《养成系祸水》 养成系祸水 第1节 《养成系祸水》 作者:不配南 第一章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百花吐艳。 每年此时正值礼闱放榜,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无论是谁杏榜提名,身价都会随之水涨船高,与出人头地仅一步之遥,街头巷尾,茶寮酒馆中,百姓们正热烈讨论着今年高中的麒麟儿。 一桩香艳奇事夹杂在其中,传遍了整个京城。 “弯柳巷,尤家大姑娘那事儿,诸位都听说了吧?” “是与甜酒巷王家订亲的那位么?她可走了大运。 那王家公子原是连考三次不中,本仕途无望的,可今年却位列一榜第二十三名,她虽还未过门,可二人订亲三年,也算得上是陪着王公子苦过来的,便只等着嫁去王家执掌中匮,坐享荣华富贵了。” “咳咳……这门婚事只怕是不成了,想来这位仁兄还未曾听说那桩丑事。 三日前尤家起宴待客,期间有几位客人灌了黄汤有些醉意,尤家老爷便亲自将人扶去偏房休息,你们猜,竟撞见了什么?” 说话者眉峰高挑,眸光放亮,在最关键时刻截停话语,直到将围观者的胃口吊得足够高,才刻意压低了嗓音继续道。 “……竟撞见了自家大女儿与家丁的私情! 据那日在场的张老爷说,只见尤家大姑娘衣裳不整躺在榻上,而那家丁赤着膀子站在榻边,指尖还摩挲着件绯红色的鸳鸯交*颈肚兜……啧啧,那场面真的是不堪说,不堪说得很,那尤老爷当场就被气得两眼发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晕死过去!” 有围观者啧了一声,细想了想面带疑惑问道, “啧,尤家到底也是个官户,那尤大姑娘又早已和王家订婚……她是昏了头了?竟去同个下人牵扯不清?”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当场抓*奸,说出去只怕无人会信。 且那家丁当场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匍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说实在是抵不住尤大姑娘三番两次勾引,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才就范……那动静仿若震天响,惊动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现如今,只怕是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什么?竟还是尤大姑娘主动缠诱的? 嚯……那尤家,确确是出了个不知羞耻的狐媚祸水。”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犹如空中乱飞的鸡毛,抓不住,扫不净,很快就顺风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此事的正主——尤家大姑娘尤妲窈,自事发那日起,就被当家主母钱文秀下令关在了后院的一间陋室中。 仿佛有堵无形的壁垒,将漫天的春意截然拦停,院内死气沉沉,那颗歪着脖子的老槐树也不见半片翠绿,置盆上的那一个馒头与清汤寡水的白粥,亦没有了丝毫热气,婢女阿红与刘妈方才又哭了一通,此时眼眸通红,面色担忧着时不时望几眼那紧闭着的房门。 事发后,尤妲窈已经整整三日都未走出过房门。 期间滴米未食,滴水未进。 尤家全府上下,都觉得她这是丑事败露,羞于见人,在剧烈打击之下茶饭不思。 此时,充满着怨怼恨愤的尖利女声,犹如一道裹挟着霹雳电闪的惊雷,轰然炸在了院中。 “尤妲窈你个祸殃! 你不安于室,勾搭下人的沤事,已传出十里八乡了,我不过出门买个头花,都被人明嘲暗讽,说尤家女眷或都是水性杨花之辈,你一人放浪形骸就罢,偏偏还拖累了全家。 也难怪王顺良那厮,今日要上门来同你退亲!” 阿红与刘妈听得心头震颤,立马抬头顺声望去,便瞧见了个身穿桃红锦衣,二八年华的女子,被气得眉头竖立,眸光中几乎喷出火来,带着婢女阔步汹汹冲了进来。 此人正是尤家的二姑娘尤玉珍,她因着嫡出的身份被主母娇养惯了,平日里在后院中都是横着走的,眼见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主,指不定今日要掀起什么浪来,阿红与刘妈揣着心尖,立马踏下石阶伸手去拦。 “二姑娘慎言!唾沫星子是能淹死人的。 无论外人如何嚼舌都好,您可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大姑娘平日里如何谨守规矩,如何恪敬女德,这些年来您都看在眼里,您在外头不给大姑娘辩白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将这些脏污话递到面前来伤她的心?” “奴婢指天发誓,大姑娘与那家丁甚至都未曾打过几次照面,更莫说私下会有何往来了,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将脏水往大姑娘身上泼。 大姑娘平白无故遭此无妄之灾,她清清白白,容不得这般污蔑与诋毁。” 阿红护主心切,性子也更耿直些,涨红着脸急辨着。 尤玉珍嗤笑一声,眉峰一挑,语调愈发尖锐, “呵,她被抓奸在床,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莫非冤了她不成? 清白?清白这二字你说给我听有何用?你去同遍京城的百姓说,有哪个会信?” 尤玉珍现下寻来,本就欲冲进屋内对尤妲窈泄愤,饶是遭到阿红与刘妈如铜墙铁壁般的阻拦,也不愿善罢甘休,指使着身后带来的婢女妈子为她开道,两拨人马顷刻间在院内推搡扭成了一团。 此时,尤家的嫡次女,排行老三的尤玉娴也赶了过来,跺着脚在旁劝阻道, “二姐姐快莫要闹了,此事我总觉得还有些蹊跷。 且过会儿王家人便要上门了,他们是否为了退婚而来都还未可知,我们先莫要自乱了阵脚……” “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未婚妻与个下人珠胎暗结?王顺良不上门退婚,莫非还是捧了聘礼迎她入门不成? 她就是自作孽不可活,长了那么张狐媚子的脸,当初议亲本就不畅,连媒婆都说,她那副长相就只适合做艳婢美妾,压根没有人家想要八抬大轿娶入门当主母。 好不容易来了个王顺良上门提娶,饶是家世微薄些,屡考不中没出息些,相貌平平了些,可人家当时好歹也是个举子吧?她倒还挑三拣四不乐意上了,推阻了好一番才点头应下……” 尤玉娴听了这话,不由低声嘟囔道, “……婚姻大事,当初大姐慎重些总是好的,且那王顺良的相貌何止是平平……” 那实在是对着吃饭都难以下咽。 “就算他长得再歪瓜裂枣,那她也不该一面点头应下婚事,一面与家中的下人牵扯不清吧?且现在那王顺良一举高中,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她若是能如期嫁过去,也算给家中寻了个助益,可她倒好,在关键时刻出了这样大的岔子……你说丢人不丢人?” 尤玉珍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委屈,言语也愈发锋利, “绝食算得上什么? 若我是她,必然一条白绫梁上挂,以死谢罪!” 雷声大的动静,自然而然传入了屋内。 尽数落入了刚刚重生的尤妲窈耳中。 是的,尤妲窈重生了。 重生在了十六岁。 她尤记得,这是在京城待的最后一个春天。 至此之后。 尤妲窈的人生便如乌云遮日,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至暗。 依着前世,她此生的命运轨迹应当是这样发展的…… 三日前,她被家中小厮冤污勾人魅惑,主动撩拨,臭名远扬。 今日,王顺良上门退婚。 两日后,她被尤家以患了心病为由,送回老家潭州幽禁看管。 紧而流言蜚语传到潭州,她便被许多流氓恶霸惦念上,他们伙同起来,趁着有一日看守不严,破门而入欲要用强,她宁死不从,跳井而亡。 其实在跌落在井底,最终闭上眼的那一刻,尤妲窈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世道如此不公,凭何她这一生恪守本分,谨小慎微,可单单个小厮的污言秽语,就能够让她身陷囹圄,万劫不复? 幸则,尤妲窈重生了。 不幸则,厄运的轮盘已缓缓转动,开启了第一步,现下舆论一片倾倒,她已然声名俱毁。 好在一切都不晚。 上天又给一次机会,能让她力挽狂澜,奋力一搏。 前生,犹如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般的日子,尤妲窈已经过够了。 此世,绝不能让事态如之前般发展下去,哪怕只有一丝挽留的余地,她也要搏命讨还一个公道。 屋门外的喧嚣还在继续。 毕竟人多势众,刘妈与阿红逐渐不敌,在推搡中被推到一边,尤玉珍冷冷哼笑一声,气势汹汹阔步上前, “闯了这么大的祸,就知道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是吧? 一想到待会儿王家人上门,父亲母亲要在他们面前低三下气给你收拾烂摊子,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你给我出来,出来!” 就在尤玉珍准备猛力砸门的瞬间,“吱呀”一声,门缝由小变大,由里头被打开了,暖煦柔和的春阳亦由窄变宽,洒落在了静立在门口,穿着浅青色家常衣裙的女子身上。 其实一个下人的攀蔑而已,之所以如此奏效,能够得以让人人皆能信服…… 一切都源于尤妲窈这张足以魅惑众生的脸。 这张面庞,生得艳美糜丽至极。 蛾眉皓齿,杏脸桃腮,本就有些媚态,再加上肌肤雪白,身上该瘦的瘦,该肥的地方格外丰腴的体态,更是在举手投足间尽显娇艳风情。 与男盗女娼这四个字,完美适配。 饶是此时衣着素净,也难掩自骨子里头散发出来的独特韵姿。 可如此外表之下,那双眼睛里头却没有一丝风月之态,眸光明镜清澈,清冷中带着刚毅,透着微微淡漠。 勾人魅惑与冷肃矜静,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特质,完美在她身上完美杂糅在了一处,更多增添了一层矛盾复杂性,让人见之难忘。 尤妲窈还残余着刚刚重生后的怨气与不忿。 她盯着那只横在半空中的手,嗓音清亮,略带质问, “这便是你对长姐的态度?”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委实让尤玉珍觉得意外非常,毕竟在尤家后宅中,尤妲窈向来是低眉顺眼,听之任之的。 她瞪圆了眼睛,气极反笑, “区区一个德行败坏的庶长女,族老们都预备将你从族谱除名了,如今倒竟敢在我这么个嫡女面前,摆起长姐的架子? 你也配?” 二人以门为界,分立两端。 空气瞬间冷滞,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石阶下的尤玉娴见状,立即急步上前劝和, 养成系祸水 第2节 “二位好姐姐,现如今可不是斗气的时候。 眼下最紧要的,是想着应该如何保住这门婚事。” “大姐,三日前的事外面传得不像话,你若是再被王家退婚,今后若想要再嫁人便是比登天还难,其实旁人信不信你,现在并不重要,只要王顺良信你,就足矣抵过万难。 你二人订婚三年,你的脾性品德到底如何,他自然都看在眼里,姐姐你哭一哭求一求,只要他这个未婚夫还念着旧情力撑你到底,只要他能让亲事如期举行,只要你身披喜袍嫁入王家大门……待日子一久,外头那些嚼舌根的,自然会打消些心中疑窦的。” 全家的声誉事大,女儿家后宅中的龃龉事小。 孰轻孰重,尤玉珍到底还分得清,她将气焰收了收,只冷嘲热讽道, “三妹妹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王顺良不是很喜欢你么?否则当初岂会三番两次上门求娶?且这几年,要不是你没日没夜做针线活,换来银子帮衬着王家,只怕他王顺良穿衣都破洞,吃菜都少盐,书册都买不起,更别提现在能高中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你总会吧?依葫芦画瓢将流程走一套,他说不定会心软,能糊弄过去这一遭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这都是最优解。 可只有尤妲窈自己心中清楚,如今任何伎俩都是在做无用功,上一世王顺良不仅没有框助她脱离困境,反而头一个与她撇清了关系,退亲这件事,已盖棺定论,绝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开局这一战,她注定会输。 可就算是输了又如何?饶是如此,也不能让王顺良将她视若弃子般,丢抛得彻彻底底,赢得太过彻底。 此时,院门外快步走进来个婢女,禀报王家人现在已经登门,被门房引向茶厅去了。 竟来得这样快?尤玉珍与尤玉娴都觉得有些意外,可趁着她二人愣神的功夫,尤妲窈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般,已跨出房门,踏下石阶,稳步朝外走去。 尤玉珍只当她听进去了方才的建议,正火急火燎想要去尽力挽回这桩岌岌可危的亲事,不由得跟上去叨絮道, “待会儿你同王顺良见了面,记得务必姿态要放低些,说话时言语哽咽些,若是再挤出几滴猫儿泪,便是再好不过,既然是要卖惨喊冤,你这身衣裳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然你换身白衣,钗镮就不必了……” 尤玉珍紧跟在身后,掰着手指头说得正入神,可前头方才还脚下生风的人,步履蓦然截停,使得她一个猝不及防,迎头就撞了上去,正在她揉着额头又要发作之时,对上了尤妲窈那两汪清水似的凤眼, “谁说我是要去挽救退婚?” 难道不是么? 尤玉珍与尤玉娴,以及跟在身后的一大群妈子丫鬟,尽数都懵了,脸上挂满问号,“…什,什么?” 既然已经做了别人口中的贪淫祸水,尤妲窈倒不介意在此关键时刻,耍些放刁撒泼的手段。 她微微垂下眼眸,乌羽般的眼睫轻颤了颤,在下眼睑扫下一层暗影, “王顺良既决意认为我是狐媚祸水而退婚,那我便务必让他明白…… 狐媚女子招惹起来容易。 可若想甩脱,不褪一层皮,难。” 第二章 前院正堂,上好的碧螺春被冲泡好后,被仆婢低头奉了上来,袅袅冒着热烟。 可现在根本无人有心思品茶。 作为理亏方,坐在左侧首位的尤闵河,硬是将拳头攥了又攥,在沉默许久后终究率先开口道, “……听贤侄方才的意思,已决意要退婚了?” 王顺良蛰伏多年一朝高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回起话来,态度也倨傲得很,他先是默了默,紧而嗤笑了声, “我以为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听这语气,压根就不像是个晚辈在同长辈说话。 订婚这几年,王顺良也登门拜访过许多次,可从来都是有礼有节,进退有据,从未有过半分不恭,不过外头那些传闻愈发不像话,王顺良在外行走时难免会被人讥讽嘲笑,尤闵河想想便也能理解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但凡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尤闵河为了自家女儿考虑,也要尽力撮合。 尤闵河耐着性子,尽量避重就轻,模糊重点,在其中周旋着解释道, “贤侄可是听信了那些传言? 其实那日我也在场,看得一清二楚,窈儿不过是褪了外衫,躺在塌上休息而已,那个小厮就只站在塌边,连塌都未上,那些污言秽语,全然是他惊慌失措下,为了撇清自身说的胡话……”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事已至此,尤老爷竟还在为她粉饰太平。” 坐在右首位的王刘氏听不下去,冷言冷语打断道。 这门婚事,是三年前儿子王顺良自己做的主。 王家家世不显,子弟们的心思也不在读书上,已经接连好几代都没有登科过了,当年王顺良连续三次名落孙山,沮丧不已,若是按照举人的身份入仕,只能按照朝廷依据实缺调派上任,这辈子能混得个八,九品,就已经算得上是很好。 还不如在姻亲上动心思。 尤家,显然王家当时能够得上的最好选择。 家主尤闵河官任七品,乃国子监监丞,手中虽无实权,可在官场浸*淫多年,到底也有些人脉,若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对于一个举子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听说尤家有三女,一庶两嫡,儿子自然也不敢肖想能娶嫡女,所以退而求其次求娶庶女。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以往是王家有攀附之心,踮脚伸手也要够尤家这门亲事。 现在,反而是尤家死抓着这门亲事不愿放手。 “其实尤老爷何必刨根问底,扯掉彼此脸上的遮羞布呢? 男女同修秦晋之好,讲究的不过就是个你情我愿,但凡一方觉得不妥便勉强不得,成亲了还有和离的呢,更别提你我两家不过订婚而已,难道就非得一条道走到黑不成?” 场面格外难堪。 尤闵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坐在左下首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钱文秀,终是忍了又忍没有发作,扯了扯嘴角软声说道, “王夫人此言差矣,无论是订亲还是成亲,终究事关终身,岂能视为儿戏?想必我家大姑娘也是这般想的,所以自从三年前订婚之后,她早就一颗真心全然捧给了王家…… 莫说逢年过节大姑娘都会给王家上下缝制新衣物,就连王公子上贡院赶考的锦被,都是她熬了许多个日夜赶出来的,去年王家老太爷病重,她更是一日两次都熬药送了去,那双手都不晓得被烫伤了多少次……” “王夫人你扪心自问,她对你们王家究竟如何?” 这声质问,犹如一记重锤落下,捶得王刘氏心虚不已。 其实她心里明白,王家人丁单薄,家底微弱,儿子之所以连考三次不中,是因为耽于家中生计,这三年若无尤妲窈的全力帮扶,儿子定然还会陷于家中杂事无法脱身,说不定会再次名落孙山。 眼见王刘氏在一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王顺良眉头紧蹙,冷言沉声道, “分明是尤妲窈不洁在先! 钱夫人又何必反咬一口,指责我们王家忘恩负义?” 是了! 还是儿子会抓重点。 以往因为门第落差,尤妲窈又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女,钱文秀在王刘氏面前向来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现在话里话外又使绊子,王刘氏不想再忍了,左右两家已经撕破脸了,也不怕将人彻底得罪干净。 “方才这话说得,还以为你这做嫡母的,对庶女有多护短心疼呢,你若真待她这么好,那为何她的吃穿用度处处都低了尤家另外两个女儿一头?为何每日天不亮就要去你院门口站着立规矩?为何前年受了风寒都无人给她求医问诊?……现在倒在这里装起大尾巴狼来了。” 王刘氏嘴上不饶人回怼了过去,莫名有种憋屈许久之后的扬眉吐气感。 其实不止是钱文秀,自从婚事落定,王刘氏见到尤妲窈的第一面,也很不喜欢。 毕竟现如今,澧朝能得以令人青睐的女子,大多身形纤细瘦弱,如风拂柳,若玉竹般修长秀丽,容貌上需舒眉淡目,若雨后空谷般轻灵淡雅。 据说前朝的芸贵妃便是如此,身量纤纤,轻盈到能掌上做舞,抿唇一笑,似平静的湖面被风微微吹起波澜,俊逸无双,因此得获先帝盛宠多年。 尤妲窈却实在长得太艳太媚,肥*乳*丰*臀,抬头眨眼间尽显妖娆,很有些荡*妇*淫*娃的潜质,与些风月画本上勾勒出来的女子简直生得一模一样,这样的女子可以在留在后院中做婢女,做通房,做侍妾,可以垂下床幔在榻上让男人肆意取玩,乐极生天。 可若要娶回家宅中,迎入后院做当家主母……王刘氏总觉心里打鼓,不甚妥当。 果然,不出所料。 那尤妲窈就是个耐不住的,甚至都还未过门,就与下人牵连不清了。 “……且话又说回来,尤大姑娘若真对顺良别无二心,又岂会与个青壮小厮共处一室?你们尤家教出这样德行败坏,为人不齿的女儿,莫非就因订了个婚,便要冤栽在我王家门里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极重,无异于隔空打脸。 尤闵河与钱文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 此时王顺良清了清嗓子,从坐椅上站起身来,一脸冷漠道,“何必要唇枪舌战,让彼此都下不来台?我待会儿还要去赴李尚书的家宴,没工夫在此处耽搁。 娶妻不贤毁三代,贵府大姑娘杨花心性,失礼失节,我王顺利实在难以收受,今日特与家母上门退婚,我心如磐石,不可转也,二位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便将这份切结书签了吧。” 切结书一签,无异钉死了尤妲窈的罪名,从侧面印证了那些流言蜚语。 可在王家母子步步紧逼之下,尤闵河自知已回天乏术,他面如土色,接过了那张轻如鸿毛又重若泰山的切结书,指尖沾上红泥,正准备盖上的刹那…… 院门外传来一清响嘹亮女声。 “若我是被冤*污陷害,并未与人私*通呢? 若是如此,王家还要与我退婚么?” 屋内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尤妲窈凛然阔步踏了进来,神情磊落,一身正气。 她目不斜视,没有给王家人一个眼神,只将裙摆撩起,直正跪匐在了正堂地上,盈盈一握的腰肢倾斜倒下,显露出饱满的臀部线条, “那日女儿被小厮冲撞,怒极攻心之下当场就被吓病了,这接连昏睡了好几日,待今日身上好受些,才有力气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给父亲母亲请安。” “可女儿也委实没想到,就在我神志不清,呓语连连,无力张嘴辩驳之际,却被人如此抹黑造谣,女儿家名节声誉大于天,此举无异是要将女儿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能翻身,女儿冤屈,求父亲母亲给女儿做主。” “女儿在此指天发誓,若我以往与外男有过半分逾矩,做过半分对不起尤家列祖列宗的丑事…… 我此生不得好死!” 铮铮之言,振聋发聩,在高阔的厅堂中传来阵阵回声。 其实就算是尤闵河当场亲眼所见,可从心底里,他也还是相信尤妲窈的。 他膝下有三个女儿,只有这个大女儿自小就乖巧懂事,恭谨胆小,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做出此等忤逆之事?原本就是打算等女儿病情好转之后,再好好盘问一番,可架不住人言可畏,事态发展如此恶劣和迅速。 他眸中带泪,赶忙上前将女儿从地上搀了起来, “傻孩子快起来,你放心,自有父亲为你做主。” 养成系祸水 第3节 尤闵河扭脸,朝站在一侧的王家母子,冷言道了一句, “王家之所以上门退婚,不就是因为担心窈儿品性不端么? 今日正好大家都在,不如在此一同查明事情真相,免得今后说我尤家处事不公,偏袒自家女儿。” 但凡尤妲窈再晚出现半息,待尤闵河做主,在切结书上按下红指印,那便算退婚成功。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功成身退……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委实在王顺良的意料之外,他的脸色很明显有些不太好看,可尤闵河都这么说了,那他自然也不好走,只能暂且留了下来,看尤家如何断这门香艳案。 真相到底如何,其实倒也不难查。 那小厮不是说尤妲窈主动勾诱么?那便将时间,地点,及如何勾诱……尽数说清楚道明白。 且他说二人私相往来,那自然是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将证物呈上来便是。 以及是如何秘会,秘会了几次,秘会时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也需得一一禀明…… 那小厮并非签了死契的家仆,不过是个签活契的长工,事发之后就被束缚住手脚关押了起来,原本就想着等尤妲窈病愈之后,待盘问清楚再想着如何处置,现尤闵河立即命人将这小厮提了上来,就这般在厅堂上,当面锣对面鼓对峙了起来…… 那小厮跪爬在地上浑身颤抖,压根不敢抬头,回起话来也支支吾吾,错漏频出,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极其混乱…… 半柱香后,坐在主位上的尤闵河越听越气,越想越怒,从座椅上弹跳起身,一脚狠踹在小厮肩头, “……分明是你这混账玩意儿心怀不轨,觊觎我女儿美貌,那日当着众人的面不仅不认,却还污蔑是她主动勾诱?害得她现在名声全毁,你良心被狗吃了不成?你个腌臢泼才,我……我今日若不打死你,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尤闵河撸起袖子上前,钱文秀怕真闹出人命上前阻拦,王顺良母子担心殃及池鱼赶忙往后回避,后面跟过来的尤玉珍与尤玉娴满脸义愤填膺…… 混乱的场面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家仆们上前,先将这小厮拖了下去,厅堂中才又恢复了宁静。 那么几句空口白牙,血口翻张的虚言… 就让尤妲窈在潭州画地为牢,被囚禁至死。 她围观着这场迟来整整一世的正义,心中又酸又苦又涩,她也很想如父亲那样,上前嘶吼怒骂一番,可终究极力忍住了,整理好情绪后,她底气十足,阔然急步直愣愣走到王家母子身前,梗着脖子不卑不亢道, “二位也都看见了,这不过就是一场乌龙,根本就不足矣构成退婚理由。 所以半月后的婚事,理应能如期举行吧?” 王家母子被问得猝不及防,呆愣当场。 好似张嘴生吞了只苍蝇,二人脸上的神情都精彩极了,他们原以为今日退婚已成定局,谁知尤妲窈竟是被冤枉的?这桩如火如荼的丑闻不过始于一个小厮的谬言?偏偏他们在旁眼睁睁瞧着尤家审查出事情真相,饶是不想承认也抵赖不了,所以现如今,他们反而成了进退两难之人。 母子对了个眼神,瞬间达成了共识。 王顺良蹙眉抿唇,在沉默许久之后,对着那双隐含泪意的清冷眸子,冷声道, “无法如期举办,这婚依旧要退。” 不是已经查清楚,尤妲窈名节无碍么? 竟还要退婚?这是何道理? 此话一出,在场尤家人都坐不住了,各式各样迥异的目光,全都齐刷刷都看了过来。 王顺良脸上有些讪讪,终究顶着压力道, “不管真相如何,丑闻已经传得满京城都是了,现在京城人人都传她是狐媚祸水,我总不能抓着方才生事的小厮,逮着路人一个个同他们去解释吧?就算解释了,他们会信么?他们不会信,他们只会笑我痴傻! 总而言之,这桩婚事是无论如何都继续不下去了,与其勉强成亲成一对怨偶,还不如趁早一拍两散。” 按理说未婚妻受了委屈,王顺良合该心疼安抚,柔声劝慰,可他不仅没有,第一反应竟是怕牵连自己,避之不及想要退婚? 尤闵河好不容易平复,此时又被激得气血翻涌,他眸光震动,伸出颤抖的指尖,对其唾道, “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竟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你怕那些流言蜚语,难道窈儿就不怕么?你可曾为她想过半分?这婚一退,她该如何自处?贤侄,你听我一句劝,二人若是有情,便足矣抵过万难相伴到老,实在是不必耽于那些虚名……” “恕顺良难以从命。” 脸面啊什么的,王顺良已经不在乎了,他继续将那张切结书取出,朝尤妲窈递了过去,“签了这文书,你我一刀两断,各奔前程吧。” 呵。 王顺良高中皇榜,是多年来尤妲窈辛勤劳作的帮扶换来的,可果然瞎子恢复光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杖。 与尤闵河还试图说服他继续履行婚约不同,尤妲窈早就看透了他趋利避害,忘恩负义的本性。 不过好就好在,尤妲窈对此人也并未动几分真情,那些被辜负的伤感,早就在上一世中被消磨殆尽了,她现在心中存在更多的,是想要还击的怨愤,而王顺良的反应,恰恰证明了他对于退婚有多迫切… “你已无一丝余情,那我自然也不会死抓着不放,可既已证明我无任何过错,那你便是无故退婚。 依照民俗,男方若决意无故退婚,需给予女方补偿。” 她伸出指尖接过那纸文书,眼底尽是戏谑, “想要我签这切结书,可以。” “奉上白银五千两,我立马签。” 第三章 “想要我签这切结书,可以。” “奉上白银五千两,我立马签。” 犹如平静的湖面,被猛然砸下巨石。 诸人眼睁睁看着尤妲窈接过文书,都以为她是被薄情寡义的未婚夫伤透了心,已经心灰意冷,打算认命按上红指印了,谁都想不到她竟会以此为由,谈起条件来。 白银五千两,此金额之巨,都够澧朝一家三口整整十年的嚼用。 这哪里是要钱?这简直就是要了王刘氏的命。 王刘氏忽觉气短胸闷,喘不上气来,她瞪圆了眼睛,一时间被气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财迷心窍!你利欲熏心!寻常人家饶是退婚,不过贴给女方家三五百两,哪里有你这般狮子大开口的?你这是讹上我们王家了?” 甚至尤家人,也觉得非常意外。 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尤妲窈身上,觉得她只不过病躺在榻上三天,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以往尤妲窈在后宅中,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听之任之,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未曾抱怨过半句,就像块柔软的面团任人拿捏,从未见过她何时像此刻般奋力反击,态度如此强硬。 尤闵河到底是个真心心疼女儿的,眼瞧着王家母子二人的嘴脸如此丑恶,想着就算是尤妲窈嫁过去,也必然会受尽委屈,既如此又何苦为了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而搭上女儿的一辈子呢?再说了,现已查明真相,届时将那小厮往官府一送,多多少少也能保全些女儿的名节,总不至于今后嫁不掉。 两厢权衡之下,心中有了主意。 他大改之前的态度,站起身冷哼一声, “怎么?就准你们无故退婚,不许我们索要赔偿么?此事说破了天,也是我们尤家占理。 我劝王夫人也莫要拿别人家说事儿,试问别人家的女儿有哪个能枯等三年都不成亲?别人家的女儿未过门之际会对夫家如此掏心掏肺么?别人家的女儿能让你们王家这般予取予求,全心奉献?若没有我女儿帮衬王家,你儿子今年能否考中都还未可知呢!” “我倒觉得这五千两的赔偿,一点都不多,你们王家还倒赚了呢!” 尤家后院确有许多龃龉,可现在却不是去在意私怨的时候,王家人这般傲慢无礼恬不知耻,若还是一再忍让,岂不是助长他们的气焰?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尤家人,原就憋着一肚子气,眼见此刻家主都表了态,一个个的也都阴阳怪气回敬了过去。 尤玉珍被娇惯得向来嘴毒,“五千两多么?这三年来,你们王家人三天两头就来打秋风蹭吃蹭喝,连院里的掉下来的烂果子都要搂回去,我们家明里暗里折损了多少?这笔帐还没和你们算呢。” 尤玉娴也在一旁义愤填膺,“那可是整整三年,一个女子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被耗了整整三年,若不是同他订了婚,姐姐大可另觅良人,何苦吊死在你们王家这颗树上?” 钱文秀此时也阴测测道了一句,“这三年间你们王家无数次拖延成亲时间,直到拖不过去了才将婚期敲定在春闱放榜后,这让我不得不多想…… 王家可是在以防万一?拿我们尤家的女儿做备选?若是王公子落榜,退则能如期娶妻,一旦高中则寻机退婚,以功勋之身去另攀高门闺秀? 呵,若真是如此,王家还真是心机深沉……” 尤家人轮番夹枪带棒,反复在雷点上蹦跶跳跃,句句都往人的心窝肺管子上扎。 偏偏句句都没有说错,王家人哪里抵挡得住? 王顺良眉头越蹙越紧,脸色比灶下烧了十几年的锅底还要黑,王刘氏更是气到咂舌, “这…你们这一家,还真真是屎壳螂和蛆——臭到了一块!我说不过你们这么多张嘴,可想要五千两白银?你们不如去做梦,梦里说不定来得更快些,我们王家是绝对不会给的……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这婚我们王家不退了!半月之后把人给娶了……”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入门之后如何拿捏还不是做婆母的说了算? 谁知这后半段话还未说完,尤妲窈竟上前一步,接过话头来, “王家当真还要我?王顺良你当真还愿娶我?我自是愿意的,比起被退婚声名受损,去嫁给个村头莽夫走卒小贩,那为何不继续这门婚事,嫁个翰林夫君?且尤王两家相交已久,同在京城,彼此也算知根知底…… 王顺良,你说呢?” 五千两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妲窈其实也拿不准王家到底愿不愿意出这笔银钱。 她在赌,她赌王顺良到底是选这五千两,还是选永无后患重新恢复自由身,去另娶闺秀奔远大前程…… 果然没有赌错,王顺良自然是选择后者。 毕竟银钱没了还能再赚回来,娶妻若想要再换,便没有那么容易。 他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肉中,由牙缝中挤出几句话, “你嫁给我自是占尽便宜,我却不想受你们尤家一世纠缠。 五千两罢了,我们王家给。” 怎么给?哪里给得起? 可王刘氏心中也清楚,儿子从小主意就大,一旦做了决定就难以转圜,所以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脸上一副天塌了似的表情,仿若被抽去了精气魂魄,跌坐在了椅上。 过程虽撕扯得相当难看,可两家到底还是达成了共识。 尤闵河揉了揉紧绷着的太阳穴,只觉得这两个脏东西愈发碍眼,粗声粗气道, “王家既已拿出决断,便赶紧签下款条文书将银子送来趁早了结此事,窈儿已被这门婚事拖累三年,绝不能再拖下去。 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若不见银子,我便写帖子上书弹劾,我倒是很想知道,若翰林院和户部晓得你王顺良无故退婚,抛弃勤俭贤惠坚守多年的未婚妻,他们还会给你调派什么好职位,指派什么好差事。 来人啊,放狗,关门!” 在下人的催促声与犬吠声中,王家母子被轰了出去,厅堂当中只剩下了尤家自己人。 尤闵河应对完这堆麻烦已是疲累不已,略略安抚尤妲窈几句就回房休息去了,只留下后院的女眷待在厅堂中,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分明方才还站在同一阵营,齐心合力抵御外侮的尤家人,在危机解除后,负又迅速分崩离析。 就像桌面上那碗已经凉透了,还未来得及撤掉的冷茶。 京城中有数百万家宅,其中几十万官户,大多是男强女弱的婚姻,而尤家恰巧不同,因着钱家这十余年来励精图治,钱文秀的胞弟现已官至二品,钱权不缺,钱家子弟也个个争气,所以演变到后来,尤家隐有女强男弱之势,钱文秀独掌管家大权处理一切大小事务,而尤家上下都看在眼里,这位当家主母,并不喜欢尤妲窈。 这些年来,这位大姑娘在后宅中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乖顺恭敬,谨小慎微,可饶是如此,钱文秀对她也是依旧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钱文秀确实不喜欢。 养成系祸水 第4节 也曾想过,若尤妲窈像自己那两个嫡女般身姿纤细,相貌端雅便也罢了,或许会看在她这般懂事的份上,待她更好些,可偏偏她长相艳丽,身材丰盈,寡言少语,甚至连说起话来那绵软的嗓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钱文秀,这人并不是她的种,而是那贱人的女儿。 呵,庶长女。 天知道这三个字这对当家主母来说,是个多么耻辱的存在。 天知道当年尤闵河将那个大着肚子的贱人领回家时,她有多忿恨。 家主离开后,钱文秀复又坐回左首主位上,尤玉珍与尤玉娴分立站在椅后,与厅堂中央的尤妲窈分隔两端,泾渭分明,直到现在,三人才有时间好好打量她,只感觉人还是那个人,内里却好像换了一个魂。 钱文秀细细打量着她,心中觉得稀奇之余,又莫名生了些忌惮,脑中极速转了几个弯之后, “方才那些话,是慧姨娘教你说的?” 只见尤妲窈微微颔首,上身前倾,一如以往般恭敬, “回大娘子的话,我方才从昏睡中转醒,还未曾见过慧姨娘。 女儿只是心中不忿,不想要就这么便宜了王家人。” 也是,慧姨娘若有此等得心机,岂会这么多年在后宅中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钱文秀彻底打消了心底的顾虑。按照常理,因着尤妲窈惹出这么多风波,总是要再狠狠处罚一顿的,最不济也要去跪三天祠堂,可念着她被人冤污病体未愈,又从王家手中要来了五千两银钱,钱文秀打算暂时放过,挥了挥手将她打发了出去。 万物勃发,春阳正好,习习微风穿堂而过,远方传来悦耳的鸟叫声。 钱文秀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只觉得心情格外愉悦,她嘴角上扬,先是望了望那纸静置在桌上由王顺良亲手签下的结款文书上,然后回头朝两个嫡女笑道, “今年春日的衣裙都还未做吧?几日后,我命流光阁的裁缝上门来,用最好的料子给你们量身定做,想做多少套,都使得。” 厅堂院外,一片绿意盎然,爬山虎顺着墙根飞快生长,覆盖得几乎看不墙面的底色,垂花门后的一片绿荫之下,站了个美貌妇人。 她素衣银钗依旧难掩姿色,丰胸盈臀,独有些成熟的韵味,此人正是尤妲窈的生母慧姨娘,她哭得眼皮高高肿起,正伸长了脖子朝厅堂门口望,女儿跨出院门的瞬间,暗淡的眼神中出现了丝光亮,立马迎上前去,哽咽着小心翼翼问道, “……王家人没有为难大姑娘吧?” 尤妲窈闻言心底不禁涌上些酸涩。 她本是姨娘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生下来的女儿,可因刚落地时就被钱文秀抱在身前养了七八年,身旁的婆子女使没少在身前说酸话诋毁姨娘,所以她先入为主心底生了隔阂,哪怕后来回到姨娘身边也不愿同她多待,以至于到今日这般生分,姨娘只敢依着规矩唤她一声“大姑娘”。 尤记得上一世,自她被送回潭州,姨娘就郁郁寡欢忧虑成疾,没捱过几个月就去世了。 重生一次,她不愿再母女离心,重蹈覆辙。 “三日后,我王家再无瓜葛。” 尤妲窈跨下石阶,主动上前牵过了慧姨娘的手,不仅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解释清楚,还将方才在厅堂中发生的一切都尽数说给她听…… 向来冷心冷性的女儿忽然间这般亲厚,慧姨娘略微有些不适应,被牵住手的那半个身子瞬间都僵住了,可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到底是血脉相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女儿必定是因为这接连不断的祸事,彻底想清楚了,这个世上到底谁才是真心待她好的人。 慧姨娘一时间有感而发,愈发哭得厉害,涩着嗓子哽咽道, “你若不是个庶女,哪里会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都是姨娘拖累了你,都是姨娘的错……” 在慧姨娘看来,那桩丑闻之所以发酵到满城风雨,皆因尤妲窈是个庶出。 就因慧姨娘身份卑微是个妾室,所以尤妲窈自小就受嫡母打压嫡妹欺辱,哪怕议了亲,王家人也看准了无人为她出头,向来是颐指气使予取予求,若她是个嫡出的,当家主母会容许王家人这般猖狂么? 且那日在房中的不是尤妲窈,而是尤玉珍或者尤玉娴其中任何一个,钱文秀说不定当场就拿出了当家大娘子的决断,当时就封锁消息控制舆论,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事情查清楚问明白,岂会像今日这样,事事慢一步,惹得全家都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由此可见,钱文秀在后宅中对待子女不仅一碗水端不平,应对此等紧急情况,也无能不作为! 慧姨娘努力压住心中的怨恨,攥着巾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努力控制情绪,挤出一个淡淡的笑脸来, “……尤家和王家无论哪个都靠不住,可窈儿莫要担心,咱娘俩以后也不用担心没有依靠了。 你可还记得你舅父?当年我抬入尤家生下你后,你舅舅就上战场参军了,这些年也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战功,昨儿个我收到来信,信上说他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已得获重任升为四品明威将军,朝廷还特意封了爵位,恩赏了宅子,他们不日就要举家搬迁到京城,算算时间也就这两日到,待你舅舅入了京,便不怕无人护着我们了……” 这个舅父母亲常常提起,他三不五时会回京述职一趟,尤妲窈上次见他还是四年之前。 不过她记得上一世在潭州被囚禁时,曾收到过舅父传来的一纸书信,他让她莫慌莫害怕,待时机一到,他必回赶往潭州将她解救出来,可惜她还没有等到,就遭遇匪乱落井而亡了……所以对于依靠别人这件事儿,尤妲窈内心并不抱有什么期望,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慧姨娘继续絮絮叨叨说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日王家人不是答应给五千两补偿么?这些银钱分文不动,今后全给你充做嫁妆,等风头过去了,我再让你舅父在军中给你寻个家风清正有抱负的英武好儿郎,你舅父他如今官高禄厚,比你爹可强上不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想必看人也准……姨娘啊,就等着你能配得一门好婚事,今后与夫君琴瑟和鸣,相爱一生。”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现在外头但凡提起尤妲窈这三个字,所能听到的都是污言秽语,嘲弄耻笑,全京城的男子全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哪里会有什么英武好儿郎从天而降来娶她?尤妲窈之所以问王家要银钱,便是觉得哪怕今后嫁人无望,也有这笔银钱傍身,哪怕去做个小买卖,能安然度过一生罢了。 尤妲窈没有戳破慧姨娘的幻想,也不敢想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只完全聚焦在立马能落定的事情上,她沉了沉眉, “可就算王家如期把银子送来了,怕也是连一个铜板都不会交到我手上……” 慧姨娘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性容易随着贪欲而扭曲变形,五千两不是一笔小数目,难免不会有人动心思,而尤家家宅中最有动机有理由有手段,且恨毒了她们母女二人想要贪墨这笔巨财的,唯有一个,那便是当家主母钱文秀。 慧姨娘眉尖微蹙,搀扶着女儿的指尖骤然紧了紧, “你历经磨难才换回来这些傍身钱,姨娘必会帮你好好守着。 谁若想动,我同她拼命。” 重生一世,许多事情都并未完全平息,还有许多隐患没有消除,它们如线团般绞在一起,根本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尤妲窈本就身体不适,应对完今日诸多的繁杂后,已是心里交瘁,回到清霜院后先是喝了一小碗米粥,半个时辰后后慧姨娘又端来了碗说是能清热解淤,抗毒强体的汤药,她服用完只觉一阵困意袭来,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她静躺在榻上,稍稍偏了偏头,顺着微开的窗户朝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银光灿灿的璀璨银河……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感受了丝轻松和惬意。 所以悲剧不再上演了吧? 她已拼尽全力还原真相,也让过河拆桥的王家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所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所以她必然不会再被撵去潭州那个鬼地方了吧? 在潭州的那段日子,是尤妲窈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 老家的人示她为耻,只将她关在了间窄□□仄的院里,给的是最下等的吃食,送的是最单薄的衣物,饥饿寒冷她能忍受,可忍不了的是常有人爬上墙头对着她砸石头,更有听闻了她香艳事迹的好事者,专门寻到院外来说些不能入耳的污言秽语。 没有人同她说话,没有人相信她是冤屈的。 那样每时每刻都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 正这般想着,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窗纸上人影极速移动着,最终停在了屋外,哐啷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从外头猛力踢开,尤妲窈从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朝门口望,钱文秀身前伺候的张妈头一个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婆子女使。 还不待尤妲窈说话,张妈一年冷肃,语气森寒张嘴道, “就在方才,诬陷大姑娘的那名小厮在柴房忽然暴毙。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死无对证,无法将魁首压去官府定罪,便无法平息这桩令家族蒙羞的丑闻,依着当家主母的意思,此事皆因大姑娘而起,但凡你在京中一日流言便永不能平息,不如大姑娘先回老家潭州暂避风头。” “大姑娘放心,这碗迷药药效很快,亦无痛苦,你只需睡一觉,再睁眼时便已到潭州了,老奴已经派人先去打点好一切,大姑娘只管安心上路……” 第四章 “大姑娘,大姑娘你在哪儿……” 绿意盎然的山林中,叶影闪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披着淡青色薄氅的女子正在搏命飞速奔跑,就算摔跤了也顾不上疼痛,立马站起身来继续跑,呼啸的风声顺耳而过,衣裙上已经沾满了泥污,可尤妲窈根本就不敢停,直到不知跑了多远,再也听不见身后车夫的呼喊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捂着胸口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呼气…… 或许是那碗迷药的药效没有那么厉害,又或许是慧姨娘提前让她喝了碗抗毒强体的汤药,总之尤妲窈并没有一觉昏睡到潭州,她在半路醒了,也得亏她是个不甚重要的庶女,钱文秀只调派了个年老体衰的车夫送她回老家,甚至自信到连她的手脚都没有绑,所以得以让她瞅准时机,趁着车夫半路方便的时候,逃了出来。 猛力朝前奔跑的同时,那个小厮暴毙的消息,也一直在尤妲窈的脑中挥之不去。 分明昨日下午提审他时还好好的,怎么当夜就死了?这死得未免也太过凑巧蹊跷,其实就算是将那人送去官府,造谣惑众也就判流放十年,他总不至于畏罪自杀,可若不是自杀,那便是他杀?可又是谁会对他动杀心呢? 尤妲窈实在是想不通,也想不透,且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现在更该担忧的,是到底该何去何从。 若是再次折返回尤家,必然会被钱文秀故技重施,针对撵走。 那若不回尤家,又还能去哪儿? 这天大地大,竟找不到个可让她容身之处,一股浓厚的悲凉感涌上心头,不由觉得酸涩不已… 一个身无分文,相貌出众的女儿家,去哪儿都是死路。 还不如杀回京城,再博一条生路。 那碗迷药是半夜灌下的,现在太阳刚刚升起,马车并未来得及走太远,所以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京郊,由远处隐隐传来的钟鸣声判断,她离京郊的通天寺应该不远,不如顺着钟声的方向找到通天寺,再与寺中的出家人借辆马车回京。 山林中常有猛兽出没,尤妲窈也不敢停留在原地多歇,顺着钟声朝前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就望见了条可供车架通行的羊肠小道,尤妲窈此时已是又累又饿,疲乏不堪,可透过清晨的迷雾,越过重重山峦,远远望见了通天寺的塔尖的瞬间,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此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阴寒枭枭声, “只怕你走不到通天寺了。” 仿若蛰伏许久等待时机的毒蛇,终于按耐不住,像猎物吐出了三角蛇信。 猝不及防间,尤妲窈被吓了一跳,身上的鸡皮疙瘩是瞬间被惊起,她只觉得这声音格外耳熟,捂着胸口回头望,竟望见了张原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干系的脸。 “王顺良?你为何会在此处?” 王顺良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即将手到擒来的猎物。 他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嘴角歪斜笑了笑, “就是因为我在此处帮你混淆车夫视听,所以你才没有被抓住,所以说起来…你很应该谢谢我才是。” 乡野山道,绿郁山林,美丽少女踽踽独行茕茕孑立,山风微微吹起薄氅的一角,显露出氅下被隐藏着的玲珑身姿……可配上她脸上惊惧万状的神情,倒显得格外悚然。 原本打定了主意的王顺良,此刻莫名生了丝怜香惜玉之心,他朝前走近,伸手想要帮她掸掸氅衣上的尘灰,语意轻柔, “跑了这么久,累不累?” 因此人的出现过于意外,尤妲窈眸光震动着呆楞了几瞬,反应过来后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衣角都没让他碰着, “你…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可你怎知我会被连夜送去潭州?” 她极力想将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猛然惊悟, “那小厮是你下毒杀害的?!” 王顺良将横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收起了最后的温厚余情,冷觑着哼笑一声, “你不妨想得再大胆点。” “其实何止那小厮的死,就连使你呓语瘫痪的病,甚至让你身败名裂的这桩丑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否则,我又能以何理由与你退婚?而去迎娶户部尚书的十一女儿呢?” 原来如此。 养成系祸水 第5节 原来如此! 令人心惊胆寒的真相浮出水面,尤妲窈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她心跳快得几乎就要从喉咙中蹦出来,脸色发白着颤声质问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颠倒是非黑白,草菅人命,就不怕官府的人查出蹊跷,仕途尽毁么?” “哈哈哈,官府?仕途?以你这蝼蚁般的存在,莫非还奢求得到什么公道正义么? 当今皇上不务正业,整日沉迷于木工玩乐,如今天下都掌握在摄政王手中,那你可知我前日上午在何处?我被摄政王请去在私宅中喝茶,他还夸我文采斐然,前途无量,有了这般手眼通天般的存在做我的擎天大树,我还何愁不会有仕途? 且劝你也莫要指望官府,莫说我并未留下蛛丝马迹,就算有又如何,现在刑部的冤假错案万千,案册堆得整个刑部都放不下,又有谁会冒着得罪我这么个后起之秀的风险,去为你个无权无势不受待见的小庶女出头?” “……所以与其担心我的仕途,不如你先担心担心自己的性命?” 他竟动了杀心? 尤妲窈终究只是个闺阁女子,最多也就见过些后宅中搓磨人的手段,哪里见过这世间真正的豺狼虎豹? 她只觉青丝根根竖起,眼冒金星,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 “王顺良,我自与你订婚后处处帮扶样样打点,从未对不起你半分,你不仅抹黑我,与我退婚,你竟还想杀了我?” 自然是动了杀心的。 连考三次不中的挫败,已让王顺良在追求权势的路上趋近于疯魔,他为此精心筹谋,无所不用其极,半夜三更一直追击蛰伏至此,又与尤妲窈说了这么多,总不是来特意为她解惑的。 “区区微薄贴补,你还真当对我有天大的恩情吗?要怪就怪你自己蠢!莫非你以为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多不下堂的糟糠妻么? 只有你们女人才耽于情爱,可在我们男人眼里,钱,权,威,势,哪个不比情爱重要?不是男人不换*妻,而是诱惑不够大!” “若你任由你爹签下那纸切结书,若你没有开口要那五千两,若你没有跑出马车老老实实回潭州…… 或许,你还能活,可现如今,你唯有死路一条了。” 尤妲窈一死,婚约自然而然作废,那五千两便不用给了,想必尤家为了早日平息流言,也不会再去追究死因。 且她是自己逃出来的,弱女子在山林中乱窜,失足落崖再正常不过,尸体由野兽一啃,便彻底无踪无迹。 王顺良做事向来拿得稳坐得定,他给眼前的女人定下结局后,倒也并不着急下杀手,毕竟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以抵抗,且他喜欢看她这惊慌失措犹如困兽的模样,这不禁让他有种能拥有生杀大权的掌控感。 “……这世上的死法有千万种,可最适合你这副皮囊的,唯有一样。 你放心,刚开始我会尽量轻些,也好让你在死之前,能尝尝情爱的滋味。” 他竟意欲用强,将她蹂躏致死? 犹如冰冷的蛇爬上脊背,尤妲窈被吓得不寒而栗,反应过来的瞬间,提起裙摆拼尽全力望反方向飞奔,喉中发出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救命!救命!着火了,山中起火了!来人啊!” 王顺良不紧不慢在后头追赶着濒临绝境的猎物,颇为自得道, “这山间野路可不是官道,你莫非还指望有何盖世英雄从天而降拔刀相助么? 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毕竟待会儿有的是你叫喊的时候,哈哈哈…” 奸邪的枭笑声由身后传来,尤妲窈愈发慌张惊惧,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落到王顺良手中,会遭遇何等人神共愤之事,可以现在的体力,她最多只能再撑一炷香的时间……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上一世她就是为了护住清白而落井而亡。 莫非此生也要为了保住名节跳崖而死么? 不。 绝不! 她不该生生世世都落得那般下场! 就在此时,天上的神仙真人好似听到了她的祈祷! 曲折弯绕的山径尽头,以极快的速度飞驰来辆马车,黑色的骏马皮毛流光水滑,马蹄翻腾溅起阵阵尘灰,车辆造型雅致异常,四面都用丝绸装裹,瞧着华贵异常。 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尤妲窈绝望黯淡的眸光中,又重新恢复了光亮,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提速搏命奔了过去,张开双臂拦在了奔驰的马车面前。 这猝不及防的冲撞使得马车骤停,前两只马蹄高高扬起,马身几乎直立在半空中。 “此人对我欲行不轨,想要杀人灭口,救命,救救我!” 山谷中回荡着凄厉之声,宛若羽鸟死境前的最后一声绝唱。 坐在车架前的车夫身型高大壮硕,太阳穴高高隆起,一看就是练家子,车夫好似并未因她的呼喊而生出救弱之心,反而警惕十足,眸光一沉,控制住了马匹之后,就将手落在了腰侧的刀把上。 好似她再上前一步,便要立即挥刀让其血溅当场。 生死存亡之际,尤妲窈注意不了这些细节,只想抓住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也顾不上来者是善是恶,只捂着胸口惶惶然急道, “我父亲是朝廷命官官居七品,只要你救了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父亲都会给你!只要你让我上车,将我平安送回京城,必然重金酬谢……呜呜呜……” 可惜话还未说完,就被追上来的王顺良从身后捂住了嘴,钳制得动弹不得,他扯出个极难为情的讪讪笑脸来, “咳咳,委实不好意思,贱内三年前就患了失心疯,时好时不好的,不是幻想着自己是高门贵女,就是觉得人人都要害她,我们原是在通天寺祈完福在周遭逛逛的,谁知她又犯病了,惊扰到贵人还请见谅……好了好了…窈儿莫闹,咱先回家……” 王顺良是个善于钻营,手段灵活之人,乍见辆马车忽然出现也确有几分慌乱,可很快就冷静下来,脸不红心不乱的扯出了这一通虚言,眼见车夫脸上出现迟疑的神色,尤妲窈当机立断张嘴狠咬了口他的手掌,趁着王顺良吃痛的间隙,继续呼救道, “他不是我夫君。 我是国子监监正尤家之女,我舅舅楚丰强是官居四品的明威大将军!呜…” “好好好,昨日母亲是公主,今日舅舅是将军……窈儿,你这病情真真是越来越疯魔了。” 王顺良反应过来,将她的话又尽数捂了回去,佯装无奈柔声哄慰着,然后将其往一旁拖拽,让出条道来, “打扰贵驾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车夫见状脸上显露出些异样,不过依旧不为所动,只将头些微偏了偏,好似是做不了此事的主,正等待车内主人的指令。 等了几息,厚重的车帷后并未传来任何动静,车夫便又恢复了张铁面冷脸,扬鞭抽在马臀上驾车而去。 眼睁睁望着车架越行越远,犹如黑暗吞噬了最后一抹光亮……尤妲窈乌羽般纤长的睫毛微颤,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如玉的面庞滑下,低落在尘埃当中。 饶是此时此刻,尤妲窈也并未彻底束手就擒,感受到王顺良将她往林中深处拖拽,她浑身都扭动起来,求生的爆发力惊人,使得王顺良不得不暂且松开了她的嘴,双手并用来控制她。 她此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吁吁弱声道, “我与你退婚,我在切结书上签字,我不要银钱了……只要你能放我走,我绝不将今日之事吐露半句。” “现在才讨饶,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此时正到了处空旷之处,王顺良估摸着她已完全力竭,干脆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猛力扯脱了她盖在身上的薄氅。 “外头都说你搔首弄姿,是个残花败柳,可恰恰相反,订婚这三年间,你其实连手指头都未曾让我碰过,你可知我有多馋?憋得有多辛苦?以往我身低位卑总顾忌着尤家…… 可今日,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尤妲窈浑身颤栗不止,她挣扎着又咬又踢也无济于事,因为根本连一丝力气也无了,哪怕摸到石块想要朝这豺狼狠狠砸去,却也只如挠痒般,反而让其更加兴奋猖狂。 氅衣被扒下,外衫剥落,撕得一声贴身里衣也扯裂开来,一大片光洁如雪的肌肤曝在空气中,露*出红艳的肚兜,她羞愤难当,终于,彻底绝望。 就在那只脏手伸过来,她即将咬舌自尽的刹那…… 由远及近传来声暗响,随着块石子暗器落地,王顺良的动作骤然停滞,双眼一闭,朝旁斜斜歪倒着晕了过去,尤妲窈循声相望… 此时正是日出晨曦,生机勃勃的林海中枝叶繁茂,绿意葱茏,地上的树影随着春风微微荡漾,林中一片静谧,只有几声鸟雀轻叫与枝叶的簌簌声。 东南处的巨岩之上,负手站了个罩着玉蓝狐毛氅衣的陌生男子。 万道霞光透过树叶林翳的罅隙洒落,他正巧站在逆光之下,氅衣上的狐毛随风微微摆动,身周被晨光照得泛了层浅浅的金边,高阔的身型被衬得愈发挺拔,威势昂然,清贵无双,宛若天神。 时间好像瞬间定格。 鸟雀不再脆响,枝叶不再摇摆,树影不再飘曳,就连风儿也停止了向前。 向死转生的尤妲窈,心脏好似在望见他的刹那才重新恢复跳动。 扑通扑通,喧嚣鼓噪,震耳欲聋。 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救了她。 否则她必然无法逃脱魔掌,必会香消玉殒在这片山林,尸体被饿兽啃成副镂空骨架。 劫后余生的短暂庆幸后,在外男面前,女儿家的警惕与防备才慢慢溢了上来。 茂密绒绒的绿色草甸上,妙龄少女斜躺在地,上身几乎完全赤*裸,仅有半面胭红色肚兜用以遮身,透白塞雪的后背与肩膀,甚至是胸前的半个浑圆都曝于人前…… 绿,红,白三色同时出现,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她泫然欲泣的眸中尽是惶恐不安,格外狼狈地抱臂遮挡身子,浑然不知遮了这头却又露了那头,或因觉得过于羞耻,浑身上下的肌肤甚至都沁出些粉红来,透着满满的脆弱易碎感。 正在她慌乱不堪之际,半空中传来猎猎响动声,只见那件原本已被剥落的淡青薄氅,由高至低轻柔抛落,稳稳盖在了她趋近于寸丝不挂的躯体上。 这一刻,尤妲窈只觉她的尊严,也被重新裹了回来。 第五章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长挺阔,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轮廓完美到无可挑剔,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料在晨阳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加上自带着上位者的矜贵与威势,彷若天生就应该被顶礼膜拜的气场,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眼看方才路过的车夫垂首揣手恭敬立在那人身后,想必他就是那车架的主人。 可他刚刚冷眼旁观,却为何又忽然在此紧要关头复又冒出头来… 尤妲窈细想想也理解了,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忽跑出个年轻生嫩的少女拦车求救,是个人都会心生忌惮,再加上方才王顺良巧舌如簧一通搅和,心生迟疑也是有的,他能折返回来襄救,于她来说便已是再造之恩了。 尤妲窈先是以极快的速度将氅衣系上,将全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然后支起身子,双膝跪地,弯下瘦削挺直的脊背,额间触地,对男人充满感激,虚而无力道了句, “公子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小女归家后,改日必与家父奉上厚礼,上门酬谢。” 此情此景之下,常人见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动容,指不定还有那忙不迭狮子大开口索要谢酬的。 可这男人格外不一般。 他的神情并未有丝毫变化,好似一幅惯常被人感恩戴德,千恩万谢的模样,只薄唇轻启道了句, “免礼。 路见不平,无需挂心。” 声线冷冽清越,充满了疏离与冷漠。 好似是高高在上九重天传来的梵音,可闻而不可近,仿若救了她,就如不费吹灰之力救下路旁差点被碾死的猫儿狗儿,是施舍,是恩赐,是赈济……更谈不上什么回报。 养成系祸水 第6节 尤妲窈自小在富贵迷人眼的京城长大,明白这世上就是有一小撮达官贵人,是极高不可攀的,并不会因有偶然的浅浅相交,而与陌生人产生任何交集。 若再多说些什么,好似也是无益。反而有些借此赖上他的嫌疑。 更何况她心中另有鱼死网破的后着,未免保不齐有一日东窗事发,救命恩人会受她牵连,接触得越少反而对彼此越好,她乌羽般的眼睫轻颤了颤,眸光暗含锋锐,觑了眼瘫在身侧的恶魔,又迅速收回目光,冲着男人缓声道了, “此等是非之地,恩人不宜久待。 小女瞧恩人方才马驰车急,定是有要事在身,若因襄救小女而误公子正事,小女只会更加于心难安,不如公子自便离去,小女会将此处料理妥当。” 原以为男人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现下怕沾上麻烦定会马上离开,可出乎尤妲窈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走。 男人长生玉立,神情身姿并未有丝毫变化。 只眸光在她身上落了落,在默几息之后,轻冷道了句, “你想杀了他。” 这人仿若能洞察人心,有种堪破机巧,万事尽在掌握的威魄。 尤妲窈确是动了杀心! 王顺良欺她,辱她,强她,甚至想杀了她,将她逼迫至此等境地,她凭什么就要任凭他骑在脖子上反抗不得? 王顺良为了一己私利,精心设计了这场算计,累得她前后两世都因丑闻缠身,犹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甚至她上辈子还因此命丧黄泉!若是可以,她恨不得吸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让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山间崎岖难行,滚石频落,掉马摔下悬崖命丧黄泉之事,每隔段时日就会出几起,王顺良自然也可是其中之一。且这人处事隐蔽,处心积虑漏夜从尤府一直追击到此处,想必身侧顶多带个小厮… 只要处事小心些,必不会有人发现! 尤妲窈并未因男人一眼看穿了她的杀心而觉得怯懦,反而梗着脖子,眸光中尽是倔强,直接承认甚至反问了一句, “我是要杀了他。 可敢问恩人,难道他不该死么?” “该死。 却不该死在此处。” 男人不冷不热,陈述事实的语气,就好似是个在维护世间秩序的神邸。 可尤妲窈遭遇过种种磨难后,忽就因这句话,产生了极强烈的对抗情绪。 她满眼通红,冷然嗤笑了句, “那他该死在何处? 官衙上?牢笼中?虎头铡下? 可你信不信,就算是今日压他上了公堂,明日他也照样能洗脱罪名逃出生天!” “恩人可知这豺狼是谁? 他是刚高中的天子门生,尚书府未来的乘龙快婿,摄政王的幕僚上宾……你觉得在公堂之上,京兆尹是要帮我这么个孤弱女子讨回公道,还是要卖那些权贵个脸面息事宁人? 且公子或还不知关于我的那些传闻,我先是被这混球冤污勾引下人,若再与未婚夫因奸*污闹上公堂……先莫说还会不会有人信我,今后我还如何在这世上自处?父亲看重名声必会息事宁人,嫡母视我于眼中钉不会护我,庶母在后宅已是自身难保,此等境况下饶是我拼劲全力也无法伤他分毫,还能如何以公,以法治他于死地?” 泣血的控诉传入空旷山林中荡来回声,山风拂过,将女人鬓边散落的碎发吹得纷乱,她双眼猩红,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激动,好似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疯魔状态,什么后果都顾不得了,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个念头。 “我等不得,我今日就是要杀了他! 这委实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朝政崩坏,纲纪废弛,权臣弄势,皇帝无能……” 说至此处,男人身后的车夫朝前走了一步,勃然喝斥道, “放肆! 妄议朝政,蔑视今上,其罪可诛!” 尤妲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咬牙切齿道, “是,我淫*秽*勾*诱可诛,蔑视今上可诛,动用私刑更可诛。 公子若是看不过眼,待我将他杀了,你大可报官来抓我。” “我此生宁愿分明获罪被诛于公堂之上,也不愿背负污言秽语苟活于这蝇狗世间!” 说罢,尤妲窈快速挣扎爬起,踉跄着站起身来,搬起块不远处的硕大巨石,就要朝王顺良面目可憎的头上猛力砸去…… 可就在落石的刹那,后背脖颈处传来暗痛,她两眼一黑,娇软无骨的身姿斜斜歪去,就在即将倒落的瞬间,一道遒劲的力道落在腰间… 即将昏晕的的模糊视线中,是圆弧形绚耀光斑下,男人那张极其英朗的脸。 他单手抱着她,附身贴近,她甚至能闻到男人身上独有的清新雪柏,及混杂着龙涎香的气味。 “争一时意气,只怕你悔痛终身。” 他神情肃然,剑眉星目微沉。 或是安抚,亦或是允诺, “秽可洗清,冤可昭雪。 安心以待来日,朕予你清白。” * 京城,菉葭巷。 此处东邻皇城,南近长安街,是个闹中取静寸土寸金之地,能入住者皆是钟鸣鼎食,高爵厚禄之家。此时西北角一处三进院落前,停了十数辆装满了行李的马车,仆婢们脚下步履不停,由院落中进进出出列队而行,有条不紊腾挪着行李。 “啧,这菉葭巷可是整整三年都未曾入住新户了。 仁兄可知那宅邸的主人是何来历?” “据说是个草莽出生的煞神武将,随州战役听说了么?就是这位将军领队三千,应敌七万,利用地势苦守孤城整整两月,最终等来援军大获全胜,战后论功行赏,这位被皇上钦点提拔,官升四品明威大将军,封为忠毅侯,好似叫做……楚丰强。” 闻者啧啧称奇,叹了一声, “那确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功绩,正当红的新贵。” 今日正是楚家抵京的头一天。 楚丰强带着敕牒与牙牌,先行赶往户部报道,其余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了当家主母毛韵娘处置。 举家搬迁,需要打点的事务多如牛毛,从上到下都是一团乱麻,好在毛韵娘是个精明强干之人,在她的操持下,仆婢们有条不紊地清点行李,分置院落,洒扫庭院…… 将将打点好一切,正准备命人去添置些日常器具时,此时贴身伺候的刘妈妈迎上前来,神色慌张禀告道, “大娘子快快移步,去偏门看上一眼吧。” 毛韵娘顿下手中润喉的茶盏,只觉有些莫名, “怎么了?” “方才有婢女打开东北偏门洒扫时,发现门前晕躺了个女郎,老身觉得此事蹊跷,动身去瞧了瞧,只觉这姑娘长得分外眼熟。 大娘子可记得咱京城还有一门子亲戚?弯柳巷,尤家! 每年尤家大姑娘生辰时,姑姐儿都会捎张画像回来,那十几张画像,都是由老身仔细收起来的,可门前那姑娘竟生得同那画像上一摸一样!老身只怕是认错了,又不敢将人挪进院内,所以这才禀上来,让大娘子去瞧个真切。” 毛韵娘自然是记得的。 尤家的侧室姨娘楚慧,是丈夫楚丰强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弟二人虽多年未见,可骨肉至亲情谊甚笃,书信往来频繁,就在上京赴任的这一路,楚丰强念叨最多的便是这位已经外嫁了十余年的胞姐和外甥女。 且尤妲窈年幼,尤家人还在潭州时,毛韵娘这个做舅母的,也曾将她抱在怀中逗闹过。 可外甥女合该好端端在尤家待着的,怎会惊现在此处? 就算听闻了楚家入京的消息,也该是送上帖子,被迎入正门来做娇客,怎的窜到了偏僻无人的侧门去? 且还是晕倒着的?! 毛韵娘心跳得厉害,着急忙慌立马往门外赶, “你快快引路,带我去看看!” 谁知刘妈妈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绷着脸肃然问道, “若她不是便也罢了。 可若她真是尤大姑娘,大娘子可想好了应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毛韵娘懵然一瞬,止住了脚步。 刘妈妈便知主子未曾想到深层去,于是推心置腹道, “先莫说什么亲戚不亲戚,那位尤大姑娘的艳名如今可被传得到处都是,饶是我们上京途中都有所耳闻,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她若当真是个那样的狐媚秧子,咱们楚家将她招进来门岂不是个祸害? 昌哥儿还未议亲,潇姐儿还在待嫁,若因这么个平白来的表姑娘遭连累了名声,那可如何是好?实在是不得不避嫌!” “依老身说,各家门里揽各家事儿。 就算她确是尤大姑娘,咱也只管将她卷送回尤家,让他们尤家自行处置便是。” 第六章 刘妈妈不愧是忠心耿耿的老仆,所谋所算都是对楚家最有益的。 若身份无误,那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姑娘,可不就是个烫手山芋么? 那香艳传闻中的桩桩件件,皆是令毛韵娘此等贤良淑德,安守后宅的妇人所不齿的。若是当真摊上这样的亲戚,远远瞧见了都要掉头躲开,哪里有将她揽收入府惹得一身骚的道理? 且那位大姑娘到底是尤家的女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也都该将她脱手抛却送回尤家才是,任是楚丰强回来了得知此事,也绝挑出不任何错处来。 可满腹腔的权衡利弊,全在亲眼见到这女子的瞬间,尽数烟消云散。 那孩子生得花容月貌,风娇水媚。 可身上裹着件淡青色的薄氅,上头却尽是泥污成灰,氅衣的面料不知是被何尖利之物划破,撕裂成了出多小口子,露出内里白色的棉絮,衣装是凌乱无序的,脚上的一只绣鞋更是不知所踪,发髻松脱得不成样,如藻似墨般的发丝堆落在肩头胸前,如玉的面颊上,还有几处沁血浅浅的伤口…… 就那么绵软无力斜斜倚在木门前,像只晕倒了的幼猫。 刘妈妈没有认错,这确是尤家的那位表姑娘,与画像上分毫不差。 瞧着那张与丈夫有一两分像的脸,毛韵娘到底心软了。 这孩子瞧着如此孤弱无依,落魄狼狈,岂会是个奸邪狡诈的狐媚妖孽呢? 且她若当真有那般的手段,自然是继续使出通身的能耐去笼络男人,又岂会好端端的,昏阙在多年都未见的亲戚门前?毛韵娘心中纠结犹疑了几瞬,到底决定先将人挪入内院,安置在了间洒扫出的客房当中。 养成系祸水 第7节 眼见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躺在榻上也并不安生,闭着的眼眸不断转动,眼睫颤抖,指尖紧紧攥着被单,时不时还呓语喃喃。 毛韵娘附身凑近了去听,只听得她用微弱而又愤然的预期咒道, “……杀了他……莫要拦我,我必要杀了他……” 毛韵娘脸色瞬间发白,太阳穴直跳,她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实在是不敢自己拿主意,只紧着嗓子吩咐身侧的刘妈妈道, “快,快命人去传话,让老爷速速归府。” — — 噩梦缠身,神魂浸丧。 梦中王顺良那厮满面淫邪着凑近,嘴中枭然叫嚣着靡靡之语,眼见伸出魔掌就要将她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裳扯落…… “你别过来!”尤妲窈惊恐之余猛然将腿一蹬,彻底转醒。 她瞪着眼睛,惊觉发现自己竟已不在林中那片草甸上?而是躺在了张柔软舒适的床塌上? 眼前之人也不是那位恩公,而是一对中年夫妇? 尤妲窈先是愣了愣,紧而检查着身上的衣装,发现并无异样后,立马弹坐了起来,警惕地褪到榻边裹紧了被子,颇为惊惶问道, “你们是何人? 这是哪里?” “窈儿?你可是窈儿? 我是舅父啊,你可还认得我?可还记得这幅护膝?这是我去年生辰时,你亲手给我缝制的生辰礼,你可认得出来?” 那个身着墨色常服的中年男子,眼见她转醒,一脸紧张地阔步跨上前来,他身型高阔魁梧,显得格外孔武有力,肤色被晒得黢黑,右脸侧留了道长约一指的疤。 望着眼前这幅自己曾熬夜点烛一针一线绣出的护膝,又仔细辨认了一番眼前之人的容貌……尤妲窈眼中的防范终于逐渐消弭,随之涌上来的,是历经艰难险阻后的庆幸与委屈,直到此时此刻,她一直紧绷的情绪才稍稍松懈,眸底沁出些水雾来…… 真的是舅父。 是那个在战场拼杀多年,屡立奇功,已官居四品的舅父。 她现在顾不上去想其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她终于安全了! “舅父…舅母……” 就是这么迟疑轻浅的颤声,让人听得心底发涩。 毛韵娘心疼不已,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这个充满母性的怀抱,暖得仿若能将人融化,让历经劫难后的尤妲窈,那颗充满忧惧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虽是多年未见,可由这些年从未间断过的通信,她心中明白舅父家上下都是惦念着她和姨娘的。 血亲相认的短暂激动之后,楚丰强夫妇还有万千疑窦待解。 “我的儿,京城那些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为何会这般模样昏在门前?甚至连睡梦中都在喊打喊杀?” 至亲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尤妲窈将事情从头开始,那桩丑闻的真相,王家上门退亲,被钱文秀灌药漏夜送回潭州,在山林中差点遭王顺良劫杀……这些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吐露了出来。 直至此刻,楚丰强夫妇才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毛韵娘到底也是为娘做母之人,女儿和尤妲窈年龄一般大,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对闺阁女子的影响有多大,又被王顺良这些接二连三的狠辣手段惊得太阳穴直跳,拍着胸脯后怕连连,才理解为何外甥女在昏睡中,也一直惊惶不已,又将尤妲窈身前身后全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连声喊了好几声“哦弥陀佛”。 楚丰强驰骋疆场多年,能以草寇之身拼杀出此等功绩,自然也是个能谋定而后动之人,可现在却被刘顺良的无耻行径气得眉头竖立,勃然站起身来,行至桌前抓起卸下的佩刀,大喝一声。 “那狗杂碎竟敢如此欺你?! 老子现在就去将他的项上人头剁了来,以泄你心头之愤!” “莽夫,莫要糊涂! 窈儿年轻不经事昏了头,莫非你也要跟着逞一时之气不成?你在战场上手起刀落那叫杀匪绞敌,可这是皇城根底天子脚下,动用私刑是要背罪的!” 毛韵娘立马起身去拦,上前将丈夫的胳膊死死拽住,“不符律例道法倒是其次,你可曾想过,现如今,王顺良这个罪魁祸首,或是这世上唯一能证明窈儿清白之人。 幸而有那位路见不平的壮士拦着,才没让窈儿真的下了杀手,那腌臢泼才死了自是一了百了,可窈儿身上的污名便再无洗刷的可能!但凡他一日未将事情澄清,那他就不能死。 只有他伏诛于公堂之上,窈儿才能不背骂名,洗清冤屈!” 此言犹如清晨传来的佛钟,使人瞬间醍醐灌顶。 二人皆被毛韵娘这番话点醒过来。 若真将人杀了,那岂不是再无回头路了? 所以那恩人在林中拦着她,并非仅出于公法,而是让她留条后路以待将来?可细想想,尤妲窈又觉得此事难度极大,她眼睫轻颤,紧着嗓子道, “可那厮在林中承认罪行时并无旁人,仅有我一人听见了……若此时我再因奸杀未遂而将他告上公堂,岂非真中他下怀?旁人定会觉得我是因那些谣言而恼羞成怒,所以干脆反咬一口……且那厮在京中多年,极善钻营,身后有摄政王庇佑…他不会轻易引颈待戮的……” “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儿,还能让他翻出五指山去?” 楚丰强冷静了下来,又觉得此事确有些棘手,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便会陷外甥女于万劫不复之地,他来回踱了几步,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冒然打草惊蛇反而会让贼人心生警惕,不过你莫怕,一切都有舅父为你做主,我现下就安排人手下细查此事,但凡能搜检出一两样铁证来,老子必让他死在铡下!谁若再想保他,那便先过过老子手中这把刀!” 眼见楚丰强不会再轻举妄动,毛韵娘才彻底将心放回了肚中,她先是移步至桌前给他倒了杯清心的茶水,然后寻准时机将佩刀重新放回了桌上,紧而抱不平唾骂。 “且容那黑心烂肺的玩意儿再蹦跶几日!他高中皇榜后想要另攀高门,那就直说罢了,偏偏还不想要背负抛弃未婚妻的骂名,使了这么多丧良心的阴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竟还想杀了窈儿?我便擎等着,瞧瞧这样忘恩负义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通过言语泄了愤,毛韵娘又行至榻上,将外甥女往怀中紧揽了揽,眼中含泪感叹道, “……要我说,幸亏是碰上那位路见不平的壮士,否则我们哪儿还有见到窈儿这一日? 他不仅特意折返襄救,且及时阻拦未让窈儿酿成大错,最后甚至还考虑到名声,将人毫发不缺送到了鲜少有人来往的偏门…… 这桩桩件件想得这般周全,行事如此滴水不漏,绝非寻常世家子弟能轻易办到的,莫非那恩人是手眼通了天?否则怎就晓得将人送到葭菉巷来?分明咱家也只是昨日夜里才到的京城……” “生人哪会这般尽心尽力?指不定是个老相识。” 楚丰强凝神细想了一番, “这宅子是皇上念在我有军功的份上额外给的恩赏,朝中本就有不少人知晓,且之前启程赶赴京城之时,我就将此地告知了些亲朋好友……免不得就是哪个相熟世家的后辈,听窈儿报出了我的名号,后来才出手相助的。” 如此一来,那便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尤妲窈脑中浮现出了那人的影子,懵然放空了几瞬。 “那人将你送来菉葭巷,确是明智。 你那个窝囊父亲,还有那个狗头嘴脸的嫡母,通通都不做人,他们是死了?废了?招子烂得流脓生疮了?竟让你同那么个蚊蝇鼠蟑订了婚?好好的家宴上,竟能让个门房男厮随意出入客房,冲撞自家姑娘?那豺狼就是算准了他们没将你放在心上,才这般步步为营能以得逞!现在不仅你的名声毁了,尤家的名声也尽数都废了,我倒要看看你父亲和嫡母如何收场?” 没爹疼,嫡母欺压,嫡妹针对,庶母在后院说不上话,又被未婚夫算计至此…… 毛韵娘越想越觉得心疼,又回想起楚慧寄回来的那些信,皆是岁月静好万事俱安的模样,如今看来都是些粉饰太平的虚言,她压根就无法想象这娘俩这么多年在后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干脆将尤家的一干人等臭骂了一通。 “我的儿,那样的虎狼窝,不回也罢。 那个后生既将你送到门前,那我们楚家必然不会放任不管,你今后只管安心在葭菉巷住下,咱家虽比不得京中那些世代豪门,可到底也攒下了些家业,不在乎添双筷子多张嘴,且也需得让尤家晓得,你并未当真无处可去,受了欺负也是有人给你讨回来的!至于如何让畜生伏法,咱们再慢慢谋算……” 这番话说得极为熨贴,反而让尤妲窈心生出许多顾虑迟疑来, “舅母对我好我岂会不知?可我现在声名俱毁,住进来不知会给舅父舅母添多少麻烦,若你们为我所累,那委实于心难安……” “有何难安?你只管安心住下,一切都有舅父给你顶着! 当年若不是你娘舍身卖艺换来半个馒头,我只怕早就饿死了,哪儿还有今天的好日子?我欠下你娘一条命,对你好莫非不应该么?他们尤家不是打着养病的幌子要将你送回潭州?在哪儿养病不是养?你今后就留在葭菉巷,哪儿也不必去。 莫说是住下,饶是今后出嫁成家,尽可全都让你舅母给你操办,嫁妆由我楚家门里头出。 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他们尤家不要,我楚家要!” 此事就这般拍板定了下来。 当即,毛韵娘就命人将西南角的院落收拾了出来,紧而添置了不少生活器具,让尤妲窈住了进去,又拨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请了大夫来为她看诊开方,煎了用以安神的汤药。 对比起在尤家的凄冷怠慢,现在的待遇简直是天差地别。 床铺厚实棉软,饭菜香甜可口,塌边置架上的美人觚中,甚至还妆点了几朵开得正好的应季鲜花……一切都这般平和美好,好似之前的那些遭遇都只是一场梦。 可尤妲窈并不敢太过沉浸其中,她满心满脑都是在林中发生之事。 所以那位犹如天神而降的恩人公子究竟是谁呢?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竟襄助她到如此地步?甚至费心费力将她送到了舅父的私宅? 那他又将王顺良那厮如何了? 那位公子不是苦主,所以并无立场压王顺良到官府报案,想必也会忌惮那厮身后的势力,不敢将那豺狼如何,如此爱莫能助之下,大约也只能将王顺良放了吧…… * * 王顺良昏在林中。 后来是小厮顺着草木斜乱的痕迹寻了过来,找到人之后,将他拍醒的。 他睁眼的瞬间,由后颈处传来的痛楚便知,是有人救了尤妲窈。 被人遇上欲行歹事,原是该后怕的,可眼见自己毫发无伤,王顺良竟安心了下来。 毕竟就算尤妲窈获救了又能如何? 那救人者若知她此刻已声名狼藉,而他又恰巧是方才高中的新贵,两厢权衡之下,再热的心肠也得冷,必然会选择明哲保身,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上了公堂,以他在京中常年积累的人脉及这张三寸不烂之舌,罪名必然坐不实。 且尤妲窈就算从这林中逃脱了,她又能逃去哪儿? 她大抵只能回京,可尤家不是什么避风港,尤家人也护不住她。 这次能逃脱,是她运气好。 下次再毁了便是。 想到此处,王顺良又觉得通身舒爽。 他站起身先是活动活动下筋骨,后趁着裤腰带还未系上,干脆想着待小解完,再上马车回京。 可忽觉不对劲! 过程中不觉畅淋,竟有出奇的淤堵之感?它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王顺良心中大惊,又将其摆*弄几番,发现丝毫没有变化。 岂会如此?! 它,它竟举不起来了! 养成系祸水 第8节 第七章 皇宫。 方才林中身形魁梧,太阳穴高高隆起的车夫,此时已换了身装扮。 他身着修身的妆花罗绢质成的绯红官袍,系着金钱翠带,头戴圆形冠帽,此时正埋首阔步行走在红墙黄瓦之下,因衣料摩擦而发出微微异响,勤政殿外层层把守的御卫们抬眼一瞧,认出此人乃是御卫统领陆无言,便任他入殿并未阻拦。 殿门处置了块高约三丈整玉雕刻的翠玉飞龙屏风,端的是庄严威武,富丽堂皇之气。 再入殿内,两侧垂挂着及地的黄灿灿帷幔,用锦绣绸带斜斜系着,悬出个完美无缺的圆弧形,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金光璀璨。 金丝楠木桌后,身穿九龙戏珠皇袍的男人,正静坐在官帽椅上批阅奏章,听见动静神色并未有丝毫异动,有种四平八稳的帝王气度。 陆无言屏气敛神,撩起袍子朝男人单膝跪下,拱手禀告道, “已按皇上的吩咐,以奸污未遂的刑律,提前给王顺良施以阉刑。 那碗药灌下去,形未动,气已散,今后已再不能人道。” 犯下此等作奸犯科之事,还偏生不巧捅漏到了御前,未曾当场结果了他,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在伏诛之前,让此人偿还些代价,自是无可厚非。 斜阳顺着窗橼洒了进来,落在青年帝王英朗非凡的侧脸上,愈发衬得矜贵无双。 清矍干瘦,骨节修长分明的指尖,略带几分随性,翻着由户部递呈上来的奏章,正是事关今年高中的麒麟儿们调任排官。 王顺良的名字赫然排在前列,对这个未来女婿,户部尚书倒也不敢太过偏颇,按照惯例,以二甲的成绩让其入翰林做了个庶吉士。 奸淫掳掠,杀人害命的鼠辈,竟也能入仕登朝为官了。 李淮泽眸底的戏谑一闪而过,他合上奏章将其堆在书桌右侧,紧而又翻看起另一本折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颇有帝王的威仪。 与书页声同时响起的,是他冷冽淡漠的嗓音, “传朕旨意,王顺良文采斐然,破格命其在翰林院中,任编修一职。” 虽说同是翰林院的职位,可编修与庶吉士的起点却大不相同。 编修只有每年位列一甲者才能胜任,而二甲者大约都会被发落为庶吉士,且是否能够留任,还需得通过两年后户部的考检。 这两者之差,至少也需花费三年的光阴才能填平。 分明方才还惩戒将其施以阉刑,为何现在又破例抬举擢升? 陆无言一时间未能明白此举的用意,可作为保护皇上安危的最后一道防线,必要时亮刃退敌,平日里收鞘听令就是了,他并未多问,只起身的动作难免微滞了滞。 可气定神闲坐在桌后的尊首,宛若有种能洞察人心的机敏,一眼就看穿了下属的困惑,他剑眉轻抬,寒星般的眸子微亮,颇有些点拨指教之意。 “脚踩扶云登天梯,却又身有隐疾难为医。 心态扭曲之下,必出错漏。” 陆无言当下顿悟,心悦诚服埋首道了句, “皇上英明。” * 葭菉巷,楚府。 清霜院中样样不缺,两个婢女也未曾怠慢,可换了个陌生的居所,尤妲窈心中到底还有些不适应。 她心中有万千忧虑,不禁去想舅父舅母虽心软收留她住了进来,可他们膝下的儿女,听说了外头那些关于她的斑斑劣迹,又岂会愿与她同住在一片屋檐下? 虽说毛韵娘为了让她安心,早些时候也曾温言安抚过, “好孩子,若早知你们母女俩在尤家过的是那样的苦日子,只怕你舅父早就将尤家的大门劈开,将你们娘俩接回来了。你现在从那虎口中囫囵个逃脱了出来,这是好事。今后你只管在楚家住下,我与你舅父看顾着你,你表哥表姐也必然会善待你的。” 说这话便是纯属是让她宽心了。 毕竟按照常理,尤妲窈身为后宅女眷,轻易是不能在亲戚家长住的,楚丰强是能以长辈之尊,出于庇佑之心,将她这个外甥女强留下来,可若是想让入了妾籍的姐姐完全脱离尤家,那几率是微乎其微。 且表哥表姐们当真会接受她么? 或是由于以往在尤家后宅中,与那两个妹妹相处得并不怎么样,所以尤妲窈对与表兄表妹们相处不敢抱太大的期望,只担心若是脾性不合,遭人嫌恶,岂不是愈发给舅父舅母添麻烦? 毛韵娘明白她寄人篱下的忧虑,又轻拍了拍她的手, “你只放心,我膝下那两个都是极好相处的。 你表姐潇潇比你大不了几个月,是个有吃有喝万事足的心大性子,这不,阖家才刚刚入了京,她就吵嚷着去逛集市现在还没回来了。 你表哥文昌是长兄,原是跟着你舅父走了行武的路子,前两年不知为何转了性,决意要走仕途,现如今一面在兵部领了个闲职一面苦读呢,至于后院里其余妾生的,不必过多理会……待会儿等他们人到齐了,咱们再聚在一起用晚膳。” 眼瞧着天色渐晚,前院也派婢女来清霜院请人去膳厅。 尤妲窈换了套浅色家常衣裳,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移步跨出了清霜院,才刚刚踏进前院,远远就瞧见穿着个烟色云裳上衣,下着天青绣花绸裙的姑娘跨出膳厅迎了上来,她声量略高几分,眉眼带笑,眸底尽是明媚,瞧着像是个极开朗的。 身后的毛韵娘立马佯唬着脸,“你这莽头莽脑的劲儿,可莫要吓着人家!这位便是你京城姑母家的妹妹,可比你矜静多了,你以后可该好好学着点儿。” 楚潇潇被这般数落了也不生气,两只溜溜的眼睛含笑朝尤妲窈看,尤妲窈确实不太适应这般的热络,微微屈膝手腕翻转,垂头轻唤了句“见过表姐”。 到底是头次相见,楚潇潇先是还完了礼,紧而就上前来挽住她的手,“今后在咱家,不必在乎这些劳什子虚礼。” 这略带些混不吝的姿态,便透出来这位表姐是个十成十的爽朗性子。 现在京城中处处都是关于她的艳闻,想必表姐也是听说了的,可还能待她如此亲厚,看来竟是不排斥她的? 正在尤妲窈揣摩之余,楚潇潇凑近了些,带着了几分义愤填膺悄声道,“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今后自然有我护着你,若是谁再敢乱嚼舌根,或给你身上泼脏水,我就用鞭子将其抽得像陀螺打转转,给你出气!” 对于家中平白无故多出了个表妹之事,毛韵娘总要给个交代,可考虑到楚潇潇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知道太多内情或也并不是好事,所以略过了许多细节不提,只让她模糊知道了个大概,饶是如此,也激起了楚潇潇万千的怜悯之心。 楚潇潇望见她脸上还未愈合的细微伤口,愈发觉得这位妹妹生得分明如天仙般,怎得就如此命运多舛呢? 可好在她并未被打垮,眸光坚韧,透着倔强刚毅,好似冬日里悬崖边迎着肆虐寒风生长的傲骨寒梅。自己有时候常容易迷糊拿不定主意,可这位妹妹却好似却是个敢想敢拼,撞破南墙才回头的性子。 这样的人,才愈发让人觉得心疼。 目光落在妹妹脸上粉嫩殷红的伤口,“我待会儿就让婢女将那盒上好的平痕膏取来,妹妹只需每日抹一抹,脸上必不会留疤。” 这一句话语,消解了尤妲窈的万千不自在。 她平日里极少应对亲戚,尤家那头有两个做寻常营生的叔父,可嫡母钱文秀心高气高向来看不上他们,逢年逢节都很少来往,而钱氏的娘家近些年身家水涨船高,两家倒是经常走动,可她只是个庶出,并非钱文秀亲生,所以每次出门交际时,都只带着玉珍与玉娴,甚至直到这桩丑闻传出来,旁人才晓得尤家竟还有个大姑娘。 遭冷遇久了,没想到却能在楚家受到这般的礼待。 尤妲窈心中感慨,面对这般好意,愈发觉得有些赧然,“这伤不打紧的…倒让表姐见笑了。” “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妹妹可莫要和我生分。我在家中惯来都是做妹妹,以后可得过过当姐姐的瘾,清霜院与我那儿离得近,今后你若是想吃什么喝什么,院子里头缺了什么,想要去何处,都只管同我说,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毛韵娘见二人相处这般融洽,也是打心底里高兴, “你不是老嚷着后院没有女眷么?如今你窈妹妹可来陪你了,两个姑娘家有个伴儿挺好的,要我说,今后也不必老在后院淤着,大可多出门走走,散心踏青也好,焚香赏花也罢……十一月以后啊,你可就要收心待嫁了,嫁去何家之后便是为人妇了,上要伺候公婆,又要应对郎君,更加要掌家理事,便不能如在家中时这般自在了。” 此话一出,楚潇潇闹了个大脸红, “母亲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若真如您说得这般,嫁了人就要束手束脚的……那,那我就不嫁!” 尤妲窈听姨娘提起过,楚潇潇是早就订了婚的。 对方是楚家知根知底的故交,二人自小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着一同长大,两家早就默认了这门亲事,已过礼敲定了婚期,只待来年春天迎新娘子入门了。虽说表姐遭了这桩婚事的调侃,眼瞧着有些羞恼,可却并不反感,她便心知表姐是愿意的。 二人挽着手入了膳厅,精致的菜肴已被婢女们一道道传了上来。 八宝清蒸鱼,七珍鹅,香芋排骨,各种各样的时令小菜……将整个桌面几乎都堆满了,这还不止,每个座前还放了小盅,里面有根极难得的硕大海参,另还备了精致可口的点心。 毛韵娘先让她们坐下,“府中的厨子更擅长潭州的风味,怕窈儿你恐吃不惯,又命人去明月楼买了些京中的特色菜,你待会儿吃吃看合不合口味,若是喜欢,我便让厨子琢磨琢磨做法,让你时时都能吃得上。” 毛韵娘说罢,又啧了一声, “快派人去前头瞧瞧,这是被什么绊住了脚?怎得老爷与文昌还没有来?” 话正说着,就听得院外传来阵脚步声,楚丰强走在最前头,身后跟了个穿着黛蓝色襴袍的青年。 此人身材高阔,眉目疏朗,走起路来很有些四平八阔的武将风范,气质却内敛许多,那身山泼黛,水挼蓝的衣装衬得他愈发通达沉稳,有种泰山当前,万物可纳的沉静。 第八章 “窈儿,这便是你文昌哥哥了。 他如今常驻在京中,平日里也得闲,你若有什么要支应差遣的,只管寻他。” 毛韵娘将尤妲窈往前引了引。 澧朝历来重文轻武,泥腿子出生的行伍人家,最大的心愿便是家中能出个走仕途的麒麟儿,由此以后能迈入书香门第的槛儿。文昌这个名字虽简单,可也是寄托了厚望在里头。 尤妲窈上前恭敬行了礼,“文昌哥哥万福。” 楚文昌也在与家人的入京的途中,在茶寮酒肆间听说了那桩艳闻,原本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直到尤妲窈的名字传入耳中,他才意识到这桩丑闻中的主角竟是京城姑母的女儿。 他直觉是不信的,这些年来两家常有通信,姑母信中常提及她,在他的印象中,她绝不是个那般妖妖娆娆的不安分女子。 果然他今日方才下值,父亲将他唤去书房,将所有实情告知了他。 现在见了面,楚文昌只觉这妹妹与他原本想象中并无二般,贞静清晖,就如同暗夜中高悬在空的冷月,心中由原本的怜惜,又更生出几分可敬来,他有心想要关怀几句,却又怕惹了姑娘家的伤心事,只先话了几句家常, “转眼不见,窈儿妹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毛韵娘道了句可不是,扭头同尤妲窈说道,“文昌比你大六岁,当年尤家还未进京时,你们儿时也曾见过,只不过那会儿你还将将会走路,说来也是奇怪,文昌那时已七八岁了,他这么个见着孩子就躲的人,竟也能耐着性子给你剔螃蟹肉吃。” 说罢,舅母又引荐了跟在后头的小郎君,小郎君唤为文俊,眼瞧着不过十岁左右,接人待物却已很有模样,是舅父在军中另纳的妾室马氏所生,妾室不能上正宴,所以这次并未露面。 人到齐了,一一落座后开宴,席上诸人有说有笑,气氛很是温馨融洽,除了自家的事,文昌也时不时将话头牵引到些女儿家们觉得新鲜的事儿上,也好让尤妲窈能说几句,不至于觉得尴尬,有种润物细无声的周到。 楚丰强望着阖家欢乐的场面,一时间心有所感,“这道白玉鱼烩是阿姐最喜欢吃的,要是此刻她也在这桌上,咱们这一大家子才算是真正团圆。当年自她主动卖身养活了一家老小,我就暗暗发誓,待在军中拼杀出番功绩之日,便是我将她从那虎狼窝中赎出来之时,可未曾想后来我领了军功捧着银子去满春院,却是太迟,她当时已怀胎有孕。 她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托生到她腹中,便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且与其回娘家拖累我,还不如干脆捏着鼻子嫁人,你爹好歹是个官身,人瞧着又是个老实的,以她这样的出生能入尤府做妾,算起来也是高攀。” 楚丰强眸光隐有湿润,说着说着愈发愤慨, “我原以为这些年你们母女在尤家过得太平,现在才知你们竟遭人欺*辱至此?尤闵河他就是个孬货!骟了的狗都比他强!试问哪家的爷们在后院中似个缩头乌龟般大气都不敢出,全由那钱文秀作威作福?我也不敢指望他对你们母女二人多好,当寻常妾室对待便可,可现在看来,你们的待遇甚至都比不上使唤用的奴婢,否则那贼妇人岂敢一声不吭就对你下了蒙汗药,说扔回潭州就扔回潭州? 回想起来,他当年指天发誓求娶阿姐的模样竟都是装出来的,我们竟都被他骗了!都怪我当时昏了头,才松口让阿姐入了他尤家的门!” 这些话终究是在论长辈的长短不齐,尤妲窈虽身受其害,可也不好出言附和,只颇难为情垂了垂头,低声劝了句,“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不值当舅父为此生气伤身,现下我同舅父舅母在一处,心中不知有多欢喜……只是我实在担心姨娘,她还不知我在此处……” 毛韵娘放下玉箸,一面伸手轻拍着楚丰强的背部帮他顺气,一面对尤妲窈说道,“此时我们自有安排,你只管安心住下,其余的不用操心。现在也就是姑姐儿还需在尤家门里过活,这门亲戚我们到底还要认,否则那尤家的门槛,我光瞧上一眼都嫌脏!原还想着将家中事务收拾妥当了,便备上厚礼去尤家走一趟,可眼见尤家这般处事,若再不好好敲打一番,委实对不住这些年来你们吃的苦。” 楚文昌的眸光落在尤妲窈面颊的伤口上,也愈发觉得心气不顺,哪里能想象得到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今晨差点遭了怎样的荼毒呢?偏偏她嘴上还云淡风轻,心中定然不知有多苦,他将落在膝上的手掌攥成了拳,沉声道了句, 养成系祸水 第9节 “尤家倒是其次,要我说,头一个不能放过的便是王家。我方才已经调派人手去彻查此事,但凡能揪出王顺良一点错处,必追究到底,让他偿报恶行!” 这些话题放在饭桌上讲,未免有些太过沉重。 楚潇潇到底不知全部内情,只以为尤妲窈不过是被下人攀污,所以王家才执意退婚,眼瞧着气氛有些沉闷,她也无意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只使尽浑身解数撒娇,软语憨言将话头调转到了别处,这才让这顿饭不至于难以下咽,气氛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随着天色渐晚,宴席也进入了尾声。 楚潇潇本就是个十分开朗的性子,一顿饭的功夫便觉得与尤妲窈十分相亲,用过膳后,就手挽着手往清霜院的方向去了,楚文昌回了自己的院子,楚文俊入了书房,楚丰强与毛韵娘回到霞香院中,一天快忙到了头,这会子才有时间来说说夫妻间的私房话。 房内烛光闪耀,照得屋子透亮。 楚丰强连年征战,身上旧伤隐患不少,此时正褪了上衫,由毛韵娘在给他按摩右肩上的成年隐痛的老伤,毛韵娘先是交代了些家中无关紧要的琐事,紧而又叹了句, “若非皇上开恩,我们哪里住得起这样好的宅子?配在葭菉巷与那些世家公卿为邻?你是未曾看见,今日下人们在外头搬挪时有多少人投来艳羡的眸光,这皇恩浩荡,你可当面对皇上谢恩了么?” 肩上传来的力道,使得楚丰强伤痛稍解,他闷哼了声, “我倒是有心想要谢恩,可也需见得到皇上的金面才行。 摄政王一手遮天掌控朝堂,皇上眼见无插手余地早就撂挑子不管了,接连两三年都不上朝,只半旬看次奏章,其余时候只憋闷在太和殿中钻研木工,那每日清出来的木屑,都足够腊月里给阖宫取暖用,现下能与圣上打得上照面的,也只有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一品大臣,公卿宰辅,以你夫君目前的官职想要近身到皇上面前,这仕途还且有得攀呢!” 毛韵娘笑笑,又拧了块浸满了药汁的热毛巾给他敷在肩头上, “那你就攀呗,我可还等着你哪日给我挣个诰命娘子当当呢。” 楚丰强嚯了一声,“你这胃口倒是不小。” 说完了外头那些事,他到底还是挂心家中这个历经了磨难的外甥女,脑中想的尽是今日她那些遭人欺辱的晦事,又长叹了口气,“后宅的事儿你多关照着点,那孩子不容易,莫要再让她寒了心。” 毛韵娘隔着热毛巾轻拍了下他的肩头,颇不服气啐了他一口,“这是瞧不起谁?我是那般刻薄小辈之人么?”嘴上说是这般说,可又另取了块帕子来给他擦身子,“你个五大三粗的兵鲁子,只晓得一味护短,却丝毫盘不透后院中这些弯弯绕绕,你可曾想过,就算眼下护得了她在这院中一时,却绝护不了她在院中一世。 窈儿她到底姓尤,庶女出生,父母健在,尤楚两家同住京城仅几里之隔……这便断没有自家女儿在外戚家养病长居的道理,我只这般问你,若是哪一日尤家上门来要女儿,你给还是不给?想来你也是不愿让她回尤家再受委屈的,可若是不将她送回去,一顶不孝不顺的帽子扣下来,窈儿今后在这京城中只怕更难做人。” “那竟是进退两难了?那你说该怎么办?” “万全之策,便是给窈儿快快觅一门好亲事,如此才能早日脱离尤家,另立门户。 可你也知,她被王顺良那豺狼算计得名声尽毁,只怕现在这天底下没有哪个郎子能慧眼识珠,敢冒着全京城的诋毁与笑话迎娶她,所以你要在外头使劲儿,早日调查真相还她清白,我也需在内宅中疏通疏通,多多带她参加些宴会雅集,谣言是越躲越显得心虚的,还不如她落落大方立于人前,长此以往内眷妇人们明白了她的品性,自然而然也就会对她改观。” 楚丰强长叹了一声, “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真真是流言蜚语要人命,今后如何,全然要看她的造化了,我也不盼着她能再嫁个什么高门,也不拘着什么相貌才能,但凡有能真心实意待她的,门户低些便也低些吧。” * * 尤家这头,已乱成了一锅粥。 尤妲窈逃脱之后,年老体衰的车夫在林中遍寻未果,彻底乱了阵脚,挥鞭抽得马匹四蹄生了烟,着急忙慌驱车赶回府中,心知此事重大,也实在不敢再帮着主母隐瞒,立马让门房去国子监传信,请尤闵河回来做主。 直到此时此刻,尤闵河才晓得钱文秀竟瞒着自己,悄默声将女儿以养病为由送去了潭州。 人还在半路上丢了! 丢下一切庶务,尤闵河由国子监回了家,都还未来得及跳下马车,楚慧就哭得神魂俱散似得扑了上来,难以自抑嚎啕道,“老爷,若是窈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也不活了!您就只管备口薄棺,将我们母女二人葬在一处便是!若是主母拦着不让我们的牌位入尤家祠堂也无妨,只要你念着我们似孤魂野鬼般在外头飘着,忌日时烧几页纸钱便罢!” 慧姨娘入府多年,向来温柔小意,循规蹈矩,从无半点错漏。 眼见她如此悲恸,尤闵河心慌之下眸底也隐有泪意,赶忙伸手将她抱住,才刚想要安抚几句,就见钱文秀被几个婆妇拥簇着,汹汹由门中阔步而出,皱着眉头喝斥道, “青天白日的嚎什么丧?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竟就任由个妾室在自家门前这般哭嚷?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快快将她拖进来?任由她胡闹让左邻右舍看笑话么?” 第九章 那些仆妇自然是对主母唯命是从,快步下了台阶,伸出爪子就要生拉硬拽,尤闵河挥着宽大的袖袍将慧姨娘护在怀中,气得红了脖子喝了声,“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到底没让她们碰到慧姨娘的衣角,拥着她入了院中。 仗着有母家撑腰,钱文秀在内宅中也向来强势,家中事无巨细都由她做主,尤闵河鲜少指摘置喙,算起来这还是头一次,他当众拂了她主母的面子,眼见郎君与妾室如对苦命鸳鸯似得拥着进了门,钱文秀眸光骤紧,心中很是恨恨不平。 才入院进了正厅,楚慧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道, “主君必要给我做主,主母真真是好狠的心肠! 窈儿到底非奴非婢,是尤家的骨肉!可主母压根就没有将她当作是尤家女儿看待,否则怎会一碗迷药强灌入喉,就这么硬生生将她拖上马车撵回潭州?主君是没看见,窈儿她的指甲都扣断深陷在桌面上,可想而知是抵死挣扎了的,可现在人不见了,既不在京城也不在潭州,好端端一个人在半路上就这么走失了,林中瘴气丛生野兽出没,更有落石滩陷悬崖峭壁……若是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爷啊,我该怎么活?” 眼见慧姨娘抱屈喊冤,哭得涕泪横流,尤闵河怜惜之余,也愈发怒火中烧,扭头朝坐在身侧的钱文秀竖目沉声道了句,“瞧瞧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儿!” 若钱文秀是个体贴通透的,头一句话便是服软,可她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一时间哪里能懂得卑顺低头?她委实见不得慧姨娘这幅卖惨的模样,先是用眼刀剜了她一眼,紧而唾沫横飞道, “你莫非要听个妾室胡诌?她身份低贱哪里操得了我这份主母的心?我不正是为了尤家着想,为了大姑娘着想,这才特意将人送去潭州么?自那桩丑闻传出去之后,流痞街霸见天得蹲守在门前,满肚都是花花肠子,个个都不怀好意,门房赶都赶不尽,这些你都是瞧在眼里的!我若不将大姑娘送走,她哪日被人偷了腥,这贱人指不定也会调转过头来说是我治家不严的过错。 流言蜚语总要平吧?家中还有其他女眷总要顾吧?莫非这一大家子的安危,都抵不上大姑娘那一个么?我让她去潭州暂且避避风头怎么了?莫非做错了么?” “再说大姑娘走失焉能怪得了我?她若老老实实听我安排,现下只怕都已到潭州安顿好了,是她自己不安分要逃,才闹得家中这般鸡飞狗跳。要我说就是这贱人生了个灾星,这一桩接一桩的祸事都是因她而起,若是当真再也回不来倒好了,大可放话说她因自证清白而死,或还能挽回个守贞烈节的好名声!” 慧姨娘本就悲伤难以自抑,现下更是被这番话激得气血翻滚。 她这些年来千忍万忍,在后宅中从未争宠献媚过一次,惯常做小伏低,就是为了让女儿长大成人出嫁时,能由主母出面牵桥搭线成一门好亲事,可现下又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是钱文秀要用女儿的一条命,来换尤家的好名声?为她亲生的两个女儿铺路? 那便干脆撕破脸,谁也不要好过。 慧姨娘哭得眼睛鼻子都肿了,浑身也被气得微微颤抖,她捂着剧痛的胸口站起身来,眸光猩红着一步步朝钱文秀逼近,像极了只绝境下要奋起反抗的困兽。 “到底谁才是尤家的灾星?时至今日,妾身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主母你口口声声说窈儿行为有缺败坏家中的名声,可她分明就是被冤枉的,若要为这些祸事寻个魁首出来,那也只能是主母你!试问有哪家小厮敢随意出入内院客房惊扰女眷,攀蔑姑娘?再试问又有谁家好端端被关押在柴房的仆人,转眼就被毒杀暴毙?想出就出,想进就进,想下毒就下毒,想杀人就杀人,这尤家上下都被捅漏成筛子了!这便是主母你理出来的事?管出来的家?若要我说,主母你才是尤家最大的灾星!” “老爷,有她这样的主母,只怕今后尤家恐遭大难!” 这句话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尤闵河心头。 慧姨娘方才的话说得没错,若是钱文秀治家严谨御下有方,这桩丑闻压根就不会有,尤家也不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他的大女儿更不会走失林间生死未卜,他越想越后怕,瞳孔震动,浑身也止不住颤栗起来。 可还未等他说些什么,钱文秀就被激得坐不住,她哪里想得到向来听之任之的慧姨娘,会说出此番忤逆反骨之言?不禁拍桌勃然而起, “你这贱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反了天了不成?好哇,你这般疯魔,不就是想要给大姑娘出气么?那我便成全你们这对贱人母女!来人啊,慧姨娘得了失心疯,已神志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赶紧也将她捆了发落去潭州,现在就启程出发!” 侯在院外的仆妇听得号令,全都一拥而上,拿着早就预备好的绳索往慧姨娘身上套,尤闵河见状大喝一声“我看谁敢!”仆妇们的动作稍顿,停下来看主母的眼色,见她并未有丝毫动容,便只将尤闵河的话抛在脑后,愈发下了狠手往外院外拖拽。 分明是当家作主的郎君,可通家上下竟只唯主母的话是从,无人将他放在眼里?!尤闵河愈发怒不可遏,心中对钱文秀的不满俨然攀至顶峰,刚想要叱责她几句,可对上那张冷脸,想起她母家的威势,莫名又颓丧了,慧姨娘的凄厉哭喊声传入耳中,他有心想护,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门房急步迈入厅堂,紧着嗓子道,“忠毅侯府有客来访!” 这声高声通报,使得满厅的糟乱孑然而止。 忠毅侯? 钱文秀对京中的侯门高户如数家珍,听说过武安侯,宣平侯,文信侯,安远侯……可却从未听说过有个什么忠毅侯?可天子脚下自然不可能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虚报爵衔上门拜访,既如此,那当务之急便是将人请进来。毕竟以尤闵河这七品官身,平日里相交的大多都会平级官员,哪怕是伯爵府都垫脚伸手够不上,更何况是更高阶的侯爵。 钱文秀将指尖微抬,暂且让仆妇们止了动作,收起方才的蛮横劲,行至尤闵河身侧,扯扯嘴角强挤出个笑脸来,“咱家与忠毅侯府素无相交,他家此次派人登门定有要事,不如将这贱人的事儿暂且放一放,先去前厅迎客吧?” 话音刚落,只听得院外传来阵金属摩擦的甲胄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踏步声,这响动由远及近快速至院门前,院内诸人抬首望去,只见十数个穿戴着锃亮铠甲的兵士,竟不等主家召唤,硬生生闯到了厅堂之上!这些人不像是平日里在街上巡街的官兵,他们一个个不拘言笑,眸光坚毅,仿佛头方才从战场的狼烟中拼杀下来,随时随地准备再战的猛兽。 这哪里像是来拜访? 这架势分明是像来抄家! 满屋子的仆妇瞬间静默如鸡,耸肩蜷缩成了一团,钱文秀也不由心怯往尤闵河身后躲了躲。 为首的将领身形高阔,通身覆盖着精铸过的盔甲,在阳光下凛凛泛着寒光,右脸额角处泛白的疤痕格外可怖。 楚丰强似鹰般的眸光往屋内扫了扫,一眼就认出了已被推搡得发髻垂落,衣着凌乱,被按压在地极其狼狈不堪的楚慧,眼见胞姐受人欺辱至此,他只觉怒火直冲天灵盖,当即抽出腰间的大刀,指向那群仆妇, “谁敢动我阿姐,本侯要了他的命!” 裹挟着威势的暴喝声,犹如万钧雷霆砸落。 仆妇们被吓得立即松开钳制,脚底一软尽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刘妈妈和阿红则立即上前,将楚慧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理头发的理头发,整衣裳的整衣裳……楚丰强眼见胞姐有人照顾,这才调转过头来,面向了抖若筛糠的尤闵河夫妇,若是由着他的性子,他们一个懦弱无能,一个心肠歹毒,饶是一刀砍了也不为过! 可想起出门前毛韵娘的嘱托,楚丰强到底深呼吸几口,勉力控制住情绪,他并未将刀收鞘,而是手腕一转将其朝地面猛然一插,“铮”得一声陷入地下三寸,此举颇具震慑力,在场者皆大气都不敢出。 论理来讲,此事始作俑者是钱文秀,可楚丰强虽粗武出身,却从不对女人动手,只能横了钱文秀一眼,然后眼周骤紧,由鼻腔中重哼一声,粗声高气对尤闵河道, “方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是尤府出了内贼,现下带着人手入院来打眼一瞧,竟是尤闵河你惧内管束不了悍妻?遍京城去找找,看看哪家的大老爷们有你这般窝囊!你是靠着她钱家吃?还是靠着她钱家穿?任由着这贼妇这般踩在你脸上窝屎撒尿?将她纵得在深宅后院中要打要杀,要毒要撵的,怎么?她坑害了你的亲生骨肉让你尤家贻笑大方了还不够?现如今还要任由她赶走你相伴多年的内眷不成? 没斤两的骨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尤闵河是个只知舞文弄墨的,平生连刀都没提过,现在却被这些杀气外露的武将丛丛团围住,更是被人当着满院仆婢的面指着鼻子骂,实在是又惊又惧又羞又愤,偏偏还不敢反驳,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缩成鹌鹑状受了。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认出,眼前之人是多年都未曾见过的,慧姨娘的胞兄。 可这人不就是个末等副尉么? 真怎么才不到十年的光阴,就平步青云当了侯爵?! 且这人又是如何得知窈儿被下过毒?晓得尤家宅院中这些内情的?还不等尤闵河颤着胆子问,楚丰强就未免胞姐伤心,自己先交代了。 “也莫要再派人兴师动众去搜山,窈儿她现在无碍,已在我府上安顿好了! 以往我位卑言轻,远在塞北,无法时刻看顾她们娘俩,才让她二人受了这么许多冤枉气,可今时不同于往日,我搏命厮杀疆场换得圣上一道封爵的旨意,又奉圣命长驻京郊,今后你我两家共住京城。 我便将话放在这里,今后若是谁再想妄动我阿姐和窈儿,须得问问我忠毅侯的府兵,及我手下这把刀!” 说罢,楚丰强将刀刃由地面中抽了出来,朝钱文秀的侧面劈过,猛力朝厅堂正中的梨花木方桌砍去。 木屑飞溅,桌面瞬间一分为二,坍塌下陷。 第十章 厅堂内桌椅都移了位,碎木残渣飞溅得到处都是,院内的花草盆栽更是被踩踏得一地狼藉,泥土倾倒。 楚丰强搀着楚慧离开,下人们也如潮水般褪去,只尤闵河与钱文秀二人还留在偌大的庭院中。 但凡是个男人,大抵都要脸面。 如尤闵河般懦弱之辈亦是如此。 可方才那些指摘唾骂的刺耳话语,无疑于掀开了尤闵河惧内的遮羞布,让他瞬间无地自容,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胆气不够硬,拳头不够大,无法对峙手持利刃的豪强,只得将矛头调转到钱文秀身上。他将近期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转了又转,望向钱文秀的目光也愈发冰冷,焦躁地在厅堂上来回踱了几步,袖下的手掌早就紧攥成拳,终于鼻孔冒气冷哼一声,挺直腰板放了句前所未有的重话。 “你掌家有缺,才接二连三酿成如此大祸。 若再这般不贤不惠,作威作福,便只管把掌家钥匙交出来,我宁愿让妾室掌家理事,也比让你把尤家折腾得气数尽绝要好!” 养成系祸水 第10节 钱文秀望着尤闵河怒而远去的背影,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嫁入尤家十数年,苦心经营才积攒下今日这份家业,可他经外人几句挑拨,竟就动了让妾室掌家的念头?若当真如此,那她这个被架空了的主母,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躲在厅后的尤家姐妹二人,直到现在才敢走上前来,深闺中的女儿家没有见过悍将挥刀的场面,当下就被吓哭了,脸上的泪痕现在都还未干。 尤玉珍捂着胸口上前,声调中带着哽咽, “母亲,这可如何是好?我从未见过父亲发这样大的火。” 钱文秀定了定神,“喊几句狠话撒撒气罢了,不必理会。瞧他方才那火急火燎的架势,还以为是要放狠话与我和离,可却只是拿掌家权出来说事儿,就这?能吓唬得了我?我便这般同你们说,只要你们舅父在朝堂一日,那便是借他尤闵河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我撕破脸,不信等着瞧,哪日在官场上需要疏通了,他照样要求到身前来让我回娘家央告,现下不过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争一时意气罢了。” 尤玉娴伸出双臂抱住钱文秀,帮她抚了抚背,默了几瞬后,低声嗫嚅道, “母亲也是……实在不该不管不顾压姨娘去潭州的,父亲岂能不气?不然……不然母亲待会儿去服个软?” 钱文秀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她冷哼一声, “我能忍到今日,就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可惜那贱人有个好弟弟,若非她弟弟已将她的贱籍身契赎出,这些年三不五时派人来京城探问关照,我早早就将那她发落了,哪里还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且就凭着她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莫说压去潭州,饶是当场打杀也不为过。” 尤玉珍也在一旁搭话,“原也是慧姨娘不服管教在先,所以母亲才约束内宅,若母亲现在去服软了,那今后慧姨娘岂不是越发猖狂?三妹妹你是吓昏了头说胡话了不成?” 尤玉娴闻言,低头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番话真真是说到钱文秀的心里去了。 虽说她现在明面上还是尤家的当家大娘子,无人能动得了,可丈夫内心已经偏向妾室,又有了侯爵胞弟在京城时刻擎天护着,若想要像以往那样任意拿捏慧姨娘,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可二人在后宅中相处了这么多年,钱文秀自然明白楚慧有个致命的软肋,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尤妲窈。 只要拿捏住了这位尤大姑娘,那便无异于掐住了那贱人的喉舌,任她想在后院中掀出风浪,也必然会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所以万不能放任尤妲窈在楚家呆着。 需得想个法子,将她接回尤家来,捏在自己掌中才是。 — — 此时尤家另一头,偏然冷僻的荷院。 阖家上下眼睁睁瞧见群身披铠甲的军士,列队护送慧姨娘回来,声势浩大,令人咂舌。 眼见弟弟有了这样大的出息,还能顾念着旧情强势为她出头,慧姨娘心中自然是欣慰的,可她也来不及叙旧,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女儿现在如何了,怎得好好的家不回却莫名寻去了楚家?楚丰强未免让她担心,隐去外甥女在林中险遭奸杀不提,只说她是得了相国寺的僧侣襄救,送回的京城。 慧姨娘听罢连声喊了几句“哦弥陀佛”,又朝天双手合十对满天神佛感激涕零一番,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以往楚丰强偶尔回京述职时,楚慧也只在前厅接待他,这还是他头次来到姐姐的居所。 荷院简陋狭小,屋中不过两条长凳,一张方桌,茶壶缺了嘴,窗纸破损漏风,楚慧亦是衣裳单薄……又联想到方才钱文秀的强硬态度,他心中内疚感更甚,遥想起他刚入军做小卒穷得啃树根时,完全是靠胞姐从牙缝中抠出来的月例银子,及没日没夜做针线活换来的银钱度日,谁知姐姐自己过得竟是这样的苦日子。 “一不做二不休。 你干脆今日就与尤闵河脱离关系,我现下就接你回楚家与窈儿母女团聚,你便不用在此再受这样的窝囊气!” 楚慧先是黯然垂泪一番,然后轻摇了摇头, “既入了妾籍,身家性命就在别人手中了,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 首先尤闵河就必然不肯放手,尤家只我一个妾,我若还走了,他岂非要日日对着钱文秀那张冷脸度日?那便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其二,与当年一个道理,我不想拖累你,你现在要名声有名声,要威风有威风,那便要愈发谨慎,莫要落人口实与话柄,若真将我强抢回去,势必会得罪钱尤两家必有御史参奏,第三点最为紧要,我也是为了窈儿着想,她现在还未出嫁,狐媚勾人的传言就已经到处都是了,若再摊上个被休了的妾母,那你让她如何自处?亲事岂非愈发艰难?” “阿弟你只要将窈儿看顾好,为她洗脱污名,替她寻得个知冷知热的好郎君,便是全了你我的姐弟情义。 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那刀劈下来,想必尤家后宅中必不会有人敢再怠慢我,且窈儿不在此处,我也无需顾忌许多,如以往那般忍气吞声。” 既如此,楚丰强也不好再劝。 姐弟二人又好好叙了叙旧,他因有公事在身,也不便在尤家耽搁多待,只留下笔不菲的钱银,再放下了由楚家带来的四个得力婢女,就暂且先行离开了。 * 葭菉巷,楚家,清霜院。 尤妲窈虽已在楚家安置好了,可心中还是略微不安。 上一世她被送回潭州不久,慧姨娘就患上心病,从此缠绵病榻,直至撒手人寰。 她实在是怕,怕此生会再重蹈覆辙。 好在慧姨娘派人送了封书信过来,这才彻底打消了她的顾虑。 或是因尤妲窈没有被押回潭州圈禁,而是被收留在了舅父家中,所以慧姨娘不仅没有悲戚痛伤,反而觉得安心与庆幸,她在信上谆谆嘱咐,切莫要因为挂念她而莽然回尤家,与其在家中受钱氏钳制,不如就安安心心呆在葭菉巷,等洗清污名之后,舅父自会帮她做主在军中寻门好亲事,且最好是过了六礼,等婚事落定再回来…… 由此看来,慧姨娘心情尚算得上平和宁静,并未患疾。 那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 便是何时能寻出证据澄清丑闻。 何时让王顺良就地伏法了。 自她昏倒在楚家门前的那日起,舅父就已抽调不少人手去调查此事,按理说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她回想起那日在林中王顺良有持无恐的嘴脸,心中又觉得没底……剪不断,理还乱,她正脑中混沌着,此时阿红走入房中,提醒她已经到了该陪表姑娘上街采买的时辰,她这才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装赶往正门与楚萧萧汇合。 才将将走出清霜院,行至庭院中,远远就望见垂花门下站了个着了身翠竹苍绿襽袍的英朗青年。 长身而立,身形高阔,眸光温和,比春日的初阳还要暖煦几分。 “文昌哥哥万安。” 绿意葱葱的庭院中,尤妲窈款步走上前来,屈膝转腕,格外恭敬庄肃福了福。 这身碧玉色海棠花衣裙并不合身,尺寸明显小了几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在勾勒下愈发明显,肩若削成,腰如裹素,肌若白雪,衣襟前的起伏甚至堆出了条令人遐想的浅浅胸线。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下,那些关于表妹的香艳传言在楚文昌脑中乍现几瞬,使得他莫名觉得有些面热。 或正是因表妹忌惮流言,所以入府之后她从不让那些驱遣的小厮门房近身,就连对他这个表哥,也向来是恭谨有余亲近不足,就是这种身正影直,刚毅不折的品性,才更加让人觉得心疼与敬重。 楚文昌是个端方持重之人,他定了定神,为不显冒犯,只将视线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无奈道了句,“怎得还拘这些虚礼?说过许多次,不必同我这般见外。” 不过表妹显然并未给他太多寒暄的机会,只垂了垂头,轻道了句“礼数不容有缺。” 紧而调转话峰,问道,“文昌哥哥,不知那桩命案查得如何?那小厮在尤府忽然毒发暴毙,其中必然有王顺良的内应,只要对下人们一一排查将内应揪出,就能做实王顺良杀人害命的罪名,此事可有些线索了么?” 说起正事,楚文昌的面色也开始凝重了起来, “此事尚无头绪。 那日父亲给姑母留下了四个婢女,明面上是侍奉差遣,暗地里就是在排查此事。可她们身份低微,屡屡被钱氏打压,做起事来施展不开手脚,再加上尤府的小厮婢女众多,除了少数家奴以外签的都是短契,这短短几日就有七八个遭不住苛待打骂的被撵走了,人员流动太多太杂,使得进展愈发缓慢,一时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窈妹妹放心,父亲与我会在尤府之外给你想法子的。” 这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可尤妲窈脸上不免还是闪过一丝失望,“不过才两三日的功夫,确是我着急了……让舅父与表哥为我如此操心,委实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楚文昌见她面露伤感之情,有心想要安抚几句,可见她又这般生分疏离,话语滞在喉舌下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此时阵风吹过,花瓣从树枝下摇曳飘落,犹如下了阵粉白的花雨。 三五朵花瓣簌簌飘下,落在了伫立在树下的伤情丽人身周,愈发有种花落残释,红消香断无人怜的凄冷,使得她身周都散发出些透明的破碎感…… 此情此景此氛围下,或是鬼迷了心窍,楚文昌竟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帮她拂去落在发髻与肩头的落花……他这举动显然让尤妲窈始料未及,她瞳孔微震,赶忙往后连退了三步,在那指尖触到的瞬间,避开了。 而这发生的所有一切。 尽数落在了路过的毛韵娘眼中。 第十一章 原本这动作也算不上特别亲昵。 可尤妲窈这唯恐避之不及的一退,便显得此举相当不妥。 仿若在二人间划出道泾渭分明的鸿沟。 空气骤停,气氛瞬间尴尬。 “小姐已坐上马车了,见表姑娘还没到,派奴婢来催呢。” 好在此时楚潇潇的婢女芳荷赶了来,出言打破僵局,尤妲窈见状依着规矩行,对楚文昌行了个退安礼,紧而便扭身出了跨院,她快步走到门前,果然见楚潇潇正坐在车架上,撩起车窗前的帷幔,伸颈朝府内张望,瞧见她的瞬间立即招手,嫣然一笑,“窈妹妹终于来了,快快上车。” 二人都是心思纯净之人,又彼此投契,所以才短短几日的功夫,已是异常熟稔。 楚潇潇刚从潭州赶到京城,人生地不熟,正是对一切觉得新鲜好奇的时候,正愁着没有个熟悉京城的手帕交带她出门游玩,而此时尤妲窈从天而降,让她如何不欢喜?在家中安分守己憋了几日,好不容易才央求得毛韵娘同意出门,以至于从昨日夜里就已经开始期待上了。 她只觉瞬息都耽误不得,眼见尤妲窈上车坐稳,就脆声朝外头的车夫喊了句, “出发。” 京城的富贵繁华,和潭州显然不是一个量级的。 潭州作为鱼米之乡,水路要塞亦是非常热闹,可京城的丰饶富庶,大约能抵七个潭州。宽阔的护城河环绕着巍峨的皇宫,河水顺着东市穿流而过,停满商船,几乎看不见水面,到处都是点货的长袍管事,搬挪的短衫长工,贩卖饼面的娘子……喧闹声不绝于耳。 过了河,便到了瓦市。 据说京中有三十几处瓦子,大瓦中瓦里瓦,各式各位的酒肆茶楼于勾栏瓦院明暗相接,灯火通明,连宵达旦。瓦市上楼阁台榭,鳞次栉比,层台累榭,再放眼到街面上,摊贩们吆喝兜售着手中的货品,有卖时果、糕饮、布料、钗镮等的,更有曲艺说唱杂耍者,气氛热火朝天。 这一切都让楚潇潇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碰上些迥异的民俗,尤妲窈也会在旁柔声答疑解惑,她原本还因案情无进展有些沮丧,可或也被表姐高涨的兴致感染了,暂且将那些诸多烦忧都抛诸到了一旁,整个人慢慢松弛了下来,嘴角偶尔也会露出些许笑意。 楚潇潇倒也并未忘记正事。 此次出门,明为游耍,实则是为了给表妹采买衣物。 尤妲窈从绝境中逃出时,身无分文,随身的衣物也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树枝刮损得不成样子,这几日只能穿楚潇潇的衣物裹身。可二人的身形并不一致,楚潇潇骨架偏小,身形略微瘦弱,而尤妲窈则生得更为修长风韵,窈窕多姿,那些衣裳虽勉强穿得上,但束缚感十足,令人施展不开手脚。 这些毛韵娘都看在眼里,出门前特意给楚潇潇塞了个份量不小的荷包,嘱咐她玩耍游乐之余,务必要给表妹采买些四季常穿的衣物回去。 “这京城的小娘子们,装扮得真真讲究极了。瞧瞧这些彩帛,软纱,锦衣……都是潭州见都没见过的样式,她们额上还尽数缀了花钿呢,相较之下,我这个侯爵之女,倒像是个从乡下来的土丫头,这样下去可不行。” 楚潇潇先是感慨一番,紧而话锋一转,“窈妹妹,你可知瓦市中有哪些成衣店手艺好?我必得做几件衣裳回去不可。” 这话确是问对了人。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三百余家衣料店,上到华裳成衣,下到角料缝补,就没有尤妲窈不晓得的。毕竟在尤家遭苛待的那些时日中,她与慧姨娘就是靠着一手精湛的针线活,才能得以活得略微体面些,她在缝补上本就有些天分,生计重压当头,积年累月下来,手艺也锻练得格外精湛,可以说十家衣料店中,就有八家售卖过她制出来的绣品。 尤妲窈掰着手指头数,按照手艺的精湛程度,价格的高低,断断续续报了七八家店铺出来。二个姑娘都是随性之人,也不刻意去寻,只趁着闲逛的功夫,顺着街边河道,就近去找往这几家店铺去找…… 谁知竟都被赶了出来。 委婉些的店家,只点头哈腰陪着不是,道店中不方便接待,不让进门。 还有那更粗鲁的,哪怕二人都已进店,衣裳都拿在手中了,都被店中的小厮轰撵了出来。 二人原以为只是不凑巧。 养成系祸水 第11节 可接连五六次都是如此! 楚潇潇自小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在潭州时也是被人端着捧着的,哪受过这样的羞辱?碰壁多次之后,只以为是这些店家欺客,便也不走,干脆让随行的两个家丁与店家推搡了起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望,尤妲窈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只将售货娘子拉扯到一边,问到底为何要将她们二人拒之门外。 尤妲窈往这家布庄送过绣品,与这售货娘子见过几次,也算得上是老相识。 这人面露难色,可后来支支吾吾便也如实说了。 “以娘子现在的名声,哪家店铺还敢招待? ……实不相瞒,现全京城的女眷都视娘子为祸水妖媚,远远瞧见了都要躲,哪里还愿与你同逛一家店铺?我们掌柜的说了,说若任由…任由……你这样勾三搭四,婚前与下人苟且狐媚子进店,那便是脏了地,惹了祸,坏了自家招牌,若传出去今后还有哪家女眷贵妇愿意上门?所以但凡是你触碰过的衣料,连同之前送来的绣品,不管价值几何,全都要扔去火堆里尽数销毁。” 说到此次,售货娘子极其别扭地将小臂由她手中抽出,讪讪笑了笑, “我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娘子你还是快快走吧,若闹大了,彼此都没有便宜。” 说罢,这售货娘子脸上露出些微嫌恶之情,紧而甩了甩方才被她触过的袖角。 就好像,她是个什么沾染不得的污秽之物。 这番话语与举动,如软刀子般猛然扎进心头,深深刺痛了尤妲窈。 她懵然呆立当场,瞳孔微阔,神情木然,就这么僵站在人潮汹涌,川流不息的车马中,与周遭鲜明灵动的一切,形成强烈的反差。 作为旁观者的楚潇潇,听了此番离谱到极致的理由,更是怒火直冲脑门。 回想起来,今日从她们踏下车架开始,无论是看杂耍,还是去买吃食,周围人看着她们二人的目光,都迥异古怪极了,楚潇潇原以为是她错想,此时才知是被针对了! 可表妹是被冤枉的! 她是被冤枉的啊! 可如何解释? 同谁解释? 谁又会信? 就像是只恶心的苍蝇偶然窜入喉中。 吞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楚潇潇原是个少有愁思之人,可此时骤然从心底涌上一股悲凉,她双手环绕将表妹圈抱怀中,抚背安抚一番之后,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就想要同店家再理论一番,可在冲上前去的瞬间,感受到了身后的微微拉扯感。 “潇姐姐……” 表妹伸出指尖,从后头拉住了她的一截袖角。 这个原本最该觉得伤心,最该觉得愤怒,最该觉得不忿的受害者…… 此时却显得异常平静。 那双如丹青水墨般的眸子,此刻有些黯然失色,瞳孔微散着有些不聚焦,显得那般空洞与孤单。 可偏偏由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她家绣品原就一般。不如咱去另一家更好的? 这次必不让姐姐扫兴,我们必被奉为上宾。” 第十二章 想要消除偏见,推翻人们心中已认定的定论,谈何容易? 这公道注定讨不回来,那便也没有必要在此处争论不休。 楚潇潇依旧觉得心气不平,但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他们都用嘲弄与鄙夷的目光望向表妹,便也明白此处不可多留,她先将妹妹护在身后,然后顺着她的话道了句, “这店中那些粗制滥造的货色,原也不配本小姐掏银钱。 如此赶客想必生意也做不长久,咱们走,免得沾上晦气。” 二人脚踩踏凳,由丫鬟搀扶着上了车架。 车夫是楚家服侍了多年的老人,是个经验老道的,他眼见四周的人群越聚越多,隐隐有将车架包围堵截之态,心中隐有不安,便扭头朝车内道了句。 “二姑娘,这些人瞧着有些来者不善,若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老奴连同这两个小厮应对不过来,眼瞧时间不早,为谨慎起见,不如今日先行回府?改日多带些人手出来再逛?” “那怎么行?衣裳都还没买呢,岂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厚重的帷幔后,传来楚潇潇不满的声音,“且怕什么?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皇城根底,他们不过凑凑热闹罢了,总不能反了天去。” 车夫见劝不动,只无奈叹了声气,扬鞭抽在马臀上,朝尤妲窈报出的地址驱车去了。 — — 街尾的茶寮旁,一望风的小厮暗暗记下马车消失的方向,转身就绕进了条暗巷中,朝正气定神闲候着的主人拱手禀报。 “公子,她们朝小花枝巷的方向去了。” 被汇报的男人点了点头,此行进方向正在他意料之中。 男人浑身黑衣,面色却格外苍白,瞧着中气很是不足,声音也有些虚弱。 “将消息继续散播出去,尤其要传到那些街痞流氓耳中。 她堕落官女的身份,可比那些暗娼妓子的诱惑大得多,我就不信那些眠花宿柳,倚翠偎红之辈不动心。” — — 原本是乘兴而来,却没想到会发生如此败兴之事,尤妲窈不免觉得有些内疚。 她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紧抿了抿唇,低头闷声道了句, “都是因为我,才让姐姐受了这样的怠慢,在此给姐姐赔罪了。” “妹妹何出此言?你有何错?错的分明是那些是非不分,一叶障目的蠢货。 虽说确是有些扫兴,可见识见识人情冷暖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若想哄得我高兴些,待会儿多试几件漂亮衣裳给我看,如何?” 原以为表姐会因此而鄙弃她,可在这三言两语间,此事就被消解于无形了。 面对这莫大的善意,尤妲窈抬眸,望向窗棂旁那张明媚和善的脸,眼底也恢复了些许光彩,轻声应了句 “嗯,只要表姐开心,让我试多少件都使得。” 接下来要逛的这件铺子叫云裳阁,开在瓦市的中心地段。 按理说这样人来人往的好位置,生意应当不错才是,可店内却相当冷清,打眼望去人并不多,尤妲窈看出了楚潇潇脸上的好奇,只解释道,这家店的掌柜唤为柳嬷嬷,据说是前几朝在宫中专门伺候贵人的绣女,后来随着年龄渐长,脾气也愈发古怪,时不时漫天要价,动不动还要轰人赶客,久而久之,京中的女眷们便也不大爱来了。 柳嬷嬷虽看人下菜,可与尤妲窈倒是相当投契,这些年来对她多有照拂,也常指点她的绣技,二人算得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这一次,二人果然并未再如之前般遭到阻拦,而是极其顺畅进了店。 尤妲窈每次到店,都会依着惯例给柳嬷嬷请安问好,可今日却没瞧见人,不由张嘴问候在身侧的售货娘子, “嬷嬷是在忙么?” “今日有贵客到访,嬷嬷需亲自招待。 小娘子不必拘谨,自便便是。” 来者何人? 竟请得动柳嬷嬷亲自招待? 她与柳嬷嬷相识数年,嬷嬷贴身服务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若无记错,上一个能得她亲自招待的,还是前朝公主。 尤妲窈正好奇的这一会会功夫。 楚潇潇已在店中绕了一小圈。 云裳阁占地宽阔,各式各样的货品排列整齐,一目了然。 五颜六色的卷轴,木梭,机杼,边角衣料,绫罗绸缎,成品衣裙……商品琳琅满目,可自由搭配,任意挑选。 楚潇潇被压抑已久的采买欲*望,此刻终于全然倾泻而出,指尖对着店中流光溢彩,精致绝伦的衣料轻点,有种不买尽兴,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这件,这件,那件,还有那件黄的,那件广袖袍……都取下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售货娘子就抱了一堆衣裳走到尤妲窈面前。 楚潇潇眸光晶亮,跃跃欲试,“窈儿,走,先试试这些看合不合适。” 尤妲窈笑着点了点头,二人便随售货娘子的指引,行至专门换衣的雅间。 云裳阁的雅间有十余间,尽数分隔开来,空间宽阔,堪比得上寻常人家的房间,她踏入房内,才褪去了外衫,就听将窗橼处传来一阵响动。 警觉扭身去瞧,只见个穿着黑衣劲装的男人,由窗外翻了进来! 且跨步迅速上前,将她的嘴紧紧捂住! 让那些还未来得及的呼喊声,尽数憋在喉中。 男人欺身贴近,苍白的脸上满是阴鸷,凶狠的眸光中带着杀气,逼视着她。 “一定是你对不对? 那日我在林中晕了之后,一定是你对我下了毒!否则我岂会……” “把解药交出来。 只要你把解药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第十三章 “一定是你对不对? 那日我在林中晕倒之后,一定是你对我下了毒!否则我岂会……” 那日在林中苏醒之后,王顺良就莫名患了不举之症。 养成系祸水 第12节 对个男人来说,不能在床榻间一展雄风,不能再想享受水乳交融的鱼水之欢,人生的乐趣至少缺了一半。 他这几日火急火燎,四处暗寻名医看诊开方,可最终结论都只有一个:此症药石无医!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王顺良岂能甘心?思来想去,还是决意要冒着风险,肆机找尤妲窈问清楚当日林中之事,他派人在楚家门口蹲守了好几日,今日才终于逮到时机,花费好一番功夫摸入了云裳阁中。 “把解药交出来。 只要你把解药交出来,一切都好说。” 尤妲窈原以为是云裳阁中进了歹人,心脏蓦然被吓得漏跳几拍,看清来人的相貌后,更是觉得惊悚骇然,这人竟是王顺良! 他不仅没有夹着尾巴做人,却竟还有胆子出现在她面前?! 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觉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所以他中毒了? 怀疑是她下的? 尤妲窈心头火直冒,怒瞪着眼前之人,由喉中发出呜咽声,那只紧捂着她嘴巴的手掌稍松了松,她眸底闪过凌厉的光芒,从牙根处含恨挤出几句话来。 “我只恨自己不够心黑手狠,那日没有将你推下悬崖,才容得你现下在此猖狂。 你中毒了?中的何毒?何时毒发身亡?待你死那日,我定去仙客来大摆几桌喜宴。” 王顺良仔细辨认着她脸上的神色,沉着眸子狐疑道, “下毒之人不是你?” “自然不是我。 你是蠢出了生天?我若对你用毒,也必用的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的鸠毒,岂还容你活着走出那片山林?现在我面前犬吠?”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王顺良也并非没想到过这点,可若不是她,那还会有谁?这世上还能有何人,会将此阴狠的手段施展在他身上?又或者是他时运不济,在林中昏阙时遭受了什么毒虫蛇蚁的叮咬?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与猜测,又对尤妲窈愈发恼火,毕竟若不是因那日要对她围追堵杀,他又岂会遭此无妄之灾?他指尖向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附身逼近,用力猛然一掐。 “几日不见,你这小贱人倒是愈发牙尖嘴利。 你屡次拿话激我,就不怕我指尖的力道再大上几分,在此处杀了你?” 脖颈要害被扼,尤妲窈一时间呼吸不上来,如玉的面庞涨至通红。 此危急之时,她却依旧没有服软的迹象,反而毫不退让,怒然直视着他,在窒息的间隙艰难吐出几个字, “有种,你试……试…” 尤妲窈并非是不会审时度势,她态度之所以如此强硬,是料定了王顺良不敢在此处杀人。 这里可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山林,而是皇城根底,繁华闹市,莫说云裳阁内本就有家丁驻守,街头巷尾更有巡逻防控的守卫,半柱香就要巡视一次,他若胆敢在此杀人,便是插翅也难飞。 且她方才冷静下来之后,垂下眼眸将他打量了一番,除了见他脸色苍白了些,并未看出其他异样,所以想来他中的毒也并不致命,犯不着抛弃原本唾手可得的青云路,费尽周折来此处与她同归于尽。 她猜得没有错。 虽王顺良气得瞠目切齿,指间的力道也愈发加重,貌似是要下狠手,却终究在她窒息的最后关头松了手,将她甩在了堆满衣物的方桌上,冷然哼笑了句。 “是,离了尤家,有了个将军舅父做后台就是不一般。 这说话的底气,都要比以往更足些。” 扪心自问,王顺良自然想要痛下杀手,永绝后患。 可却已经在林中错失了最佳良机。 谁能想得到,他这个孤苦无依,任人摆布的前未婚妻,由林中死里逃生后,竟傍上了当朝新贵的大腿?她母家那样的破落门户,或是祖坟冒了青烟,竟出了个忠毅侯?且眼瞧那楚家将她收留在自家门里,便必然是有心要为她撑腰的。 王顺良今后到底还要在官场混,所以实在是不得不忌惮。 他今日费劲心机,买通了云裳阁的下人厮混进来,其一是当面质问尤妲窈是否害他不举,其二也是想要再对她敲打一番。 “那日我没能在林中杀得了你,而你也并未对我赶尽杀绝。 想来这或就是上天的安排,一命抵一命,你我二人从此两清。” 呵。 从此两清? 她前后两世的所受的冤屈与侮辱,就换来一句从此两清? 他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尤妲窈胸口起伏剧烈,虚弱伏在桌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因窒息太久而大脑充血,眸底甚至涌现出些红血丝,喉嗓不适到极致,根本说不出话来,闻此滑稽之言后无力反驳,只猛然抬头,双眼猩红着望着眼前的恶人。 王顺良居高临下冷乜着她。 “圣上破格提拔了我入翰林做编修,且我与户部尚书家的婚事也快谈妥了…… 说这些是盼着你能乖觉些,莫要将以前的那些往事,及今日种种,捅漏到你那位一时显赫的舅父身前去,更莫要妄想让他为你出头。 毕竟武将终究比不得文官,若是哪日他让我不爽了,我便让我那主管官职升迁调任的尚书岳丈,将他调遣去连年征战的苦寒之地,那你说,忠毅侯能熬得了几年?他还有没有命回得来?” 这无耻之徒,竟拿舅父的前程与性命来威胁她? 尤妲窈由桌上支起身子,怒火在胸腔翻涌,额角的青筋略微暴起,可她实在不得不顾忌楚家,袖下的指尖虽已攥成了拳,面上的神情却稍稍缓和。 她喉咙仿若砂纸磨砺过,嘶哑涩沉。 “你这般得势,我岂敢招惹?” “你我之间的恩怨,我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哪怕只言片语。 以前不会。 现在不会。 以后更不会。 所以你也不必因此牵连他人。” 得了她这般的态度,王顺良才终于得意了起来。 他狂妄自大到觉得这必然不是谎言。 她必然没有同楚家人提起过林中之事,又或者是忠毅侯压根就没想着要给她这个外甥女出头,否则还岂能容他蹦跶到今日? 到底是个闺阁女儿家,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吓一吓,唬一唬,便能服服帖帖了。 眼看着她如此没了根骨,王顺良愈发想要再踩上两脚。 “方才被京中百姓人人喊打的情景,还没能让你明白么? 你如今已声名狼藉,若还在楚家住下去,受你牵连的何止是你舅父?你那些个表哥表姐更加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旁人定会以为你也与楚文昌有染,他还娶得到妻么?你表姐与那般要好,她还嫁得出去么? 看在与你订亲一场的份上,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还是早日离开楚家,莫要让他们阖家都为你的名声陪葬!” 阳光顺着棱形琉璃色的窗棂洒下,将屋内那块偌大的黄铜镜照的烁跃几下,而王顺良那张阴鸷且丑恶的嘴脸,在镜中愈发畸变扭曲,宛若张牙舞爪的恶魔。 “你可知你这辈子最好的命是什么?那便是远离京城,去偏远边陲小镇,寻个从未听说过这些传闻的憨傻武夫成亲,这于你,于我,于尤楚两家,都是幸事!” 这些话如蝎子的尾后毒针,一下下扎在尤妲窈的心头。 她悲忿到浑身都开始微微发抖,乌羽般的眼睫也颤动不止,眸光猩红望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凭什么? 凭什么作伥者富贵无极? 而身弱者却注定潦倒一生? 此时门外隐隐传来阵喧哗声。 这好像个信号,使得王顺良愈发兴奋,他黄铜镜中的那张脸,愈发得意叫嚣着。 “你可知我走得最妙,最让你翻不了身的是哪一着?那便是冤污与你有私的对象,仅是个下人。你勾诱的不是什么皇亲贵戚,魅惑的也不是什么世家勋爵,而仅仅是个身份低微,粗鄙不堪的小厮。 只这一点,便让全京城的百姓都觉得你不挑不拣,饥不择食,人人都可染指,人人都可一亲芳泽!” “拜高踩低这就是人性。 试问那日站在你床榻边的不是个小厮,是家风清正的世家子弟,是权柄在握的摄政王,是至高无上的皇上,那些人还敢如此怠慢贬低你么? 可若你有那样的心机,便不是尤妲窈了,你虽有这样的本钱,可最做不来的,便是魅宠惑人那一套。” 王顺良枭笑几声,附身贴近,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脸, “所以认命吧。 赶紧离开京城,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门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阵脚步声也由远而近。 这一切好似都在王顺良的意料之中,他唇角向上勾了勾,将话说完之后,一个翻身就又攀出了窗外。 “窈儿,窈儿,你快出来。” 门外传来楚潇潇焦急的呼喊声。 尤妲窈从桌上挣扎爬了起来,胡乱抓了条巾帕,遮掩住了脖上被掐出的红印,紧而开门,嘶着嗓子问,“潇表姐,可是出了何事?” 楚潇潇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急得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云裳阁外忽然聚集了许多地痞流氓,看样子似是冲你来的。 店中的小厮另安排了辆马车,让我们从后门走,快,快些,若是再晚,便只能被围堵在此处,逃不出去了!” 第十四章 云裳阁外,已乌压压聚集了约莫五六十人,尽是些京中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斗鸡走狗之辈,他们视尤妲窈为即将入口的肥肉,一个个如饿狼般,死死盯着店铺门口,时不时还道出些入不得耳的污言秽语,引得周遭传来阵阵狞笑。 可左等右等,却怎么也不见猎物出来。 此时不知谁高喊了句,“在后门!她由后门跑了!” 众人岂能让她轻易逃脱? 一个个唯恐落后般,撒丫子往云裳阁后门奔去,才行至门口,却发现已是晚了一步,远远的就瞧见辆马车,如离弦之箭般,往深巷中驰骋而去,他们不肯善罢甘休,“追!” 养成系祸水 第13节 由于车架行驶过快,楚潇潇与尤妲窈被颠得摇摆不止,此时车后传来穷追不舍的威胁与恐吓声,更是让二人觉得惊惧不已,她们简直不敢想,若当真让这群恶人追上了,会发生些什么? 明日街尾陋巷中,是否会多两具衣不遮体的女尸? 可就在此关键时刻,马车骤停,二人身体失去平衡,整个身躯都向前扑,从车椅上极其狼狈跌落了下来,此次帷幔后传来外头车夫懊丧的声音,“两位姑娘快下车逃吧,怪老奴初到京城认不得路,驶入了死巷。” 这岂不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之境? 尤妲窈最先反应过来。 她握住楚潇潇的手,用极快的语速嘱咐道, “姐姐你就呆在车上哪儿也不要去,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一现身,他们必然不敢将你这忠毅侯嫡女如何,待我将他们引走之后,你再折返,去寻巡逻的卫兵来救我。” 说罢她撩起帷幔就准备要跳下马车,可却被楚潇潇从后头紧紧拽住,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可却还是带着义气惶惶道, “我这做姐姐的岂能抛下你不管,让你独自应对那些豺狼? 要走一起走,要逃一起逃!” 此危急时刻,一股巨大的暖意涌上尤妲窈心头,她的眸底也沁出些晶莹来, “此灾因我而起,任天塌下来,我一人独抗,绝不连累表姐一同遭殃。 芳荷,阿红,你们护好表姐,莫要让她出丝毫差错。” 说罢,她带了几分决绝甩脱楚潇潇的手,利落跳下马车,转了个弯往深巷中跑去。 楚潇潇挣扎着起身想要跟上,却被两个丫鬟紧紧拽住,根本动弹不得,她已哭得泪流满面,只能冲着那个愈去愈远的背影,呜咽道,“窈儿,你必要撑住,我定喊人来救你。” * * 云裳阁,从未有任何宾客踏足过的楼台高阁之中,柳嬷嬷正亲自在给位男宾试衣。 这男人身如玉树,高大挺拔,胸膛横阔,肩臂宽厚。 他似被人伺候惯了,只将长臂舒展开来,任由柳嬷嬷帮他从身后套上外衫。 柳嬷嬷是前朝宫中的老人,面对眼前这位身份贵重的客人,心不慌,手不抖,只屏气凝神将外衫给他套上,紧而顺着男人的肩膀轻理了理布料上的细微褶皱,最后跪趴在地上,将衣摆下尾整理成圆弧形…… 做完这一切后,才缓缓起身,无声退到一旁,揣手以待差遣。 那是件明黄色的外袍。 用的是最华贵的绫罗绸缎,辅以金线玛瑙,用了几十种绣艺,由二十个手艺精湛的绣娘,绣了整整半年才缝制出来。 此衣华丽绚烂至极,寻常人就算穿了也会被衣物压制得黯然失色。 可在男人身上却正好。 镜中的男人本就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在精美华服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尽显雍容华贵,很衬得上他的身份。 “不愧是伺候过前朝三代帝王的匠人,手艺确不一般。 赏。” 得了这一句,侯在一旁的柳嬷嬷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些时日花费的功夫并没有白费,她双膝跪地,深伏叩首,额间触地,恭敬道了句, “奴婢谢皇上赏赐。” 云裳阁地处瓦市中心地段,为了私密起见,柳嬷嬷把此次试装的房间,安排在了位于阁中地势最高的二十四层,立在窗前,不仅能望见周围街景的热闹繁华,更是将周围一两里的巷道一览无余。 李淮泽今日自出宫起,就忙得分身乏术。 先是去了几处暗哨排兵布阵,紧而接见在朝堂中安插的幕僚,又微服去看了看京郊的兵排防营,已在京中各处穿梭了半日有余。 他试完华裳已感疲惫,此时楚嬷嬷适时端上了碗雪山毛尖。 闻见清新的茶香,只觉疲乏稍解,抬指轻按了按眉间,趁着这片刻空闲,坐在窗前的雅座上,正品茶远眺…… 只一眼。 就瞧见远处陋巷中,有个女子正搏命奔逃,身后跟了一大群街痞流氓穷追不舍。 再定睛一瞧。 不正是那日在林中险遭荼毒,骂朝纲崩坏,皇帝无能,决意要动用私刑的那个? 李淮泽眸底沁出几分兴味,指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摩挲杯沿。 — — 狭窄的巷道当中,一个碧玉色的身影飞速向前移动,氅袍迎风被吹成了鼓胀的圆弧形,裙摆鬓发全都向后飞扬。 因奔跑的速度太快,尤妲窈只觉喘不上气来,她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身后的那些腌臢追上,绝不能!可或许是天要绝她,前方的路竟被面夯实的砖墙堵住,她又跑进了条死巷当中! 想要另寻他路已然来不及,那些街痞流氓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的眸光中充满了兴奋,仿若她就是块即将吃到嘴中的肥肉。 “这就是那位尤大姑娘了? 确如传言所说,长得就是副荡*妇*淫*娃样啊!” “啧啧啧,瞧瞧这胸,这臀,确是不同凡响!” “抓得多了,可不就大嘛。 说不定来了葵水就被人开了苞呢。” “估计胃口也大得很,日日都要。 否则岂会冒着声名俱毁的风险,去勾搭下人呢?” “尤大姑娘,你不如跟我试试? 我必比你那下人能耐!” …… 眼前乌泱泱一大群人,个个的都用淫*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射着,此起彼伏道出几句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引得哄笑连连。 上次在山林中,面对的只有王顺良一个。 而现在,眼前对她心怀不轨之辈,足足有三十四人之众。 他们若是一涌而上,她今日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尤妲窈怕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她双手死死攥着氅衣护在胸前,如玉的面庞已涨至通红,可饶是如此,她也依旧勉力强撑,颤着嗓子道, “依我朝律例,侵扰良家妇女,流配三千里,配远恶洲。 京城守卫马上就来,你们莫要妄动。” 可此时他们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反而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那我们须得去官府论一论,看看你尤大姑娘,如今还算不算得上是良家!哈哈哈哈哈。” “尤大姑娘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 我便这么同你说,今日我们这么多人,就算将你在此吃干抹净了,官府也不会揽!” “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官兵快来了又有什么要紧? 就算吃不着,摸一把也还是好的啊!” “兄弟们还等什么? 此等尤物可不多得,来啊,一起上!” 此声落罢,眼前的宵小,犹如饿虎扑食般全都团围了上来,尤妲窈眸光震动,被吓得连连后退,直到单薄的脊背触到了墙壁,那一张张猪头肥耳的大脸全都近在眼前,她只能绝望闭上了眼…… 此关键时刻。 半空中传来声异动。 尤妲窈只觉得腰间落了股遒劲的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搂抱在怀中往上拎。 她只当此人是登徒子,使劲了浑身解数挣扎,拳打脚踢,只觉这人身形晃动得厉害,可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她情急之下,闭着眼睛对他的脖颈狠咬一口,只听的男人吃痛,低“嘶”了一声…… 紧接着,她的脚掌终于落在了地上。 直到此刻,尤妲窈心中终于涌上来阵浓烈的怪异之感。 男人身上的香味,好似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且周遭宵小的叫嚣声好似也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这才捂着胸口迟疑着睁开眼…… 周遭云雾缭绕,她此时竟站在间高入云霄的屋脊之上! 瓦市中的屋舍显得格外渺小,四通八大的巷道如棋盘格般清晰可见,再望远些,甚至能瞧见远处金碧辉煌的皇宫的殿角。 这丝毫不在尤妲窈意料之中。 她心头狂跳,煞白着脸,下意识将身侧男人的腰身搂得更紧了些。 可又觉得这反应不对! 这才颤颤巍巍扭头,将眸光落在助她逃离了困境的男人身上。 只见男人一身藏青色的劲装,玉带一勒,宽肩窄腰,气概不凡,单单负手在屋脊上这么一站,就很有画本子中一代豪侠的风范。 尤妲窈认出眼前之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她眸光震动,嗓中带了丝不确定的惊异, “……恩人?” 可此时恩人眉头微蹙,英朗的面庞因疼痛而微皱,他伸出指尖探了探被她咬的位置,垂着眼睫, “……这算不算得上是,恩将仇报?” 第十五章 “……这算不算得上是,恩将仇报?” 尤妲窈瞳孔震动,在他怀中猛烈摇头,赶忙抬手用袖角擦了擦他脖颈咬痕上残留的晶莹香津,急急解释道, 养成系祸水 第14节 “不,绝不是。 我方才是太过害怕,才将恩人错认成了那些登徒子。” 脖间传来陌生的触感,让李淮河下意识偏了偏头。 不仅是能感受到脖颈处能传来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或许是因为畏高,又或是觉得他没有歹心,这女子将他的腰身搂得更紧了些,二人的身躯严丝合缝贴合在一起,以至于能完全感受到她凹凸有致的身形。 上半身极其圆润丰韵,以他视线的角度,都不用特意去瞧,长长的胸线就堆到了眼前。 腰身却如细柳一般,手掌可握。 蓦然,那日在林中她衣不遮体,香*艳无极的模样,忽又出现在脑中。 此刻,李淮河忽觉自己与方才那些见色起意的宵小,好似也并不二般。 可这些邪妄之念只冒了一瞬。 就被正人君子的崇高道德感全然碾压了下去。 他将眸光收回,又恢复了古板冷然的模样。 原是想要将她放在个安全的地方,可这姑娘性子刚烈爪牙尖利,方才在半空中对他不管不顾挠打一通,害得他轻功运气受扰,只能停在了这高入云霄的屋脊之上。 “带你下去,莫再妄动。” 经过这番提点后,她很是安生。 二人腾空而起,极其顺畅落在了离瓦市不远处的一僻静街巷当中。 男女授受不亲 落地的瞬间,尤妲窈就立即松开了环着他细窄腰身的双臂,笔直跪在地上,额间触地磕得哐哐作响, “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有再见恩公这一日。 前有林中拔刀相助,后有陋巷仗义襄救,更莫说您阻我报复杀人,费尽周章将我送至葭菉巷……这诸多种种,恩同再造,犹如父母,小女实在不知如何报答,若有一日恩公能用得上,小女愿以命相偿。” 恩同再造,如同父母。 皇恩浩荡,谢主隆恩。 吾皇英明,永世长存。 实在是这些感恩戴德的话语听得太多太多,让人耳朵都起了茧子。 再虔诚的叩拜,也难让李淮河心绪泛起波澜。 更不屑于让个本就一无所有的女子报恩。 李淮河自小受严格的皇家规范,由当世大儒授教,熟读四书五经,史书列传,学的是君心如铁,帝王权术那一套,为攀高位不择手段,更是在幼时就刻入骨中,所以对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事物,鲜少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用冰冷疏离的口吻,陈述着事实。 “你命微薄,于我无用。” 一个是自小身在皇家,天生就立在高堂庙宇之上,尽享荣华富贵,触不可及,受朝臣跪拜,登天坐鼎的帝王。 一个是出生微末,受尽苛待,在后院中忍气吞声,遭人诬陷,人人喊打的小官庶女。 若无林中那次偶然求救,二者注定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未曾想今日竟然又碰见了,她还是被欺*凌的角色,依旧如上次所见那般手无缚鸡之力,好似风吹就倒,雨打就垮,可哪怕就是到了此等危急的境地,她也不会求饶服软,有种就算抵抗到最后一秒,也绝不就范的蓬勃生命力。 李淮河此生见过太多太多只知忍气吞声的女子。 委曲求全的宫妃,低头折节的公主,忍辱负重的宫女,隐忍不发的臣妇……没有哪个像她这样,宁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杀人偿命报复到底的。 身周环绕着的暗卫至少有十数人,个个武力高强,他原可以不亲自下场救人。 可或就是冲着这份独一无二的刚毅心性,在那些不轨之徒涌上去即将触碰到她衣角的瞬间,他鬼使神差般,竟不自控跃下窗台,将她救脱了出虎口。 不过也就是觉得这女子格外稀奇些。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就像是两条方向完全不同的平行直线,因缘际会浅浅交错两次,仅此而已。 帝王施恩,救一平民百姓于水火。 这便是二人间此生仅有的联系。 “呆在此处。 半刻后会有巡逻守卫经过,你求救便是。” 简单。 扼要。 没有一句废话。 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显得没有一丝人情。 或许是慈悲行善,也或许是怕沾染上麻烦。 恩公表露出丝毫不想与她有任何干系的姿态,更是直接用言语表明,她命微薄,于他无用,摆明了不求任何回报。 如此……也好。 以她现在的处境,无论哪个男人与她扯上关系,或都会遭人嚼舌误会。 恩人交代完好似就走了。 身前的脚步声已愈行愈远。 冗长僻静的陋巷中,那个跪匍在地上的柔弱女子却并未起身。 她只觉心头受堵,喉头格外梗窒,撑在地上的手掌,抓起了一把粗粝的砂石紧握在拳中,那些被强压着的满腹腔的委屈,在独剩一人时,才终于排山倒海般全都溢了上来。 被人驱赶,遭人嫌弃,被恐吓威胁,险失清白…… 百姓们冷嘲热讽的眼神,王顺良嘴脸丑恶的枭叫,流氓宵小满面的秽笑……今日所遭受的这一切一切,裹挟着漫天的恶意朝她席卷而来,几乎就要将她侵没。 她跌坐在墙根,双臂环绕着膝盖,紧紧自抱。 犹如只受了重伤,遭人遗弃的野猫。 一滴硕大的晶莹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砸进尘灰当中。 渐渐的……一发不可收拾。 从刚开始的小声啜泣,慢慢哽咽,最后无法自抑掩面痛哭。 哭声顺着巷风吹散,回荡在荒凉颓败的陋巷,呜呜咽咽宛若一首伤歌。 蓦然,头顶传来句清朗男声。 一板一眼,似是照例在询问桩公事。 “还未能查出证据?将那人送上公堂?” 尤妲窈哭声一滞,从臂弯中缓抬起头,望向了不知是一直没走,还是又折返回来了的恩人。 他问话中透露着疏离,不太像是关切,眉头甚至微蹙着,略微不耐,更像是端坐在官堂上照章询问案情的红袍高官,在指责着办事不力的下属。 尤妲窈并未回答,算是默认。 到底不愿让人窥见脆弱,她抬手迅速将面颊上的泪珠擦干,但心中的那股子愤恨到底是怎么都压不下去,面对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终究让挤压了许久的情绪全都倾泻而出。 “恩人,你说王顺良究竟何时死? 他的保护伞摄政王究竟何时倒? 皇上究竟何时才能肃清妄臣,重整朝政? 百姓究竟何时才能有苦可诉?有冤可申?” 李淮河眸光微震。 心头仿若被只无形的手攥在掌中,呼吸微窒。 可见澧朝已受荼毒多年,千疮百孔至此。 就连个萍水相逢的寻常百姓,都已心忧至此。 他默了许久,才缓声道了句, “时候未到罢了。” 她扬起脸,泪眼漉漉望向男人,嗓音带着撕声哭过的沙哑。 “那恩人…你说,我还能有命活到那一日么?” 他居高临下,负手在身后,垂眸望着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凄惨面庞,一言九鼎道了句, “你必比他们活得长久。” 其实这不过就是桩冤污案,比起刑部积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冤案来说,不知要简单明了多少,只需李淮河道一句“彻查”,便会有人在半个时辰之内,还原事情真相,还这女子一个清白。 可人若是不能自立,就算伸手帮了一次,可是无济于事。 李淮河在宫外微服私访多年,这并非是他遇上的第一个身世凄惨之人,可寻常百姓遭遇的这些诸多不公,在他规谋已久的大事面前,却确实微不足道,若次次都需他圣躬亲办,未免也太过琐碎耗神了些。 强势介入他人因果,只会适得其反。 李淮河自认那日派人将她送到葭菉巷的忠毅侯府,于她便已是仁至义尽了,若她自己熬不出来,那便再怪不得旁人。 “借恩人吉言。 我必留着命,擎等着那一天。” 尤妲窈并不知他那句话的份量,只当是好心安抚,可饶是如此,她晦暗的眸底复又涌现出些光亮,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头,微抿了抿唇,由衷道了句, “小女有心想要偿报恩情,可也自知不能为恩人做些什么。 改日必去通天寺为恩人点盏长明灯,日夜为恩人祝祷,只盼恩人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可好似恩人不耐听这些。 他蹙着眉头,伸手往袖袍中探摸着什么东西…尤妲窈下意识以为他要掏出块巾帕来,递给她拭泪。 可她错想了。 恩人确从袖中掏出来一物。 却并不是能慰问人心的柔软巾帕。 养成系祸水 第15节 而是掏出了一把冰冷的匕首,直直抛在了她身前。 那匕首通体漆黑,只手柄处缀了颗硕大无比的红宝石,刀刃在抛落的瞬间由鞘中露出一小截,泛着明晃晃的冷光,似是极为锋利。 “学会还击。 若有下次,莫做逃命的那个。” 第十六章 “窈儿,窈儿你在哪儿……” 自恩人离开后,尤妲窈就躲到了街尾堆高了的那片草垛后头。 听到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屏气凝神不敢出声,只将方才收到的那把匕首握得紧紧的,直到远处传来楚潇潇的着急的呼喊声,紧绷着的身子才松弛了下来,她理了理发髻与衣装,朝着那个熟悉的人影弱声应答,“表姐,我在这儿。” 楚潇潇带着婢女,家丁,及一大批卫兵全都涌上前来。 眼看着表姐都已急得流下眼泪,尤妲窈立马上前安抚,“方才幸而我跑得快,躲在此处谁也没发现,那些人连我的衣角都没碰着,所以表姐莫要担心。” 就算如此,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遭这么多人围追堵截,心中不知该有多害怕。 楚潇潇看出她还未消肿的眼睛,以及微红的鼻头,心中愈发愧疚,她张开双臂将妹妹搂在怀中,哽咽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先驱车回家,一切回家再说。” 二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踩上踏凳,上了车架。 楚潇潇先是上下将她检查一番,确定她无碍之后,这才抹了抹眼泪, “你怎得这么傻,竟直愣愣的就冲出去了…我还会些三角猫功夫,手里的这把鞭子也是随身携带,可你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若是那群贼人一拥而上,你又该如何应对?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姐姐的该如何自处,我又该如何同父亲与姑母交代?呜呜呜呜…幸好上天庇佑,你才能虎口脱险。” 由此可见,虽说二人相识得晚,可表姐是个真心心疼她的。 经方才在巷中哭嚎过一通后,尤妲窈心情也平复了不少,她感受着袖中那把黑色匕首沉甸甸的分量,轻道了句, “表姐总不会时时护在我身侧,今后窈儿会学会还击的。 怪我太久没有出门,没有考虑周全,才让表姐受我名声连累有今日之灾,权当是个教训,今后必不会出现这种事情了,且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表姐莫要挂坏。” “恩!今后我们出门必多带些人,若谁敢上前冒犯,我命家丁抽刀就砍。” 二人虽相识得晚,可经此劫难之后,姐妹见的情谊迅速升温,俨然已成了至交好友。 车架徐徐前行,已在卫兵的护送下,驶入了闹市街区,原本是一路顺畅,忽得车轱辘一顿停了下来,二人由于惯性略微超前扑了扑,反应过来后又迅速稳住身形。 经过方才那些事,楚潇潇忽得警觉了起来,紧着嗓子朝外问了句, “怎得回事?莫不是又有贼人前来叨扰?” 外头传来车夫的话, “二位姑娘放心,咱现在有卫兵护着,那些个宵小不敢乱来。 只是前方不知为何,有许多女眷围在仙客来门前,将路给堵了。” 今日不是年,也不是节,好好的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女眷? 楚潇潇撩起车前的帷幔,探头超前望去,果然瞧见女眷们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含羞带俏,伸长了脖子往仙客来里望,而楼中早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几乎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人声鼎沸至极。 楚潇潇竖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心中了然。 “这些人都是冲着赵琅来的。 他今日在此与人论文讲经呢。” 哪怕这阵子一直受丑闻缠身,尤妲窈也听说过赵琅的名号。 赵琅,出身陇西的世家大族赵氏,三岁成诗,五岁成章,自小就才名出众,更是在此次科举考试中高中三甲,位列探花,生得俊朗无双,玉树临风,难得的是温润有礼,进退有度,是个人人都夸的翩跹公子。 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 无论从出身,相貌,才学,品格,皆无可挑剔。 也难怪京中女眷对他趋之若鹜了。 二楼雅阁的雕花窗棂全都大开,有数个穿着长袍的青年男子,执着书卷高谈阔论。 其中有个白衣公子,气质格外出众,单单只露出个侧脸就显得俊美非常,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引得在外头观望的女眷们发出惊叹的抽泣声。 此时赵琅踱步到窗前,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翻页的指尖一顿,眸光直直穿透车架的帷幔,落在了尤妲窈身上,二人四目相对,仿若电光火石一瞬间,皆呆楞了半瞬。 一旁的楚潇潇被他此举吓了一跳,赶忙放下垂帷,朝身侧的尤妲窈问了句, “莫非窈儿你与赵琅相熟么?” 平日里除了自家人,尤妲窈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曾经定过亲的王家人,除了偶尔出门送送绣品,从未和外男打过交道,也觉得赵琅这眸光有些莫名,此时只忙不迭摇头, “未曾见过。” 尤家虽然官小,可平日里也有些应酬,所以钱氏也会带着女儿出席些雅集茶会,可也仅仅限于尤玉珍与尤玉娴姐妹,至于尤妲窈这个庶长女,钱氏从未带她出去交际应酬过哪怕一次,所以对于京中的这些世家子弟,她也大多是从两个妹妹的口中得知的。 赵琅……她努力回想一番,好像确没有见过此人。 车道拥堵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很快又通畅,车架一路前行,朝葭菉巷驶去。 两个姑娘家好好出了门,却被群流氓地痞拦了路。 此事很快就传回了楚家,毛韵娘闻言格外心焦,楚文昌更是心急如焚,正在家中纠集了家丁要赶往闹市,才抡了棍棒刀剑准备出门,却发现自家的马车已经回来了。 二人立马涌上前,只见楚潇潇率先撩起帷幔出来了,望见母亲与兄长的刹那,瞬间崩不住哭出了声,毛韵娘也是眼角带泪,心中格外后怕,张开双臂将女儿楼在怀中,问她是否无碍。 楚潇潇摇了摇头,哽咽道, “女儿无事,倒是窈妹妹……她为了护我周全,竟自己跳下马车,被那伙贼人追了许久,好在躲在了堆草垛后头,这才幸免于难,兄长,你必要追拿到那伙贼人,为我们出了这口恶气!” 楚文昌捏紧拳头,“我必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一面说着,一面眸光担忧着往车内瞅。 尤妲窈此时也终于从车架中走了出来。 与衣装整洁,毫发无损的楚潇潇不同,她的发髻一看就重新梳理过,可依旧狼狈不堪掉落几缕在额前,脚上的绣鞋尽是泥污,披在身上的氅衣也全是泥点子,仔细观察一番,袖口处还有隐隐干了的泪渍。 楚文昌心头一痛,立即上前伸手想要将她搀下来,可尤妲窈却提前一步将指尖搭在阿红的手背上,踩下踏凳后,还不待毛韵娘与楚文昌问,她就率先张嘴了, “舅母表哥不必为我挂心,不过虚惊一场,我实无大碍,只是在巷道中跑了许久,现浑身都没有了力气,衣装也有些不洁……不知能否容我先回院中沐浴更衣,再去给舅母回话请安。” “我的儿,真是苦了你,快,快命人去烧热水。 你今日累着了,莫说什么请安不请安的,回去且好好歇着。” 得了这一句,尤妲窈便扭身,冲着二人屈膝请了个退安礼,被阿红搀扶着先进院中了。 楚文昌望着那个愈行愈远的倩影,只觉心中格外淤堵,他蹙起眉头,暗自悔懊道了句, “若非临行前母亲喊我去商讨田铺之事,我本该同你们一起去瓦市的,若我在旁,定然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知儿莫若母。 毛韵娘听出其中的隐约埋冤之意,不由愣了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神情骤然变了变。 * 清霜院内。 尤妲窈正在屋中沐浴。 脏污的修鞋,及满是泥点的衣裙,全都被搭在了六幅桃木雕花屏风上,屋内仿若被罩上了层白纱,水雾飘散在空中,氤氲湿润。 缕缕青丝漂浮在粼粼的水面上,顺着身周绕成了一个圈,粉光若腻的肌肤因水温而微微泛,额间沁出些微细腻的汗珠,浴中的女子容光焕发,显得愈发美艳绝伦。 尤妲窈正在愣神,眸光好似穿过透明的水雾望向远方。 此时门外传来阿红小心翼翼的问话声,“姑娘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热水都添过六次……可洗好了么?” 若再不出去。 不仅是阿红担心,或也要惊动院外的长辈。 她涣散的眸光逐渐聚焦,默了许久才轻道了句,“进来帮我更衣吧。” 阿红闻言轻手轻脚推开了门,屋内水雾萦绕,湿气扑面而来,耳旁传来水花荡漾的声音,她取了宽大厚实的毛巾绕到屏风后,才发现主子已经出浴,正寸*丝不*缕站立在铜镜前自照。 镜中的女子四肢修长纤细,颈若蝤蛴,肩若削骨,腰若杨柳,前*凸后*翘,在粼粼折射的金光下,圣洁得仿若天仙下凡。 哪怕是同为女子,自小伺候的阿红,每每见了这幅躯*体也照样觉得面红耳热,她轻步上前,用毛巾将主子身上的水珠一点点拭净,然后将套简单素净的白色寝衣递了上去。 “……去将那套最艳的取来。” 阿红闻言愣住。 或因从小被人嘲笑是妓子所生,所以大姑娘最不喜欢的就是穿红戴绿,也从不装扮自己,仅有的几套艳色衣裳,还是慧姨娘估摸着她要出嫁了,所以才置备下的,以往从来都是压箱底的,从不见大姑娘穿。 可主子既这么说了,阿红便折身返回厢房,从尤家带来的所有衣物中,取了那套胭脂红色的云锦浮纹水袖裙,这套衣裳是裁缝根据她的身形量身打造的,衣襟上缀了些金线,裙摆顺着纤细的腰身层层叠叠散落开来,将完美的身段显露无疑。 尤妲窈呆望着镜中宛若是另一个人的自己,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全都回想了一遍…… “若是任由你这样的勾三搭四,婚前与人苟且的狐媚子进店,那便是脏了地,惹了祸,坏了自家招牌。” “拜高踩低这就是人性,试问那日站在你床榻边的不是个小厮,是家风清正的世家子弟,是权柄在握的摄政王,是至高无上的皇上,那些人还敢如此怠慢贬低你么?” “学会还击。 若有下次,莫做逃命的那个。” …… 她好恨。 恨对她口出秽言的每一个人。 她何尝不想要回击。 可她又有什么武器? 她既没有靠得住的母族,也不想要太过连累楚家,唯一能引以为傲的针线技艺,经过这遭丑闻,也被全京城的绣坊拒之门外,焚成粉末。 至此,她连这份能温饱过活的手艺,也彻底失去了。 现如今,这幅人人垂涎的皮囊,已成为了她唯一拥有的武器。 那她就用这幅皮囊,去扑个原本高攀不上,有权有势的郎君! 养成系祸水 第16节 反正今后也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了,她绝不甘心像王顺良所说,远走边陲小镇,嫁给个粗鲁武夫。 她尤妲窈要嫁,就必要嫁个人中龙凤! 拜高踩低,确是人性。 丑闻已出,既然她无法澄清事实,无法一个个与众人解释,那就想办法用权势施压,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让他们无法指摘! 谁骂她,就拔舌。 谁唾她,就丧命。 如此一来,谁还敢轻易对她怠慢欺*压? 尤妲窈将堆在脚旁逶迤着的裙摆散开,对镜抹上红艳的唇脂,又从妆屉中取出了仅有的几只钗镮戴在发髻上,仅这么些许简陋的点缀,就将她衬托得明艳动人。 狐媚是吧? 勾人是吧? 那她就使劲浑身解数,做最搔首弄姿那一个! 那现在问题来了,在这遍京城的勋贵当中,她应该挑谁去勾诱呢? 脑中一道灵光闪过,蓦然涌现出个人影。 “阿红,你去探听探听那位探花郎近日的行踪。” 第十七章 阿红是个心思熟络之人,往常在尤家时就与下人们关系出得极好,这些年来常往院外帮着去各大秀坊递送绣品,长此以往也识得些三教九流之辈。 消息很快就打探出来了。 三日后,赵琅要去通天寺祈福还愿。 若想要佯装偶遇,刻意亲近,那首先得出得了楚家的门。 在尤家时若想出趟门,须得层层禀明,拿了对牌之后,通报门房才能成行。 到了楚家反倒没有那么麻烦,舅母是个温厚之人,从不在行踪上拘束晚辈,对尤妲窈这个外甥女也是多有照拂,自她那日从瓦市回来之后,就送了许多温补的药食到清霜院来,楚潇潇担忧她因那日之事心事不宁,也常来清霜院陪她。 “表姐,近日发生的这些事情确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我近几日憋在房中,想着或是我命里不好,暗地里冲撞了些什么,又或是在外头招惹沾染上了什么邪物,所以我想着,要不择日去通天寺拜佛求祷,祛魔驱寐。” 楚潇潇原还担心她在家中闷出病来,本就想要提出带她出去走走,现在见尤妲窈自己提出来了,自然是立马答应了下来,且在尤妲窈的暗示引导下,就将日期定在了三日之后。 经过上次的教训,楚家对她们此次出行格外重视,不仅车架换成了更宽阔敦实的款式,还让车夫提前一天去熟悉了地形地势,更派了约莫三十个家丁随车保护,绕是公爵家的女儿出行,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架势。 赵琅来通天寺还愿的消息,既然尤妲窈能打探到,那自然其他的贵女们也同样能打探到。 所以才刚到寺门口,二人就发现门外停了许多专供女子乘坐的富丽精致车架。 楚潇潇初来京城,在后宅中还未打开局面,并不识得几个京中的闺秀与子弟,可随着父亲的官位晋升,且加上马上就要嫁为人妇,所以也非常有意识想要多结交些人脉,对于这个传说中的翩翩探花郎,心中也颇为好奇, “未曾想到赵琅今日也在通天寺,待会儿说不定还能碰见他,与他说上几句话呢!哎……若是文俊哥哥能有这探花郎一半的文采就好了,也好考个功名,不必在军中搏命挣那几分功。” 楚家与马家是指腹为婚,自小定下的。 虽是相识与微时,可楚马两家这些年的境遇却大不相同。楚家家主楚文强凭一身武艺,过人的胆识,及在军中摸爬滚打悟出来的用兵之道,一跃成为当朝新贵,候爵加身。 可马家却并没有比当初两家订婚时好多少,马文俊的父母先后去世,他先是想要走仕途,可屡考不中,后来又投奔楚文强到了军中,现只任职八品总兵。 想要偶遇赵琅者又何止她们,寺中早就蹲守了许多女眷。 可惜全都扑了个空。 赵琅或是对此早有预料,早就在大殿中烧了香,紧而绕道去了后院单独的禅房中,与主持坐谈论道,门前守了好几位武僧,女眷不得入内。 眼见今日是白来一趟,尤妲窈心中不免失望。 可既如此,也别无他法。 她先是与楚潇潇在殿中烧香拜了佛,然后又求了几个平安符。 通天寺乃传世古寺,占地范围甚广,寺中被僧人们打理得很好,绿树茵茵,景色宜人,其中更是有好几处佛刹,不仅是京中百姓的朝圣之地,也常有皇亲贵戚前来,此处尤妲窈来过几次,早就没有了新鲜热乎劲儿,可楚潇潇缺是第一次来,还想要再四处走走。 此处武僧众多,也不用担心人身安全,二人干脆分开,约定好时间一个时辰后在寺门口相聚。 眼见无法靠近探花郎,尤妲窈闲呆在寺中也是无用,干脆顺着通天寺的斜径,行到了庙后的山上,此处僻静,山林中尽是桃树,正是春季,粉红桃艳的桃花绚烂盛开,层层叠叠顺风飘落,仿若下了层粉白的花语。 鲜少有人晓得,后山的西北角处,供奉着尊狐仙。 此事是尤妲窈以往去云裳院送绣品时,听柳嬷嬷说的。 嬷嬷还道此狐仙极为灵验,据说前朝圣宠一时的云贵妃,就是在入宫前特意来拜了拜,所以入宫后才能一朝得圣上喜爱,圣宠数十年不衰。 若想要蛊惑人心,勾诱媚众,拜通天寺中的那些菩萨慈佛是无用的。 所以她特意寻来,打算拜一拜狐仙,盼它能为心中所图谋之事助益一番。 顺着小径探寻一番,果然在处斜坡下,寻到了尊狐仙座像。 与殿中那些慈眉善目的菩萨不同,这尊像面容娇美,眉毛细长,面上神情略带羞俏,身上塑的衣裳及其华丽,身后拖着长长的九条尾巴,或是鲜少有人前来参拜,彩塑已经褪色,落满了尘灰与落叶。 尤妲窈先是上前用巾帕将其好好擦拭一番,又将狐仙娘娘座像四周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站在座前,双膝触地,身躯朝前笔直跪了下去。 “狐仙娘娘,小女性本纯善,可现如今已被流言逼至无路可走,无可奈何身无长物之下,只能利用姿貌傍身,小女在此立誓,今后所作所为都只以撩获人心,狐媚天下为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盼狐仙娘娘能显灵护佑小女,小女得偿所愿后,必定为您重塑金身。” 此铮铮之言,响彻回荡在山林,落入偏僻转角处的男人耳中。 他透过树枝绿叶的缝隙,从后头望着那个冲狐仙虔诚祈祷的女子,眸底的兴味越来越浓烈。 尤妲窈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 她顿了顿,想了想又道, “小女还有一恩人,他待小女恩重如山,却从未索求过回报。 小女感怀在心,在此祈求狐仙娘娘,盼恩人事事顺心,姻缘美满,此生能得一知心良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说罢,又郑重拜了三拜。 男人挑了挑眉。 她为自己乞求狐媚天下,妄图用美貌逆天改命。 却不忘那两次的救命之恩,为他祝祷得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美满。 呵,只能说她倒也有心了。 此时,小径上急匆匆快步走来个婢女,面上尽是惊喜之色, “姑娘,那赵琅赵公子! 他正朝咱们这边走来了!” 第十八章 “姑娘,那赵琅赵公子! 他正朝咱们这边走来了!” 尤妲窈顿然抬头,望了望狐仙娘娘的座像。 才刚刚发愿,竟这么快就显灵了么? 尤妲窈只觉心跳得飞快,仿若要从胸口跳出来,她慌乱由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在哪儿?快,快带我过去。” 主仆二人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果然就瞧见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子快步走来,身形高阔,相貌俊朗,可不就是那赵琅么? 虽不知那他好好的为何出现在此处,可今日总算没有白来,竟能有机会与他独处! 尤妲窈立马掏出袖中的铜镜,仔细检查了番妆容与衣装,内心又莫名慌乱了起来。 到底是头次做此等勾诱男人的狐媚之事,所以在来通天寺之前,尤妲窈也是做过些准备的。在她的料想之中,二人合该在庙中相遇,然后趁着擦肩而过的间隙,她假意跌倒,那赵琅品性高洁,定然不会眼睁睁看她摔在地上,必会伸手搀扶…… 借此二人便可指尖相触,肌肤相碰。 她此时会斜斜倒在他怀中,含羞仰望赵琅英俊的侧脸,然后错愕又矜持地推开他的臂膀,垂下眼帘,扭着杨柳般细软的腰肢,屈膝软声道谢,再命一旁的阿红献上亲手做的糕点为谢礼,这便算是有了交集。 转身离开,朝前走了几步之后,又恋恋不舍扭头望回望,若赵琅也恰好朝她看来,那此事或就成了一半。 为了让道谢时,腰肢扭得更婀娜些,尤妲窈甚至在铜镜前练了无数次。 可人就在眼前了,她忽就怯了,一直踟蹰不敢向前,甚至有点想玩后缩。 — 赵琅丝毫不知自己已被人标记成了猎物,只满腔都是愁思。 自中了探花之后,赵琅一时间声名鹊起,愈发成了旁人眼中的香馍馍。 在外头人人对他倍加推崇,可谁都不知道,他扭身回到赵家,却是个受嫡母自小打压的庶长子。 赵家是陇西的世家大族,家中有可传代的授勋公爵。 而嫡母的亲生儿子,却只比赵琅小两岁。 为了这爵位不旁落,嫡母从儿时就对他提防忌惮,事事只以弟弟为先。 家中的珍藏古籍只有弟弟可翻阅。 聘请来的名师只着重指点弟弟。 所有的政治人脉资源只向弟弟倾斜。 无人得知,他是暗地里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在层层打压之下,为自己搏得几分才名。 他毕竟不是嫡母亲生,告诉自己只能咽下这口气。 可不能忍受的是,嫡母竟要插手他的婚事。 以赵琅的年龄,原本早就该订亲,可嫡母却道必要他考上功名,走上仕途之后,再为他聘位贤良淑德的妻子,此说法倒也无可指摘,于是他只将心事放在学问上,一门心思钻研,今朝终于考中,位列一甲探花。 谁知嫡母为他挑选的,竟是她母家的侄女李卉琴? 能嫁入赵家,嫡母的母家自然也是高门,可除却家境,那李卉琴是在算不上门良配。 养成系祸水 第17节 不仅相貌难登大雅之堂,性子也被娇惯得极其刁钻跋扈,没有半点贵女的矜静……其实这些倒不是最主要的,令赵琅最不爽的,是他实在不想因姻亲而受人钳制一生! 可父母之命不可违。 他虽暗中不满这门婚事,可也担心背负上不孝的罪名,到底不敢明面与嫡母叫板,只将此事拖着,盼那李卉琴体会他对这桩婚事无意,能知难而退,可那李卉琴咬死了一副非君不嫁的模样,今日甚至追到了通天寺来! 赵琅不胜其烦,也不耐应对,只寻了个借口出来,想要寺后这片山林中静静心。 他心中烦闷不已,劝退小厮,只快步流星朝前走,忽听得前方不远处有轻微的树枝断裂声……那李卉琴总不至于追到此处来了吧?他蓦然厉声朝前喝问了声,“谁在那儿?” 前方路径转角处,由郁郁葱葱的枝叶后头,蹑手蹑脚走出来个身穿浅色青衣的女子。 赵琅定睛一瞧,认出了来人, “是……尤姑娘?” 她面上的神情更尴尬了,脸涨至通红,慌乱到手脚都不晓得往哪儿放, “赵公子认得我? 也是……现如今整个京城,只怕无人不认得我这张脸。”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赵琅并非是因这桩丑闻才认识她。 早在这之前,二人就见过。 那还是在两年前。 李琅想要挑几卷残籍,前脚刚踏入瓦市书舍,随行驱来的车架后脚就被嫡母支走了,此事以往发生过很多次,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可这次想要离开时忽然天降大雨,将他困在了书舍当中,且偏偏不巧,恩师约好了时辰让他上门考校学问。 正在他苦于无伞,无法离开之际…… 书舍的小童上前,递给他把发黄了的油纸伞。 “郎君,坐在窗前的那位姑娘方才听见您着急赴约,命我特将这把伞送给你。” 这无异于雪中送炭。 他微微偏身,透过垒得层层叠叠的书架,朝窗前的方向望去。 暴雨在天青色的阴云中落下,将窗橼砸得脆脆作响,而坐在桌前的女子好似置若罔闻,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了指尖的那本书册中,她穿了身浅白的衣裳,就那么腰杆板直静静坐着,像是沉闷黯淡书舍中的唯一一抹光亮,显得格外娴静。 从小到大,不乏有主动向赵琅献殷勤的女子,环肥燕瘦,各式各样的他都见过不少。 可眼前这幅景象,还是让他呆了呆。 以往对于女眷莫名的好意,他都是避之不及的。 这次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些想要主动与这女子有联系的想法,他伸手将伞接过,还破天荒拉住那小厮, “这伞总要还。 不知哪位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她今日解了我燃眉之急,改日我必备下薄礼登门拜访。” “那位是弯柳巷尤家的尤大姑娘。 她早早就吩咐我,说若是公子问起,只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且她是已订亲之人,不宜与外男交往过密,这伞权当是送给公子的。” ……如此行事,更让他对这位尤大姑娘心生了几分敬重。 所以就算是后来京中传出事关她的丑闻,赵琅也是心有疑惑。 仅那一面之缘,便晓得她是个知礼守节,自持庄重的女子,连送伞这种小事都懂得避嫌,又岂会与个小厮牵扯不清?只是尤家好似从未当众澄清过此事,且她那门亲事,好似也受此影响被退婚了。 赵琅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 “尤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被这么一问,尤妲窈更慌乱了。 总不能说是来拜狐仙的。 她紧张到咽了咽唾沫,有些语无伦次回道, “……公子应也听说了京中那些关于我的虚言,长辈担心我是冲撞了什么,今日特让我来通天寺去污除秽…我听说,此处风水好,所以求到符后,就到此处来散散神。” 那桩丑闻是不是虚赵琅不知,可他却能看得出来,她确受荼毒之深,向来这阵子必然被侵扰得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竟已开始信神鬼之道了。 只是那桩丑事,是被众人当场撞破的,传闻中的更是有许多不堪入耳的细节,仿若有人在侧旁观,所以赵琅依旧对她心生警惕,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且赵琅不是个头脑昏沉,同情心泛滥之辈。 他正值议亲的紧要关头,自然分得清楚孰轻孰重,此时婚事尚未谈定,绝不该同个深陷丑闻的女子牵扯过密,这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出于人道主义,赵琅先是温声安抚了几句,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娘一时困顿而已,熬过这一关,说不定就有大福在后头等着呢?” 说完这几句,赵琅也不欲多呆,生怕与她沾上丝毫干系,道了声“告辞”,立马扭身顺着斜径就离开了。 不是? 就这么走了? 尤妲窈望着他的背影,呆楞在原地丝毫缓不过神来,这原本是天赐的良机,可她甚至都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人就走了?且赵琅这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更是让她心中有种浓浓的挫败感。 她或是道行还不够深? 胆子不够大? 计划不够详尽? 须得……再拜拜狐仙娘娘? 此时身后传来阵细微脚步声。 尤妲窈不由心中一喜,不会是赵琅又寻回来了吧?! 她眸光锃亮,裙摆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蓦然转身,瞧见的却不是赵琅,而是个黑衣男子的胸膛,她被来人吓得脚底一软,直直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摔落在地。 腰间却被股遒劲的力道拖住。 她抬眸缓缓向上看,映入眼帘的,竟是恩人那张英朗非凡的面庞! 他穿了身乌黑沉沉的劲装,给人压迫感十足,只单手捞着她,却并未将她扶起。 甚至俯低了身子逼近,眉峰微挑,望着她的眼底尽是狭促,语气中也满是调侃。 “还当尤姑娘有何高明手段…… 若仅是方才那般,想撩获人心,狐媚天下……恐难于登天。” 第十九章 “还当尤姑娘有何高明手段…… 若仅是方才那般,想撩获人心,狐媚天下……恐难于登天。” 尤妲窈瞳孔震动,呼吸微窒,她仰头望着绚烂春光下的那张脸,心跳莫名快了几分,这分明是她安排给赵琅的桥段,怎得阴差阳错,对象换成了恩公? 且恩公怎知她要撩获人心,狐媚天下? 尤妲窈反应过来后,立马从怀中挣扎站起身,恨不得地上裂了条缝,让她能立马钻进去。 聪慧如她,自然猜到恩公已瞧见了她方才拜狐仙那一幕。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为情,毕竟世间皆要求女子不可逾矩,守身如玉,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决意玩弄人心,施展手段去取悦男人,这落在恩人眼中,只怕是真的将她当成了另类妖孽。 可既然决意走这条路,就必要做好心理准备,被旁人冷眼指摘。 恩公若是觉得她不正经,那也应该只是第一个,但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若是真这么在乎他人的目光,蜷缩着伸展不开手脚,那岂能成事? 尤妲窈强按下心中的羞耻,先是往后退了一步,紧而绷直了身子,干脆先给他扣了顶帽子,抿唇轻道了句, “恩人听人墙角,恐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虽早就看出她身上有些带刺的荆棘,可李淮泽明白,那些刺都是对外的。 对他这个恩人,她从来都是姿态低微,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她言语中流露出些许锋芒来。 在宫廷中,她若敢这么说话,只怕早就被禁卫军拖走,将头砍了八百遍。 可李淮泽却并未觉得不满,毕竟谁会将奶猫亮出的爪子当回事儿呢? 且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并不觉得尤妲窈此举有何不妥。 毕竟自小在后宫长大,见过不少后宫嫔妃争奇斗艳,她们为了争夺帝王宠爱,为了当上皇后,为了皇储之位,那可是什么狠辣手段都能使出来,莫说狐媚此等小事,谋财害命,利用母家舞权弄势……这诸多种种的奸谋简直是手到擒来。 且帝王心术,本就更冰冷无情。 只要能拿到结果就好,至于过程如何,他并不太过细究。 她如今想要勾诱男人,无非是想为自己寻个可靠依附,想要从这桩丑闻中完全抽身罢了,李淮泽表示很理解。 只是,这尤大姑娘表现得……也实在是太差强人意了些。 他方才特意跟过来,原本是抱着些期待,想要看好戏上演,谁知她竟就这般轻飘飘让赵琅离开了?这无疑就像是高潮迭起的折子戏,在鼓点越来越密集时,台上演员忽然谢幕退场,简直让人觉得扫兴极了。 以她这样的道行,只怕等到猴年马月,估计也不能得偿所愿。 索性方才将公事已办妥了,李淮泽面对这个想耍狐媚子手段的新手,倒也乐意指点一番。 他蹙着眉头,将眼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一通, “你这身衣裳,倒不像出来勾引郎君的狐媚,反而像要从此剃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 恩人非但没有指责她行径不洁,反而开始对她的穿着指手画脚了? 今日到底是与表姐来寺庙礼佛,若是穿得太过艳丽反而惹人注目和疑心,所以她只穿了见淡绿的宽袖交领上衣,浅白浮纹马面裙,缀以银钗,略施粉黛而已。 尤妲窈有些不明,追问了一句, “这么穿……有何不妥么?” “尤姑娘理应看过话本? 风流尼遇俊王爷,俊俏尼姑会书生,诸如此类的?” 尤妲窈懵然点了点头,她倒也看过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可一时想不明白它们与这身衣裳,又能扯上些什么干系。 养成系祸水 第18节 “既将相会地点挑在寺庙此等古朴庄圣之地,那衣着便不能太普通随意,否则与寻常香客没有区别,根本就不能让人有记忆点。” 还有这样的说法与讲究么? 尤妲窈脸上的疑惑更甚,“那……那应该怎么穿?” “越是此等肃穆的地方,越是要穿得香艳无极,如此才用极强烈的反差吸引眼球。 取经的高僧唐三藏,要用最美艳绝伦的女妖去勾诱,便是这个道理。那些话本子里头是如何写的?万字纹袈裟披身,盖在下头的是薄如蝉翼的蚕丝……此等禁忌感,才能让人见之难忘,入神嗜魂。” 这些话显然远超过男女之间的界限。 若是换个男人讲,尤妲窈必会觉得此人放浪不正经,可被恩人这般神情淡漠,一本正经说出来,她心中竟有种……受教了的感觉? 这些话说得确有些道理。 尤妲窈甚至开始顺着这是思路想, “那…那我应该身披件素白的薄氅?里头穿套衣不遮体的艳衣?这,这如何使得?风一吹,只怕不知赵琅,其余人只怕都瞧见了,我还不至于能这么豁得出去……” “又错。” 李淮泽冷觑了她一样,仿若在看块朽木,“话本是话本,实际是实际,必要学会举一反三才是。现如今众人本就视你为狐媚祸水,你若再穿着暴*露,行为出格,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做实了传言?只怕那赵琅愈发远远瞧见你都避之不及,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那…那怎么办?” “寺庙香客众多,人员冗杂,本就不是能施展狐媚子手段的好地方。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挑错地方了。” 尤妲窈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开始觉得为难, “可不在寺庙又在哪儿呢?探花郎实在太过抢手,无论在哪儿,周围的女眷都只多不少,我只怕挤都挤不进去。” 虽说她这狐媚手段还不够纯熟,可压根就没有能容她施展的空间。 正在尤妲窈焦头烂额之际,在恩公的示意下,他身后的随从上前几步,递上来张帖子。 “五日后赵琅要在仙客来会客。 我正好在隔壁也定了桌席面,可现下有事去不了,便赠给你助一臂之力吧。” 第二十章 仙客来乃京中最繁华的酒楼,是京中勋贵们请客摆宴的首选,每逢年节时,往往需要至少提前一月预定,而眼前这张烫金的帖子,是仙客来中规格最高,最难预定的天字号雅间。 仙客来各个雅间等级森严,天字号更是只有提前报备过的贵客才能出入,闲杂人等是进不去的,这不比寺庙行事方便得多? 若真能在仙客来碰见赵琅,她略施小计,说不定真能让他青睐有加! 那张描了金边的精致帖子,在绚烂春阳下格外刺眼。 尤妲窈看得眼馋,却不敢伸手去接这份厚礼,毕竟她现在寄住在舅父家,身无分文,而仙客来天子号的雅间却是一席千金,哪怕是倒卖出去,也有许多人愿意重金求购。 “脸皮这么薄,还想魅惑人心? 罢了,当我多事。” 正在犹豫之际,恩公好似等得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立马就要让人收回拜帖,尤妲窈见状,干脆心一横,朝前走了几步,伸手接过了那张帖子。 “小女已欠了恩公多次,左右也不差这一回。” 尤妲窈屈膝转手,道了个谢礼。 她眼中垫脚伸手都够不着的天字号入场券 在李淮泽眼中,甚至都不如张白纸。 他微颔了颔首,如同对下属布置任务般道, “那赵琅瞧着对你并不排斥。 你好好钻研钻研,使出十二分的气力应对,未必就不能将他拿下。” 之前的两次碰面,恩人都少言寡语。 这还是尤妲窈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他非但没有如想象中嫌恶他,且还这么出谋划策,这般费心费力一而再再二三襄助,不禁让她心生好奇……这神出鬼没的恩人到底是谁?莫非真如舅父说揣摩得那样,是舅父相熟的旧相识? 好像也只有如此,才能说得通了。 以往恩公不说,尤妲窈也不敢多问。 可或是二人打了几次交道,她胆子也变得略微大了些,只试探着问道, “恩人可是因为舅父的原因,所以才对我多番照拂?” 和忠毅侯又有何关系? 不过是脑中的那根弦,精神在诡谲多变的朝堂党争中紧绷久了,正好瞧她比旁的女子多几分有趣,想要瞧瞧她能顺着狐媚这条路走多远,寻些别致的乐子罢了。 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必让她知道。 李淮泽似是而非道了句,“忠毅侯军功至伟,他的家眷自也应该照拂。” 此言无异于做实了尤妲窈心中的想法。 可恩人这浑身的上位者气质,透露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俨然不像是如舅父般苦出身,定然不是从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那估摸着便是舅父起势后,识得的某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李淮泽并不知,也混不在意她心中的猜疑。 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扭身朝来时的方向离去了。 尤妲窈仔细将那张拜帖收在袖中,也忽觉到了与楚潇潇汇合的时间,便带着阿红往寺庙门口赶去,通天寺离京城不算不得近,此时又正值午膳时分,许多香客都留在了寺中与僧人同吃斋饭,可有前车之鉴,毛韵娘担心她们二人再出好歹,所以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让她们早些回来。 寺庙门口也早就侯了许多返程的香客,尤妲窈一眼就望见了站在车架前等候的楚潇潇。 她虽因此次对赵琅扑了个空,可内心倒也不觉得非常沮丧,主动关心问道, “表姐逛了大半天,可累了吧?寺中的诸多景点中,最喜欢的是哪里啊?” 楚潇潇以往总是精力旺盛,今日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只略略答了几句就结束了交谈,姐妹二人先后踩着踏凳上了车架,坐定之后她轻笑了句“逛得有些乏累”,然后就斜斜倚着车壁小憩。 回去路途遥远,需要整整两个时辰。 尤妲窈觉得肚饿,先是喝了几口早就备着的小麦茶,然后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紧而眸光顺着被风吹得翻腾,望向车外飞快向后掠的景色,心中不禁开始为狐媚事业担心起来。 她现在住在舅父家,虽受庇佑,却无形中形成了种掣肘。 就比如说五日后,她若想要如愿去仙客来,那必定要通报舅母一声,且为了不让她一人在外头出差错,表姐也必然会相伴她左右,若真如此,首先她们就要过问这张拜帖的来历,其次她顾及颇多的情况下,也无法更好应对赵琅。 且勾引男人这事儿,若能成便罢了,若是不成,事情败露后她必然会被千人唾,万人骂,或许整个楚家都会被连累……所以最好还是从舅父家脱离出来,可离了楚家她又能去何处呢? 尤妲窈的思绪,随着摇晃的车架越颠越远,眼眸也愈发沉重,渐渐阖上了眼睛靠着阿红逐渐睡去,等再睁眼时,已经到了葭菉巷。 车架刚停稳,门前一直候着的楚文昌就迎了上来,他先是向车夫查问路上是否一切顺利,然后又略带了几分解释的意味,朝踏下车架的二人温声解释。 “你们两个去通天寺祈福,怎得也不同我说一声?我合该和与你们一同去的,否则若是像上次那样,再出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楚潇潇经过一路的休憩,精神显然好了不少,她踩着踏凳下来,抿唇笑着调侃了句, “这么多家丁都跟着,还能出什么事儿?哪用得着哥哥再跟护着? 更何况,以往我也常出门,从来都是不同你说的,倒也不见你如此紧张。” 楚文昌被戳破心思,面上有些讪讪,抬眸望了跟在身后的尤妲窈一眼,立马往回找补道, “现在与以前怎能一样? 以前那是在潭州,现在可是在京城,且以前只有一个人,在外头向来是耀武扬威惯了的,可现在你不是还带着窈儿么?” 楚潇潇抿唇一笑,眸光在楚文昌与尤妲窈二人身上转了转,到底也未说什么,只吵嚷着肚子饿了,然后就赶忙拉着尤妲窈往院中跑,早就有小厮回来送信,毛韵娘得知了她们二人即将抵达的消息,掐准了时间命人往膳厅中传菜。 楚丰强已正式就职,被调遣到京郊练兵去了,须得几日后才能回来。 楚文昌,楚潇潇,尤妲窈依次落座,三人相处得倒也异常和谐,楚潇潇也时不时说些在通天寺的见闻,引得厅中阵阵欢声笑语。 饭罢后,楚潇潇带着芳荷想回去休息了。 尤妲窈原本要回清霜院,楚文昌跟在她身后,刚准备张嘴说顺路一起走…… 可此时毛酝娘脸上挂着笑,招了招手, “窈儿留下来,陪舅母说说话。” 尤妲窈乖巧应了句,“是。” 二人一起拉着手,走进了主院中的偏房中。 毛韵娘望着眼前美貌乖巧的外甥女,心中感慨万千。 窈儿虽来楚家不久,可毛韵娘从心里清楚,这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在府中从不多事,安静得就像是一只猫,再加上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实在是个人心疼的。 平心而论,毛韵娘并不讨厌她,可若说能有多喜欢,那确实也说不上。 其一,就是因为那桩丑闻。 自从她借住在楚家的消息传开后,府门外就出现了不少流氓地痞,日夜蹲守,府兵赶也赶不走,这让楚家上下心中都觉得膈应,出行极不方便。 其二,为了护卫尤妲窈的人身安全,实在是花费了太多人力物力。 楚家刚来京城,家宅中本就一团乱麻,甚至连京中各个铺面的账务也都还未理清,真是要用人的时候,可自从外甥女在陋巷中险些遭难之后,每每出行,为保万无一失,必须抽调大量的家丁在旁护卫,这使得楚家内部的办事效率大大降低。 其三,也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毛韵娘早就看出来了,儿子只怕是对尤妲窈生了心意。 儿子尚未婚配,原本是咬死要考取功名之后再议亲,可自从外甥女来了之后,毛韵娘将他的转变看在眼里,只要是窈儿在的地方,他鞍前马后,恨不得事事放在心上,好在窈儿一直谨小慎微,并未给过任何回应。 其实说起来,以往若楚家尚未起势,只要儿子喜欢,那任他娶谁,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乐意,哪怕是外甥女深陷丑闻,她也并不在意。 可现在不一样了,光论家世,他们两个就不匹配。 现在丈夫当了侯爵,哪怕儿子考不上科举,走仕途无望,那也可以继承爵位荫封做官,在毛韵娘的预想中,他合该去娶个门第相当,声名清白的女子,而实在不该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对尤妲窈动了别的心思。 楚家是可以对外甥女尽力帮扶,可若是娶进门来,那实在是不够妥当。 综上几点,毛韵娘这几日思来想去,只觉得外甥女再住在楚家,已不再合适。 毛韵娘不是个狠心的,做不出直接将人轰出门的事儿,若真如此,只怕是楚丰强也必然不会愿意,她只能尽量想个让彼此都能受益的法子,她先是旁敲侧击问了句, “我的儿,自你来楚家后,咱们娘俩也未好好说过话,舅母今日也不瞒你,实则是你舅父一直让我帮你相看门合适的亲事,我虽有心,可也得问问你的情况,若是要做当家主母,那必得学会掌家理事,你以往在尤家时,那钱氏可有教过你算账御下?” 尤妲窈抿唇,摇了摇头, “……对于这些庶务,大娘子从来都只教另两个妹妹,从不让我在旁听训。” 养成系祸水 第19节 这个答案显然在毛韵娘意料之中,她顺坡下驴道, “这样下去可不行。 只是我虽有心教,可你也瞧见了,自入京后我实在分身乏术,委实顾及不到你,我又想着,还不如直接拨座宅子直接让你管,你如此还能学得更快些,你意下如何呢?” 尤妲窈闻言一怔,下意识摆手退却, “舅母万般为我,只是我怕自己笨手笨脚,万一将产业嚯嚯了,岂不是有负舅母心意?” “有舅母给你兜着,怕什么? 京中确有这么桩宅邸,是以往在潭州时,一个出了五服的远亲托我们帮忙入京照看的,他家虽家产万千,可人丁凋零,如今只剩下个身患重疾的公子,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求医问药,久不在京中,念着祖上的几分交情,又觉得咱楚家是个靠得住的,才将那宅子交到了我们手中。 离葭菉巷不远,走路过去不过也就半柱香。 里头样样齐备,仆婢也都有。 倒也不必怎么管,不过收收院中的烂果子,命人捡捡花枝烂叶罢了。” 电光火石刹那间,一个念头在尤妲窈心中冉冉升起, “那舅母……若我能在那儿小住一阵便好了,也好时时看顾着…只是不知方不方便……” 毛韵娘一怔,也是实在没有想到她竟能自己主动提出来, “那……那也好。” 第二十一章 许是因为此事推进得太过顺利,倒有些出乎毛韵娘的意料。 她之前还有担心,一是担心丈夫会因此事,而与她夫妻之间产生嫌隙,所以早些时候特命小厮去京郊给楚丰强送信,信上丝毫没有提及心中的顾虑,而是全都说是为了外甥女好,若是能早日学会掌家理事,也能早日寻的位如意的好郎君。 楚丰强的意思是,一切都随外甥女的心意。 她若不想去,绝不能强迫。 若是答应移居另住,也要好好照看。 现在外甥女已经松了口,那她与丈夫也有个交代,没有后顾之忧了。 而在尤妲窈心中,她丝毫不觉得毛韵娘私心用甚。 毕竟从到了葭菉巷之后,毛韵娘一直对她照拂有加,关怀备至,现在提出的这个建议,对她也是好处颇多。学习掌家管事倒是其次,最主要离开楚府别居之后,再也无人可问她的行踪,她想要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 且若是哪怕事情败露,也不至于连累楚家。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日,就有好几个仆婢,在毛韵娘的差遣下,来到清霜院给尤妲窈收拾行装。 这事儿自然也瞒不住楚家众人。 楚文昌听闻此事时,呆楞了几瞬,下意识是不愿意的。 他以往不愿意成亲,那是没有碰上合心意的,可自从尤妲窈住进楚家后,他便不可自控对她动了心,那样美貌的一张脸,那样凄惨的身世,那么受众人垂涎,还险些屡遭毒手……这些种种叠加在一起,对个颇具正义感的男人来说,楚文昌是恨不得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再也不让她受任何一点伤害。 他只想时时照拂着表妹,又岂会甘愿她另居她所? 可后来冷静了一番,又觉得此事并无不妥。按照他的心思,已经表妹现在的处境,她今后必然是无处可去,他迟早会娶她入楚家门中,楚家现在家大业大,作为内眷若是能通些理事之才,对他对楚家对表妹,都是有益无害的,现下在入门之前让她多学着点,是好事。 且表妹住在家中,他时时要顾及着母亲与妹妹,二人间反而只有纯粹的亲戚之情。 可现在她虽要搬出去住,不过好在搬得也不远,今后他也可以时时上门照拂,一来二去的,也能让表妹察觉到他此番心思,对他更亲厚些。 至于楚潇潇这边。 她只觉有些猝不及防,毕竟二人这些时日一直形影不离,怎得表妹好好的,忽然就要搬出去? 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怠慢了表妹。 甚至听到消息的瞬间,就扭头问随伺在一旁的芳荷,“是不是那日从通天寺回来,我待表妹略冷淡了些,所以她生气了?才想着搬出去的?” “岂会?小姐多心了。” 倒也不是楚潇潇多心,而是那日在通天寺中,她确受流言蜚语影响,而心中有些烦闷。 那日在寺中与表妹分开之后,她除了游览寺中的古刹景点,还私见了未婚夫马文俊。 二人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可随着年岁渐长,一个在潭州无忧无虑游山玩水,一个远走他乡搏命沙场,已是许久不见,那日马文俊正好没有差事,所以特赶来通天寺相会,以解相思之苦。 久别重逢,二人原本也好好的,说了会子知心话,又聊了聊近年的见闻,可后来楚文昌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了尤妲窈身上,二人便开始有了争执。 马文俊肃着一张脸, “她现在臭名远扬,人人唾骂,楚伯父因着往日恩情,将她收留到府中也就罢了,可你合该避嫌,与她划清界限才是,怎能与她情同姐妹,同进同出呢?” 楚潇潇向来护短,一下子就因这几句话冷了脸, “莫非你也听信了那些谣言?觉得我表妹不堪?或也觉得我与表妹亲近,所以也觉得我是个不堪之人?” 楚潇潇本就比马文俊小上几岁,性子也略略骄纵些,所以自儿时起,马文俊对她向来是极为照拂,再加上这几年楚丰强在军中的权势愈甚,马文俊在这门婚事中俨然成了高攀的那个,所以他愈发做小伏低些。 “我知你是个热心的直肠子,可这番真心实意,却也莫要放在错的人身上。 空穴不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京中之所以有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必是因为她行为不检,品德有失啊,否则京中这么多女眷,为何不传别人的是非,偏传她的是非?那日她与小厮在房中私会,是好多人亲眼所见,莫非这还能有假么? 我是不知那狐媚表妹是如何与你解释的,哄得你这般护着她,我只心疼你受人蒙蔽,遭人拖累,你堂堂一个侯爵之女,本该金尊玉贵,可我听说那日你不仅在瓦市上屡次三番遭人拒入,还被歹人尾随……若非是你与那狐媚表妹在一起,你岂会受如此怠慢?岂会如此担惊受怕? 潇潇,你就听我的,离那祸殃远些吧!” 这左一个狐媚,右一个祸殃,实在是让楚潇潇怒从心中起。 那日陋巷中,表妹为护她安危,独自跳车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姐妹二人现在可以说是过了命的交情,哪里能容忍他人置喙?哪怕是未婚夫也不行! 她正在气头上,不知如何同马文俊解释,又觉得他已先入为主,只怕也听不进去她的解释,抬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只觉有些陌生。 “她为人如何,我心中自有判断,不必你在我面前说嘴。 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今生就是要同她交好,与她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你若介意,惧怕流言,不如直接写封退婚文书来葭菉巷,你我一拍两散便是!” 楚潇潇倒也并不是真想退婚,不过是撒撒气,放放狠话罢了。 与马文俊争执过后,她确实还在气头上,以至于回到寺门口与表妹汇合之后,她也一直提不起精神来,今日忽闻表妹要另居旁处,只暗暗自责是不是那日言语上有些冷淡,或让表妹伤了心。 她带着芳荷去了一趟清霜院,原是想要挽留的,可见表妹好似是真心想要好好学内宅之道,所以才移居,这才放下心来,她挽着表妹的手,心中颇为依依不舍,“好不容易家中来了个妹妹,谁知才来了这几日,你又要住去别处,好在那处也不远,走动起来也方便,你一个人住着想必也孤寂,我必常去看你。”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毛韵娘想要教外甥女掌家理事,倒也不是虚言,第二日上午,将外甥女唤到主院中,教了些看账本,盘铺面的技能,然后又悉心嘱咐了一番,用过午膳后,就命人将东西打点好,预备着往外搬。 尤妲窈的东西并不多,清霜院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毛韵娘后来命人添置的,她拢共也就几件衣裳而已,搬挪起来倒也方便,可或是出于愧疚,虽知道小花枝巷中的那间宅子里头样样不缺,可毛韵娘还是拨了笔不小的银子出来,为外甥女购置了不少必备的物质。 此等大事,楚家人原该送送的。 可偏不巧,早就接了庆国公府上的请帖,一家人要赶着去给赴宴,所以无法,只能由毛韵娘身边的刘妈妈,将尤妲窈送去小花枝巷。 其余的东西早就提前送过去了,只待尤妲窈人到就行。 车架顺着巷道悠悠晃了一阵,不一会儿驶到了那间宅子门前。 这条巷子中的宅邸,打眼望过去好像都一摸一样,略微高阔的宅门,干净的石阶,门前挂着两个被风吹得飘摇,略微褪色的灯笼,门上的铜扣真是略微生了些斑驳铁锈,尤妲窈扶着阿红的手,踩着踏凳下车,站在门前看了看,只觉得此处倒很适合做个大隐隐于市的居所。 依照舅母所说,那位远亲表哥已身患绝症,再无治愈的可能,这留下的不多的时日中,一面是求最后一线生机求医问药,一面是趁去世前游历大好河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京城的,且早就留下遗言,道他身死之后,将所有的财产铺面,连同这间宅子,全都换成银钱,捐到慈幼院中去。 上天不公,竟让此等心地良善之人,患此等绝症。 尤妲窈心知未曾提前告知,就任意住进他人私宅中属实不妥,可那位表哥的诉求既是需要有人打理宅院,那她必定也不会白住,在此期间,必然将这间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也会为那位素未蒙面过表哥祝祷,盼望他能早日痊愈。 尤妲窈心中正这般想着,忽听得一旁的刘妈妈道了句, “嘶……这宅子怎么好像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尤妲窈踏上石阶的脚步停滞在空中,紧而又收了回来。 刘妈妈之前提起过,她一年前入京探亲,也曾受毛韵娘的嘱咐,上此处盘查账务,甚至也留京在此小住了几日,理应是对这儿异常熟悉的,可她察觉出此处变了样?尤妲窈不禁惴惴问了句, “刘妈妈,别是主家已经回京了吧?” 刘妈妈立即摇了摇头, “岂会?那位郎君除了楚家,五服之内已经没有亲戚了,若他回京了,第一件事儿便是要去葭菉巷拜访的,小娘子不必担心。” 刘妈妈嘴上说是这样说,可依旧觉得这宅子与一年前有了变化。 方才在门口还不太显,可将尤妲窈引入内院之后,这感觉愈发强烈。 廊柱更有亮泽了,彩塑更加精致了,院内的花草摆件也被移动过……可一点点的变化叠加在一起,让整个宅子都焕然一新,只是却又不像是完全新,更像是先翻新一遍,然后又重新做旧了的效果。 且里头的仆人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一年前刘妈妈来时,宅子里头的佣人个个都是磨洋工的,干起活来倦怠极了,可现在穿梭在里头的仆婢们气场完全不同,腰杆板直,干活俐落,精气神十足,给人感觉就像是受过严格规教的,哪里像是下人?更像是大内皇宫中出来的女官。 受此氛围影响,进入宅子的一行人,脑中的那根弦不自觉也开始紧绷起来。 阿红甚至吞了吞唾沫,在后头扯了扯尤妲窈的袖角, “姑娘,若咱真住在这儿…… 只怕不是你给他们立规矩,而是他们给你立规矩吧?” “……混说什么。” 尤妲窈嘴上轻声反驳着,可到底心里也没底。 此时长廊处,一嬷嬷拱手颔首走了上来,她头发已然花白,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一个褶子都没有,神情肃正, “想必这位,就是要在此小住的尤大姑娘吧?老身是这院中的管事,姓何。 昨儿个接到信后,奴婢已命人将茗芳院洒扫干净,也将忠毅侯送来的物件归置好了,只待姑娘下榻入住了。” 刘妈妈见了来人,心中觉得有些蹊跷, “咦?我记得这院中的管事,是一姓刘的老汉,怎得……” 还不待刘妈妈说完,就被何嬷嬷冷声打断, “老刘头年岁大了,传了封书信给主子说要告老还乡,老身也是后头过来接手的。” 这何嬷嬷虽是在解释,可挺直了腰板,一副不容人质疑的模样,刘妈妈便也不好再问了,且更换管事,这原也是人家家宅中的私事,既然是主家授意的,那自然也容不得刘妈妈这个别家的下人来插嘴。 刘妈妈虽说心有疑惑,却到底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且尤妲窈到底是忠毅侯的外甥女,就算寄住在这儿,她也不相信会有谁敢怠慢。 养成系祸水 第20节 就这样,一行人在何嬷嬷的引导下,行至了地处西南方向的茗芳院中。 这是个四进的宅邸,并不太大,茗芳院也并不特别宽敞,可胜在精致小巧,该有的都有,中间的庭院中甚至还有假山流水,池子里头甚至还养了几尾颜色喜人的锦鲤,且此处离偏门很近,出入都很方便,比在尤家时住的院落不知要强上多少,尤妲窈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眼睁睁瞧着尤妲窈安置好,刘妈妈也算是完成任务,扭身回葭菉巷向主母回禀去了。 何嬷嬷引着尤妲窈主仆在院中绕了圈,又唤来两个婢女让她用以差遣,尤妲窈此时摆了摆手,轻声推却道, “住在此处本就已是叨扰,岂能真将自己当成了主子? 这宅子打理得这般好,想来各处都缺不了人手,不必让她们在此伺候,做好之前的活计便是了。” 何嬷嬷古板的脸上并无任何变化,只眼观鼻,鼻观心, “姑娘既已住了进来,那便已是半个主子,不仅仅是她们两个,这院中所有人都任由姑娘差遣,且姑娘也莫要担心,她们若是连这点子小事也做不好,自也是不配待在这院中的。” 何嬷嬷这四平八稳的口吻,再配上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度……好似这两个婢女当的并不是个普通差事,而是能令一世吃喝不愁的皇家御用铁饭碗,尤妲窈只是在大事上倔了些,原本小事上最怕麻烦别人,可现下何嬷嬷这副口吻,她也不得不应答了下来。 “忠毅侯夫人派人来交代过,尤大姑娘过来小住是想要学管家理事的,那住进来之后也不必拘束,若有任何不懂不通的,您只管问老身便是。” “只有一点……” 何嬷嬷说到此处,神情忽变得异常严肃,“前头主院是我家郎君住的地方,他人虽不在京城,可于姑娘家来说到底也是外男,所以若是没有旁的事,尤姑娘最好还是莫要随意出入。” 尤妲窈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自是如此。” 得了这句,何嬷嬷终于放心,退出了茗芳院中。 尤妲窈就这么住了下来,她并未忘记舅母的教导,这两日先是将院内的仆婢们认了个全,然后又查看了这几年的账务……自然,在处理这些庶务的同时,她也并未忘记三日后要去仙客来之事。 只是……到底如何才能成功勾诱男人呢? 这个问题让尤妲窈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这个世上的书籍中,有教人如何考取功名的,有教人如何培育粮食的,还有教人如何建造宫殿的……便就没有教人如何施展狐媚手段的。 主要是这样的事儿,尤妲窈也不知应该去同谁请教,忽又想起那日的恩公提起的话本子,她无奈之下,只能命阿红去书斋中搜罗来了许多谈情说爱的话本,希望从这些书册中汲取些养分。 终于! 尤妲窈将那些书册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寻到了个自觉合适的桥段!她眸光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按照书中所说的练习了起来。 — — 夜已深了。 月挂高空。 在漆黑的夜色中,一辆古朴大气的车架,缓缓驶向花枝巷巷尾。 在驶停的瞬间,车夫利落将踏凳抽出摆好,然后立即扭身伸手撩起原本垂下着的帷幔,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仿若已排练过千万过。 在垂幔撩起的瞬间,一个男人从车内踏了出来。 英朗非凡的面庞,由黑暗中一点点显露在了月光下,他披了件黑色薄氅,领旁围了圈溜光水滑的狐毛,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颈间的狐毛顺风前后飘荡,给他通身的矜贵更添了几分俊逸。 踏下车架后,男人阔步朝门内走去,何嬷嬷立马迎了上来,请过安后,紧跟在他风驰电掣的脚步后,恭敬禀报道, “主上许久未来,此处生了些许变化。 这空置许久,原本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人踏足,可前阵子这主家的亲戚,引来了位小娘子在此小住,说是要学掌家理事之道,因主上之前吩咐过,切莫插手这宅子的主家之事,免得引人疑心,所以老奴并未阻拦。 这几日瞧着,那小娘子虽名声不大好,可倒也安分守己,不像是细作。” 李淮泽的脚步微顿,剑眉微微蹙起。 他常在宫外行走,为了掩人耳目,在京中各处都有方便下榻的暗所,而小花枝巷这间宅子,因着地处闹市旁边,去哪儿都四通八达,又闲适宜居,一直是他除了宫外,在京中的首选,甚至在三月前,还特意命人暗中休憩了一番。 作为帝王,专制霸道惯了,自然是容不下此等外来侵入者的。 可现在天色已晚,他亦有些疲累,懒得再折腾挪去别处。 他微微扭头,露出冷峻的侧脸,冷声道了句, “此处废了。 过了今夜,你们再另寻隐蔽之所。” “是。” 何嬷嬷毕恭毕敬答了句。 主院门大开,院内灯火通明。 与简单粗陋的院外不同的是,内中金碧辉煌,另有乾坤,所见之处全都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金丝楠木,庭院门前,更是树立了块九龙飞天的影璧用以隔绝视线,遍地都是奇花异草,连柱上的雕花都镶着金箔。 乍眼一看有些浮夸。 可在李淮泽踏入院中的刹那,有觉得这一切都与他如此契合。 他今日跑了好几处暗桩,委实有些疲乏,入院后就朝浴房中走去,整块白玉雕的浴池中,早就在何嬷嬷的操持下打点妥当,蓄满了热水,正是适合沐浴的温度,李淮泽褪尽浑身衣物,泡在水中舒心解乏。 蓦然。 由深幽的夜空,传来阵歌声? 这歌声甚至不太熟练。 咿呀呜咽,时断时续,甚至让人听不完整歌词,略有些像鬼哭狼嚎之声。 能在李淮泽面前现役的歌姬,哪个不是唱得若黄鹂,声音婉转动人? 他从未遭过这样的罪,也从未被人如此扰过清闲,剑眉当时就紧紧蹙起。 ……等等。 这歌者的声音,他听着怎么觉得有些熟悉? 何嬷嬷并未就细枝末节,而将这位忽然住进来的小娘子身份禀明详细,她只说了句此人名声不太好…… 李淮泽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在陋巷中哭得撕心裂肺的,那张梨花带雨的清艳面庞。 * 茗芳院中。 房中的圆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话本子,全都凌乱无序散落在各处。 尤妲窈这几日翻看钻研了一番,发现狐媚子这事儿,门槛还是略微有些高的。 若想要成功,除了天时地利人和,对技艺也有要求。话本中的狐媚祸水,能成功的大抵靠着两项技艺,一个是舞,什么能身轻如燕做掌上舞,什么翻腾跳跃能冰嬉,什么腰肢柔软踩着鼓点裙摆翩跹……若说舞,慧姨娘从小也教过她些,可她早就不练,现在也已生疏了。 可三日后就要去仙客来赴宴。 现在练肯定来不及,且此次到底,她与那赵琅分别在各自的雅阁中,这舞艺说不定也没有能施展的余地。 所以只能走另一条路。 那便是歌。 因着慧姨娘以往在烟花巷柳之地呆过几年,所以在尤妲窈儿时,也是教过她些歌舞技艺的,她也喜欢歌唱,自小晨起时就起床开嗓,偶尔遇上家中来个戏班台子,她亦能跟着那些个角儿咿咿呀呀唱上几句,还被班主夸过有天份。 只是这些都是些在嫡母眼中上不得台面之事,后来渐渐的知事明礼后,她唱得便少了。 现下捡起来倒也不算难。 三日之内,她还是有信心将一首歌练出来的。 练歌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左右仆人们住的居所离她甚远,而离得近的主院有不可能有人居住,所以尤妲窈选定了一首江南小调后,也顾不上现在是深更半夜,立马练了起来。 只是许久唱,嗓子有些涩,且怎么也不在调上…… 她对着谱子咿咿呀呀了一阵,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么晚了,莫非何嬷嬷找她有何事么? 她止了声,披了件氅衣就往屋外走去,此时婢女们已经提前将院门打开了。 一个身形欣长的男人,被何嬷嬷及身后的众多仆婢们拥簇着,带着擎天的威势,昂首阔步踏入了院中。 二人隔着院子,遥遥对视了一番。 刚出浴匆匆赶来的男人,许是受了寒气,将身上的薄氅紧裹了裹,忽由袖中掏出来块浅金色的巾帕,掩住抠鼻,剧烈咳嗽了起来。 尤妲窈怔愣望着男人那张熟悉的脸。 看着何嬷嬷埋首拱手,毕恭毕敬的模样。 盯着他因咳嗽而涨到通红的英俊面庞。 她此时将二人遇见后的所有事情,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尤其想起舅父楚丰强那句“若不是熟人,岂会如此尽心尽力”的说辞,仿若醍醐灌顶,灵窍顿开。 她一时感怀在心,鼻头一酸,由眸底涌上些晶莹来。 对着男人的面庞,充满感激,难以置信,又略带遗憾轻唤了声, “表哥……” 第二十二章 男人出浴匆匆赶来,发间还滴着水珠,剑眉星目晕上些湿润,氅衣上的稠带也只是松散系着,完全没有前两次见面时,那般疏远淡漠,反而很有些家常的模样。 他顺着歌声的方向,摸寻到这小院前头,院门由人从内往外打开,在烛火跳跃下,院内的景象在夜色中一点点展露在眼前…… 果然。 在对面主屋门外,遥望见了方才脑中浮现的那张艳丽的面庞。 瞧她的装扮,好似是正要准备就寝,内里穿了身雪白的寝衣,脚上并未穿袜,只拖了双木屐,露出了雪白光洁的脚趾与脚后跟,身上淡青色的薄氅甚至都未来得及系上,万千青丝垂落在腰间,覆盖住了玲珑傲人的曲线。 肤若凝脂,娇媚动人。 在朦胧夜色下,宛若天上的月中仙。 她脸上的神情原是慌乱中带着无措,可在望见他的瞬间,眸光锃然变得晶亮,可那抹惊喜只涌现了一瞬,又由眸底涌现出浓烈的哀伤,喃喃轻唤了声, “表哥……” 养成系祸水 第21节 这声呼唤,让在场所有人都呆楞当场。 尤其是何嬷嬷。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这小娘子这几日瞧着是个循规蹈集的,可现下莫不是疯魔了?她可知眼前之人是谁?岂是她这样的身份能攀得起亲戚的存在? 主上微服私访,行踪成迷,是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 尤记得上次见过他真容之人,当下就被拖出去杀了,坟头的草都三寸高了。 她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想要这小娘子莫要去靠近主院禁区,以免误打误撞冲犯了主上,谁知她确是没有跨越雷池一步,却反而主动将这煞神招来了。 何嬷嬷到底不想要她命丧当场。 见她如此无状,面上神色格外紧张,立马揣着心尖上前走了几步,拱手朝男人尽力为她说着好话, “主上,这位便是奴才之前同您提起过的那位小娘子。 她这两日在府中从不多事,大到院中装璜摆件,小到院中洒扫……事无巨细都是亲自过问的,也并未犯什么大错,今日或只是一时兴起,才会在夜中高歌,扰了主上清悠……” 尤妲窈实在是没有想到,会在此处看见恩人的。 对于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出了五服的表哥,尤妲窈心中也本还些疑问。 舅母分明说过,这宅子的主家一直在外寻医问药,久不在京城,可她近期分明在京城看见过他多次,且之前一直见恩人面色红润,能抱着她在屋脊上翻腾跳跃,瞧着身子健壮得很,哪里像个身患绝症之人? 可何嬷嬷这声“主上”,瞬间打消了尤妲窈的所有顾虑,愈发让她确认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涌上心头的是哀伤。 谁能想得到这般见义勇为,乐善好施之人,却多年来饱受病痛的折磨呢?别看恩公现在面色红润,指不定在暗地里忍受着何等苦难,她心中只有念头,天道确确不公! 尤妲窈上前几步,踏下石阶,听了何嬷嬷的话之后更觉汗颜,心中清楚或是因她方才放声歌唱,才打扰了主家,让他撑着病体漏夜寻到小花枝巷来。 “我只当主院无人,所以才……方才是我搅扰了,还请表哥勿怪。” 尤妲窈将身上的薄氅紧揽了揽,然后微微欠了欠身,又凝神思索了一番,紧而抿了抿唇道,“之前只当贵府需要个打理私宅之人,想着能尽些绵薄之力,未经允许之下借助在此处,可既然表哥已回京,想来也用不上我费心。 且听说表哥尚未娶妻,而我又是一外姓女子,在此住着只怕多有不妥,我这就连夜搬出去,免得给表哥添麻烦……” 李淮泽哪里耐得听她说这些,径直冷声打断了她的发言, “深更半夜的,你在鬼哭狼嚎些什么?” 什么鬼哭狼嚎? 那分明是在练歌,且哪有那么难听?不过就是生涩了些罢了。 尤妲窈缩着脖子,却并不敢反驳,却也只憋了憋嘴,并不说话。 李淮泽望着她这副心虚的模样,眼周一紧,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 “你莫不是…想要靠着把破嗓子,去仙客来耍手段吧?” 他怎么知道?! 尤妲窈顿然抬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李淮泽看她神情,便知定然没有猜错,他对此事实略微有些无言。 忽然觉得她不仅倔,甚至还没有丝毫自知之明。 “想要以歌声惑人,那歌技至少也需上佳,至少要能在天桥底下卖唱时,得几声吆喝或者几枚铜板吧?可我听你方才唱了那么许久,莫说能赚银钱了,不遭人抡了棍棒来打,那便已是幸事。” 不是? 所以这世间是真的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了的么? 身患绝症的人,说起话来都这么狠?嘴巴都这么毒?已经恣意猖獗到此等地步了吗? 尤妲窈眸光震了震,忍不住反驳, “……我只是太久没练了,还未开嗓…” “开嗓了又如何? 敢问谁在仙客来宴饮时,不请几个名伶艺妓,届时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个雅间中都有歌声,你自信能比得过她们?”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也怪尤妲窈鲜少去那些宴饮之地,所以并未想到此处,看来这两日的话本都白看了,尤妲窈面上流露出些伤感之情,那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正想着,对面又传来阵轻咳声。 竟忘了,患病之人是不能受寒的,她岂能让表哥在此处久站?他的脸色好像愈发苍白了,唇瓣好似还被冻得抖了抖。 尤妲窈心中不忍,望见他骨节分明,修长清矍的指尖还在外头露着,扭身就回屋取了个手暖出来,跨过石阶,裙摆翩跹迈步跑到男人身前,将其塞到男人怀中,甚至还异常仔细将他的手掌放入柔软的手暖当中,然后轻拍了拍…… “那些都是其次,表哥的身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更深露重,表哥先行回去歇息……至于我,我这就与阿红回葭菉巷,不在此处搅扰。” 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引得李淮泽呆楞了几瞬。 那是个素白的手暖,材质比起宫中的御用之物来说,仅仅是粗简的棉料,可胜在很柔软精致,用针线绣了好几朵梅花,套口处更是点缀了些小巧的编绳,看着很是温馨可爱。 他在入住之前,早就将这间宅子的主人的身份背景摸清楚,也暗自将此处盘了下来,不过告诫那人莫要声张罢了,所以眼前的这个小白兔显然不知,他并不是她说认为的那个身患旧疾的表哥,所以才伸出了这许多的误会。 这不过就是小事,他并不着急澄清,且也觉得没有同她澄清的必要。 可却实实在在被她方才的行为暖到了。 权势之巅,至高皇座上,总是孤寂。 尤其大内深宫中,哪怕是母后想要关怀他,也只会同他身侧伺候的宫人浅浅交代几句,哪里有她这般来的直接热忱? 望着那个转身离他远去,吩咐婢女收拾行囊的背影,他心中莫名生出些异样,到底蹙着剑眉,清冷道了句, “葭菉巷容得下你一时,容得下你一世么? 我懒得打理那些庶务,你便就留在此处,哪儿也不必去。” 尤妲窈闻言,脚下的步子一顿,立马扭身朝男人望去,却只能望见那人早已跨出院门,身上的狐氅向后翻飞,逐渐与黑浓的夜幕融为一体。 听表哥这话的意思,便是允她留下来了。 尤妲窈内心是送了口气的,毕竟这大晚上的,若是她真的漏夜回忠毅侯府敲门,那实在也是太过不妥,想来二人打过这么多次交道,表哥也必然清楚她现在沦落到如何凄惨的情况,所以才大发善心让她住下来的吧? 可既然不能回葭菉巷,那留在小花枝巷又是长久之计么? 她还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真真正正的家。 她现在的目标,就是赵琅。 务必要抓住每一个能勾诱他的机会才是! 若是能如愿让赵琅对她动心,那他们二了就能经营出个自己的小家来。 只是她原先自作聪明,要施展歌艺,方才却被表哥倒了盆冷水,这条路子俨然是行不通的,那该如何是好…… * 次日。 因着还有要事,所以李淮泽特意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在何嬷嬷的服侍下迅速穿戴好衣物,快步流星就朝后在府门外停着的车架走去… 结果才刚刚出院门。 就在朦胧的清雾中,望见个小巧的身影,走近了一瞧,竟是那只小白兔?她好似一晚都没有睡,眼下青黑,有些惺忪,可望见他的瞬间,立马就迎了上来。 “这么早,表哥这是…要出门? 想来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吧?俗话说食疗大于药疗,表哥还需按时按点用膳才是……” 她将手中的食盒递了上来, “我特意做了些养胃的粥点,表哥带在路上吃?只是不知合不合表哥胃口,若是不喜欢你同我说,我再换几道菜做给表哥吃……” 谁知却被李淮泽用言语堵了回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何事?” 尤妲窈当下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可迅速调整好心态,脸上挂上几分讨好意味的笑容,小心翼翼道。 “表哥既听见我与狐仙娘娘许愿了,想必也知道我心中抱负。 只是我人确实拙笨了些,在狐媚之道上总是不得章法。” “……可表哥好似对此颇有心得。 所以,表哥能不能发发善心,指点指点我?” 第二十三章 “……可表哥好似对此颇有心得。 所以,表哥能不能发发善心,指点指点我?” 现在不过卯时一刻,甚至都还未到公鸡打鸣的时候,春晨还带着些陡峭的寒意,她张嘴说话时,还会冒出呼呼的雾气,她疲倦的面容上尽是期盼,或是因为太过害怕被拒绝,怯怯将手中的食盒往前送了送。 她不会昨晚未阖眼,熬夜做的早膳,一直在院外等着吧? 望着那个食盒,李淮泽只沉着眼不说话。 他心中只觉有些无端荒谬。 是二人这接连不断的偶遇,再加上他屡次大发善心施手相助,所以给了她一种予取予求的错觉?现在她胆子愈发大,竟央告到了门前? 是。 她现在确是身陷囫囵,也或许确是束手无策。 可他堂堂一个九五至尊,犯得着去指点个民女,如何勾搭男人么? 李淮泽甚至没想过会再见到她。 不过滚滚红尘中,有过几面之缘而已。 能得见几次天颜,于她来说或已是幸事了。 养成系祸水 第22节 二人之间,实在犯不着再有更深层次的勾缠联系。 “也不必表哥多费心,偶尔点拨几句便可。 好不好?求你了。” 见他久不回复,她好似愈发着急,甚至眸底好似涌现出些晶莹,好似他若是开口拒绝,她下一秒就能哭出声来……以仅仅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她是个坚强不屈的性子,按理来说不会这么容易哭鼻子吧? 可李淮泽蓦然又想起了陋巷那日,她仿若被全世界抛弃,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情景……推却的话语声都已到了嘴边,却又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女人,真真麻烦。 李淮泽剑眉微蹙,并未说可,也并未说不可,只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陆无言上前接过食盒,然后抛下一句, “罢。 便试试看你这块朽木,能否雕出花来。” 这便是应承下来的意思?! 尤妲窈望着那个快步离去的背影,心中涌出些不可自抑的欢喜,她只觉这一晚上没有白熬,付出总有回报,有了表哥在旁祝她一臂之力,必然事半功倍! 她瞬间觉得精神振奋,困意全无。 忽又想到,离去仙客来仅有两天了,时间只剩下不多,还需要好好筹谋才是,她转身向站在旁侧,旁观了所有一切的何嬷嬷问道, “嬷嬷,表哥这是要去哪儿? 他何时回来?” 从昨天晚上,一直到今天早上。 这小娘子与主上所发生的所有事,都让何嬷嬷觉得匪夷所思。 何嬷嬷是宫中伺候久了的老人,原本早就退下来回到本家,也是得皇上信重,一纸调令将她拨回来在此处当差,以多年在宫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道经验,何嬷嬷一眼就瞧出来昨夜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先就有交集。 这显然不在何嬷嬷意料之中。 她是个在深宫中浸*淫多年,还能功成身退的老人,对于帝王身侧莫名出现的女人,总是会异常敏感,毕竟主上的地位虽已至高无上,可这些年来,由于皇权旁落,朝政受摄政王把控,所以他一直暗中排兵布阵,致力于如何才能重整朝纲,从未将心思放在男女私情上过。 后宫空置,未立皇后,无嫔无妃。 对异国番邦献上来的美人,一丝兴致也无,平日里近身伺候的除了太监,嬷嬷,就是禁卫,鲜少让宫女近身。 可现在宫外头,主上身侧却莫名冒出来了个女眷? 尤嬷嬷不得不从心中开始揣测二人的关系。 虽主上面上瞧着对她冷淡至极,兴趣缺缺,可昨夜能被歌声惊扰亲自出院来寻,便能窥见他对这小娘子并不一般,否则遣奴才过去说噤声便是,何故要自己跑去告诫一番呢? 如此看来,显然不能将这位尤大姑娘,当作是只来寄住的女眷。 她此时既能引得主上心软松口,那指不定……今后会有大出息。 何嬷嬷心中有了决断之后,应对尤妲窈的态度也变得更谨慎恭敬。 ……可面对此番的询问,何嬷嬷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作答,毕竟此处只不过是主上京中众多的暗所的一处罢了,他行踪向来成迷,偶尔一两个月才来住一次,偶尔三五日来歇一晚,何嬷嬷实在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之际,何嬷嬷忽想起了此地原主人的病重人设,这小娘子此刻显然认错了人,而主上眼瞧着好像也并不打算揭露身份,此时何嬷嬷灵机一动,只能顺着这个误会继续讲。 “……姑娘也知,我们主上身子不好,常在外寻医问药。 前几年得一世外高人指点,道以他如今应少在喧嚣闹市居住,而该不时去山川大岳中小居,如此才能吸收日月精华之灵气!,所以此次出门,理应也是外出养生了,至于去多久,全是随主上心意的,有时一两日,有时一两月,所以老身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尤妲窈好几次见他,都是在通天寺附近,想来平日里,表哥就是在通天寺附近隐居的,她也曾听京中百姓说过,那处乃钟灵毓秀之地,适合患病之人久居。 可还有一点,尤妲窈想不通。 “只是表哥既已回京,为何从来不去葭菉巷知会一声,还依旧托忠毅侯府打理家业?舅父舅母还是很挂念他病情的……” 何嬷嬷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又迅速恢复冷静, “主上患疾久了,性子难免古怪孤僻些,且男人比不得女子,久不见人,也是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些家长里短之事,再加上时不时就要离宅养病,便想着还是莫要惊动侯府长辈……就一直耽搁着,未曾去葭菉巷拜访。” 对于这个说辞,尤妲窈压根就未怀疑半分。 因为在她看来,表哥无论是从说话办事,确都有些古板尖刻,许多时候都给人感觉有些高高在上,好似那飘在云尖,不可冒犯的清冷谪仙。 可她倒并未觉得表哥不好亲近,反而觉得他可怜。 父母早亡,孤身长大,身患绝症,常年四处奔走寻医问药……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表哥的人生简直凄惨无比,能囫囵个长这么大都实在是不容易。 “表哥他到底所患何病? 我看他能跑能跳,好似也并无虚弱之态,身体瞧着甚至比寻常男子要高大健壮许多。” 何嬷嬷面不改色, “心疾。面上不显,其实五脏早已失调,常胸闷气短。 平时倒也无事,可不能受冷受热,受人冲撞,若是生气郁闷或就会有犯疾的风险,所以我家主上出门在外格外矜贵些,姑娘之所以瞧他与旁人无异,不过是因为自小养护得好,经常锻炼习武,所以才能活到这么大。” 尤妲窈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如此,看来表哥自小没少受苦,如此看来,二人都是身世凄惨之人,既然误打误撞见过几面,现在她又阴差阳错住进了小花枝巷,那无论是为了报答之前的救命之恩,还是偿还借助之情,她都必得相互好好照应着,至少要让表哥在这世上多活一日,便多一日欢欣。 除却今天,离去仙客来赴宴,就仅仅只剩下两天了。 虽说表哥现下出门养生小住,可他既然答应了要帮她,那必然会在赴宴之前回来,她只管安心等着便是。 尤妲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之前七零八落的心,仿若落到了实处。 * 车窗前垂落的帷幔,随着颠簸而翻腾纷飞,暖煦的春阳洒落在男人英俊的侧脸上,因眼皮感受到微微刺眼的光芒,眼周微微皱起。 近来事多,李淮泽昨日睡得并不好,正眯眼小憩。 此时忽觉一阵肚饿,他缓缓抬起眼皮,落在了置在车架一角的食盒上。 那只小白兔猜得没有错,他确并未用过早膳。 京中各处的暗所,他并不常去,不过偶尔因公事下榻一晚罢了,所以不必要的闲杂人等免就免,小花枝巷与其他暗所一样,并未配备厨房,不过何嬷嬷常备着肉干与糕点,能够用来充饥。 在外奔波办事就是如此,他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早上肠胃娇弱,糕点难咽,肉干干涩……抱着想要换换口味的心思,他干脆将那盒食盒放置到了身前。 那是个桃木食盒,一共三层。 他伸出修长分明的指尖,轻轻掀开盒盖。 第一层,静置着一叠香葱肉饼,色泽焦黄,葱香四溢,闻之令人食指大开。 第二层,酸酱黄瓜。 最后一层,是小盅山药皮蛋粥。 食盒盖顶,还被别了双筷著,及汤勺。 不过都是些家常菜,完全比不得宫中的珍馐。 可现在李淮泽望在眼里,却觉得这些简单的菜肴,好似会更加可口。 他先是执箸,夹了块葱油肉饼。 或是因为她一直用体温暖着,食物并未完全冷透,还有些温热。 味道也是鲜香可口,脆而不焦。 黄瓜脆甜开胃。 那盅汤也是浓稠美味。 第二十四章 李淮泽在车架上用完餐,先是将餐盒摆放好,然后由袖中取出块巾帕,细细擦拭着嘴角的油渍,填饱肚子后,精气好像也恢复了不少,好似不再像方才那样困乏了。 此次出京,需要奔波去好几处暗桩,由于事关重大,为避免被摄政王的眼线察觉,所以各处暗桩都是单线联系,需由李淮泽亲自出马牵线,有时难免会疲累些,按照车马的脚程算了算,将所有事情办妥,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 “主上,今明两晚下榻的暗所,卑职已命人安排好了。 后日,您是想要歇在小汤山附近,还是野鹿岭附近?卑职提前派人打点。” 此时厚重的垂幔外,传来车前驱架陆无言的声音。 李淮泽先默了默,眸光朝车角处的食盒点了点,又迅速收回目光,简洁回答了句, “后夜回京。” * 楚丰强当差完毕,由京郊大营回了葭菉巷。 虽说楚潇潇移居另住之事,是毛韵娘得到过他首肯的,可楚丰强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外甥女,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喊外甥女回来一同用膳,顺便也问问她的近况。 到底不是住在自己家中,所以尤妲窈也并不好支使别人家的车架,决定带着阿红一同走去舅父家,又想到忠毅侯门口现如今常有街痞出没,所以她特意戴了顶软纱及腰的帷貌,用以遮蔽容颜。 两条巷子离得确实很近,二人走了约莫半柱香的便已抵达。 忠毅侯府守卫严格,卫兵原本要她摘下帷帽才能靠近的,好在府中的门房识得她的声音,立马上前将她迎了进去。 还未到用膳时分,她先是到主院中给两位长辈请了安。 楚丰强见了她之后,先是问, “虽说离得近,可小花枝巷那处宅子到底比不得家里,住的可还习惯?若有任何短缺,回来告诉你舅母,让她帮你一应置办上。” 尤妲窈心中一暖,连忙道, “舅父莫要挂心,早就在住过去前,舅母就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且近些时日来,窈儿按照舅母的教导,将那宅中的事物从上到下全都盘了一遍,也是颇有心得。” 眼见外甥女这么说,楚丰强才彻底放下心来。 之前收到毛韵娘的时,他心中还微有些不满,只当是外甥女住进来后,到底给后院中添了些麻烦,莫不是妻子因此嫌恶外甥女了?要将她赶出去?可现在看,好像确是他多心了。 这桩顾忌放下了之后,楚丰强正在端茶的手又稍微顿了顿,不禁开始回忆起了往事, “说起来,我也有十余年未见那宅子的主人了。 上次见时还是在潭州,他才约莫七八岁,相貌生得很俊秀,可瘦瘦小小的,身子骨也孱弱不已,风一吹都要抖三抖,被大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也是双亲带着他来潭州寻诊问医的,如今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那孩子好些了没有,是否还活着……” 养成系祸水 第23节 还活着。 病未痊愈,身子已比儿时强壮不少。 尤妲窈其实很想回答舅父的疑惑,可又蓦然想起何嬷嬷的话,表哥好似只想静心养病,并不想有人知道他回京了,所以话到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在主院中说了会子话,眼见午膳时间到了,一行人便往前厅中赶。 宴席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 楚丰强去书房处理军务,毛韵娘要处理庶务,楚潇潇原是想和表妹多待一阵,谁知恰好有人禀报待会儿马家人要上门到访,她只能先回房中重新梳妆更衣,依依不舍了一番只得作罢。 只有楚文昌并未离去。 他温声道了句, “我送送表妹?” 尤妲窈敬谢不敏,往后微缩了缩, “走两步就到,不敢麻烦表哥。” 谁知楚文昌道了句“不麻烦,左右今日没有公务,就当饭后消食”,就将手往前一送,示意她先走,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再退却,反而显得有些生分,尤妲窈只能颔了颔首,二人并肩朝院门外走去。 长廊转角处,毛韵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神色暗了暗,刘妈妈在旁轻道了句, “只怕昌哥儿还未死心。” 毛韵娘抿了抿唇,怅然若失道了句, “无妨。 待他撞了南墙,就会回头了。” 楚文昌确实着急了。 以往尤妲窈住在葭菉巷中时,二人每日都能见到,可自从她搬去了小花枝巷,相见的机会就少而又少。 这四五日来,他倒也随楚潇潇去过小花枝巷几次,可这姐妹二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热络聊个不停,且她们聊的大多是些闺中蜜话,他在一旁插不上嘴,宛若成了摆设。 若再这样相处下去,二人说不定当真就止步于表亲关系了。 这显然不是楚文昌想要看到的结果。 眼见出门在即,尤妲窈又取出了帏帽准备戴上,却被楚文昌拦住了。 “我已命府兵清了道,附近没有闲杂人等。” 尤妲窈依旧坚持将帏帽戴好,仔细将系带系牢固,轻声道出了心中顾虑, “还是戴着吧。 我这张脸现如今人人都认得,若让人瞧见我与表哥走在一处,只怕要给楚家添麻烦。” 楚文昌眼见劝不住,便也只能仍她去了。 二人并肩走出府门,走在青石板路的巷道上,尤妲窈脚步快些,走在前头,楚文昌则略微落后半步。 二人靠得不远,楚文昌甚至能闻见身侧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幽体香,略带了些栀子花的芬芳,夹杂着些成熟的蜜桃香,他心跳得有些快,略偏了偏头朝她望去……透明的白纱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可随着朝前走动,飘逸的长纱随风而动,紧贴着她婀娜多姿的身段飘荡,愈发显得飘逸出尘。 楚文昌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挪开目光。 “我三日后休沐,闲呆在家中也是无事,今日听同僚提起,说翠云山的桃花与杏花都已开了,配着翠湖山林,景色极其喜人,表妹之前去过么?可想去看看?” 这帏帽的纱幔是极精巧之物,虽从外窥不见里头,可佩戴之人却能将外头发生的一切瞧在眼中,尤妲窈自是也感受到了表哥的目光,她紧张中带着些无措,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幸好他挪开了目光。 眼见尤妲窈并未吭声,楚文昌不欲逼得太近,紧而故作轻松道了句, “此事也是潇潇提起的。 你也晓得她是个闲不住的,什么新鲜都想去瞧瞧,还说要挽起裤脚去湖里抓鱼,我想着若是表妹能在旁陪她一起,两个姑娘家也能更有乐子些。” 这些时日来,姐妹二人都是同进同出,去哪儿也都是一起的。 楚文昌原以为这么说,尤妲窈必然愿意作陪,不会拒绝,这短短几瞬间,他甚至已经想要了路上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备那些物质了。 谁知几息之后,尤妲窈的回答泼了他一头冷水。 “文昌哥哥,你陪表姐一起,我就不去了。 一来谣言未清,以我目前的处境,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小花枝巷,莫要随意出门。 二来,我委实也无心去看什么湖景春色,满心都只想着如何在舅母的教导下,学好掌家之道,无法分心在旁的事情上。” 说得有理有据,可话里话外都是拒绝。 “多谢表哥相送,已经到了,我就先进去了。” 楚文昌望着那个踏上石阶,准备进门的背影,心中岂能甘愿? 他上前几步,急急道了句, “表妹可是在躲着我?” 尤妲窈脚下的步子一滞,扭过身来,白纱下的面庞上,极力扯出一抹笑容,轻道了句, “岂会? 表哥委实多心了。”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道完这句后,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停留,好似怕与他再有丝毫牵扯,迈着碎步就踏入了门中,他望着那抹倩影,心中涌上了丝酸涩。 不知是因为被退了一次婚。 还是这连日来被人荼毒,且连遭受了诸多不好的事…… 表妹好似将任何一个男人都视为豺狼,不仅对寻常的小厮与侍卫离得远远的,对他这个表哥也是一副不愿多有交集的模样,并不见怎么亲厚,可他分明不是那些宵小,他压根就不会伤她害她! 罢。 既然她对自己不上心。 那显然对这世上的任意一个男人,也都不会上心。 事缓则圆。 楚文昌还是愿意给她更多一些耐心,毕竟在他看来,表妹若想嫁人并非是件易事,试问京中哪个郎君愿冒天下大不违,顶着这些流言蜚语来娶她呢?可他愿意。 尤妲窈只能选择他。 且他也是现如今表妹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大门开了个缝后,又迅速合上。 将二人隔离开来。 明日就要去仙客来赴宴了。 此关键时刻,尤妲窈哪里还顾得上楚文昌是何想法,她现在满心满脑想的,是恩人表哥为何还不回来,他不是答应了要给自己支招,怎得现在还不见人影?虽然二人交集不多,可他显然不是个食言之人。 莫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 忽发心疾了?动弹不得?回不了京了? 尤妲窈心急如焚,将头顶的帷帽摘下后,立马就想要去寻何嬷嬷寻个对策。 此时。 才将将跨下石阶,就听得一侧传来阵声响,她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爬满了绿色藤蔓的墙后,不知何时站了个暗红色劲装的男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 他微挑眉,一脸淡漠,冷冽的嗓音中带着调侃, “不是想要狐媚男人? 外头这不有个现成的?” 第二十五章 “不是想要狐媚男人? 外头这不有个现成的?” 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引得尤妲窈吓了好大一跳。 饶是如此,她望向男人的眸光却是无比欣喜的,毕竟她这几日一直蹲在小花枝巷中,伸长了脖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可算是终于将他盼回来了!她先是关切将他上下打量一通,只觉他气色还是好的,只是肉眼可见,比几日前要更消瘦了些。 据说患了心疾之人,胃口都不大好。 这样可不行,长此以往,人是不是要瘦成个骨头架? 她顾不上回答男人的问题,也暂且没有提明日仙客来的赴宴之事,而是软声关心道, “表哥回来多久了? 可觉得身子还好么?用过膳了么?若是还没有,我这就去下厨房……” 无论在何处,李淮泽都做惯了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从来都是他张嘴问什么,手底下的人就答什么。 哪里有人敢回避他的问题,而顾左右而言他的? 李淮泽并非是个愿被旁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想到门外的男人,他心中愈发不爽,轻描淡写的语中,愈发带了些讽刺意味,揪住不放这问题不放。 “还需去勾诱什么赵琅? 你不如就嫁了这忠毅侯嫡子?我瞧他倒是乐意娶你得很。” 尤妲窈面上的笑容一僵。 微微垂头,默了几息之后,才轻声道, “我既对表哥无心,又岂能耽误他的姻缘? 他是个这般好的郎子,只当配个与他情意相投的女娘。” 如此上好的姻缘她拒之门外,偏偏要去施展手段狐媚男人。 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誓必要走上条崎岖不平,天堑艰难的不归路。 分明身无长物娇弱无依,却奋不顾身,满身孤勇,疯魔至此。 就凭着她这番不顾自毁自污,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气……李淮泽倒也愈发有兴致。想要看她究竟挣出如何一番天地来。 “此处乃是风口,站久了只怕着凉,对表哥的病情更是无益,咱们还是快些移步去厅堂中吧。” 养成系祸水 第24节 这个身患重病,不久就要撒手人寰的表亲身份,听上去虽晦气了些,可于李淮泽却是益处颇多,一来是可以遮掩神出鬼没的行踪,二则,想来二人的交集也并不会很深,什么时候这出戏看腻了,他大可借假死之名遁走,两厢之下也不会有妨碍。 所以李淮泽认下了这身份。 可或是不想要与那忠毅侯嫡子共用称呼,对于这“表哥”二字,李淮泽心中隐约有些在意。 他一面脚下步履生风,一面目不斜视,报出了自己的表字。 “我单名泽,表字子润。 可知今后如何称呼我了?” 之前尤妲窈就一直想要问恩人的姓名,可又担心他或心有顾忌不愿吐露。 现在许是因为二人相交得多了,又同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戒备,报上了名字。 尤妲窈立马跟在他身后,点头如捣蒜,笑唤了声, “知道了,子润哥哥。” 或是这声称呼唤得太过甜腻,李淮泽脚下的步子不禁微微滞了滞。 他确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比他小四岁,与尤妲窈年岁相当,正是当朝的永宁公主。 自他当上皇帝之后,胞妹的性子也愈发骄蛮,那样作天作地的性子,在他面前却也只敢怯怯唤一声“皇兄”。 子润哥哥…… 还从未有人这般亲昵唤过他。 李淮泽心中的异样一闪而过,不自觉扭头,冷觑了觑身侧女人灿若桃花的面容,只觉她笑得有些太过明媚刺眼,沉了沉心之后, “我还未用过膳。” 顺便给了她个你理应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安排的眼神。 有求于人,自然是要鞍前马后些的。 且这还是恩人第一次向她提出诉求,尤妲窈瞬间明了,“我这就去小厨房,给子润哥哥做饭!”说罢这一句,提起裙摆,就朝小厨房跑去了。 偏院中有早就备好的食材,并不特别丰富,可眼下也来不及去现买。 尤妲窈是个谨慎之人,特意提前问过何嬷嬷,得知子润哥哥虽说患了心疾,可好在并无不能入口的禁忌之物,不会药食相冲,所以只按照平日里自己的口味,在阿红与其他婢女的帮助下,迅速做了几道家常菜出来。 花厅中的小叶紫檀木膳桌上,摆放着香椿炒蛋,清炒小白菜,竹笋香菇汤,青椒炒鸡。 尤妲窈执起勺子,将汤舀在碗中,然后将其端到坐在主座上的男人身前, “饭前先喝半碗汤,对胃好。 我做的菜只有家里人吃过,且常做的都是些潭州口味,也不晓得子润哥哥吃了合不合的胃口。” 宫规森严,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由御膳房传到勤政殿,往往都已经有些微凉了。 李淮泽嫌少能吃到这般热气腾腾,锅气十足的菜肴。 他将原本需要三日才能处理完的政务,生生压缩到了两天半,这几日大多都是在路上过的,更莫说能好好坐下来吃顿饭,他确是饿了,伸出骨节分明的指尖,端碗舀汤尝了一口,只觉鲜香可口,味道浓郁,让人胃口大开,食指大动。 尤妲窈显然很在乎他的评价,神色紧张凑近了些, “如何?好喝么?” 李淮泽已迫不及待执起筷箸夹菜,嘴上却只略显敷衍道了句,“尚能入口。” 尚能入口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手艺不佳,差强人意么? 尤妲窈闻言倒也并不自哀,只道了句,“这次或是仓促了些,待下次定做得再好些。” 她已在葭菉巷用过膳了,便没有动筷,只坐在次席上,给李淮泽步菜,时不时还道些家常闲语。 “这个时节的春笋是最嫩的,爽口又好吃。” “香椿是我同阿红去摘的,昨儿个下午摘回来的,也是时令菜了。” “子润哥哥觉得这鸡肉如何?下次去买只老母鸡来,给你炖汤补身子。” … 除了至亲的母后与公主,这世上显少有人,能与李淮泽同坐在一张膳桌上。 且就算是她们二人在,也会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哪里会说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细枝末节? 李淮泽其实很不习惯,剑眉紧蹙,原本想要让她莫再出声,可望着眼前桌上的美味佳肴,又觉得吃人嘴短,不该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左右好像也并不排斥,便也干脆没有制止。 大多是尤妲窈在说,李淮泽在听。 偶尔她也会将话头牵到药膳,病情,去外养生之事上,李淮泽便也耐着性子简短答了。 放了筷,收了碗,尤妲窈极有眼力见地递上块拭嘴的巾帕。 虽说这几日他没在京中,可尤妲窈也没闲着,虽说表哥否决了她在仙客来歌唱的的法子,可她总觉得歌舞这几项技艺,今后早晚都能用得上,所以决意将这两样功夫捡起来,已在院中开嗓练了好几日歌,压了好几日筋了。 眼见他此时精神尚好,尤妲窈这才小心翼翼提及了这桩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说起来,明日就要去仙客来赴宴了,不知子润哥哥可否有什么好主意?我倒也派人去打探了一番那赵琅,可那赵家的家仆口风都很紧,一时也探听不出来他有些什么喜好,只晓得他素日从不近女色,也不太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怕只怕,我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浪费了子润哥哥那一桌天字号的席面。” 李淮泽脸上微泛红光,大有中吃饱餍兽的满足感。 他心情尚好,慵懒接过巾帕轻擦了擦嘴角,一举一动间,尽显矜贵。 “有我在,你怕甚?” 帝王之诺,一言九鼎。 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那李淮泽也并非空口白话。 尤妲窈不过一介微末女流,想要探听高门显贵中,涉及世家子弟的隐秘私事,自然是比登天还难,可这些对李淮泽说,不过只需动动指尖而已。 对于如何应对那赵琅,李淮泽自是心中有数。 他反手,用指节轻扣了扣桌面,眸底透出些精光, “你听好了,明日到了雅间之后,便这样做……” 尤妲窈侧耳听着,脸上的神情逐渐困惑,直到后头,两条眉毛已经拧到了一处。 她心里实在是拿不准,狐疑问道, “如此……确能可行?” 李淮泽听出她语中的质疑,剑眉微挑,身子也略微向后靠了靠,淡漠道了句, “信不过我?无妨,你大可另请高明。” 尤妲窈眼睫慌乱眨动,连忙摆手, “不不不,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没谱,怕自己忘词,又怕中间会出什么意外……” 未战先怯,此乃兵家大忌。 若她是个朝堂上领军打仗的将军,如此行事,若不杀头祭旗,也必要革职查办。 “你若这点能耐都没有,还勾诱什么男人?还如何将王顺良拉下马? 不如趁早收手,嫁给方才门外那个愣头青,安生过日子罢了。” 如此讥讽,倒激起了尤妲窈心中的胜负欲。 她袖下的指尖紧握成拳,眸底透露出坚毅的光芒,咬着下唇, “我今晚回去排演几次,明日必不会出岔子。” 第二十六章 仙客来开在最繁华的瓦市之中。 是京城中除了公爵之家,数一数二的商家楼阁,高约百丈,耸入云天。 低楼层的席面,平民子弟皆能消费得起。 越往上走,菜肴越是精致,排场愈发奢华雅致,银钱所费越多,更有技艺高超的歌姬舞姬用以助兴,楼层最高的天字号雅阁,更是一席千金的存在。 按照赵家旧例,只有逢上红白之事,年节之时,才会上仙客来摆上一桌。 可今日却并非什么大日子,赵琅直至天字号雅阁赴宴时,原本心中都还有些疑惑,可人到了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娶李卉琴一事,赵琅迟迟不松口。 所以嫡母才操办了今日这宴席来逼迫。 装潢雅致的隔间中,坐了满屋子的宾客,赵家人很少,席间大多都是嫡母李凤兰的表亲,他们话里话外都是撮合之意,仿若这门婚事必然是板上钉钉,李卉琴坐在身侧,时不时面色含羞望他几眼,娇怯不已。 赵琅余光都不曾看她,也不大接席间的话茬,只闷声不响埋头喝酒。 他心中委实不忿。 这么多年来,他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考取功名,才名远扬到边陲百姓都知晓,原以为高中探花后会如所畅想中一样,如大鹏展翼般高飞,今后尽是一片畅途……谁知却还要被家宅之事所累。 长子的担当与责任,他扛了。 庶子的委屈与憋闷,他同样也咽了。 可这桩婚事,他实在不想妥协。 若这次还让嫡母拿捏,在其逼迫下娶了她外甥女李卉琴,那以后哪怕出府别住,后宅也永无安宁。 宴席很快就到了尾声,亲眷们吃饱喝足之后很快就散去,赵琅耐着性子应对完众人,也起身打算离席,却被李凤兰喊住了脚步, “琅哥儿且再等等。 卉琴,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诗书上有些不通想要求教你表哥,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呢?” 赵卉琴瞬间明了,站起身来软声央求, “琅哥哥,琴儿课业上确有些不通,还请琅哥哥赐教,不会耽误太久时间的,可好?” 赵琅此时才正眼看她。 李卉琴的相貌本就不出众,在正红唇脂与满颊胭脂的衬托下,愈发多了几分风尘味,身上的衣衫也是金光灿灿,初春的天气,她竟就穿起了轻薄的烟雨纱,干柴肤黄的肩头与臂膀若隐若现,大半个胸口显露在外头…… 养成系祸水 第25节 不矜不持,不端不正。 赵琅原本想要拒绝,可李凤兰却并未给他机会。 她在仆妇的搀扶下,缓缓行至二人身侧,笑意不及眼底, “姨母让他留,你琅哥哥便必然不会走。 那些美名你想必也听说过,他可是个最孝悌有加,恭顺柔德之人。” 面对嫡母的施压,赵琅到底不想将场面闹得太僵,左右只是指点功课,想必也耽搁不了多久,他心中权衡了一番,倒也应下了,李凤兰见他没有推却,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摆了摆手,示意让屋内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了,只留下了赵琅与李卉琴二人独处。 雅阁之中,八幅桃木金漆雕花屏风后头,自成一小块天地,红木方桌,笔墨纸砚俱全。 李卉琴倒也抛出来几个学业的不明之处,让赵琅给她解惑,可渐渐的……望着眼前表哥面如冠玉的英朗面庞,听着他清风徐徐的声音…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立在书桌侧面,痴痴望着正在挥笔写字的心上人。 赵琅有多受女眷们喜欢,李卉琴心中是知道的。 以前就有许多姑娘,悄悄传他递巾帕以示心意,后来高中探花之后,她们更是趋之若鹜,甚至一度传出,当朝的永宁公主也想要招他为驸马……幸好这些年来,表哥只一心扑在学问上,从未留意过她们任何一个,也幸好她有个好姨母,早就对外悄悄放出风声,他在多年前就有了属意之人,非卿不娶,如此便给表哥挡了不少桃花。 否则,这桩婚事也决然不会落到她头上。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从儿时就开始爱慕之人。 她眼睁睁望着他从个青春懵懂的少年郎,到春风得意踏马游街的探花郎君,逐渐长成了她梦寐以求,高攀不上的男人,现在竟能有机会嫁给他为妻了,让她如何能不开心? “我方才说的这些,你可懂了? 若是今后夫子问起,可知道如何回答了么?” 哪怕是不情愿,赵琅也依旧细心讲解着,做足了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风范,他道完这一句,顿然抬头,直直对上了李卉琴热忱如火的眸光。 他这个表妹,被家中娇惯坏了,偶尔行为举止也格外大胆出格些,有时经常会让他觉得不胜其烦,既然解完了惑,他便也不想要多呆。 “还要回书房温书,就不再此处耽搁了,先走一步。” 他放下笔,就要准备离开。 却被李卉琴喊停了脚步,她指尖搅在一起,面上有些臊意微红, “琅哥哥,这么多年来,想必你也明白我的心意。 我…我爱慕你颇久,此生就只想嫁给你。 旁人都不行,只要你。” 赵琅不是木头,对此自然心中明了。 可他是个温吞性子,并不擅长拒绝别人,所以多年来既然她从未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他也乐得佯装不知,可谁曾想如此一拖再拖,反而倒让李卉琴越陷越深,愈渐疯魔。 看来,今日必要做个了断。 他不敢明面忤逆嫡母,担个不孝的罪名,可若是与李卉琴说清楚到明白,让她将这心思偃旗息鼓,提出另嫁他人,或许也能解了他姻亲上的困境。 “表妹的这番情意,我实不敢受。 娶妻生子绝非小事,我赵琅若要娶,就必要娶个心爱之人,与她白头到老相伴一生。可我对表妹却并无半分情爱之意,便不能耽误你终生,你今后必然会再遇良人,成就一番美好姻缘。” 赵琅说话从来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哪怕是拒绝也是细声细气,不够狠厉决绝。 李卉琴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的,二人相处多年,她也摸清了他的脾性,他遇事从不发火,无论她之前多胡搅蛮缠,赵琅面上也从未流露出过不快之意,这好似给人有种错觉,好似还有缝隙可钻。 她并未放弃,泪眼漉漉哽咽道, “我嫁给表哥莫非不好么? 你我二人青梅竹马,两家知根知底,我们李家也是不遑赵家的世家大族,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我嫁给你后,母家一定会对你鼎力相助……试问这遍京城的娘子中,有谁会对我比你还真心?我知你想要侯爵之位,你放心,待我嫁入赵家后必助你……” “表妹莫要牵扯其他! 情爱之事,并非是一头脑热就能成的,你我二人心意不通,此生绝无可能共修秦晋之好。” 赵琅眼见她越扯越远,说中他心头大事,脸上的神情也有些绷不住了,为了绝了她的心思,话也说得格外重些。 话已至此,此处显然是待不下去了,赵琅阔步绕开屏风,就想要离开…… 谁知却被李卉琴从后死死抱住了腰身?! “不!琅哥哥你不准走! 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为何不想要我?或是我样貌差些?无妨的!只要你允我入门做正妻,无论你今后纳多少个貌美妾室我都不管……” 这一刻气血上涌,李卉琴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尊严,什么志气,什么世家女子的矜贵……全都让她抛诸脑后,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赵琅走! 可此举却让赵琅觉得悚然无比! 男女授受不亲。 哪怕两个定了亲的男女,若无长辈在,同席用膳都要避嫌,可李卉琴她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搂抱着贴了上来?! 此时若是有人入内,看到了这一幕,只怕他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清,皆知或只有娶了李卉琴一条路可走了! 赵琅心中慌乱不已,面庞涨至通红,此关键时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男子的力气到底大上许多,他用力掰开了李卉琴紧箍在腰间的双臂,将她猛然推倒在了那面方桌上,压低了嗓子低喝一声, “爱人之前需先自爱,瞧瞧你现在成了副什么样子?!” 桌上的笔墨纸砚瞬间叮咣啷啷掉落,满地狼藉。 好在仙客来的雅阁隔音很好,且未经召唤,店内的仆婢们是不允入内伺候的,所以这幕并未被任何人瞧见。 趁着李卉琴跌落在地,吃痛起不了身的功夫,赵琅深呼吸几口,仔细理了理衣料上的褶子,然后快步流星朝门外踏去,仙客来各个雅阁间的回廊很长,直到快走到楼梯出口处时,他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不少,只是眉头还是紧蹙着的。 此时,隔壁雅阁中,脚步踉跄着,行出来位女子。 她穿得极其素净,一身简单清新的浅青色衣裙,将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长袖甚至盖到了手背,衣襟前也没有丝毫缝隙,衣领处密不透风,只露出了半截透白的雪颈。 可绕是如此,也难掩她身段婀娜。 盈处颇盈,杨柳细腰更是单手可握。 光个背影,就已显得气韵出尘,使人眸光流连。 赵琅走得很快,正行到这女郎身侧,谁知她一个站立不住,斜斜就要倾倒跌落……他只犹豫了半瞬,就伸出双臂,将人从后扶在了怀中。 女郎醉眼惺忪抬起头来望他,脸上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暮雪,粉腮红润,双瞳剪水,芳菲妩媚,面赛芙蓉。 竟是那位仅有过两面之缘的尤大娘子! 她眯眨着乌羽般的眼睫,嗓中还带着醉后的沙哑,显得慵懒又撩人, “……赵公子?” 第二十七章 “……赵公子。” 这尤大姑娘好似没有醉得太过离谱,尚还有一丝清醒。 她好似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他,眸光震动,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娇柔的身子也僵了僵,然后面上神情流露出些凄然来,勉力站直了身子,由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别过头,垂下眼睫道了句, “公子谪仙一般的人,莫要因我这样的秽物妖媚,而脏污了衣袍。” 赵琅怀中一空,心头却震动不已。 他忍不住对比了起来,为何同样是女娘,为人处事却如此迥异,堪称天差地别。 方才在雅阁中,李卉琴为了获得他的青睐,恬不知耻投怀送抱,无所不用其极。 可眼前的尤大娘子,身陷丑闻泥潭,却依旧自尊自爱,恪守女德,与男子保持距离,生怕给他人造成麻烦。 这样的女娘,如何能让人不心生怜惜? 虽说她抬手掩住玉颜,可赵琅还是瞧见了她满面的伤情,想极了头遍体鳞伤,欲要去暗处舔舐伤口的幼兽。 可她醉得浑身绵软无力,脱离了他的帮扶,压根就站不住,只斜斜朝前走了一步,便就撑着墙壁喘起了粗气,且哽着喉头,似有呕吐之感。 眼瞧她身侧没有个伺候的婢女,若任由着她这样踉跄着走出酒楼,落在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眼中,无疑与是块随时可吃干抹净的肥肉。 赵琅原可不管,可到底于心不忍。 他阔步上前,双膝一弯,将尤妲窈打横抱在怀中,她双脚腾空,低呼了一声,只能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面上愈发绯红,操着沙哑的醉嗓紧张道,“……赵公子,你这是?” “尤姑娘放心,赵某并无他意。 你如此醉态,岂非让歹人有可乘之机?我赁辆马车送你回去吧。” 赵琅一面说,一面抱着她走入方才那间雅阁之中,然后将她轻柔放置在了椅凳上。这间房中方才显然发生了剧烈冲突,地上洒落了酒水,瓷杯碎裂在地,桌上的佳肴也被拂落在地,残渣汤渍沾染得到处都是。 桌面上,静置了两本正红色的帖子,上头用正楷写了两字“庚帖”。 赵琅心中疑惑,不由发问, “这是?” 伏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女郎,望见那庚帖之后,忽然情绪就激动了起来,她嗓中带着哽咽,眼眶微红, “赵公子,你说为何往往最亲近之人,反而却伤人最深? 分明我是遭人冤污,可家人非但没有站出来庇我护我,反而视我于耻,恨不得将我除名祖谱查无此人,甚至有人抬来笔聘金,他们就愿意让我去做一商户的第八房小妾…赵公子,若我当真与人有私便也罢了,沦落得如此结局我认,可我分明没有,所以我委实恨!” 外头的闲言杂语,赵琅多少也曾听说过。 初初事发的那几日,百姓们也曾想着尤家会如何回应,可一拖再拖,尤家人压根就没有出来辩白半句,丝毫没有站出来维护自己女儿的意思,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觉得尤家是认下此事了。 她瞧着并不是话多之人。 可不知是因实在醉得厉害,还是因情绪撕开了个口子,一时收不住。 “身为长女,我温良恭俭,孝悌柔顺,要当幼妹表率。 可作为庶女,在后宅中处处受人白眼排挤,嫌恶冷待,我又能再说些什么? 为何?为何偏我活得这么累?” 她铮铮的质问之言,响彻回荡在空旷的隔间之中。 每一字,每一句,全都直戳赵琅的隐痛,使得他心头震动。 这些泣诉,又何尝不是他这个庶长子的心声? 养成系祸水 第26节 此刻,赵琅真真正正感同身受,与她切实共情了。 且他更明白,他身为男子尚且在后宅中举步维艰,可饶是如此,也能拼命在功名上挣扎出一线生机来,可她身为女流之辈,是绝无可能走科举仕途之道的,言行举止受到的约束,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 眼见赵琅脸上似有动容,可不知为何,却再无多余的动作。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若再这样僵持下去,说不定或就要偃旗息鼓!尤妲窈心慌之下,又想起来出门时表哥的交代,他说的明明白白,若是眼瞧着赵琅对她并无抗拒,可却依旧不动如山,那便也不怕将话再挑明些! 她抿了抿唇,干脆心一横,由桌上懒懒支起身子,接着酒意大胆道, “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不想要婚事顺遂,嫁个如意郎君呢? 我就算要嫁,也要嫁个如同赵公子你这般德才兼备的人中翘楚,可我有自知之明,赵公子你这般云尖上的天之骄子,又是我这等蒲柳之姿配得上的?可…可我也不能委身嫁个一届商户去做八姨奶奶吧?如若真是如此,我宁愿一死了之。” 她这话似是醉中呓语,又像是吐露心声。 醉眼微红,娇媚动人,眉眼流动间,眸底尽是潋滟波光。 就算同样是表明心迹,却不知要比那李卉情莽撞直语要强上多少。 赵琅的眸光定定眼前活色生香,清艳无端的女郎,一时挪不开眼。 可无论是吐露心声也好,表明心意也罢。 对于这个隐有好感,却丑闻缠身的女娘,他心中的顾虑显然要高于一时的情动,他刻意对她语中关于他的部分避而不提,只温声安慰了句,“婚姻大事虽由父母做主,可你也切莫冲动觅死,定会还有其他的法子的。” 已在此处耽搁了许久,再在此处待下去显然不妥。 所以说罢这一句,赵琅本预备着再唤小厮来,给她上些醒酒饮,可正在此时,她的婢女更衣完毕匆匆赶来,赵琅眼见她有人照应,便也彻底放下心来,扭身离开了雅阁。 他一走。 尤妲窈便也不必演戏了,她坐直了身子,由袖中取出块巾帕,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渍。 “姑娘,你那般说会不会适得其反,把赵公子吓跑了?” 尤妲窈微吸了吸鼻子,眸光透过这满桌的精致宴席,仿佛透过它在望向远方,怅然道了句, “若赵琅对我一点心思都没有,便不会抱我进来。 只是他那样心性坚定之人,若是顾忌流言蜚语会挡了他的青云路,那任我如何勾诱,只怕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且再等等看吧。 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仙客来的天字号雅间,尤妲窈也是头一次来。 里头的装潢摆件皆出自大家之手,屏风壁画,一盏一杯都格外精致,这膳桌上的餐食,也囊括了山珍海味,甚至还有他国的海产珍品……眼过之处,都是她以往从未接触过的事物。 她原该觉得兴奋与新鲜的。 可方才在阁中异常紧张,揣着心尖等着,压根就没将心思放在旁的事物上,现在应对完了赵琅,更是觉得精气神全都被抽去了,愈发不耐得看,可到底这些都是表哥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且不能浪费。 她方才只是做做样子,将酒撒了一杯,将些不太值钱的菜肴泼洒了些。 就这,都已足够让她肉疼了。 余下那些精致的茶点,与价值不菲的招牌菜品,她是浑然舍不得动的,唤来小厮将其全都装在食盒中,预备着全都带回小花枝巷中,待一切都打点完毕,她才戴上挂着及腰白纱的帏帽,踏出雅阁,由小厮引领着下楼。 回到小花枝巷,得知表哥正在后院的亭中饮茶,她便寻了过去。 这园子被打理得极好,里头有各式各样的仙草奇株,水榭花台,又是正值绚烂春日,百花开得正艳,简直是一步一景,瞧着甚至比忠毅侯那样的公爵人家都还要更雅致些。 李淮泽难得有片刻空闲,此时正坐在亭中斟茶自饮。 听见阵脚步声抬头望去,远远就瞧见尤妲窈由花丛中,裙摆翩跹走了过来,那张花妍玉色的脸,比园中开得最艳的妖娆芍药,也还要美上三分。 “如何? 在仙客来可还顺利?” 尤妲窈抿了抿唇,只沉默着并不说话。 她心中也晓得,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如此绝境之下,她总不能盼着赵琅立马就为她如痴若狂,可这样几次三番的,得到的回应着实有限,且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行不行得通,所以不免有些丧气。 李淮泽庶务缠身,自然是没工夫亲自去仙客来。 可他作为幕后编排之人,对这场大戏的最终结果,自然是很关心的。 “你可是按我的交代照做的? 没有出师不利吧?总有进展吧?” “一言一行都是照做的,倒也算不上是出师不利…… 只是子润哥哥你莫非是神仙真人么?你连小到他今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大到由踏出雅阁房门时满面怒气……这些你都算准了,真真是太厉害。” 李淮泽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那赵琅可有对你改观? 他当着你的面,可有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尤妲窈搅着手指,垂头道了句, “倒也没说什么,就安慰了两句。” “……只是他不仅扶了我。 还,还抱了我。” 第二十八章 “……只是他不仅扶了我。 还,还抱了我。” 男人最懂男人。 在李淮泽看来,赵琅生在那样的世家大族,自小在家宅中被嫡母打压,却还想尽一切办法博取功名,抓住所有机会向上攀爬,远扬才名,骨子里必然是利己到了极致,靠己之力走到今日,并无伤天害理之心,倒也无可厚非。 可对于尤妲窈能不能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心中终究是抱着怀疑态度。 由禁军搜集来的情报来看,赵琅面上倒也算得上是个温润君子,所以在李淮泽的预料中,他必然是不会放任酒醉的尤妲窈不管的,可至多能想到他会伸手扶她,的确没想到赵琅还会抱她。 看来这赵琅……好像比预料中还要更喜欢尤妲窈。 那样一个懂得权衡利弊,将功名利禄刻到骨头里的的世家子弟,竟也会为了情爱昏头转向,对一个于他无任何益处的女子动心么? 究竟是赵琅鬼迷了心窍,还是尤妲窈确实太动人? 思及此处。 李淮泽斟茶的指尖微滞,将眸光定定落在尤妲窈娇美的面容上,压下心底忽冒出来的异样,将她的话又在嘴中滚了一遍,缓沉道了句, “……抱了你? 如何抱的?说得细致些。” 尤妲窈自是老老实实交代,甚至手脚并用开始演示。 “就是在我装醉的时候,他忽就上前,将我放倒在怀中,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腰上,另一只手撑在我的腿弯中,我就这么靠在他坚阔的胸膛上…” 赵琅到底是全京城女眷都想要嫁的郎君,能有机会与他熟稔亲近,确实不失为件美事,尤妲窈回想起方才那些细节,心中也觉得有些暖意,嘴角不自觉上扬,流露出些甜腻笑意…… 丝毫未察觉,对面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黑。 她说起来就有些收不住,“……我原也觉得他此举好似有些孟浪,可他抱我的手掌并未落实,而是攥成了拳头,果然不愧是被京中人人称道的正人君子…” “够了。” 李淮泽终是听不下去,冷言打断了她的话。 尤妲窈立马闭嘴,笑容也僵在脸上。 按理来说,赵琅能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于她达成目的来说是好事,表哥合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好像略微不悦。 对上她呆楞困惑的眸光,李淮泽也自觉方才反应有些过度。 可不知为何,听到她与那赵琅那般亲近,他不由便有些心绪不宁,气血翻涌。 李淮泽也试图为这莫名的情绪,寻出个理由来。 默了几瞬之后,终于寻出了个合理的由头。 “他确是抱了你。 可你不会因此就喜欢上他了吧?” 尤妲窈凝神想了想,正色道, “没有。” 李淮泽给她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我今日便再教你个道理。 你若当真想要撩获人心,狐媚天下,那便切记不能将任何男人放在心上。无论他们多么温柔体贴,说些什么甜言蜜语,对你如何极尽关照……都要务必切记,他们不过就是你达到目的的工具。 若是于你有用,那他们便是趁手的刀剑,为你砍尽荆棘。 若是于你无用,弃之扔之,莫要再留恋多看一眼。” 这原是帝王弄权之道。 却没想到现在由个天下至尊嘴中说出,教给了个想要以美色惑人的女郎。 “你面上可柔,可媚,可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 可内里必要如铸钢般,要坚,要硬,要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犹如清晨的敲响的第一声佛钟。 令人醍醐灌顶,内心激荡,久久不能平息。 自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一日起,身边所有人都对尤妲窈说,女子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子从子,对待男人要尊要重,要敬要爱,可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要将男人视为工具,看做登云梯,当作手中刃。 虽在她决意要利用美色狐媚男人那刻起,多少也存了些这样的心思,可眼下被人这般赤*裸*裸点了出来,她心头只觉震动不已。 毕竟在这世上,只有男人利用女人的份,嫌少有女人能踩着男人的肩膀向上攀。 养成系祸水 第27节 且这些话,若是由出生烟花柳巷之地的姨娘口中说出,尤妲窈或还觉得合理,可偏偏是个病入膏肓,不久即将离世的的郎君嘴中道出,反而更让尤妲窈在觉得荒诞之余,心生了几分敬服。 “所以,无论是赵琅,还是其他任何男人,终究都是工具。 莫要对工具,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欣赏之意。” 尤妲窈震在原地,久不能平复,只将盈盈看着对面男人,秋水似的眸光中似涌起波澜。 她抿了抿唇,终究问出了心中所惑。 “那你呢? 我也要将子润哥哥你视为工具么?” 她倒不是个蠢笨的,懂得些举一反三的道理。 李淮泽确也是个男人。 可若说当工具,那他也必是把令人望之心怯,见血封喉,集天地钟灵毓秀于一身的宝器,绝非是尤妲窈此时能一手掌握得住的。 可转念想了想,其实在允她长住进小花枝巷的那日起,他或就已不自觉成了她的手中刀。 一把能令仇家覆巢破卵的宝器,在她手中,生生使成了根隔靴挠痒的棒槌。 于她来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李淮泽现在还并不太在乎她是如何看待他的,亦不在乎在她心中他是何位置。 最要紧的是,这台落魄美艳官女,施计勾诱青年才俊的戏码,于他来说尚还有些看头,所以他还愿意在她身上花费些功夫。 可若是哪日一朝戏散,又或者他没有了兴致,那她便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在离开之前,饶是你视我为工具又有何妨? 若是确能将我物尽其用,那便也算你有本事。” 尤妲窈显然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关窍,一时间也顾不上去钻什么工具人的牛角尖…… 只满心将注意力落在“离开”两字上面。 她自然而然将此“离开”二字,视为离开人世,撒手人寰,天人永隔。 虽说二人相处时间不长,可尤妲窈却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表哥虽面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可实在有副热心肠,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对她好却不求回报之人。 一想到他即将离世,她不由有些悲从中来,可又实在不晓得应该为他再做些什么,只一脸懊丧,眸底闪动盈盈泪光, “可子润哥哥,窈儿并不想你离开……” 这软声中,夹杂着满满的委屈与浓烈的遗憾,甚至还带着些微怯懦。 李淮泽不由心空一瞬,冰封许久的内心,似稍裂开了些微缝隙,可他还来不及感动,就听得尤妲窈又继续道。 “子润哥哥何必这么早就想身后事? 可惜窈儿不能以身代病,为你分担些许……可这段时间若是你想要吃什么喝什么玩儿什么,都只管告诉窈儿,窈儿必定在你身侧好好侍奉,若是还有何未了的遗愿,窈儿也必定……” 李淮泽这才明白她是误会想岔了。 他忽觉这个病重表哥的头衔很是晦气! 大有一种还未成就丰功伟业,就被人诅咒身死的错觉。 他气得太阳穴直跳,将琉璃白瓷茶盖重重磕合上,绷不住正要怒斥几句,可或是一时心力滞堵,喉头发痒,猛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 如此显然做实了他病弱表哥的人设。 尤妲窈心头一惊,赶忙迎上前来,抬起葱白细嫩的指尖,由后轻抚着他的后背,着急得立马就要哭出声来,“表哥你可还好么?必是你在此处坐久,着了风了,这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去唤人去给你请大夫来。” 就在她即将扭身离开的瞬间,确被人抓住手腕拽了回来。 李淮泽英朗的面容已胀至通红,冷声劝阻道, “我无事!在此处稍待片刻便好。 咳咳…你若想当真为我好,也莫要去寻什么大夫,不如少说几句话,去厨房给我烧几道菜来。” 尤妲窈放心不过,只顾探了探他光洁的额头, “真的么? 当真没有着凉?” 微凉的触感传来,一时让李淮泽有些不适应,他便头躲开了,只咳嗽着点了点头。 尤妲窈虽探出他并未发热,可到底还是觉得不妥,立马将何嬷嬷请来,眼见他有人照应后,这才彻底安心,又听说何嬷嬷言语中提及,道他还未用过午膳,又开始着急。 “表哥岂能如此将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 尤其是患疾之人,一日三餐更要按时吃,我这就去小厨房给你热菜。” 李淮泽面带疑惑, “你再道一遍。 热菜? 热什么菜?” 尤妲窈听出他语中的愠怒,不禁小心翼翼解释道, “……就是由仙客来中带包带回来的那些美味佳肴。 那道如意温补甲鱼鸡汤,还有什锦蛇羹,以及清炖鹌鹑……这些菜热一热都是还好吃着呢,子润哥哥放心,那些菜我与阿红全都未动过筷。” “什么甲鱼蛇羹鹌鹑,光是听上去就倒胃口。 我不吃这些,你就照前两日那样,做些家常菜便是。” 尤妲窈抿了抿唇,还想要坚持。 “可…可那些都是花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今日若不吃了,只怕变了味全浪费了,子润哥哥好歹尝几口,看在它们价值不菲的份上?” 李淮泽见她如此顽固不化,只眼周皱紧,给了她个你觉得爷瞧着像缺银钱的么的眼神,只沉着脸不说话 心疾,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能生气。 尤妲窈见他一副油盐不进铁了心的样子,担心若再多发一言,恐会勾起他的旧疾,到底也不敢再劝,只缩着脖子,朝小厨房的方向快步去了。 第二十九章 那条银带海鱼,是藩国特产。 熏香腊味,乃上佳的郡县贡品。 更别提还有许多的应季鲜货…… 这由仙客来打包的食材中,无论是哪一道,都是令众饕餮食客垂涎三尺的存在。 可表哥呢? 说不吃就不吃,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令人痛心疾首至极! 不单单是这一件,表哥诸多奢靡的行事作风,尤妲窈也有些看不明白。 她如今每日都看账本。 发现她初住进小花枝巷时,或是因为主子没有归家,所以府中的吃穿用度倒也还好,无论是仆婢们的月钱,还是园中的花菜器具,日常打理宅子的弥费……也就同葭菉巷的侯府所差无几。 表哥好似并未有官衔在身,所以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这已是花费颇丰了。 可她显然低估了表哥的销金能力,自他回小花枝巷居住之后,这短短几日的功夫,就已花去了阖府月银的数十倍。不仅主院的一应器具全都更换过,还花费了重金购置三幅鹤仙山人的画作,挂在房中用以装点。 那可是当朝最擅长绘花鸟鱼虫的鹤仙山人。 一画抵万金,许多公爵家中或都寻不出一副来,他一口气买了三幅! 更莫说平日里他有多奢靡成性。 蜀锦制的床品要日日更换新的,琉璃碧玉盏子只因色泽不好就被他扔至一边…尤妲窈实在不明白那盏子色泽如何不好了,那莹莹泛光可是帝王绿! 虽说舅父之前提起过,表哥家中颇有家底,可按他如此花银子的速度,只怕在他病重撒手人寰之前,就会将家底挥霍一空。 想到这些,尤妲窈不禁悠悠叹了口气。 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这些仙客来的美味佳肴,既然表哥耍性子不想吃,那也不能浪费了,便留给她和阿红当晚餐,又或者分给其他下人共食好了。 尤妲窈正在小厨房中备菜,正巧何嬷嬷进来,命一众婢女抬了些新鲜食材进来,她一眼便能瞧出这些东西的迥异之处,若是从寻常农户处买来的自家青菜,多半是良莠不齐,多少也会带着枯枝烂叶,刚从地里拔*出来还带着泥。 可这些蔬菜却格外不一般,叶片硕大,翠绿喜人,根部干干净净一丁点泥污都没有,是佳品中的佳品。 还有鸡蛋也是。 一般来说,十个蛋中若能打出一个双蛋黄,那便已经是足够令人惊喜的了,可府中的这些鸡蛋,十个蛋中竟生生有九个都是双蛋黄。 这些绝不是普通的食材,而是从专门的农户处采买来,专供给达官贵人的佳品。 好虽然好,可价格必定也会翻上好几倍。 尤妲窈瞧着有些肉痛,将何嬷嬷拉到一旁来,抿唇柔声道, “这些蔬果也就看着卖相喜人些,可实际尝在嘴里,同那些寻常的并无区别,既如此还是莫要花这么多冤枉银子,将其省下来多抓几副药岂不乐哉? 如此花销,终究不是个办法,嬷嬷还需劝劝他。” 这傻孩子终究只是个七品小官的淑女,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不晓得真正的世家豪门中究竟时候如何过活的,更是不明白天潢贵胄的心思。 澧朝皇族可不是什么贫苦起势的门户。 自开朝历代之前,李氏家族就已是一方霸主,祖祖代代就已积累了巨额财富,后来在几方势力的角逐中,登顶坐上了至尊皇座后,于钱财方面便更无后顾之忧了。 须知比起维系那座几千年屹立不倒,富丽堂皇的皇宫,小花枝巷的这间宅子所花费的,不过就是沧海一粟罢了。 不过哪怕是皇家拔下的一根毫毛,也确是寻常人家祖祖辈辈都难以企及的存在了。 可现在皇上既有意隐瞒身份,那便不能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何嬷嬷这两日旁观着,只觉皇上虽没有表现出来有多喜欢这位尤大姑娘,可到底是不排斥的,这对个向来不近女色的帝王来说,已经是极大的突破,虽还不晓得她究竟能不能成事,可何嬷嬷还是愿在旁推波助澜一把。 “人来这世上一趟,到最后都是一把黄土。 养成系祸水 第28节 既如此,何须要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呢?若是这些银钱,能让我家主上些微舒心些,豪掷万金又何妨?” 何嬷嬷有心提点, “且主上他患了心疾脾气不好,姑娘切莫再因花销之事去烦扰,惹得他不快。 便给姑娘透个底,你只放心,再多的银子咱家也花得起。” 这财大气粗的模样,倒让尤妲窈觉得是自己忧心太过。 其实说来也是,表哥这心疾一旦发作,或不知何时就撒手人寰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何须去想那么多呢? 她更该忧心的,实则是她的狐媚大业。 做出几道拿手的家常菜后,她在花厅耐着性子陪李淮泽用膳,待他吃完刚放下筷子的瞬间,便迫不及待凑上去,眨着晶亮灿灿的问道, “那表哥,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呀? 虽不知赵琅心中是如何看待我的,可他必然是对我有了些许印象,我接下来,是不是就该乘胜追击?” 不得不说,她狐媚男人的手段虽不怎么样,可这手厨艺比起宫中的御厨,反倒还要更合他的口味。 李淮泽吃饱喝足,难得松懈些许,将后背整个靠在椅背上全然放松了下来,蓦然间她那张灿若芙蕖的脸就凑了上来,二人的距离,近到她洁白无瑕脸上的细软绒毛都纤毫可见。 眸光天真,宛若孩童。 可这个半撑在桌上的姿势,却将她格外窈窕的身段,显露到了极致,胸前盈满,腰肢细软,丰臀翘起。 单纯与妩媚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杂糅。 李淮泽稳住心神,尽量压下心底的异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专注回答她问题模样。 “追什么?赵琅在澧朝的追随者万千,缺你这么一个么? 须知追着男人跑,是最下等,最无可奈何的伎俩。 他现在既已知道了你的心意,那你接下来要做的,便不是追,而是要勾。” “勾得他心痒难耐,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需绞尽脑汁,让他主动来寻你。” 尤妲窈闻言愈蹙愈紧。 她原先的是,左不过就是赵琅喜不喜欢她,却哪里能想得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勾,如何勾?” 李淮泽抬起指尖摸了摸下巴,又带着琢磨与探寻的眸光,仔细看了看她, “既是要勾人,那必得展示自身最独特的亮点。 ……可你除了这张脸与这幅身段,还有何能拿得出手的么?” 这虽是正常发问,可尤妲窈却莫名从此话中听出些了讽嘲的意味。 她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立刻站直了身子,梗着脖子道, “那自然是有的。 姨娘自小就教我歌舞,我也是有些童子功在身上的,只是许久没练了,要多花些时日捡起来罢了,且我这些时日开嗓,唱功已恢复许多了。” 她的歌喉,李淮泽自回京的那天晚上,就已经见识过了。 可他也听何嬷嬷说了,这几日她天不亮就戴了帷帽出府,特意去府外寻偏僻处开嗓练功,就冲她这般股勤勉的心劲,哪怕是耳朵再受回罪,他也愿意再多给她次机会,将指尖朝空旷的庭院中一摊,示意:请开始你的表演。 表演就表演! 尤妲窈带了股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气,阔步跨出厅堂,走下石阶,站立在了花团锦簇的庭院中间,在开口的瞬间,她忽又心怯了,毕竟表哥丝毫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只坐在桌前,伸手接过何嬷嬷端上来用以润喉的顶级大红袍,埋首吮茶。 如此浑不在意的态度,倒激起了她的斗志。 她深呼吸一口,先是清了清嗓子,然是终于张嘴,在庭院中放声唱出声来。 初时或是有些紧张,又或是还没有进入状态,所以嗓音难免有些涩然,可三五句后,逐渐进入佳境… 李淮泽原也并不指望她能唱出什么花来,连眼皮都未曾抬,可渐渐听到后头,用茶盖拨弄杯中水波的指尖顿住,眸底闪显出些讶然,这才抬眼朝庭院中望去… 雕梁画栋的庭院中,各式各样的奇株异花,正开得灿烂。 那个穿了樱草黄衣裙的女子,却让她身周的一切都显得暗淡无光,只看上一眼,便让人再难将目光挪开一寸。 那是一支潭州的民谣。 她吴侬软语,柔声软唱的同时,娇软的身姿也微微随着歌声摆动,抬臂转手,翻腕踱步,裙摆翩跹着在庭院中小幅绕上一圈,所过之处,花枝乱颤,枝叶拂落,惊起了正在采蜜的蝴蝶,它们挥展着五颜六色的翅膀,围在女子身周久不能散。 歌喉婉转,林簌泉韵,宛若天籁。 舞姿曼妙,韵味十足,好似仙姬。 歌罢舞毕。 色彩斑斓的蝴蝶还并未散去,她身在其中,眸底透着潋滟灿灿的波光,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略带了些娇意软声问道。 “子润哥哥…… 如此,够勾人了么?” 第三十章 “子润哥哥…… 如此,够勾人了么?” 李淮泽琥珀色的瞳孔微扩,原一直沉浸在方才的景象中,现忽被这么一问,才终于回过神来。就因为这帝王的身份,人人都以能为他献艺为傲,所以不是没有见过澧朝的绝色歌姬,也不是未曾听过由番邦敬献的灵魂歌者……每一个都是在万众期待之下,浓妆艳抹,粉墨登场。 可尤妲窈与她们的路数却完全不同。 若是单论歌喉,她自然是比不上她们任何一个。 可素面朝天,浅衣银钗,没有奏乐与伴舞,就这般简简单单站在庭院中浅声吟唱,却很有些家常亲厚的味道。 乱拳打死老师傅,便就是这样的道理。 好似今日的春光都格外关照,她静立在百花丛中,整个人都在发光发亮。 李淮泽喉头暗滚,指节微曲,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将神思由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象中抽离出来,他恍惚间记起她还在等答案,不过并未马上回答,而是先埋首吮了口茶水, “尚且差强人意吧。” 或是面对熟悉的亲近之人,所以尤妲窈并未太过怯场,将她平日所练习的功力,发挥了个了十成十,原以为会一雪前耻,得到表哥的赞扬,谁知却得到“差强人意”的评价,不免有些失落。 李淮泽觑了她一眼,解释道, “须知你是要做狐媚,而不是要做歌者。 你这开过嗓后的歌技,确要比寻常人强上一些。 可于勾人二字,还尚差些火候。” “歌喉不过也是你用来吸引男子眸光的工具而已。 不仅要好听,更重要的是神韵。 要么,魅惑蛊人到极致,用声线撩拨,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圈其自珍。 要么,清冷高傲,自带洒脱,如高不可攀的雪山之花,激起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 “可这二者,你实在是哪一样都不沾边。” 若是这样说起来,那尤妲窈确自愧不如。 她将这些话暗暗记在心中,决定今后将歌舞技艺,都尽量往这两方面靠一靠,只是想着想着,思绪不禁又飘远了…… 好似每一次,表哥都能给她最中肯的建议。 虽有些角度格外清奇,言语也格外犀利些,可实在是说得鞭辟入里,令人不得不服。 且他不仅仅说得头头是道,且也颇具有可操作性。 就像上次在仙客来中应对赵琅,几乎是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按照表哥原先预料的那般发展的,他好似就像那开了天眼的神仙,仿若能掌控一切事态发展,可表哥哪里会是神仙呢?不过与她一样,都是个寻常的肉胎凡身罢了,会患疾,也会肚饿。 既如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子润哥哥不过比我大四岁,可却如此通透,对男女之事算得这般准这般狠… 必然是以前经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地吧?” 不是? 这好好的,她怎么就想到那处去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千百年来,男女之间来来去去不就这点子事儿么? 且身为皇室宗族,李淮泽自小就在后宫长大,那处可是这世上最高端的女人争斗场。 争气斗艳的手段,魅惑君上的伎俩……他实在是见得太多太多,人都快要在这胭脂粉的硝烟中浸出味儿了,更莫提自他登基之后,那些世家贵女个个前仆后继,费尽了心思想要得到他的青睐…… 所以以他毕生所累计的这些经验,指点尤妲窈去攻略个世家子弟罢了,那还不是信手拈来?动动指尖的事儿? 可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将他错想成了个浪荡子人? 李淮泽心窒一瞬,下意识尝试着想要分辨, “并非你想得那么龌龊,实在是……” 可这副我不是我没有我拒绝你瞎说的为难神情,更像是被人戳破了肮脏行径,着急跳脚的强辩。 尤妲窈细眉微蹙,显然不想要听,只脸上露出个非常勉强的微笑, “子润哥哥便不必解释。 说来你已年过双十,却还无妻无妾无通房无暖床丫鬟,想要去外头寻寻乐子自是无可厚非,我心中都懂。” 她抬眼,给了男人个我尽量理解你的眼神,紧而话锋一转, “原本这是表哥私事,我原不该插手嚼舌的。 可今日既然将话头牵到此处,那我也不得不提,据说患了心疾之人,除了不可悲痛,也不能太过激动欢喜……所以我还是劝表哥一句,切不可沉迷此道,不可玩得太花玩儿得太欢,否则若是身子亏空,又或诱发心疾便不好了。” 好好好。 现在他不仅仅顶着身患重病,不久即将撒手人寰的表哥头衔,还平添了桩浪荡成性的罪名? 养成系祸水 第29节 既然话已至此,在先入为主的观念下,想必他说什么都难以扭转了。 且李淮泽转念一想,他的一言一行如何,犯得着同她解释么?二人不过就是相交一场,今后也不会有多深的交集,她如此认定不是更好?还自动省去了他诸多麻烦,所以他按耐下心底的强烈不适,只闷然又低头吮了口茶,并不再发一言。 落在尤妲窈眼中,那显然就是默认了的意思。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微不快的,毕竟在此之前,表哥在她心中,一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古道热肠嫉恶如仇的高洁形象,谁能想得到呢?他竟也有这样阴暗腌臢的一面,可或许正是在欢场摸爬滚打久了,现在才能助她一臂之力。 人总不能太过贪心。 既享了这点的益处,便不能嫌恶这点的弊端。 更何况,尤妲窈只是想要得到指教达到目的罢了,又不是要嫁给他,为何要管他的私生活呢?且一个将死之人,他想要如何快活,便也随他去吧。 尤妲窈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想让气氛僵在此处,紧而话锋一转。 “眼下虽说在赵琅这处有些微进展,可却也并不排除有失败的可能。 女儿家韶光年华易逝,总不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子润哥哥,我预备着再寻寻备选。” 有了个赵琅还不够? 还想要再另寻一个? 这确是个防患于未然的好计谋。 哪怕在朝堂上推行政事时,官员们未免意外,通常也都会备上好几个预警方案,如此自时无可厚非,可李淮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毕竟朝堂上论的是事,而尤妲窈现在同他论的是人。 罢罢罢。 抱着助人助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李淮泽耐着性子问, “你自己有何想法?” 尤妲窈心里想的很清楚。 但凡她没有身陷绝境,但凡京城的各大秀坊还收她的针线活,那她就可以自力更生,伫立在这宽阔无垠的天地间,绝不至于将指望放在变数更大的男人身上。 可她一则想要彻底脱离尤家。 二则不愿再拖累忠毅侯府。 三则想要借未来夫君的手报复已入翰林的王顺良。 …… 所以除了利用姻亲达到目的,已再无另一条路走。 “备选的相貌才华智商,于我来说其实都无甚要紧。 唯有一点,务必要有能力帮我扳倒王顺良,让他此生彻底穷困潦倒声名狼藉,再无翻身的可能。” “是那豺狼设计陷害,令我身陷囹圄。 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魁首坐高位,拥美妻,享厚财。若有人能帮我做到这一点,什么名分美貌尊严自由,我通通都可以不要,我已没有什么好再失去的,却必要伸手,拉他同下地狱。” 恨意的力量,永远要比爱意更浓烈得多。 总能激发出人最大的潜力,能毁天灭地,吞噬一切,哪怕自毁也在所不惜。 李淮泽作为指导一切来龙去脉的旁观者,虽说理解她这样的心思,可这腔决绝孤勇的姿态,还是使得他难以自抑,由心中涌出浓烈的怜惜,他原先张嘴抚慰几句,可又觉得这世上实在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说再多也是无益。 那便助她达成夙愿的同时,下场不会至于太过凄凉吧。 若她想要达到目的,那就只能嫁入高门侯府。 可京中但凡有些权势地位的门户,为家中子弟择选良妇时,必然是不会考虑已经声名狼藉的尤妲窈,既如此,那便只能剑走偏锋。 李淮泽将遍京城中的所有已达到适婚年龄,却又还未娶妻的子弟,在脑中全都转了一圈,终于想到了个合适的人选。 “宜春侯府,他家先祖原是开国七虎将之一,虽说这几年在军中有些微没落,可余威仁在,绕是摄政王也要忌惮三分,乃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他家有个年方二十的嫡次子,唤为萧勐。因幼时发热烧坏了脑子,从此以后便痴傻了,智商只停留在六岁。赵琅或没有决断,只能纳你为妾,可你若是能笼络住萧勐,他或能娶你为妻。 你若当真能搭上宜春侯府这条线,莫说想毁了王顺良,就算想让整个王家从此销声匿迹,也绝不在话下。” 若是这么说起来,这萧勐的利用价值,显然要比赵琅要更大。 痴傻了反而更好,攻略难度或会更小些呢? 且嫁给谁不是嫁? 左右男人都靠不住,都是工具罢了。 尤妲窈将这些信息全都默记在心中,想着让阿红再去打探打探这萧勐的行踪。 说了这么久的话,收获已足够多。 她担心表哥耗神,便浅浅施了一礼,款步踏出了厅堂,待行到门口,望见了一直在门外候立的陆无言,此人是表哥的护卫,素日里都是紧跟在他身后,从来都不会远离半步。 自那桩丑闻传出后,无论家丁还是护卫,尤妲窈也都是刻意保持距离的。 可今日或许出自对表哥的好奇,又或者是想要确认心中的猜想,又或者是想要彻底了解表哥的为人…… 她难得鬼使神差,主动朝陆无言张嘴问道, “表哥他以往在外寻医时,必是常与美妓歌姬打交道的吧? 所以他这些招数,确是有效的吧?” 陆无言只以为她这话是在质疑。 便只一本正经道, “小娘子你放心,听我家主上的准没错。 他见过的女郎海了去了,你是不知有多少人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 “好了我知道了。” 尤妲窈侧面应证了心中猜想后,直直打断了陆无言的话语声,施礼道了句“多谢”,就朝自己的院中的方向去了。 陆无言挠了挠头,被她这出搅得有些不明所以,可还未等觉出味来,眸光不经意朝旁撇了撇…… 竟发现主上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身后! 所以方才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第三十一章 听到了便听到了罢,方才他好似也没有说什么。 陆无言心中是这样想的,可望见李淮泽面上略微怪异的神色,忽心里又有些拿不准,不禁抬手摸了摸鼻子,正在以为主上欲要追责发作时,发现他又将威压的眸光挪开,踏下石阶阔步朝前…… 陆无言暗暗松了口气,立即如影跟了上去。 正在他觉得此事已经过去了时,只听的前方传来一句, “不必侯在主院外了。 这几日随这暗卫行动便可,不必在朕面前出现。” 主上嘴上虽未责难,可却将他调遣开了? 俨然是这几日都不想要见到他的意思。 陆无言是在潜龙时就随侍的老人,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获主上信任之人,所以在李淮泽登基之后,顺理成章领了禁军统领的衔儿。 这么多年来一直贴身护卫,除了公事以外,他可从未离开过主上一日,今日却因为短短两句话,破天荒被调遣开了?他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虽说很多时候都猜不透帝王的心思,可到底能摸清些他的脾性。 陆无言心中清楚,若非主上现在处境艰难,前朝后宫都有让他操不完的心耗不尽的神,急需做些新鲜的解压事儿,又正好撞上身世凄惨处境艰难的尤妲窈,又恰逢她欲上演一出颗微末浮尘决意要逆天改命……主上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小官庶女,闯入自己生活的。 在主上面前,她应该就是个闲来无事,逗弄解闷的存在。 果腹的糕点都算不上,榨菜而已。 可皇上现在的反应……总不会是对这位尤大姑娘动心了吧? 这个念头陆无言只在脑中冒了一瞬,就被迅速否定了。 绝无可能! 作为天下共主,皇上是个心思深沉,极擅权衡利弊,且谋定而后动之人。 为了扳倒摄政王,尚且能这么多年来蛰伏许久排兵布阵,对于今后要纳的后宫嫔妃,更是有自己的想法,陆无言就曾亲口听到,主上与太后娘娘谈论后宫之事,他道前朝后宫中腌臢之事频频发生,不仅仅常闹出后妃与男眷的苟且之事,且也总有妃嫔作乱欲利用皇嗣祸政,他若今后能亲政,必要寻些出自世家大族,贤良淑德明事理,与男眷绝无勾连的贵女为后为妃。 一来,可靠姻亲来拉拢世家贵族,如此可安抚人心,维系岌岌可危政权。,二来,也会少些后宫纷争。 而这位尤大姑娘的作为,四处勾搭男人,费尽心思想要嫁入高门,甚至现在就已与外男搂抱在一处……这诸多种种,显然与君上原本的愿想背道而驰。 或许她的所作所为是情有可原,可若是这些事情传扬出去必会被人唾弃,若再传到太后娘娘耳中,是绝容不下她的。 这些君上显然心中必然清楚。 所以如他这般冷静自持之人,或可助她一臂之力,可是绝对不会任事态失控,在二人之间掺入任何情爱之事。 绝不会。 第三十二章 弯柳巷,尤府,如意院。 张嬷嬷虎着一张脸,跨着小碎步迈过门槛,穿过庭院,踏入房中,绕过了那副八幅小叶紫檀雕花屏风,朝正坐在黄铜镜前梳妆的钱文秀粗声粗气禀报道, “老爷刚下值就去了荷院中,眼下还不见出来……”她抬眼看了眼主母神色,又迅速埋首,“估摸着今日又要歇在慧姨娘那儿了。” 钱文秀闻言眉头一蹙,怒从心中起,正描眉的指尖一滞,干脆将手中的黛笔啪得一声砸在了梳妆台上,咒骂了句, “每月十五老爷必歇在我房中,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那贱人若是个懂事的,就算老爷今日有意想歇在荷园,她也合该将人劝过来才对,可反了天了,她竟还敢留人?!” 原本尤家后宅,一切都在钱文秀掌控之中。 毕竟胞弟这些年来官路极为顺畅,她有母家看护,尤家从上到下只对她唯命是从。 丈夫敬她,妾室怕她,庶女更是任她拿捏。 养成系祸水 第30节 可一则闹出那桩丑闻,二则她自作主张将庶女迷晕意欲送回潭州……这桩桩件件都让尤闵河对她心中有了怨气,比起以往不仅态度冷淡了不少,有时在下人面前也会对她不耐烦,夫妻房事那便更是月余都没有了。 “以往老爷可从未这样过,必是慧姨娘在其中挑拨! 那贱人仗着如今有个侯爵弟弟,有人在京城给她撑腰了,所以行事也愈发猖狂。您是不知道,葭菉巷如今不仅三不五时就遣人上门来问询,还时常送银子带东西来,如今荷园的吃穿用度,甚至要越过咱们主院去。 慧姨娘估摸着也愈发得意,这几日甚至推脱道夜里伺候老爷腰疼,起不了床,连早安都不来主院请,都怠慢到您面前来了。”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 以往慧姨娘之所以装得那般柔顺,不过是为了她那个狐媚女儿的婚事顺遂,指望她这个当家主母能从旁帮衬帮衬,可谁让那个庶女不争气呢?眼看着王顺良一朝高中,她嫁过去就可跟着飞黄腾达,是她自己让别人冤污,闹出来这桩丑闻,莫非这能怪到她这个主母头上? 现在好了。 不仅没能将那庶女送回潭州,反而让她逃回京城,跑到了忠毅侯府,眼瞧着那楚丰强凶神恶煞的态度,是要强势力撑到底,甚是要包揽那庶女的婚姻大事。 由侯府出面为她寻觅婚事,哪里还用得上什么便宜嫡母? 那慧姨娘可不就是因着这一点,所以才愈发在后宅中横行霸道了起来? 钱文秀越想越觉得心气不顺。 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陷皮肉之中,眸中闪现出怨毒的光芒。 “若不再把那贱人的女儿薅回来压着……只怕长此以往,这满院子的仆婢哪里还会认我这主母?只怕都要去荷院,唯那贱人马首是瞻了。 明日,多带几个家丁,随我去趟葭菉巷。” 这便是要不管不顾,要动武与忠毅侯府撕破脸了。 张嬷嬷面色迟疑,还想要劝, “大娘子,如此恐怕不妥。 忠毅侯府如今是当红新贵,据说连摄政王都有意要拉拢呢,如今同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将关系闹僵,只怕面上过不去。” “面子哪有里子重要? 且他们忠毅侯府就算再权大势大,可插手别家内宅之事,扣着我尤家的女儿不还,我这个当家主母莫非还不能上门说说理么?” 张嬷嬷晓得她的性子,心知再劝也是无益,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了句“奴婢这就去传命,明日必挑几个身强力壮的跟着去撑场子。” * 小花枝巷。 天才蒙蒙擦亮,尤妲窈照例一早带着帷帽出门,去附近寻偏僻处练功。若想要将丢下许久的歌舞捡起来,那必是要花苦工夫的,尤其是舞蹈,单单只开筋拉骨,于普通人来说就无异于上刑,好在她自小就是个筋软的,也并不怕吃苦,所以才两日的功夫,就能下一字马了。 为了能早日恢复以前的状态,她夜夜都是将腿扳直,用绳索绑在床头架上的……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将童子功捡起来了。 初春的日头出得早,天气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尤妲窈练了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就已经浑身冒了层热汗,可她整整坚持了两个时辰,直到觉得练得差不多之后,才带着小红往回走。 这间宅子虽小,可规矩却甚严,各院的奴婢们在每日晨时都会去前厅,由何嬷嬷吩咐今日的事宜,这几日或是表哥回来了,要交代的事情甚多,直到此时此刻都还未散会,院内的落叶也还未来得及打扫。 阿红晓得她练完功回到院中后,必要沐浴更衣,所以扭身就去小厨房烧热水去了。 左右也是无事,尤妲窈眼见阶脚处有扫帚,干脆自顾自扫起院中的落叶来……这是她在尤家时常做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且现在寄人篱下,多少都要为这间宅子出些力气。 可扫了没几下,就听的院门口传来句低沉男声。 “那双爪子若因干活磨出了茧子,今后还怎么勾引男人?” 尤妲窈僵站当场,扫地的小臂一滞,抬眸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表哥穿了身雨过天晴色的常服,气宇轩昂,身姿挺拔,不知站在那处已经多久了。 “莫非这院子,以前都是你扫的么?” 来者终究是客,岂能让客人去做这些粗活? 表哥言语中或是这个意思,可不过就这般随意一问,院中伺候她的两个婢女,却好似如临大敌般,面色霎时苍白无比,立即抖若筛糠地跪匍在地上,可却支支吾吾的也不敢解释。 尤妲窈忙道,“你莫怪她们,这院中的活儿素来都是她们干的,今日不过是我闲来无事,就动了动指尖而已。” 李淮泽对此确有不满。 与帝皇同桌用过膳的女眷,岂能扭头就挽起袖角干起粗活来? 只见她香汗淋漓,领口的衣裳几乎全都浸湿了,他只以为她是干了一早上的粗活,便愈发觉得她手中的那把扫帚格外碍眼。 不是她身份低微不低微的问题,而是李淮泽天下至尊自尊心在作祟的问题!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但凡能与他说过话,用过餐之人,无论是谁,合该受整个澧朝推崇与追捧才是,无论是天子的亲眷,肱骨之臣,甚至是用惯了的奴婢太监……哪个不是呼风唤雨般的存在? 而她呢,竟去干粗活。 呵,真真是无知者无所谓。 尤妲窈直到现在还有些懵然,不知道表哥为何这么生气,只弱声解释道, “子润哥哥,这不过是些小事,我以往在尤家做惯了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既是我的人,便没有做这些的道理。” 此言一出,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其余在场人脸上的神情都愈发怪异了起来。 “我的人”?君上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真真将着尤大娘子放在了心上?仆婢们彼此都揣着心尖,在对视的瞬间眉眼间打起了战。 或也是因尤妲窈从未有过分秒,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往男女之事上想,所以她倒并未觉得这话又何不妥。 “既是我的人”。 在她的解读中,自然而然变成了“既然是我罩着的人”,而绝非这些仆婢们觉得的“既是我的女人”。 她只想着表哥身体不好,须得事事顺着他,所以立马便将手中的扫帚丢到一旁,点头如捣蒜般,“既表哥不让我扫,我今后便再也不扫了。” 李淮泽对于那句脱口而出的话,也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眼见她这般乖觉,眉间的郁色散去不少,然后微扭了扭身,往一侧的何嬷嬷使了个眼神,便撩袍坐在了庭院正中的官帽椅上喝茶。 何嬷嬷得到示意后,朝前跨了一步,对尤妲窈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几分。 她轻扬了扬手,便由院外踏进了十数个提了桶牛乳的小厮,以及许多端了绸缎钗镮的婢女,和好几个穿着干练的脸生嬷嬷。 “尤娘子,主上为助你成大事,特意吩咐下来…… 为了更好养护肌肤,娘子今后沐浴只能用牛乳。 为更好滋润发丝,需每日用此特调的桂花乌首油抹发。 今后身上的衣物裤袜便也再也不能用棉麻了,只能用丝滑的锦锻,这些布匹的颜色,都是由专人根据尤娘子的肤色特意选出来,最适合你的,你待会儿先上身比比,若有不喜欢的不合适的,你再同奴婢说。” “这位徐嬷嬷是前朝宫中的老人,专教姑娘礼仪规矩。 这位史嬷嬷贯通古今,遍读百书,也曾在国子监教过几日书,今后每日给姑娘上课。 这位舒嬷嬷之前是乐府教坊的管事,通音懂舞,今后就由她来调*教姑娘的才艺。 ……” 尤妲窈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眸光震动,檀口微张…… 这些流光溢彩的华贵之物,还有这些资历丰富的嬷嬷……这桩桩件件都绝不是她消受得起的!她绣一辈子花,都抵不上那耳环上的一小颗翡翠!而这些都是表哥特意为她准备的?他这到底是何意? 感受到她震惊的眸光,李淮泽浑不在意挑了挑眉。 至于这般受宠若惊么?几匹破料子,几幅头面,几个可供差遣的宫妇而已……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以你现在的气韵质感,狐媚狐媚那些街痞流氓够用,想要糊弄世家子弟,实在是拍马都赶不上……你到底也为我做了几顿饭,这些就当是酬金了。” 那这些酬金也未免太贵重了些! 尤妲窈刚想要张嘴拒绝,何嬷嬷就及时跨上前一步,低声谆谆劝道, “这些都是主上费心准备的,尤娘子切莫推却。 须知这点子东西的花销,都及不上那廊中立柱的半面漆,于我家主上来说委实算不上什么。” 那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红漆么?怎么可能那么贵? 尤妲窈顿然抬头,瞳孔震动愈发强烈。 “……且若非吃了你做的膳食,主上哪里会这么有胃口?这实在是这么多年来,他气色最好的一段时日了,想来于病情也是有益的,相当于延寿了,因此姑娘也合该收了这些谢礼,若是拂了主上的面子,只怕他生气发疾便不好了。” 何嬷嬷既已将话说到此处,尤妲窈若是再退却,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她面露难色点头点头,只能脸上扯出个笑脸来,颔首柔声道了句…… “既已做了子润哥哥的人,一切全凭哥哥做主便是。”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这一次不仅仅是站了满院的奴婢们有些无所适从,就连坐在位上喝茶的李淮泽,心中也顿生出了些怪异之感。 怎么同样的话,由她的嘴中说出来…… 好似这味道就不太对了? 平白添了几分…暧昧旖旎? 第三十三章 空旷的庭院中一片寂静,气氛俨然僵住了。 何嬷嬷是个最擅察言观色,体恤上意之人,她并未让这尴尬持续太久,只上前朝站了满院的仆婢们招了招手,“还愣着做什么?既尤姑娘收下了你们了,那还不赶紧将这些物件腾进房中?该归置的归置,该收拾的收拾?都散了吧。” 随着这一声,满院子的人全都作鸟兽散。 李淮泽此时也撂下茶杯撩袍站起身来,轻扬了扬下巴,指向身侧个孔武有力的家丁, “今后便由刘武护卫你的安全。 若有赵琅与萧勐的行踪,他也会一并告知给你。” “若想早些洗清冤屈,那便多与诸位嬷嬷学着点。 梳妆打扮,礼仪规矩,诗词歌赋,歌舞曲艺……这些通通都不准落下,若我下次回来还不见你有长进,便休想要我再揽你这烂摊子,府中的一切事宜寻何嬷嬷,若实在有拿不准主意之事,寻刘武给我送信……” 这事无巨细交待得如此细致,却激起了尤妲窈心中的无限恐慌,若非听到“回来”二字,或就要以为表哥这是在嘱咐身后事,她稳了稳心神,轻声问道, “子润哥哥又要去京郊修身养性? 这次是不是又要去许久?” 若再不回皇宫,宫人朝臣们久不见皇帝,恐要起疑。 养成系祸水 第31节 至于合适再出宫,那委实便说不准了。 可能半月,可能两月,可能半年。 不过李淮泽并未回答。 只挑眉问了句, “怎么?不想让我走?” 尤妲窈朝前迈了几步,仰头眼巴巴望着他, “自是不想。 表哥若不在家中,窈儿便觉得没有了主心骨。” 这又是赵琅又是萧勐的,她一个人如何应对得过来?表哥若是离开了,她真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她到底也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她的狐媚大计,终究是比不得表哥身子重要。 在实在不舍的情况下,她难得上前,伸出指尖将男人的一寸衣角握在手中,略带了几分娇意轻摇了摇, “……钟灵毓秀之地,确比京城益于养病。 只是你若觉得身子好些,便快些回来好不好? 窈儿在家中等着你,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想要做给你吃呢……” 李淮泽在宫中高高在上,威严不可侵犯,哪怕是胞妹永宁公主,在他面前也向来是战战兢兢的,从不敢僭越半分,更不会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拽披在身上的龙袍。 可现在。 右臂随着她攥着的那半边衣袖微微晃动。 这股僵硬感,顺着脉络延伸,直到整个身子都完全僵住。 他喉头暗滚。 只觉心中某些坚守着的边界感被冲破了,这股强烈的不适感,使得他臂膀往后一摆,将袖角由她指尖抽出,将手备到身后。 “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可言语中却听不出丝毫责怪,甚至带了些宠溺? 李淮泽不欲再多呆,也并未对她的恳求有何回复,只清了清嗓子,抛下句“你上次做的那条芙蓉香辣鱼不错,我下次回来吃。” 说罢,扭身阔步就朝院外走去。 方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落在旁观了一切的何嬷嬷眼中。 这不妥妥的就是一出郎有情妾有意,依依不舍,难舍难分戏码么?! 尤姑娘或是真舍不得这个出主意的狗头军师。 可皇上呢? 他接纳女眷入府居住便也罢了,可却还大费周章准备这么多的东西?且还能任由尤姑娘这般撒娇?……这其中若是没有旁的心思,何嬷嬷只觉这些年都白活了。 何嬷嬷心中权衡掂量一番,立马也阔步跟了上去,直到快行至宅邸门口时,她才壮着胆子上前问道, “主上请留步,老奴作为院中所有奴仆的掌事,不得不问一句,从此以后,应以何等身份对待尤姑娘?” 以何身份? 李淮泽的脚步顿停,略带了些疑惑诧异回头,何嬷嬷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继续不卑不吭道。 “宫有宫规,家有家法。 后宫嫔妃中低到才人高至皇贵妃,都各有各的品阶。 公主按照品级,也有略低的从八品思落公主,以及正一品的镇国公主。 哪怕是后宫的宫女,也有在浣衣局的粗使,及在御书房的奉茶女官。 ……她们都各司其职,各享其邑。 那这位尤姑娘,又该是在何等位置上呢? 此事若不明,老奴只怕今后面对尤姑娘差遣时,若是过于怠慢,又或者过于优待都不合规矩,所以还请皇上明示。” 其实在宫中侍奉了这么多年,何嬷嬷自然是破擅长揣度上意。 很多时候甚至都不用主子吩咐,自己就能拿出决断来,可这一次真真是有些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所以这才壮着胆子说出了以上这些话。 既然话已至此,那何嬷嬷也不怕将话再讲得更明白些,干脆挑明了问道, “皇上究竟将尤姑娘视为宫中女官?还是公主? 亦或是……今后即将入宫的嫔妃?” 直到此时此刻,李淮泽才明白何嬷嬷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一时间也愣住了。 他其实是明白何嬷嬷心中为何会有这样的困惑,可他此时也不能给出具体的答案,毕竟他压根就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奇怪的是,关于尤妲窈的许多事,他压根都没有细琢磨,很多事情就顺心而为了。 可究竟应该将她放在什么位置上呢? 女官是奴婢。 公主是妹妹。 嫔妃?……让尤妲窈?今后入宫做嫔妃?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只冒了一瞬,就迅速被强压了下去。 “三者都不是。 何嬷嬷既是侍奉过三代君主的老人,那这档子小事,朕相信你会自己看着办的。” 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任她处置了? 何嬷嬷恭送他出门,望着驰骋远去,消失在巷口的车驾,双手交叉互搓了搓指尖,只觉得这小花枝巷的差事,远没有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头李淮泽回宫了。 那头偏院中,面对着摆了满屋了华贵衣裳与首饰,尤妲窈主仆二人还久久回不过神来。这些东西贵重到什么程度呢?若是放在市面上,至少能换来百亩良田了。 以尤妲窈仅有的权限,只能看到区区这间宅邸的入账与花销。 至于表哥其他的产业,与他个人的花销,通常都是由信任的亲信专门核算,尤妲窈一时间是看不到那些,所以她对于表哥的家底,她内心深处是极为好奇的,所以这几日她一直让阿红去其他婢女口中探问。 可那些婢女又岂会同阿红说实话呢? 只统一了口径,道家中以往是做木材生意的皇商,本就积累了不少财富,在加上今上登基之后,沉迷木艺,大兴土木,重修宫殿……以至于这财富又往上翻了几翻,虽不至于富可敌国,可比起澧朝的累世勋贵人家来说,丝毫不遑多让。 果然只要沾上皇家的一点边,那便是受益无穷啊! 可银钱再多,那也是表哥家靠本事自己赚来的,她不过就做了几日饭而已,收这么贵重的礼心中难免还有些不安。 “这平白无故的,他就对姑娘这么好,总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阿红也在一旁目瞪口呆了许久,捅出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瞎说八道什么?” 尤妲窈瞪圆了眼睛,下意识反驳。 阿红摸了摸鼻子,略带了些委屈, “奴婢这么想也不稀奇。” “还是姑娘自个儿说他是浪荡子弟,经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地,召唤歌姬舞妓来着的…… 他尚且还挣扎在病中呢,就如此做派,很难不让人往偏了想,就像现在,他说是说去京郊养病,说不定就是去瓦市中的勾栏院寻欢作乐呢,他或就是个出手阔绰,擅长用银钱砸妓子面首们的昏脑金主。 反正奴婢瞧着他是不简单的,姑娘可莫要被他蒙蔽了。” 不知为何。 听到阿红这样评价李淮泽,她莫名有些生气。 “今后莫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 表哥他……他就算在外头行为不端,可在我面前却从未逾矩过一次。 他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中,现在还收留我们住在此处,处处帮扶,我们岂可以这样的恶意去揣度他?他对我必然没有什么龌龊心思的。” 嘴上虽这么反驳着,可尤妲窈心里也打起了鼓。 不会吧? 他不会确实是对她另有所图吧? 这颗怀疑的种子,从此刻起种在了尤妲窈心中, 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心中的忐忑与异样压了下去,继续唬着脸道, “今后不仅是我,你也要一同跟着那几位嬷嬷学规矩的。 方才她们的训话你也听见了,若今后再敢这样嚼主家的舌根,我便可要罚你了。” 阿红瘪了瘪嘴,只耷拉着脑袋,丧气道了句, “是。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传话,道刘武有事禀报。 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护卫,尤妲窈也同样还在适应中,她定了定神,这才缓步踏出房门, “……有何事么?” “尤娘子,小的方才打探到,萧勐明日要去游园会。” 第三十四章 前些年澧朝内斗不断,诸皇子为了帝位纷纷起兵,更有各地有野心的枭雄逐鹿中原,搅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可经过这几年的休养生息,澧朝终于缓过劲儿来,恢复了与周围国家的通商。 每次异国商会在京城停驻时,就会团围在一起,形成游园商会。 面对萧勐这个潜在目标,尤妲窈自然是要紧咬住不放的。 第二日也追到了游园会上。 养成系祸水 第32节 园上售卖的东西都是澧朝百姓鲜少见过的稀奇货。 木质的套娃,各异的香料,精致繁复的布匹,四蹄健硕的骏马……四周有被胡商们扎起来的一个个圆圆的帐篷,里头有眉眼高阔的美艳胡姬摔着辫子跳舞,还有彪壮的大汉光着膀子相互摔跤,带着彩色圆顶帽的艺人拉着胡琴唱歌…… 眼前的一切都是尤妲窈从未见过的。 可她浑然没有心思看这些,只跟着刘武行到个园区边缘的蹴鞠场上,眸光顺着他指着的一个穿了铜绿色常服的青年身上, “尤姑娘,那人就是萧勐。” 萧勐身量很高,与同出生武将之家的楚文昌差不多,身形却要更壮实,肩宽背厚,双臂粗壮有力,站在那儿就像是坐小山,相貌出乎意料的比尤妲窈想象中要更好看些,粗旷中带着几分俊朗,就是眉眼间有些懵懂呆楞,宛若稚童。 “萧勐智虽说是宜春侯府嫡次子,可智商停留在六岁,正在孩童最喜欢玩闹的年纪,偏偏这京中无论谁都认识他,世家公子与他相处不到一处去,家中下人又对他毕恭毕敬,所以他只能上游园会来,与这些不认识他的胡人寻寻乐子。” “他方才混进了蹴鞠队,可力气惊人只知横冲直撞,又毫无战术,很快就被人识破了呆板迟钝,将将被换下场来闹了一通,现正郁闷着…” 那么大个的人,正耷拉着脑袋,驼背懊丧着,显然不知道被人拒绝了多少次…… 看上去,确有些可怜。 尤妲窈听完刘武的禀报,一时间也有些无措。 她忽就很想念表哥,若是他在的话,必会手把手教她如何做。 可靠山山会倒,靠树树会摇。 表哥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就算能,他终有一日也有可能发病离开这人世,所以她必须要学着自己处理这些问题才行…… 面对赵琅,或要用浑身解数去勾诱。 可如今萧勐不过就相当于个半大的孩子,孩童质朴无华,显然对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不感冒……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呢?是能开心逗乐的玩伴,能尽心玩耍的朋友。 所以她若是能扮演好这个角色,必然能让萧勐留下好印象。 可她又能与萧勐玩耍些什么呢?依着萧勐的性子,他必然喜欢些冲击力强的对抗运动,比如说赛马,蹴鞠……可这些都不是她所擅长的,毕竟她总不能挽起袖子与裤脚,真的下泥场中与男人奔跑互搏吧? 尤妲窈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个可行的招。 她凑近阿红耳根,低声嘱咐了几句…… … 这头,萧勐在蹴鞠场上碰了壁,再待下去也是无益,站起身来就要朝外头园外走去,可身前却被个女郎拦住了去路,“公子请留步。” 她好生漂亮! 穿了身月牙白的衣裙,在异域喧闹的五彩背景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灿若芙蕖,肌肤粉光若腻,格外活色生香,比那异域的舞姬还要艳美上三分,此时正笑意盈盈望着他。 温柔,良善,瞧着就很可亲。 萧勐不通情爱,只觉得她像个邻家的大姐姐。 他一时间呆了呆,反应过来后愣道一句, “……你,你做什么?” 眼见有生人靠近,萧勐身旁的两个家丁立即一脸警惕,可或是觉得来者是个女眷,所以也并未立即驱赶,尤妲窈略略放下心来,直直朝萧勐问了句, “我瞧公子生得这般高这般壮,可会打架?” 这妥妥问到了点上! 萧勐将胸膛挺了挺,“我打架最厉害了!打遍天下无敌手!” 这女子听了这话之后,望向他的眸光锃亮,一脸崇拜。 “公子竟这般勇猛,那我可真真找对人了。 院中东北处有个角斗场,原也是小范围斗着玩儿,可不晓得哪里冒出来个勇士,连赢了八场可厉害了!我原想给家中的兄长赢些药钱,谁知不仅没赢反而将老本全都赔了进去,正寻人救火呢!” 私人角斗与摔跤不同。 摔跤士是经过专门训练出来了,武力值惊人,常是勋贵们圈养的家奴。 可这种私人角斗,却是任何平头百姓都能上场,人们可下注站边,颇有些赌博的意味。实则在澧朝属于触犯律例之事,通常来说只有地下暗坊中有,可架不住百姓们就爱看这种逞凶斗勇的戏码,所以只要范围不大,没有闹出人命,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公子你若当真这般厉害,必能助我翻本! 你若上场,我必买你赢!” 可从未有任何人,用这般崇拜的眼神与语气与他说过话。 萧勐只觉得有些晕晕乎乎,好似有些醉意。 他毕竟是个孩子心性,方才在蹴鞠场上本就心气不顺,正想要找处地方发泄,现在不仅听说有架打,而且还能助眼前这位身世凄惨的小女娘,只觉得浑身的正义感升至了顶点,粗声粗气到, “在哪里?你这就带我去!” 角斗场上,生死不论。 萧勐到底是宜春侯的嫡子,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只怕是没有办法交差,家丁们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立马张嘴阻拦,用哄小孩的语气道。 “那处腌臢脏乱得很,不如咱们还是回府吧?奴才几个陪你踢键子玩儿…” “老鹰捉小鸡也行,这次让公子当老鹰,可好?” 萧勐现在哪儿听得进去这些,将拦在身前的两个家丁推开,暴躁道了一句, “那些都玩儿腻了! 你们让开,我今日就要打架!” 面对这两个家丁,萧勐虽有些生气,可却并未有什么过激之举,没有打骂家奴,也没有威胁暴怒,以权势压人,由此可见他或就只是智商低些,可对于些浅显易懂的道理,他心中还是明白的。 一行人很快就行到了那处角斗场。 此时场外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呐喊助威声不断,喧嚣声直冲天际,方才那个赢了八场的角斗士,现如今已连赢了十二场,如今正被人们当英雄般簇拥在中间。 但凡是个有些血性的,都见不得旁的男人这般出风头。 萧勐哼声哼气问了句, “你方才就是输给那个人的是吧?且等着,我这就把银钱给你赢回来!” 说罢。 不顾家丁们的劝阻上了场。 萧勐生得人高马大,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光站在那里就很是唬人,且他也是自小跟着父兄一起习武,多多少少也学了些皮毛,在家中也常与那些家丁侍卫过招,可他们那里敢同他真打?个个都让着他,捧着他……长此以往,竟然让萧勐生出些老子天下第一的错觉。 可以他的身手,怎么打得过身经百战,暗卫出生的刘武呢? 还没有几个回合,就在角斗场上,被刘武按在地上摩擦。 萧勐脸上挨了一拳又一拳,一时间被打蒙了。 以他的智商,直到此时此刻才惊觉,原来那些人以往夸他厉害都是在骗他,原来他竟这么不堪一击,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往那些都是虚幻,现在才是真正的世界。 可正在这时,他听到场外一个喊得撕心裂肺的女声。 “萧公子!萧公子你不能认输! 振作起来,你能把他打趴下的!你能赢!你可以的!” 他已被打得眼角青红,模糊着不清的视线,顺着那声音望去…… 旁人眼见他获胜无望了,都在嘲弄嘘声。 只有她。 只有方才那位白衣女子,她还是那样充满希冀望着他,还在为他加油呐喊,因过于卖力整张脸都涨至通红,丝毫不觉得他狼狈,丝毫不觉得他是是个败者…… 一声声呼喊。 一聚聚鼓劲。 仿佛越过了周围的嘈杂,在他耳旁放大到无数倍。 好似化作无数的气力,猛然灌入萧勐的血脉当中。 让本来已经被逼至绝境的他,心中又开始重燃希望!一时间也不知到哪里来的蛮力,一把就挣开束缚,伸手抓住了刘武即将再次落下的拳头,一个翻身,反而将刘武压在了身下! 结果不言而喻。 刘武顺坡而下,最终让萧勐大获全胜。 鼓点气,战果出。 这让刚才围观的人群大失所望,毕竟谁能想到常胜将军最后关头竟输了呢?那些输了钱的人唾骂了几句,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在嘘声中逐渐散去了,正在萧勐心中失落无人为他的胜利欢呼之时…… 只见还是那个白衣女子,欢欣雀跃着蹦跳到身前。 “萧公子真是太厉害了!方才旁人都说你要认输了,可我却偏不信,我觉得你一定行!果然!真真反败为胜了!小女何德何能,能相识萧公子这般武力高强之人?现在不仅将药钱赢回来了,且还赚了不少呢,真真是多谢萧公子了。” 她先是将他夸了一通,可看到他脸上的伤口后,又流露出些心疼的神色,由袖口中掏出块巾帕来,踮起脚尖,抬手轻轻帮他擦了擦沁出来的血珠, “想必很疼吧? 需立马涂些膏药,否则若是留了疤便不好了…” 除了家人与自小服侍他的嬷嬷,还从未有那个女眷,对萧勐这般亲近过。 他一个大男人,脸上莫名露出些小男孩的羞赧。 “说到就要做到! 我说了要帮你把钱赢回来的。” “不疼,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这次胜利对萧勐来说意义重大。 在他心中,他赢的不是家中那些虚与委蛇的家丁侍卫,而是一个真真正正连胜了十多场的壮士!这或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胜仗!这是转化,是蜕变,是他认识到自己现在虽能力不足,但却依旧能靠努力和毅力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与决心。 是一扇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这一切,多亏了眼前这个女子。 她看他的眸光就像是在看英雄。 现正踮起脚尖在给他擦拭伤口,二人靠得极近,萧勐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香,她动作轻柔,满面心疼。 萧勐愣愣望着她粉光若腻的肌肤,心底好似从未被开发过的柔软之处,忽觉萌动了。 他抓住她正在擦药的指尖,直直问了句, 养成系祸水 第33节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第三十五章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我今后还可以找你玩儿么?” 在表哥身边没有白待! 虽说他毒舌了点,霸道了点,得理不饶人了点……可确实学到了不少勾诱男人的技巧! 谁能想到这次能这么顺利呢? 尤妲窈眼底闪过丝慧黠,眨了眨顾盼生姿的含笑凤眼,冲萧勐点了点头, “以后还能见到萧公子么? 那真是太棒了……” * 宜春侯府。 春阳真好,宽阔空旷的庭院中,静置了张方桌,上面堆满了枝繁叶茂的鲜花,枝枝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主母沈敏芬正坐在椅上,手中的花剪咔嚓剪断花枝,将其插入眼前的汝窑美人觚中。 此时院外传来正脚步声,她顺声抬头望去……只见次子萧勐喜笑颜开跑进院中,然后驰停在她面前,憨笑问安道,“母亲安好,我回来了。” 眼见着他脸上鼻青脸肿的伤痕,沈敏芬立即放下手中的花剪,冲椅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满眼心疼,关切问了句,“去趟游园会罢了,怎得还受伤了?” 她先是拭了拭他脸上的伤口,然后扭头对着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厮,目露凶光,“连个人都看不好,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沈敏芬是个颇有手腕的强势之人,赏罚分明,统管全家。 宜春侯府一个妾室也无,得上下敬服。 听得主母这一声呵斥,那两个小厮额角沁出细汗,立即抖若筛糠跪仆在了地上,萧勐见状立即上前解释, “母亲,你莫要怪他们。 尤娘子说了,这不是伤,这是胜利的勋章!” 尤娘子又是哪个? 眼见儿子没有以往郁郁寡欢的模样,反而格外激动振奋,沈敏芬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左右没有大碍,她暂且没有发作,而是让这二人先将今日的事情,全都事无巨细禀告了一遍… 听到萧勐竟入了角斗场与人互殴,被当成了取乐□□的物件。 沈敏芬直觉不能接受,立即将儿子搂在怀中,从上到下检查了一番。 “你这傻孩子… 若是当真可怜那女子,你直接掏银子赏了她便是,岂能当真去与人互搏?她哥哥的病,哪有你身上的一根毫毛重要?你是自小矜贵娇养出来的,这身细皮嫩肉,哪里打得过那些那些以此为生的亡命之徒? 除了这脸上的伤,可还有哪里受伤么?有没有哪里痛?” 自儿子发热不退,变得痴傻之后,宜春侯夫妇心疼不已,也对他愈发爱护。 只要能让他开心,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到他身前来。 可到底是世家大族,倒也并非一味溺爱。 依旧尽心尽力,将萧勐教成了个通事明理之人,管束着不让他凭这身蛮力在外头闯祸,他虽或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可却实实在在是个良善之人,否则今日面对那位求助上门的陌生娘子,他绝对不会如此着急为她出头。 沈敏芬又急又气,流下两行泪来。 萧勐眼见母亲哭了,一时也慌了手脚,笨拙地抬手为她擦泪。 “母亲莫哭,莫哭。 父亲曾教导过,男子汉就是要经历了些磨难,方能长成大英雄的……而且我一点都不疼,反而觉得很开心,以往你们都护着我,就连打架都是让着我,可今后您不必这么担心,勐儿能自己保护自己的,尤姑娘说我可以的!” 俊朗的青年,握紧了拳头一脸稚气,自然而然流露出些反差萌态来。 沈敏芬心疼哭了一通,却又被他这傻愣劲儿给逗笑了。 “母亲,我不想整日呆在家里,我想要同父亲与兄长一样,上战场杀敌打坏人! 尤娘子说了,以我的身手,必能一拳打十个!” 这是萧勐长这么大,第一次这般郑重其事提出自己的诉求。 沈敏芬心中不禁一动,其实她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以次子现在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受荫封获官的,更不可能以己之力考科举走仕途,宜春侯夫妇总是担忧,待二人驾鹤西归而去,这傻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宜春侯府虽家大业大,可今后必然都是要传给嫡长子的,虽说现在二人兄友弟恭,可嫡长媳却是个精明厉害之人,若是多年之后在家宅中欺负萧勐怎么办?可他若在老了之后,能领朝廷一份俸禄,那也算是有了立身之本,无人再敢随意对待他。 次子唯一的优势,就是这浑身都使不完的力气,若当真能使用得当,或真能建立一番功业呢?可征战沙场可不是在过家家,若当真要从军,那可需要提前筹谋。 沈敏芬并未立即答应,只温言道了句, “此事母亲做不得主,待你父亲与兄长回来商量之后,才能给你个答复。” 紧而她话锋一转。 “你一口一个尤姑娘,显然是很将她放在心上。 你同母亲说,她还与你聊了些什么?” “我们聊得可多了…… 且她生得很漂亮,比我以往见过的所有娘子都漂亮…… 说话也很好听,就像树上的黄鹂鸟一般……” 按照萧勐的年龄,其实是早该娶妻生子了。 莫要看他智商只停留在六岁,可因相貌生得英俊,且也并不是个莽撞冲动,只知胡搅蛮缠的性子,再加上宜春侯府殷实的家底,倒也有很多小官门户,愿将自家女儿嫁进来,沈敏芬倒也有心为萧勐操持婚事,可奈何他不通情爱,一个都不喜欢。 姑娘家上门来同他说话,他不是扔泥巴与她们玩闹,就是装鬼吓她们……闹出来的笑话实在是不少,所以沈敏芬渐渐的也就歇了心思。 这还是第一次,她从儿子口中听到个姑娘的存在。 沈敏芬听他絮絮叨叨讲着,然后轻问了句, “那你喜欢她么?” “喜欢?” 萧勐对这个陌生的词语,轻歪了歪头,然后脸上漾出个大大的笑容, “自然是喜欢她的! 我很喜欢同她玩儿,她是个很有趣的人。” “好,那为娘知道你的心思了。” 萧勐在院中说了这么许久的话,便有些呆不住了,转身就出了院子去打桩,沈敏芬望着他活蹦乱跳离去的背影,眼底一片欣然,此时身侧伺候的周嬷嬷上前,笑着温声道了句, “之前来府中相看的女娘海了去了,也未见哪个让二公子这般上心,想来是在情事上开窍了,可要去打探打探那位尤姑娘的底细?” 沈敏芬送走了儿子,坐回小叶紫檀椅上继续插花,唇角上扬应了句, “着什么急? 谁晓得他是一时兴起,还是当真上心了?且再看看吧。” “话虽如此,可奴婢怕就怕,这尤娘子是那位传言中的狐媚。” 沈敏芬闻言眉头紧蹙,指尖插花的手一顿, “理应不会这么巧。 可若是她当真这般胆大,祸害到我儿头上来,我必让她尝尝我侯府的手段。” 咔嚓一声,花枝应声而断。 * 小花枝巷。 自从这几个嬷嬷入府之后,尤妲窈就不得片刻空闲了。 她的时间被几个嬷嬷分别瓜分,这些时日除了与萧勐有约以外…… 清晨习歌练舞。 上午学文受教。 下午礼仪规矩。 晚上掌家管事。 持续这么高强度的学习,嬷嬷们也曾担心她承受不住,可后来发现,这位尤大娘子丝毫没有以前教过的世家贵女们娇弱,是个极其有毅力有韧劲的,对于一些非常严苛的指令与要求,也全都尽力达成。 或是因鲜少能见这么刻苦耐劳的,所以嬷嬷们也愈发用心教导。 好在她并不蠢笨,经常一点即透,触类旁通,遇到不懂处也都虚心求教,是个求知若渴之人。 其实以往在尤家时,钱文秀对另两个嫡女教养格外用心,为了不显得太过厚此薄彼,也常让尤妲窈坐在最角落处一起学习,所以她其实也算不上全无基础,且再加上在京城这么多年,多少也懂些世家大族的规矩,所以学起来并算不上太过吃力。 可府中的这些嬷嬷,好似比以往在尤家是遇到的嬷嬷们都不同。 讲授知识的宽度和广度,都要更有深度与精进些,能得到这样的高人指点,尤妲窈课上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极力消化着课堂上的知识,甚至还经常秉烛夜学。 这些于尤妲窈来说都算不得什么。 可唯有一点,她实在有些受不住。 为了让她身形更纤细单薄些,嬷嬷们严格管束她的进食,控制饮食少油少糖便也罢了,可甜食糕点是一块都不让她碰,她以前最喜欢在饭后吃块糕点,可现在接连许多日,她一块糕点都没有吃过。 就连私藏在枕头底下的灯笼糕,都被婢女们铺床时搜捡出来,被没收了。 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实在是太馋了。 这日她委实有些忍不住,特意使唤阿红出门,去坊市中买几块桃酥藏在袖中给她带回来,可谁知才进院门呢,就被嬷嬷们堵了个正着,在尤妲窈盈盈的泪眼中,将几块桃酥尽数缴没。 尤妲窈原还想要求情,可对上嬷嬷们清冷的目光,她便什么也不敢说了,只能瘪着嘴回到院中,将自己关在房中。 谁知过了没多久,阿红抱了个盒子跨入院中,高声喊道, “姑娘,表少爷送东西回来了,你快打开看看。” 养成系祸水 第34节 一听事关表哥,尤妲窈不敢耽搁,立马跨门而出。 她伸手接过那个精美绝伦的雕花食盒,揭开盒盖一看,里头竟装了一整盒的糕点与零嘴,五颜六色垒得整整齐齐! 绿豆糕,白玉糕,樱桃煎,龙须酥,凤梨糕……每样都有三块左右。 这无异于雪中送炭,尤妲窈望着眼前喷香扑鼻的糕点,把它们在怀中紧揽了揽。 简直差点儿就要流下泪来。 第三十六章 这些点心也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的,每一样都做得精致小巧极了,都是尤妲窈素来爱吃的,她伸出指尖小心捻起一块,在灿烂春阳下甚至有些晶莹剔透,一时间她甚至都舍不得入口。 此时恰好专教歌舞的舒嬷嬷入院,她素来是个最严厉的,望见这幕的瞬间,面色便有些冷下来, “这些糕点又是从哪偷摸寻来的? 习舞讲究的就是个身轻如燕,姑娘若是再不知节制这么吃下去,只怕是做不了展翅高飞的燕子,只能做个扑棱翅膀的呆楞大鹅。” 这些嬷嬷说是说是在府上伺候的,可尤妲窈丝毫不敢将她们视为奴婢,只当传道授艺的尊者看待,现被抓了个正着,面上便有些怯怯,一时间又不敢吃了,可到底不甘心,弱弱问了句, “嬷嬷明鉴。 这些糕点委实不是窈儿自己的,而是表哥特意派人送回来的,若是不吃,会不会…拂了他的心意……” 既是如此,那便是御赐之物了。 寻常买来的糕点,自是可以不说二话就没收,可若没收了御赐之物,那便有大不敬之嫌。 这便有些难办了。 可舒嬷嬷因职责在身,又实在做不到视若无睹,只滞了滞面上的冷意不说话,尤妲窈看出她脸上的松动之意,便尝试着轻声道, “嬷嬷放心,窈儿岂是那般不知节制的?又不是拿它当饭吃,不过一时嘴馋想要尝尝鲜罢了……每日只吃上这么一块可好?不!半块!半块就行!嬷嬷你最好了,你就依了窈儿吧…” 或是因在舅父舅母处得到了许多关爱,表哥表姐也给了她许多照拂……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尤妲窈的脾性也有了些微变化,很多时候刻意收起身上的菱角与刚硬,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娇柔圆滑些。 舒嬷嬷也是被她磨的没有办法。 她倒也不是刻意为难,所以只唬着脸道了句, “姑娘莫要怪老身严厉,这一切都是为了姑娘好。 既姑娘心中有数,那每日半块便每日半块吧,绝不可贪多。” 尤妲窈脸上的笑容甜得如春日里的花蜜, “好嘞,听嬷嬷的。” * 皇宫。 长柄羽扇开道,身穿盔甲的皇家御卫开道,雕了九龙戏珠的金丝楠木御鸾,被八个太监扛在肩上,由宽阔的宫巷尽头缓缓朝前向前。 宫人们望见那抹迤逦抬舆上的黄色瞬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跪匍在地纷纷都跪下身来,由近及远,台阶上,宫廊上……黑压压到处都是。 李淮泽方给太后请完安,出了慈宁宫后,紧蹙的眉头就再没舒展过。 他眼眸半阖着,将手臂半搭在一侧的软枕上,时不时转转指尖的翠绿扳指,不知在思虑些什么……此时,銮驾顿住,身前传来句漫不经心的叩拜声“臣参见皇上。” 听出这熟悉的声音,李淮泽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他缓缓抬眼,只见驾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这是个瞧上去已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着了身位极人臣的紫色官袍,腰缚玉带,头戴冠帽,就静静站在那儿,都莫名个人中威压窒息感。 虽说是请安,可头颅未低半寸,膝盖未弯半分,很有些桀骜不尊的意味。 李淮泽笑意不及眼底, “怎得? 摄政王有事要奏?” 徐啸庭身形微动分毫,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皇上已年过双十,民间这个年岁的男子,早已妻妾成群儿童绕膝,可皇上却至今尚未娶妻,此事事关重大,关乎国脉社稷,江山传承……臣特在此奏请皇上,娶妻立后,巩固国本。” 太后方才在慈宁宫提及此事,乃爱子心切,真真忧心。 而摄政王哪里会有这般好心?什么江山,什么社稷……他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李淮泽眸底闪过丝嘲讽,指尖轻搭在銮驾上龙首,默了许久才闷然道了句, “……除了木头,朕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 徐啸庭眼周皱紧,步步相逼, “后位空悬,中宫无主,太后忧心,朝臣不安。 皇上就算是为安朝臣百姓之心,也合该考虑终身大事。” 李淮泽哪里耐得听这些,干脆往椅背上一摊,作出副惯常的混不吝的模样, “摄政王也说是终身大事了,岂能马虎? 宝灵殿还未建成呢,朕与工匠们忙得天旋地转,哪里有心事管这些?” “且比起国事,摄政王也合该操心操心自己的家事。 若是朕未记错,摄政王的爱女今年年方十九,也尚未婚配?不如先给她寻个如意郎君?” 摄政王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让女儿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对于这点,二人心知肚明。 当年皇子夺嫡,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而徐啸庭在朝堂浸淫多年,乃三朝重臣,又手握重兵盘踞西北,几乎是想要拥立谁,就能捧谁坐上龙椅,而他在深思熟虑之下,选中的就是李淮泽。 在众人眼中,李淮泽自儿时就才能不显,又痴迷木工,再诸皇子都觊觎皇位时,他却整日关在府中钻研卯榫殿造?再加上生母只是个略略嫔位,母族无甚势力,在朝中也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非常做个傀儡皇帝。 这么多年来…… 李淮泽感念他的扶植之恩,也确从未插手过朝政之事,只让他一人大权在握,可区区摄政王而已,徐啸庭岂能甘心情愿呢?若是能让女儿嫁入皇家,成为皇后,生下太子……如此一来,便能避免皇上今后另娶,皇后母家分权。 可想是这么想,推行起来却不如想象中顺畅。 “微臣之女不劳皇上费心,微臣自会为她寻个好去处。” 以往徐啸庭是有耐心的,可现如今不想再等了。 他下了最后通牒。 “皇上这一推再推,于天下臣民都交代不过去。 算算工期,宝灵殿还有两月就要完工。 微臣会交代下去,宝灵殿完工之日,便是陛下选妃之时,届时自有礼部官员为皇上择选贵女入宫侍奉。” 徐啸庭说罢,便再未看李淮泽一眼,只略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顺着一侧的宫巷消失在了尽头。 李淮泽望着那个背影,眸光杀光闪现,又迅速平息。 第三十七章 今年的杏林宴,是在京郊东南处的皇家御苑中举行的。 按理说每次杏林宴,都是由皇上亲自举办,可今上的心思显然不在朝堂上,所以这个重任自然而然就若在了摄政王徐啸庭的头上。 宴上除了今年上榜登科的新科进士,还有监考阅卷的文山泰斗,还有其他的辅国重臣,当朝栋梁……上位者是抱着来挑选门生的心思,看看是否有何可用之材,而新科进士们对此心知肚明,如孔雀开屏般,唇枪舌剑地展示着各自的才能。 言笑晏晏,杯觥交错。 若说能格外得这些贵人青眼有加的,只有两位。 其中一个,自然是才貌双绝,高洁胜月的探花赵琅。 出生世家大族,自小才名远扬,待人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是个各方各面都挑不出错处来的青年才俊。 而其中另一个,就是王顺良。 此人无论是出身,相貌,才学……都全方位被赵琅碾压。可或就因此人是个苦出身,所以姿态足够低,膝盖足够软,没有那些文人的许多高上姿态,谄媚恭维顺口就来,言语中又几乎没有错漏,是个颇有些滑不溜手,有风就能起浪的存在。 以摄政王为首的公爵勋贵们,将两者的优缺点都看在眼里,皆想将二人招揽进门下,言语中透露出提携拉拢之意。 杏林上的酒水都是陈年佳酿,酒过三巡之后,在场者皆喝得有些头脑昏沉,亦有许多人已强撑不住,在下人们的搀扶下逐渐退席,赵琅眼瞧着应酬得差不多,原也想要走,可此时却被人喊住了脚步。 “探花郎留步。” 赵琅抬眼一瞧,竟是王顺良。 他到底是个傲骨铮铮的文人,靠的是真才实学去收获人心,可方才在席间,他见识到王顺良是如何巧舌如簧,左右逢缘,在权贵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他很看不上此等做派。 其次,一看到此人…… 他不禁就会想到那个因受王顺良退婚而声名俱毁,或就要去嫁给个商户做第十几房小妾的女子,莫名心中便更不爽了。 那位尤大姑娘是个何等忠贞坚烈的女子,旁人或许不知,可作为订婚多年的未婚夫,王顺良总是心知肚明的吧?可自从那些流言蜚语传出之后,却从未见他站出来给她说过一次话,竟直接退婚,扭脸就预备娶户部尚书家女儿? 如此没有责任担当,攀高踩低的行径,真真是为人所不齿。 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赵琅脸上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可身在诡谲多变的朝堂上,这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他还是停下脚步,对眼前这个席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的人,轻描淡写道了句, “听说王公子即将与尚书家的贵女共结连理了?赵某提前在此给你道喜了。” 此事虽已提上日程,可其实还尚未敲定。 王顺良之所以先命人将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尽快落实。 这人面上自然是要装出一副君子风范,将酒杯往前递了递, “咳咳,还未过六礼,一切都还未谈定呢,姑娘家名节要紧……只是若哪日当真能喜结良缘,必邀赵公子上门喝杯喜酒。” 赵琅并未与他碰杯,而是自顾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清冷道了句, “算起来这才不过一月,王公子便迅速另择良缘了……真真是不闻旧人哭,只问新人笑啊。” 养成系祸水 第35节 赵琅是个最和善不过的温润君子,可为何今日这话中,却充满了嘲讽与挤兑? 王顺良只觉有些莫名,不过他倒并未解释,只扯了扯嘴角,唏嘘道了句, “旧人也好,新人也罢……儿女情长而已,又算得上些什么? 只要能不辜负这十余年的寒窗苦读,我自是愿用情爱来当砖做梯,向上攀爬的。” 二人年纪相仿,都在席间备受瞩目,今后的交集想必不会少,王顺良自然也希望多结交些优秀的同辈,所以难得与赵琅推心置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可落在赵琅耳中,却觉得异常刺耳。 若他有真材实料,岂会如此如此四处钻营,甚至将姻亲作为工具?此等阴蝇苟狗子之辈,若有一日利益足够大,只怕是卖国贼也是敢当的。 如此细想起来,尤大姑娘闹出来那桩流言蜚语,回过头来看,这王顺良倒成了最大的赢家……这疑窦在赵琅脑中转了一转。 此等鼠辈,难以为伍。 赵琅不耐得与他多说,只又道了两句场面话,便寻机离开了。 喧嚣浮躁的应酬完毕后,赵琅独自回到车中,又忽涌上来万千愁思于怅然。 这些公事他尚且能够应付,可私事他确无招架之力。 对于那桩被逼迫的婚事,他是断然不肯松口的,可奈何孝道两个字比天都大,许多事并不由他说了算。 嫡母李凤兰以往还是用软刀子慢慢磨,可见他油盐不进,也着实有些着急了,只声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现在做了探花又如何?莫不是就觉得翅膀硬了?可以忤逆顶撞长辈了?左右我话已经放出去了,你若是不愿娶卉琴也罢,那便就这般耗着,看你能耗到几时!” 这便是有些撕破脸的意味了。 就连父亲也劝他事已至此,不好再得罪李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如便捏着鼻子咽了算了。 …… 他庶母早夭,自小独立,在嫡母严苛对待下长大成人,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赤手空拳拼搏,没有人比他更渴望家中有盏暖黄的灯,有个知心温软的红颜,能伴左右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可现在那个家… 院中的仆婢被尽数撤去,枯枝残叶落了一地,冷冷清清,回去也是心中添堵。 “暂不回府。 掉头,去明湖。” 御酒香醇,入口柔,一线喉,可后劲儿也大。 赵琅喝了不少,现只觉头脑有些开始发昏,只想要寻个空旷安静的地方散散神。 明湖离京郊不愿,景色宜人,如今春色正好,湖边有许多百姓带着孩童在放风筝,天上五彩斑斓,嬉笑声不断传入耳中。 他沿着条偏僻无人的斜径,往深处走去,行了差不多两柱香的时间……蓦然望见前方影影绰绰的绿茵后,有个穿着薄柿色衣裙的女眷,她轻提着裙摆,踮着脚尖行到湖边,小心翼翼将指尖那盏点了蜡烛的河灯,放入了河中。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肌肤粉腻酥容娇欲滴,春风一吹,裙摆翩跹,宛若飘仙。 一举一动间,风娇水媚,芳馨满体。 竟是那位尤大娘子。 或是此景太过宜人养眼,赵琅一时间看得呆楞在了原地,只觉方才被春风吹散了些的醉酒昏沉,好似又添了几分,女郎静站在河边,直到远远望着那盏河灯顺着水流飘远而去,这才放下心来,准备扭身离开。 转眼间就瞧见了他。 身后悄默声站了个人,她或是被吓着了,待看清是他之后,脸上有流露出些慌乱怯懦,可还是轻声曲膝道了句“未曾想到在此处也能遇见赵公子。” 然后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睫,垂首抿唇,含羞带怯道, “上次在仙客来中吃多了酒,也不晓得与赵公子说了些什么胡话,若有莽撞之处,还请赵公子勿要见怪……” 女郎说罢,神色忐忑不安这往左右张望一番,眼见四下无人后,隐隐松了口气,紧而轻柔道了句,“若是被旁人撞见我与赵公子待在一处,只怕不晓得又要给公子添多少麻烦…” 她抬眼深看他一眼,眸底似有万千情愫涌动,却又迅速垂眼,“我这就走。” 然后她当真就接过一旁婢女递上来的帷帽戴上,冲他迎面走来,想要往他来时的方向果决离开…… 她走得越近,赵琅心中泛起的涟漪就越漾越大,甚至能闻见她身上散发的蜜桃香甜味道,微风出来,轻软飘逸的薄纱被吹起,露出了她半张如玉的容颜。 柳眉如烟,琼鼻挺翘,唇瓣殷红,般般入画。 或是此时他太希望有人慰藉。 又或是一时间酒意上头,连神志都有些昏聩。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 赵琅竟鬼使神差伸出手掌,抓住了她纤细的小臂。 嘶哑着酒嗓道了句, “我信你,信你不是那样水性杨花之人。 ……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女郎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做,瞬间慌乱不已,帷帽下的身子都整个颤了颤。 她极轻极轻挣了挣手臂,待着心疼与怜惜的语气,柔怯盈盈道, “赵公子…你醉了……你或不知你现在在做什么。 你我二人独处,于你有害无益,我岂能毁你声名……” “我此刻只想做些舒心之事…” 那样温润如玉的翩跹公子,此时显然有些酒意上头,他愈发霸道将她的手臂紧握了握,言语中甚至带了几分卑微轻柔道。 “之前是娘子自己说心悦于我,莫非现在我需娘子陪着说说话,娘子也不愿么?” 或是舍不得他如此难受。 亦或是不忍见他这般孤寂…… 女郎到底将帷帽由头顶取了下来,秋波盈盈望着他。 “只要能让公子开心些,我愿相伴在公子左右。” 第三十八章 葭菉巷,忠毅侯府。 先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鼻青脸肿着被些带刀的府兵打了出来,然后又推搡了个衣着华贵的夫人出来……直到将这行人赶至人门外,毛韵娘依旧觉得不解气,干脆跟上前来恶声恶气又啐道, “能让你跨进这门槛,就已是瞧了尤家的面子。未曾想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想要搜院子抢人?呸!凭你这三两重的骨头?也想搜侯爵府的院子?也配?” “窈儿留在侯府养病,今后婚事由侯府操办,这是尤老爷金口玉言允了的!两家主君都发了话,轮得到你个内眷在此跳脚?自家的姑娘想撵走就撵走,想要回就要回,天底下就没有你这样做嫡母的。” “我家姑姐儿与外甥女或性子软好欺负,可我们侯府却容不得你这般放肆。 滚!若再敢让我瞧见你那张脸,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毛韵娘本就是随楚丰强一起的穷苦草莽出生,很有些泼辣爽利儿,没有京中许多高门贵妇装腔作势的矜贵,气头上也顾不得什么贵妇人的体面,对着钱文秀就是狂吣一通,待骂得痛快了,最后怒喝一句“脏东西进了门,来人!洗洗地!” 听得这一句,身侧的刘嬷嬷将早就准备好的盆水,直接精准朝钱文秀主仆身上哗啦啦扑去,做完这一切,命门房将大门砰然一关,彻底将这一行人拦在了门外。 无论是在母家还是夫家,钱文秀都是被捧着的。 哪里被如此怠慢过?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发髻乱洒,衣裳尽湿,狼狈不已。 钱文秀被气到浑身都在发抖,瞳孔涣散整个人都有些失神,苍白着脸,颤着唇瓣, “腌臢泼妇,腌臢泼妇!她岂敢?岂敢如此对我?” 身侧的张嬷嬷赶忙上前搀住她,望着一旁怒目而视的带刀侍卫,浑身打了个寒颤,心知再闹下去便更没有好果子吃,便先将钱文秀柔声哄慰一番,将人暂且先劝到了车架上,她掏出块巾帕,为钱文秀擦拭着额间滴下的水珠, “大娘子今日受罪了。满京城的贵妇们哪个不是细声温语,和和气气的?谁料想得到这侯爵娘子是个如此粗鄙不堪的?高门侯府大宅院里头,竟推搡撵起人来,真真是个不知体面的无知村妇!” 这楚慧莫不是天生来克她的? 在家中不服管教便也罢了,出门在外竟还要受她母家的气? 钱文秀愈发觉得气血翻涌,胸口剧烈起伏着,只觉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她必要将那贱人的女人捏在手里,揉圆搓扁一番,好让她们都知道知道她的厉害! “如何?方才可打探好了? 那小贱蹄子住在侯爵府的哪个院子?” “倒也并未一无所获。 方才有个末等洒扫婢女倒是收了银子,大娘子你猜怎么着,她道大姑娘早在一月前就不住在侯爵府了!可至于搬去了何处,那婢女胆子小不敢说。” 钱文秀脑中闪过万千瞬念,顿然抬眸,湿漉狼狈的面容上闪过狠辣, “好啊,搬出去好!我看搬出侯府离了庇佑,这世上还有谁能护得了她。 忠毅侯是决计舍不得撇下这外甥女不管的,就算搬出去了,为了方便照应也必然不会让她搬得太远,给我去查!哪怕将京城全都翻过来,也必要给我查出她现在住在何处。” * 之前能令宫人礼佛参拜的宝华殿,先是有些年久失修,后有在夺嫡之战中几乎被毁损灭尽,所以这些年来,宫中竟再没有一处祈福颂祷之地,所以皇上这才动心起念,要在宫中再造一座宝灵殿。 在建造之初,宝灵殿的地址就被定在了宫中略微有些偏僻的西北角。 皇上对此格外上心,亲自参与了初期的设计画图,采选原料,且自动工之后,他更是将所有一切都抛下,移居偏僻别殿,恨不得每日都在工地上守着,与工匠探讨工艺,择选琉璃瓦片……忙得不亦乐乎,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倒也并非都是幌子。 李淮泽确实对木工有非常浓厚的兴趣,可确实也没有到痴迷的地步,掩人耳目罢了。 可做戏总是要做全套的,眼见宝灵殿已经即将建造完毕,约莫再过上月余就要上梁封顶了,他也还需再盯得紧些,今日解决了工地上的一些琐碎杂物,有与工匠敲定了偏殿中的雕绘……他踱步而出,想着去御花园中散散神。 此时只听得旁边的偏僻宫巷中传来阵喧哗。 他脚下的步子瞬停,长身而立在朱门后,顺着声响望去…… 是个戴着红色圆顶帽的太监总管,正欲要欺辱个浣衣局的微末宫女。 太监一脸淫邪,将宫女抢搂在怀中,伸手就往圆润丰满初按了几下,枭笑道, 养成系祸水 第36节 “你躲什么?只要你跟了我,还愁离不开浣衣局么? 今夜来庑房将我伺候好了,无论是想要去御膳房还是去慈宁宫,都不在话下。” 自前朝起宫中就常有对食,屡禁不鲜。 其中更不乏有以色谋私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那宫女显然不愿。 她又急又羞又气,可身份低微又不敢得罪那太监总管,只哭得泪流满面,唯唯诺诺,求饶都卑微到了极致,就那样生生忍受着太监的亵玩。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这一刻,他忽就明白了,为何当初他会对尤妲窈生了几分兴致。 这世上面对位高权重的上位者,大抵都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就像这阖宫中人,每一个人都在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 眼前的宫女是如此。 他这个当皇帝的,在摄政王的弹压下亦是如此。 可隐忍蛰伏已久之人,望见那个犹如疯魔,不管不顾叫嚣着“我等不得,我今日就要杀了他!”的弱女子时,也是不禁心头震动的。 不再去想会造成什么后果,心中也不再权衡利弊,就那样宣泄怒火,发泄积压已久的憋屈与忿恨,何其刚烈?何其痛快? 他还做不到,可心底却很欣赏能如此玉石俱焚的女子。 宫女哽咽着的嘤嘤哭求声传入耳中… 李淮泽的眼周皱紧,面上的神色寒若冰山,冷觑了眼身侧的统领阖宫太监的福全。 福全只觉一阵寒意由尾椎骨直向脖颈,立马抖若筛糠跪趴在了地上,颤着嗓子道, “奴才罪该万死,是奴才管教不严,才会闹出如此腌臢之事脏了皇上的眼。 奴才这就将那人拖去打三十大板,立即将其赶出宫去。” 李淮泽不置可否,只闷声拂袖而去。 他显然被此时搅坏了心情,连脚下的步子都急躁了不少,蓦然间将心思又落在了尤妲窈身上,微微转头,朝跟在身后的陆无言问道, “小花枝巷那处如何了?” 君上这般心烦气躁,必然是想要听些乐子的。 陆无言狗腿子般得,隐去了尤妲窈因嬷嬷们严厉教导而受苦受难不提,只奉上了那出狐媚庶女,用尽浑身解数勾诱世家子弟的大戏。 “禀告皇上,或是因得了您今日指点,尤大姑娘这几日确是突飞猛进。 不仅与萧勐搭上了线,且赵琅那处的态度也似有松动。” 因着想要君上能开心些,陆无言言语间将宫外的事尽量说得更跌宕起伏。 将尤妲窈是如何花心思筹备的,期间又遇见什么困难,中路突显了什么变故,最后与两位郎君约会回来又是如何眉飞色舞高兴的…… 将这几日暗卫递上来的情报,只当做帝王闲暇时的消遣,陆无言事无巨细全都道了出来。 “……总之尤娘子颇有些手段。 那萧勐对她印象极好,三天两头就传信寻她出门玩耍,还次次都给她带东西,不仅有孩童玩耍的泥陶娃娃,还有些极华贵的珠宝首饰… 赵琅那处也有了进展,自从他与尤娘子在河边谈了一次心之后,估计也是动了情,竟开始派人着手调查那些流言蜚语,大有想要为她洗清冤屈的架势……” 可他却丝毫没发现,李淮泽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黑,神情越来越阴郁。 不是? 这才多久? 他回宫连半月都没有,她就搅闹出了这么多事? 尤妲窈那样不知变通的痴愚性子,一时间竟开了窍了? 竟能同时在两个世家子弟间游刃有余,将萧勐与赵琅同时一手掌握? 李淮泽心底莫名涌上些酸涩。 即有种徒弟功力突飞猛进,不由掌控的颓败无力感。 又觉得萧勐与赵琅实在是不争气。 萧勐孩童心性便也罢了。 赵琅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要名要利要权要势么?若是与尤妲窈混在一起,青云路必然受阻受世人指摘,他是昏了头了?莫不是区区见过她几面,就被五迷三道找不着北了? 陆无言眉飞色舞还在说, “……假以时日,这两位郎君哪里还能逃得了尤娘子的手掌心?” “够了!” 李淮泽忍无可忍,截断了陆无言的话语声。 “传朕旨意给刘武,除了在身侧护卫安全,其余的诸多杂事一切都不准再帮她做。 切掉监听传信的暗卫,跑腿打点的小厮……只留那几个婢女听她差遣便是。” 第三十九章 “传朕旨意给刘武,除了在身侧护卫安全,其余的诸多杂事一切都不准再帮她做。 切掉监听传信的暗卫,跑腿打点的小厮……只留那几个婢女听她差遣便是。” 不是? 皇上怎么忽然间转了性? 他之前可是言传身教,手把手教那尤大娘子勾诱男人的。 现在眼见此事有些起色了,竟要将人撤走? 或是感受到了陆无言略微怪异的目光,李淮泽或也觉得此举有些违背初衷,略微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正想着要给自己反常的行为寻个什么由头……谁知陆无言倒是消化得非常快,转了转眼珠后立马恍然大悟,拱手一副五体投地的模样。 “还是皇上英明! 有了那些暗卫与小厮随时听候差遣,收集赵琅与萧勐的各种信息,制造各种偶遇……只怕换做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勾诱他们起来都易如反掌,哪里能显示出尤大姑娘的真实水准?” 就像是出考卷。 卷子出得简单了,自然容易得高分,可若是加大难度,考生还能考得那么好么? 皇上此举,必然是想要加大些难度,增加些考验罢了。 且那些暗卫与皇家御卫,都是以一敌十的武力高强之人,全是层层筛出,专供皇家差遣的,哪里能一直伴在那个小官庶女身边?今后的路总要她自己淌,那尤姑娘若是能早些适应适应,与她也是好事。 “小的这就去小花枝巷传令。” 陆无言拱手,然后扭身就快步消失在了冗长宫巷的尽头。 李淮泽原本也还有些莫名,怎么忽然听到她进益有加,反而觉得胸闷气堵了呢? 可听到陆无言这番解读以后,心中好像也被说服了,毕竟她为了攻略下那两个世家子弟,不知差使皇家御卫们明里暗里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他们可都是吃皇粮的大才,竟被她用去做那些微末小事? 略略不平…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罢罢罢。 如此小事,理应想过就忘,哪里就值得他这般挂怀? 李淮泽将这些念头统统甩到脑后,他先是去御花园转悠了一圈,然后又快步行至勤政殿看了会子建造绘制图纸,此时正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料理好方才巷中腌臢一切的福全回来了,轻手轻脚踏入殿中,脸上堆满了笑, “皇上,午膳已在庑房中给您布好了,您先去就两口吧。 今日御膳房特意给您做了话梅小排,芙蓉十彩烩菜,还有道温补的山药羊肉羹……都是您素来最爱吃的。” 既如此,李淮泽放下图纸,移步到了隔壁的庑房中。 可坐在椅上,面对身前满桌的美食珍馐,指尖甚至都不愿执起筷箸。 或是方才想起了小花枝巷的那个女子。 今日倒不禁将眼前御厨的这些菜,与她的手艺做起对比起来。 宫中的菜肴,食材上佳,摆盘精致,甚至颜色都搭配得面面俱到。 可就是缺了那抹热气腾腾的锅气。 缺了那个坐在身侧说谈逗笑的女子。 缺了那种作为寻常百姓的家常滋味。 …… 想到此处。 李淮泽又觉有些可笑。 须知眼下所拥有的这份唯我独尊的孤独,可是他蛰伏多年,运筹帷幄,在诡谲多变的政变中争得头破血流才抢来的,不知踩着多少人的尸骸,躲过多少明枪暗箭…… 可现在竟也会向往那些寻常人唾手可得的温情? 还是不了。 与其做个被情爱束缚,被人牵扯情绪,随时有可能性命不保的平头百姓。 他还是选择做个断情绝爱,没有束缚,冷心冷性,杀伐决断的威仪帝王罢。 至于小花枝巷那种昙花一现的温情与馨然,在脑中偶尔乍现便好,可若是沉浸其中,于他来说便是有害无益的累赘。 思及此处,李淮泽抬起指尖执起筷箸,夹了块软烂的羊肉,味如嚼蜡般吞咽了下去……可吃着吃着,他忽又觉得有些吃不下去,抬起眼眸,跃过红墙黄瓦,蓦然就望见了一望无垠的碧玉天空中,两只大雁正一前一后展翅翱翔着…… 他忽就觉得这孤寂与落寞愈发添了几分。 心痒犹疑了几息,干脆就下令打点好一切,微服私访出了皇宫,往小花枝巷去了。 车驾才行至府门口,他就阔步朝尤妲窈所呆着的偏院行去。 算算时辰,她此时应正在同嬷嬷们学习,理应是副正襟危坐,用心听课的努力上进模样,绝不会想到他会忽然出现……李淮泽嘴角噙了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微笑,步子都加快了几分。 可院内却先传来了一阵嘈杂。 养成系祸水 第37节 他悄声站在院门外,眸光望进去,一眼就落在了那个站在院中的娇媚女子身上。 半个月这么金尊玉贵养着,她好像更美了几分。 冰肌莹彻,乌发油亮,娇嫩丰盈,明艳四射,只是穿了件家常的胭脂色衣裙,身上并无多余装饰,却依旧让人挪不开眼,在人群中好似发光。 她此时好似正在受嬷嬷责难。 螓首低垂,葱白的指尖搅着巾帕,一脸懊丧。 舒嬷嬷紧绷着脸,指着手中的山楂糕,冷声道, “……这几块糕点,是婢女由姑娘房中最底层的妆屉柜子中搜出来的,加上上次的牛肉干与红薯干,这已是第三次了。” 舒嬷嬷越说越气,伸手往她腰间轻掐了一下,“如此还如何身轻如燕做掌上舞?今日姑娘总要给老奴个说法,总不会还是主上由郊外送回来的吧?” 这里头竟还牵扯到了自己? 李淮泽继续竖起耳朵继续听。 只见尤妲窈点头如捣蒜,睁着圆眼一字一句道, “真的!嬷嬷信我!” “除了那盒子糕点,表哥还陆续给我送了许多东西来! 牛肉干,红薯干,包括嬷嬷面前的这些山楂糕……绝对不是窈儿去外面买的,尽数是表哥送回来的心意,嬷嬷明鉴!” 李淮泽挑了挑眉。 那盒糕点确是他的手笔没错,可什么牛肉干红薯干?这些平平无奇的寻常之物,他这个帝王委实是送不出手的。 舒嬷嬷哪里是好糊弄的。 宫中御赐下来的东西,与外头买的寻常食物天差地别,一眼就能分辨,不过是瞧这孩子这几日确实辛苦,所以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若再放纵下去只怕是不行了。 “主上不在府中,自是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今日既被老奴抓住了,便不能轻易逃脱了去,待会儿用过晚膳后,便劳烦姑娘左右腿分别再踢一百次,下腰五十遍,燕飞跳连五十遍吧。” “??呜呜呜不要啊嬷嬷……” 眼见尤妲窈眸光震动,一副天都塌了的神情,李淮泽终是忍不住,不禁轻笑了一声。 动静传入院内,满院的仆婢都还未来得及下跪请安,尤妲窈就一副劫后余生望见大救星的模样,裙摆翩跹跑上前来,待着几分急切,非常自然抓过李淮泽的手,欲将她拖拽到院中…… “子润哥哥!你回来了!” 李淮泽触到那温热的瞬间,下意识想躲,可指尖却被尤妲窈握得紧紧的。 他心跳快了几分,偏头望着她灿若芙蕖的侧脸,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就随她而去… 很快。 指尖的温柔又瞬间抽离,仿若从未拥有过。 “嬷嬷明鉴啊!子润哥哥就在此处,不信你问他,这些吃食确是他送回来的呜呜呜…” 她为了逃避责罚,当真就佯装得比窦娥还要冤。 说完这几句,紧而背对着舒嬷嬷,朝他挤眉弄眼起来,发射着迫切需要解救的信号。 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她自己偷吃便也罢了。 现在竟还要堂堂一国之尊,配合她扯谎?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刹那间,满院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刚刚回府的人身上。 在如此尴尬的氛围中,李淮泽终究没有顺着她的言辞解释,只在沉默几瞬之后,负手清了清嗓子,朝舒嬷嬷朗声吩咐了句,“此事不必再追究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舒嬷嬷用了个这次拿你没办法的眼神,抬眸望了尤妲窈一眼,然后轻招了招手,满院的奴婢就都路潮水般退出了院中。 看来眼下这一关,算是暂且过了。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表哥! 若无他帮忙打马虎眼,她明日必要累得腿软腰瘫,浑身酸痛在塌上起不得床来。 尤妲窈长长舒了口气,这才眸光晶亮望着他,眼底似有星辰闪烁,丝毫不见外地亲呢道, “表哥你终于回来了,窈儿可想你了! 你身体有好些么?许久未见,你怎得好像还消瘦了些?莫不是在外头吃不习惯?我明日就给表哥做你喜欢吃的……” 她叨叨絮絮说了许多。 可那些都不是重点。 李淮泽只莫名对“想你”这两个字牵动了神经。 轻哼了声,垂眸冷觑着她,语气中略微带了几分暗讽与不知名的酸意。 “想我是假。 只怕想的是赵琅与萧勐吧?” 尤妲窈自是摇头,眨着眼睛着急分辨道。 “他们哪里比得子润哥哥重要? 窈儿是真的想你。” 第四十章 “他们哪里比得子润哥哥重要? 窈儿是真的想你。” 其实方才那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李淮泽便觉错了。 贵为九五至尊,何故需要这般屈尊降贵,去同那两个世家子弟做比较? 可她着急辩白的下意识反应与回答,却让李淮泽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取悦到了。 他唇角微勾,眸底闪过愉悦,轻道了句, “算你乖觉。” 二人上次相见还是半月之前。 或是因近来滋养得好,她面色格外红晕,眸光如水波荡漾,比以往都要再媚艳上几分,身形也有些许变化,瞧着清减了不少,面颊更瘦削些,轮廓更加立体明显……愈发添了几分出尘绝逸之感。 其实细想想,她这半个月来,不仅要完成府中嬷嬷们布置的各种功课,且还要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往返左右搪塞,定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可她好似是个极其坚毅果敢之人,只要能达到目的,好似什么苦都能吃得下,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抗。 估计那些吃食,便是她这些时日以来,能发泄的唯一途径了。 思及此处,李淮泽不禁斜乜了眼那几块被放置在一旁的糕点, “方才听着,你竟一直打着我的幌子偷吃? 你以往倒不像个这么嘴馋的。” 尤妲窈自知理亏,往后缩了缩脖子,低头不断搅着指尖的巾帕,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童。 “过午不食的规矩,是舒嬷嬷定下的,她也是想让我身形更窈窕些,确是一片好意。只是一到晚上,我便有些抵不住,若是再不吃些东西垫垫,只怕是要饿得啃床脚了。 可子润哥哥放心,我也不多吃的,只掰上小半块尝尝味。” 确是怪可怜见儿的,瞧着让人心疼。 李淮泽眉头轻蹙了蹙,将眸光在她的凹凸有致的曲线上落了落,只道了句, “瘦成皮包骨有何好的? 你以后晚膳照样吃便是。” “嘻嘻,表哥此番见地,倒与萧勐略同! 他说吃饱喝足才有劲儿四处玩耍,就喜欢我面颊再肉乎些,身形再壮实些才好,像年画娃娃那般,瞧着就很有福气。” 尤妲窈先是笑着附和了几句,可似又想到了什么,眉尖蹙起忧愁了起来。 “只是赵公子却不这么想。 他道人吃饭只是为了活在世上不饿死罢了,若是吃得太饱,便会头脑昏沉顾不上其他,所以劝我平日里吃个三分饱即可,且我朝女子皆以体态轻盈为美,他好似也喜欢那样的……” 这不过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又将话头牵到了那二人身上? 不是? 以往她可不是这样的。 因着这个病重表哥的人设,往往在他回京的瞬间,她便会立即对他嘘寒问暖,关切病情,可现在?她竟将心思全都分去那二人处去了? 李淮泽不由又觉得一阵气堵,不耐道了句, “你是个猪脑子?你想怎样便怎样! 犯得着管他们是如何想?” 患疾之人果然性情乖僻易怒。 想必是方才舟车劳顿了,人也更疲乏些,暴躁些也是能理解的。 既然他此时不乐得听,那尤妲窈便也瘪了瘪嘴不再往下继续说。 她此时才关切问道, “颠簸着赶了这么久的路,子润哥哥应是没有好好进膳,饿不饿?我这就去给表哥做饭?只是不知你今日回来,所以厨房里或未备下什么食材,不如先就上几口,明日我再好好给你操持?” 方才在宫中吃过,李淮泽并没有什么胃口。 可又实在馋她的手艺了,便道了句,“也不必做什么大菜,上次的葱油饼子不错,你再给我煎个来尝尝。” “好嘞。” 养成系祸水 第38节 尤妲窈应下之后,扭身就去了厨房,取出面粉加水,和面,将肉末与面团揉搓均匀……葱油饼很快就做好了,她甚至还贴心准备了几道凉菜,凉拌土豆丝,酸辣碎豆角,香辣椒油,碎段小葱……往圆形的葱油饼中夹裹着,吃在嘴中口感丰富,鲜香美味极了。 这些食物端到李淮泽身前的瞬间,他闻着香味就暗吞了几口唾沫,不一会儿就吃干净了。 他并未是个在食欲上不知克制之人,御膳房中哪怕做出再好吃的美味佳肴,他能夹上三筷子便是极限,可偏偏对尤妲窈的手艺,实在有些欲罢不能,只觉在吃饱了的状态下尝了一个还不够,甚至还想要再吃一个。 极其艰难控制住这样的想法,李淮泽命人撤了碗筷。 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到最后,免不了有些油腻,他正这样想着,坐在身侧之人,笑盈盈将茶碗捧了上来,软声道了句,“子润哥哥,喝茶解解腻。” 说来也奇怪,二人其实也没有相识多久。 可在这些细节上,却莫名能心意相通。 腻了她懂得奉茶。 困了她懂得递枕。 往往连摆在桌前的膳食,就算丝毫没有沟通过,可端上来的也往往是他想要吃的。 甚至比身侧伺候了十余年的福全,都还要更懂得揣测他的心思。 其实作为统掌全朝的帝王,他的所思所想,最好是这世上无人知无人晓才好。 尤妲窈应该庆幸的是,她是个知根知底,由他抬手宽宥才能近身侧的,否则若是这世上莫名出现了个这样的人,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接过茶碗,垂下眼睫,敛下眼底突冒出的锋光。 只听得耳旁又传来句, “子润哥哥,窈儿还有事求教。” 他眼皮微微掀起, “说。” “窈儿心中有一困惑,不知应如何解。 眼下不仅是萧勐对我印象极佳,且赵琅也对我比往常上心了许多,在与他们相处时我们不仅相谈甚话,且他二人还隔三差五约我出门相见,每日也有书信往来……可我却实在不知应该如何推动下一步了。” “子润哥哥,既已到了如此紧要关头…… 你说,我要不要与他二人适时产生些肢体接触?比如说碰碰衣角?牵牵手?多亲近亲近?” 肢体接触? 肌肤相亲? 衣裳解尽?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李淮泽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脑中便无法自抑涌现出许多香艳无极的画面,一时间茶水入肺,咳嗽个不停,“咳咳咳……” 尤妲窈见状,立马神情焦急着上前,抬起葱白的指尖,帮他一下一下抚顺着胸口。 哪怕是隔着衣裳,李淮泽也觉得被她触过的地方,有种格外异样的感觉。 那张英朗非凡的俊脸被憋得通红,也不知是咳的,还是被臊的。 他一把将她那双嫩白的柔荑握在手中,声声质问道, “什么肢体接触?什么亲近?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可从未……咳咳…从未教过你如此下三滥的法子!如此放浪形骸,简直是不知所谓!” 有话好好说,表哥怎么忽然这么生气? 尤妲窈心中觉得有些困惑的同时,也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可勾诱男人,不就合该是如此么? 表哥你常在欢场,合该是最清楚不过。” 她先是想将手由他掌中挣出来,可见他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于是耐着性子,凑近了些一脸正色解释着。 “男人多简单?他们最想要的,无非就是女人的这幅身子,否则秦楼楚馆中,为何要当众拍卖美妓的初*夜?不都是想要一亲芳泽,共度春宵么? 不如就以这幅身子做饵,略微释放一些可得性,一点点拨动他们的心弦,推动婚嫁之事?” 尤妲窈并未察觉对面男人的脸越来越黑,反而愈发自得。 “子润哥哥确未教过我这些招数,都是我自己通过日常的观察,与情爱话本里的那些情节,自己想破脑到琢磨出来的,如何?我是不是很聪明?已然出师了吧?” 才说完这几句。 尤妲窈就觉手腕处传来股蛮力,将她整个身子拉近,二人的距离猛然缩短,几乎就要鼻尖相触,她此时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了出来,察觉到眼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面色沉冷,眸底似有汹涌暗潮。 他几乎是从牙根处一字一句蹦出来, “你该不会,已与他二人有过肌肤相触了吧?” 这哪里是平日里那个谆谆相教的表哥? 分明就是一头浑身毛发竖立,朝猎物龇着锋利的尖牙,随时都预备着扑咬上去的猛兽! 擎天的威压扑面而来,尤妲窈一时间被吓得呆楞原地。 她瞳孔微扩,眸光震动,下意识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没,没有。” 她颤着嗓子解释, “没有子润哥哥发话,窈儿怕搞砸,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且赵琅颇有君子风范,萧勐又不通情爱,他们也从未对我有过任何逾矩,每次都是止乎于情,发乎于礼的。” 直到听到了她的解释,李淮泽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才彻底松懈了下来。 幸好。 幸好她还未昏头转向到那等地步。 他将握着她手的力道松了松,眼见她怕得浑身发抖,脸色都有些发白,或也想要他方才的反应有些过了,不禁抬手轻抚着她黑亮的发丝已做安慰。 二人实在靠得太近。 她般般入画的面容就在眼前,肌肤白璧无瑕,没有一丝瑕疵,春光斜照出她面上的细软绒毛上,愈发像是给她照了一层柔光,感受着她幽兰的气息,鼻尖窜入独属于女子的香甜芬芳…… 李淮泽喉头暗滚。 干脆将她娇柔窈跳的身姿拽入怀中,双手紧紧环抱,由上而下俯视着灿若芙蕖的面庞,哑声道了句。 “你可与男子亲热过? 贸然行事,必掌握不好分寸” “……不如我教你?” 第四十一章 “你可与男子亲热过? 贸然行事,必掌握不好分寸” “……不如我教你?” 尤妲窈虽欲施展手段狐媚,可谨守男女大防确是刻在骨子里的, 以她目前的段位,装柔卖惨用言语撩拨男人,就已是极限。 自小连手指甲盖都没让男人触过女子,现在乍然与人搂抱在一起,尤妲窈心中到底慌张,她下意识伸手,抵住了他倾近的身体,脸上臊热了起来。 遒劲有力的臂膀,厚实温暖的怀抱……这分明就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哪里像是个病重之人? 左右已踏出了勾诱男人这一步,若是还让那些女德女戒束缚住,岂不是在往回走倒退路? 且若是当真要练习肢体接触,表哥倒确是个不错人选,他是个惯常厮混在秦楼楚馆的,对那些个歌姬舞妓惑人的招数定是如数家珍,且兔子不吃窝边草,有舅父擎天护着,他想必也绝不会对她起其他心思。 这些念头在尤妲窈脑中转了几圈后,她心中有了决断。 压下心底突涌上来的羞耻心与道德感,大着胆子伸出纤细葱白的指尖,一点点,顺着他的衣襟的方向朝上轻柔摩挲,最后落在他颈部,轻点了点高翘突出的喉结,眸光亦转换得格外迷幻魅惑。 “子润哥哥愿教,窈儿自是求之不得……” 喉结是男人的象征,极为私密敏感的部位。 这世间还从未有人敢触过李淮泽此处。 他以为尤妲窈或会羞涩,或会抗拒,唯一没想到的,便是她不仅迅速适应,且甚至还反客为主,开始上下其手撩拨起他来? 一阵触电的酥麻感,顺着小小喉结,立刻蔓延到四肢百骸,使得李淮泽浑身上下都变得瞬间僵硬,他呼吸变得急促,一把抓住那只在喉结上作乱的指尖,嗓音嘶哑。 “……不得不说,你倒确是个狐媚的好苗子。” 二人对视,气氛旖旎。 他的眸光顺着秀眉凤眼,眼睫纤长,鼻梁挺翘……最终落在了樱桃小嘴上,他喉头暗滚,将怀中的娇软身躯愈发搂紧了几分,不禁生了一丝吻下去的冲动,这念头如泉涌迸发,一起便再也按耐不下去…… 面对如此炙热的眸光,尤妲窈因过于羞涩,面容逐渐一点点染成了胭红,她敏锐感觉事态好像有些失控,可不知为何,心底莫名燃起一丝胜负欲,也依旧强撑着不挪开眼。 眼见那张英朗非凡的面容,朝她越俯越低,越靠越近,二人呼吸交缠,唇瓣就要触上的瞬间…… 尤妲窈恰时扭开头,眸底闪显出丝得逞了的慧黠。 她伸出葱白纤细的食指,用力抵在男人的胸膛处,使得他不得再靠近半寸。 她笑得娇美非常。 “在男人即将一亲芳泽,觉得可马上得手的瞬间,便需迅速撤离,不得恋战。” 表哥可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不晓得与多少歌姬舞妓肌肤相亲厮混过。 哪里可能让他真的亲上来? 尤妲窈心中拎得非常清楚,她可尊他为师为兄,也可用他做工具练习,可却万万不能让他以教学之名,占尽自己的便宜。 她只是想要通过些不经意的触碰,引得男人心神荡漾而已。 至于亲吻,拥抱,鱼水之欢……这些亲密行为,自然是要与未来夫君做的。 “多谢子润哥哥,窈儿今日又练得一招。” 说罢这一句,她由李淮泽的怀中挣了出来,笑站在侧,伸出指尖一点点抚平衣料上因摩擦而产生的褶皱。 养成系祸水 第39节 李淮泽骤失满怀馨香,指尖不由得往里攥了个空,心中又生出万千怅然来。 好好好。 她确是可以出师了,手段高明到,竟能让他也一个不慎着了她的道! 有些事情戛然而止,对二人来说未必就是坏事。 李淮泽稍稍平复了下心境,按下翻涌万千的思绪,又做出那副好为人师的模样。 “这招切莫乱用。 我自是会放你一马,可若是换做旁人,哪里会让你轻易逃脱?若是不慎落得个清白尽失的下场,莫要再蹲在陋巷嚎啕大哭。” 确是如此。 此举若是操作不当,必然会引起反噬。 若是勾诱的对象来个霸王硬上弓,那便是得不偿失。 这条路本就不好走。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尤妲窈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也预备好了后着。 她抿唇一笑,由袖中掏出那把精巧的匕首,自从那日在巷中李淮泽将它赠给她之后,她便一直贴身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眸光一沉,又露出那股子欲要杀人焚尸的狠劲儿。 “子润哥哥放心。 今后若还有谁敢强我迫我,我必用你送的这把匕首,率先让那人血溅当场。” 李淮泽眼睁睁望着那抹阴冰沉郁的锋光在她眸底一闪而过,又迅速平息。 她素来是个肃冷的性子,可近来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好似都娇柔了不少,原以为她是为了勾诱男人转了性,现在看来,只是更会蛰伏伪装了。 一学就会,甚至还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确是个聪慧伶俐,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之人。 他又定睛在她身上打量一番。 “才区区半月不见,你这一举一动倒没有之前那么莽撞了,步禁不晃,裙摆不乱,哪怕连方才给我布菜递茶都有模有样,很有些世家大族的贵女风范。” 尤妲窈隐去日夜练习的苦痛不提,只笑弯了眼,开始说起恭维话来。 “那还不是多亏了表哥?若无表哥聘请嬷嬷们来,我又哪里会有机会在她们身前受教,习得这浑身的本事?表哥大恩大德,窈儿实在无以为报。” 说来也很奇怪。 朝堂上的那些官员在身前卑躬屈膝,谄媚讨好,李淮泽不为所动,可对象一旦换成尤妲窈,便觉得莫名受用,可饶是如此,他面上也并未表露分毫,只又着重提点道。 “规矩还需继续好好学。 尤其是宫规,务必要琢磨透了,再练上千遍万遍。” 尤妲窈微微歪头,面上带着疑惑与迟疑, “子润哥哥,我学些内宅中的礼仪规矩,学着如何与贵妇人们交际应酬……便已够用了吧? 宫规?我学宫规做甚?那得是诰命夫人豪门贵女入宫才能用得上,可皇宫大内天子禁宫,哪里是我这样的人能进得去的?” 这般没志向,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李淮泽抬手拂过方才被她抚摸过的喉结,又轻点了点太阳穴,讳莫如深道, “或哪日你有这样的造化,也未尝可知呢?” 感受到她愈发困惑的目光,李淮泽只能勉强解释,言语间尽是调侃。 “赵琅与萧勐,他们不就是你叩开宫门的钥匙? 一个是前程无量的当朝探花,今后那便是平步青云,走的是封阁拜相的路子,你若跟了他,指不定能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当当,届时你不得入宫谢恩? 一个乃参与开朝建国公爵家的嫡子,若是有个什么宫廷宴饮,那必然得需要携眷出席,若是能入得了宜春侯府,你还怕入不了宫门? 当然了,你若没有这样的志向,那但我没说。” 听他这么一说,尤妲窈忽觉那道宫门好似也没有那么难进啊。 她虽说是个小官庶女,可指不定哪天真的能去那座高不可攀的皇城中瞧瞧呢? 光这么想想,尤妲窈都觉得很兴奋, “咳,宫规而已,学就是了! 我就算做狐媚,也必是狐媚中的翘楚,必能魅惑到个前程似锦,能入宫面圣的郎君,学了宫规今后总归是用得上。” 倒是个好糊弄的。 甜头都还没吃到嘴里呢,就已经开始畅想起滋味来了。 李淮泽又觉有些好笑,可眼见哄得她将此事放在了心上,也到底也觉得踏实许多,二人正有说有笑着,忽听得门外传来阵阵喧哗,还不待李淮泽问,陆无言就快步走上前来禀报, “主上,尤家主母带了几个家丁正在门口闹事,叫嚣着要冲进来,看样子是欲要搜院,带尤大姑娘掳回府呢。” 钱文秀竟查到此处来了? 尤妲窈不由眸光震动,心中慌乱起来。 到底是一家子的骨肉血亲,李淮泽只怕她碍于情面,屈于权威应对不过来,届时只怕是要吃亏,只斜乜了陆无言一眼, “此等小事,也值当递到我身前来? 你们不便动手,去只会忠毅侯府一声,让他们来赶人便是。” “是。” 陆无言领了命,埋首就就要往外去传令…… 却被尤妲窈喊住了脚步,“慢着。” “子润哥哥,这到底是我们尤家的家务事,总是不好老是叨扰忠毅侯府,让舅父舅母挡在身前护着我,且钱文秀母家在京中到底也是有些权势,舅父虽是当红新贵可到底刚入京城没有站稳脚跟,不好树敌过多。 便让我自己出面去会会她。” “子润哥哥放心。 经了这么多事,我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在后宅中忍气吞声,委屈求全的庶女了,有舅父撑腰,再加上嬷嬷们教我的内宅处事之道…理应能将她糊弄过去。” 尤妲窈眸光晶亮望着他, “再说了,不还有子润哥哥你在嘛。” “有你在,窈儿便心安,便什么也不怕。” 第四十二章 “有你在,窈儿便心安,便什么也不怕。” 男人的眸光,定然落在那抹倩影早已消失了的院门口,兀自将又这句话在脑中翻来覆去了无数遍,沉默一阵之后,到底还是觉得不安心,唤来陆无言吩咐道, “传朕旨意给刘武,让他好生在旁看护着,若是出了任何岔子,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主上御下确实严苛,可通常只有在执行重大任务时,他才会下如此这样的谕令,而现在仅仅是让人看护个小女娘而已,却乍然这般上纲上线? 陆无言心中犯起了嘀咕,可还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朝后摆了摆手,让下属传话去了。 作为一直贴身守护的侍卫,方才陆无言也是在用膳的花厅外守着,虽说不清楚房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君上嘱咐尤大娘子要好好学宫规的话语,自然落入了他耳中。 虽说作为一个指哪打哪,忠心不二的下属,陆无言最该做的就是听命行事,不该过于揣度上意,可对于此事,他只是觉得有些太过蹊跷,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只埋头拱手问了句。 “皇上,尤姑娘家世实在太低,那赵琅与萧勐就算眼下中意于她,可保不齐也要遭家中阻拦,不会娶她为正妻,所以她理应也不会入宫谢恩赴宴。 可主上方才特意提点让她学宫规……莫非…是今后有意让尤姑娘入宫?” 这个问题落入耳中,李淮泽并未直接回答,只斜眼轻乜一眼,淡漠着反问了句,“这合该你是问的么?”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变了变,扭头将陆无言上下打量一通,狐疑着问道,“总不会你也被她狐媚住了吧?” 这眸光好似千斤重的泰山倾轧而来,陆无言只觉一阵窒息,甚至略微有些喘不过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摇头否认, “小的不是,小的没有,小的不敢。 主上明鉴,小的甚至都未和尤姑娘说过几句话。” “慌什么?” 得到确定的答案以后,李淮泽这才转过身去,微挑了挑眉,唏嘘道了句, “若是无事最好还是离她远些,她若晓得你这禁军统领的真实身份,只怕下一个狐媚的对象,就换做是你了。” 陆无言饶是再五大三粗,此时也咂摸出皇上或已对这尤娘子生了些旁的心思。 莫说他确对尤娘子无意,就算是当真有意,给他八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同皇上抢女人。 陆无言当下就做下了今后望见尤娘子绕道走的决定。 与此同时,他忽就很同情那被蒙在鼓里的赵琅与萧勐。 院外这头。 将将查到尤妲窈住在小花枝巷的消息,钱文秀就命人先将那宅院摸排了一通。 这处虽说与葭菉巷隔得近,可到底偏僻了不少,又仅仅是间小小的三进院落,想来忠毅侯府就算将她安置在此处了,也不会拨多少人手,最多调两个仆妇与婢女过来伺候着,她只需出其不意带人冲闯进去,将那小贱人绑了塞进马车掳回府,便可大功告成! 只要将那小狐媚子拿捏在手中,还怕楚慧今后不听她的? 那忠毅侯府想必也会投鼠忌器,绝不敢怠慢她,做出那等一盆冷水将她扫地出门之事。 这日。 钱文秀带着尤玉珍,及七八个抡了棍棒的家丁,气势汹汹赶至小花枝巷,原以为过程会如预想中顺利,可谁知还没进门就吃了个瘪? 两个人高马大,太阳穴高高隆起的带刀侍卫,如门神般立在宅院外的柱前。 任钱文秀如何贿赂施压,二人都油盐不进,眼角眉梢都未动半分,只岿然不动,她气不过便让家丁硬闯,谁知他二人将臂膀往前就这么轻轻一推,也不知哪里来得那么大力道,这七八个家丁竟就全都被拂下石阶,尽数跌落在地。 钱文秀被气得浑身都在发颤,跳着脚道, 养成系祸水 第40节 “你们都是吃闲饭的死人么?这么多人竟还奈何不了他们两个? 拿上家伙一起上!今日若不让我进这门,便都等着被打发到庄子上做杂役!” 两方对垒,剑拔弩张。 就在家丁们抡了棍子,欲急眼冲上前此一触即发之际…… 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由内往里缓缓打开了,何嬷嬷垂着眼站在正中,像是左右望了眼两侧的侍卫,然后不咸不淡道了句, “怎得这般不懂规矩?尤夫人爱女心切上门探病,岂有阻拦的道理?夫人里头请,姑娘已在院中恭候了。” “哼,若是早早将门打开,便也不必闹得这般难看了!” 方才的喧嚣,引得周围有不少百姓围观,面对各种迥异的目光,钱文秀的脸色难看极了,眼见门开了,二话不说,拉着女儿尤玉珍就跨门而入。 钱文秀只以为这宅院是忠毅侯府的产业,眼见身前的管事嬷嬷将她往偏院引,便有些嗤之以鼻,还当那忠毅侯有多心疼这个外甥女呢,谁知偌大的空置宅子,却连主院都不让她住?想来也不过就是做些表面功夫糊弄糊弄,想要得个好名声罢了。 不一会儿到了偏院。 钱文秀才踏入院门,远远就瞧见由对面房中走出来个婀娜少女,正捂着胸口泪眼盈盈,踏下石阶穿过庭院,快步向她走来…… 这女子乌发油亮,肌肤粉光细腻,锦缎覆身,佩着金钗玉环,乍眼看去只以为是哪家高门中精养出来的贵女,可定睛一瞧,这不就是那个以往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她指东就不敢往西的卑微庶女么? 尤玉珍瞧得眼睛都直了,在身后拽着钱文秀的袖子咬耳朵, “那是云杉锦,三金才能买得了一匹。 步禁的样式是京中最时兴的,云裳阁新出的,寻常人想买都买不到。 还有头上那支色泽翠绿的玉钗……娘,她以前最多簪的是木钗,现在竟戴玉钗!” 就在这咬耳朵嘀咕的功夫,尤妲窈已行至二人身前,她一如以往般屈膝深拜了下去, “窈儿给母亲请安。” 屈膝,转腕,螓首低垂,身躯微微弯成个格外娇美的曲线。 这个安请得,动作竟比钱文秀见过的公爵家嫡女还要标准! 这不过才月余的功夫,活脱脱就像是变了个人! 钱文秀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通,冷哼了声, “你这个安,我如今还受得起么? 想来还是忠毅侯府好哇,锦衣玉食供着,又有这满院的奴婢驱使着,生生将你养成了这通身的千金气派,只怕你如今已经忘祖背宗,逍遥得连自个儿姓什么都不知了!哪里还记得住什么父亲母亲?” 遭了这两句训斥,这庶女估计是觉得臊得慌,面红耳赤着分辨, “女儿岂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我自襁褓中就跟着母亲,是自小在如意院长起来的,母亲您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之人,哪怕您下命送我回潭州,自也是为了我好的,窈儿岂会不知?只是我近来身子不好,一直缠绵病榻,否则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去给母亲尽孝的。” “且您是晓得孩儿素来节俭,岂是这般奢靡之人? 您瞧见的这些东西,都是舅父舅母疼惜我,所以才安排上的。” 原还担心她翅膀硬了不再受控,可眼见她态度还一如往常般恭谨,钱文秀便彻底放了心。 也是。 这小狐媚子虽是由慧姨娘那贱人的肚中爬出来的,可却是在她膝下长大,这十余年来,在挑拨离间下早就与慧姨娘离了心,从来都是顺服于自己的。 钱文秀到底顺了气,假模假样道, “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女儿的道理?我自是心疼你在京城受那些污糟话,所以才想要将你送回潭州暂避避的,你若不愿,跑回家便是,何故要跑到忠毅侯府来?让满京城都看咱们尤家的笑话?” “我瞧你气色不错,这病必然已经大好了,不如就与我一同归家去? 不仅是我,你父亲姨娘,还有你玉娴妹妹,他们尽数都挂念着你呢。” 话说到此处,这庶女便理应扭身进屋子,拾掇拾掇东西于她回尤府才是…谁知这庶女脚下未挪动一步,且还一脸紧张去看那嬷嬷的脸色?似是极其为难。 钱文秀疑惑,“她又未曾绑住你的手脚,你想走就走,瞧她做甚?” 何嬷嬷肃着脸上前, “我家主上说了,若谁想带尤娘子走,也不是不行。 可先需将当初为她看诊就医,以及这月余来日常起居所耗费银钱,通通都结算清楚才行。” 这确令钱文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滑天下之大稽! 亲舅父给外甥女花银子,那是天经地义,哪有讨要回来的道理?且忠毅侯府家大业大的,委实也犯不上这样锱铢必较么?” 何嬷嬷冷觑了她一眼,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遑论这外甥女三个字中,还有个外字。” 只要能把人薅回去,付出些代价也没什么,左右不过几个药钱,能费得了多少? 思及此处,钱文秀张嘴便问要多少银钱。 谁知何嬷嬷云淡风轻笑笑, “倒也不多。 三千两而已。” 第四十三章 谁知何嬷嬷云淡风轻笑笑, “倒也不多。 三千两而已。” 三千两? 而已?! 庭院中回荡着钱文秀因过于震惊,而发出的尖利质问声。 惊飞了枝上两只正歇脚的鸟雀。 “三千两可供澧朝一家三口衣食无忧过上五六年! 她就单单一张嘴,短短月余而已,哪里就花得了这么多?你们勇毅侯府莫不是在讹人?” “尤夫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岂能自降身价,去与那些省吃俭用,鬻儿卖女的寻常人家比?侯门高户就算养只逗乐的猫儿狗儿,每日都要花上一金,更遑论是要养个金尊玉贵的女儿?” 何嬷嬷斜乜她一眼,由鼻腔中冷哼了声,紧而微抬了抬手,身后便有婢女恭敬递了张单子上来,“此乃花销账单,上头白纸黑字一笔笔写得清清楚楚,尤夫人一看便知。” 眼前这嬷嬷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气场甚至比钱文秀见过的一些宫中女官都还要强上不少,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她这个当家大主母眼皮子浅,浑然是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钱文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出手接过账单一看,愈发觉得气血翻涌。 “百年人参吊命?鹿茸入药?一日三顿燕窝?这流光锦,别人家的女儿做衣裳都使得,你们竟拿来给这小妮子做床幔?!这妮子又不是宫中的嫔妃娘娘,哪儿有这样的养法?” 她下意识是不信。 忠毅侯府不过就是初初起势而已,就算颇得圣宠,也不至于有这么厚的家底,就算是有,也合该花在自己家宅中,哪里会舍得花在个十余年都未见的外甥女身上?这账单必然是写来唬她的。 思及此处。 钱文秀二话不说就朝主房中踏去,想要寻处些蛛丝马迹,可一进房中只觉愈发蒙。 桌椅板凳是小叶紫檀木材质的,杯盏是官制汝窑烧出来的,床幔确是流光璀璨的蜀锦,八宝阁的架上甚至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稀摆件……富丽堂皇,绚烂夺目至极。 难怪瞧这小贱人的气色这样好,原都是银子堆砌出来的! 钱文秀瞳孔扩散跌坐在椅上,过了许久,才定了定神道, “就算确是花了三千两又如何? 我就算不给,你们忠毅侯府难道还敢一直扣着人?莫非就这么一直养着她?” 何嬷嬷轻蔑笑笑,又递了张尤妲窈已经签字画押的欠条到她身前,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依我朝律例,未出嫁女子的债务,是要由家中偿还的。 尤夫人既无法给大姑娘还债,那她便不能同你回尤府,我们自是可以将人暂且扣押着,此事就算你闹上官府也是我们占理。至于大姑娘今后如何,便也无需你这个嫡母操心,我们自然会为她寻门上好的婚事,这些银钱,届时从聘金里头扣了便是。” 此时,在旁围观了一切,瞧着这满堂富贵,嫉妒到几乎要发疯了的尤玉珍,气到面目扭曲道, “凭她这恶臭的名声,今后还能嫁得出去?还能有男人,下聘三千两来娶她? 她也配?!” 这样没有教养,口无遮拦的小女娘,在皇宫中是决计活不到第二日的。 可人不在其位,何嬷嬷也不欲帮人家管教孩子,依旧只老神在在道了句, “这便无需二位操心了。” 到现在,已不是能否将尤妲窈顺利掳回家这么简单。 而是能不能凑齐这么多银子,这庶女究竟值不值这个价,冒着得罪忠毅侯府的风险也要一意孤行的问题,毕竟需知现在整个尤家的现银,也不过只有两千六百余两…… 正在钱文秀心中权衡之际,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庶女,此时这才怯懦着,红着眼圈站上前来,伸出指尖恳切地摇了摇她的袖摆,含泪声声央求着。 “女儿委实错了,若是老老实实回潭州,便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可是母亲,求您带我回去吧!我毕竟姓尤,是尤家的长女,外头就算千好万好,可哪里比得上自己家呢?我留在这小花枝巷像什么话,既算不得是楚家人,若长此以往只怕尤家也要不认我。 莫非今后出阁的花轿,也要从这小花枝巷抬出去么? 若气运不济嫁不出去,在外头又病衰而亡,棺材都入不得祖坟,牌位都没地方放。” “……恳请母亲可怜我,今日便将我带回去吧。 我归家之后,一定如以往般好好侍奉您。” 钱文秀眼见她哭得泪眼婆娑,到底也是信了的。 毕竟澧朝人人都讲究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天底下的女子不是在父家,就是在夫家,就没哪一个是如尤妲窈这般随便,在外头呆着的。 说得好听,是舅父照拂。 若是说得不好听,道是暗娼也是有的。 养成系祸水 第41节 眼瞧着门外那两个侍卫凶狠好斗的架势,若想将人硬抢回尤府只怕是不能够,若是闹得严重了,只怕还要见血……且有那张白纸黑字的欠条在,就算今日将人强行带回去了,只怕忠毅侯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到底是暂且在府中忍受慧姨娘偶尔的忤逆? 还是干脆掏空家底,四处筹钱,换来三千两将这小贱人带回家呢? 钱文秀心中很快有了决断。 她将袖角用力从尤妲窈的指尖抽了出来,一脸冷峻道, “你偷跑回京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没有及时归家反而跑去忠毅侯府,那更是大错特错! 哦现你在外头尽享荣华奢靡度日,又想要让家中给你兜底还钱迎你回家?呵呵,敢情这两头的便宜都让你占尽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那三千两银子,尤家自是不可能给你出的,你也莫要奢望今后会有哪个郎君昏了头,会给你出这么多聘金八抬大轿抬你入门。 呵,我倒是不信了,忠毅侯府如此养你一月便也罢了,他们还能这样养你一年?一世?待哪日他们认清现实,明白你嫁不出去了,届时只会哭着上门,求我这当家大主母将你这赔钱货领回家。” 这样一想,钱文秀倒又不着急了。 女儿家韶华已逝,适合婚嫁的年岁也就是那么几年,尤妲窈早就被王顺良耽误到了十八,而且名声已然坏透,瞧着是再无翻盘可言的,最多再熬上一年忠毅侯府就会脱手,又何必着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呢? 且忠毅侯府这算盘打得精。 竟签下了一纸欠条,将主意打在了尤妲窈未来的聘礼上?他们这做外戚的都能这样做,那她这个嫡亲的当家主母自然也有立场这样做。 若是她能提前安排这小狐媚子的姻亲,那这些聘礼钱,哪里还能落得到忠毅侯府手里? 钱文秀混沌中灵光一闪,只觉确实可以在此事上筹谋一番,也不欲在此多呆,立马就带人匆匆走出小花枝巷。 直到那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尤妲窈才收起了哀哀戚戚的神色,吸了吸鼻子,抬手用指尖擦拭着脸上的泪珠。 何嬷嬷在旁瞧着也觉得一阵心疼。 澧朝虽讲究嫡庶有别,可她在京城这么多年,见过许多诰命贵妇人,却从未见过哪家做嫡母的,会口口声声唤庶女为“赔钱货”,在外头尚且如此,在尤家关起门来时,尤妲窈不知还受过多少搓磨。 “竟耽搁到此时。 嬷嬷,咱们继续讲课吧?” 尤妲窈微抿了抿唇,转身就要往朝南的偏房中走去。 谁知身前有人递了块巾帕上来,手背上的青筋微突,骨节分明,白皙清矍,她懵然抬头一望,只见李淮泽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 “这时候还惦记着功课呢?” 方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被李淮泽尽收眼底。 眼睁睁瞧着她是如何被质疑,欺辱,谩骂的,又是如何化解危机,转危为安的。 她现在不是林中那个不计后果,叫嚣着要杀人的女娘了。 懂得了虚与委蛇,只用了几滴眼泪,就用更柔软的手段,达到了目的。 李淮泽合该欣慰才是,可望见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只觉得心头格外闷堵,眼见她没有伸手接帕子,便自顾抬手,动作轻柔将她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擦干净。 他原是想要温声宽慰几句的,可还来不及等他表现,刘武就由院外走了进来,行到二人面前埋头拱手。 “姑娘,萧勐那头传信过来,邀你酉时三刻去河边放花灯。” “于此同时,赵琅那头也派人来传话,请您卯时一刻去书斋见面。” 偏偏就这样巧? 二人竟同时邀请尤妲窈出门游玩? 李淮泽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可依旧按捺着默不作声。 呵。 他倒要看看,这二人在尤妲窈的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她今日到底会选择去赴谁的约。 谁知尤妲窈沉默几瞬之后,心中立马有了决断。 她先是抬头望了望日头,又垂首掐着指尖算了算,然后喃喃道。 “这两处地点都在瓦市。 一处在东南,一处在西北,相隔几条巷子并不算远。” “这样,我先去东南河边与萧勐放过花灯,然后提早离开,再赶往西北书斋与赵琅幽会。 只要脚程快,必然赶得上!” 她竟一个都不肯放过? 两个都要? 第四十四章 她竟一个都不肯放过? 两个都要? 这小女娘还真真是贪心得很! 李淮泽将那块巾帕攥紧在掌中,剑眉紧蹙, “你想得倒好,河边与书斋虽同在坊市,可哪怕是用跑的,也至少需要整整一刻钟的时间,你若是两头都不想错过,必定手忙脚乱,匆忙至极。 以防万一,还是尽量只就一头。” 他循循善诱,试图由她嘴中撬出真正的答案来, “你只问自己,若是这二人只能挑一个,你选谁?” 面对这个问题,尤妲窈泪痕未干的脸上,流露出些猝不及防的讶异来。 “子润哥哥今儿个是怎么了?你向来英明决断,算无遗策,今日这大好的机会,岂能让我只就一头呢? 赵琅与萧勐,无论他们哪个愿娶我,都实属是我高攀。 我声名俱毁,现在是人家挑我,哪里还容得了我去挑人家?” “现在的问题是,这二人谁都未表露出想要娶我纳我的意思,这两头都没着落,所以才愈发不能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再说,打着哪个算哪个。 且你也不必担心我来不及,我晓得条近路,能节约不少时间。” 时间紧,任务重。 尤妲窈立即扭身就朝主房走去,一面脚底生风,一面与阿红快速吩咐道, “萧勐心思单纯,他不喜欢阴郁沉闷,更喜欢我娇媚明艳的样子,去将我那套胭脂红的衣裙取来,就戴那只鎏金的翠玉琉璃步摇…… 至于赵琅,他乃正人君子,喜欢的是柔弱无骨小白花那个调调,去将那套素白的衣裙带上,配那支银簪。 待会儿我放完河灯之后,立马在车架上换衣裳……” 好好好。 不愧是受过他指点之人。 这才短短几面,她就将这二人的喜好和取向摸得一清二楚?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开始为他们二人量身打造温柔陷阱? 李淮泽确定以及肯定以及一定,在面对他们时,她展现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人物性格。 情急之下,尤妲窈现在俨然是顾不上他了,在房中换衣,装扮,薰香……为了其他的男人忙得不亦乐乎。 李淮泽隐约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可又有些说不上来。 说心里话,他确实很想要看她是如何以一己之力,让这两个世家子弟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最好是争个头破血流,动静闹得越大越好,毕竟如此冲破门阀阻碍,跨越只有世家才能联姻的旧俗,确是他这个做帝王所喜闻乐见的。 可若是萧勐与赵琅若真把持不住,动了要娶她的心思。 他心底又觉得有些刺挠,总觉得他一个痴呆愚笨,一个道貌岸然,都有些配不上她。 对于她即将要去赴约之事,李淮泽也确有些束手无策。 他根本没有任何立场,以及任何身份去阻拦,再待下去也是心塞,干脆扭头走出了偏院,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主院中。他先是灌了一壶茶,然后又在庭院中踱了几步,只觉心气格外不顺,干脆吩咐一侧的陆无言。 “说起来,朕还从未见过那赵琅与萧勐,你去将这二人的画像寻来,朕好好瞧瞧,也好给她把把关。”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幅画像就摆在了李淮泽的身前。 他仔细观详一番。 先是指着那萧勐的画像撇了撇嘴。 “这萧勐怎生得这般彪壮?皮肤又黑,如同那山野中的金刚猩猩一般?这人智力低下,又颇争强好胜,若是哪日控制不住脾气,那碗大个的拳头,冲着尤妲窈揍下去,只怕她那三两重的骨头,经不起几拳。” 其实单论相貌,萧勐其实生得很是俊朗,饶是放在整个澧朝的世家子弟中,也能排得近前五,且据说就因他智力比常人低下许多,所以宜春侯对这嫡次子管教得极为严格,从未听说过有任何他野蛮行事,苛待下人的传闻。 且陆无言平心而论,尤妲窈若是与萧勐站在一起,其实很有些小鸟依人,猛汉柔情的意味,可既然主子觉得不妥,那陆无言自然是不敢反驳的。 “还有这赵琅。 人人都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又说他才华横溢温润柔和……有么?朕怎么觉得这皮相也不过如此呢?且越是名声在外之人,内心压抑扭曲得久了,就越容易对亲近之人宣泄情绪,显露出鄙陋不堪的那一面。 她若是跟了赵琅,准没好果子吃。” 不是吧? 这赵琅的行事作风,京城中人人都瞧在眼里,这是一等一的温润公子,既不攀附权势,又不贪念美色,就差脸上写着清心自持这几个大字了,这居然还能被皇上挑出错处来?且尤大姑娘与他在一起,相貌也算很登对,端方公子与清韧小白花的组合,谁能不爱呢? 可陆无言畏于权威,所以这些话到底只敢在心中说,面上还是非常狗腿地点头称是。 对着身前的两幅画像,李淮泽极其个人的评论了一番之后,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二人好似并不是最适合她的,不如再给她挑挑别的?” 感受到主子略带询问的眸光,陆无言瞬间觉得压力山大。 他心中自然清楚主子想要得到附和的答案,可却也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回答道。 “皇上深思熟虑,自是一片好心。 只是先莫说符合尤姑娘要求的人选不好寻,再者,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与这二人有了些牵扯,眼瞧着马上就要成事,您却让她立马放弃另投他人……只怕,尤姑娘也不依吧?” 倒也是这个道理。 望着那二人的画像,李淮泽只觉愈发碍眼,立马让人将画轴卷合上,此时恰时有家仆上前拱手禀报,“回主上的话,尤姑娘的车驾现已驶出小花枝巷。” 养成系祸水 第42节 李淮泽听闻之后,面色愈发黑了黑,在庭院中来回踱步的速度愈发快,心中生出些无能为力,又怒怨冲天之感。 陆无言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又有些好笑。 其实无论是赵琅,还是萧勐……人是皇上亲自给尤姑娘挑的,狐媚招数是皇上手把手亲自教的,更是提供了数不尽的人力物力财力推波助澜。 结果。 现在内耗生气的,还是皇上。 陆无言作为一个忠仆,自是想主人之所想,急主人之所急,不禁上前一步问道, “若君上不想让尤姑娘与这二人相见,小的这就去传令给暗卫,让他们设计将萧勐与赵琅调离,使其无法赴约,让尤姑娘扑个空。” 不是? 就连陆无言都看出来了?他的在意表现的有这么明显么? 其实在李淮泽心底里,比起不想让尤妲窈去和他二人见面,他更想要知道的,是除去这层表哥的身份,单单只作为一个男人,在她心中与那二人比,他是否会要更重要些。 他也不明白这个念头是从何而来,是何时开始有的,可既然起心动念了,这股胜负欲便再也压不下去。 蓦然。 李淮泽脑中灵光一闪,脚下的步子顿停,面上流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冷声直愣冒然陆无言道了句。 “朕病了。” 陆无言神色大变,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立即无措紧张问道, “皇上龙体有恙?是何处不舒服? 此事耽搁不得,卑职这就带皇上回宫,命御医入宫看诊!” 李淮泽神色不变,只一字一句,又重复道了遍。 “朕病了。 突发心疾。” 陆无言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福至心灵,彻底松了口气,然后埋头拱手道了句, “卑职这就将此事,去告知尤大姑娘。” 这头。 那辆由小花枝巷驶出的车架,朝热闹非凡的坊市驶去,车轱辘声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哐啷的摩擦声,随着逐渐朝前挺进,人声逐渐鼎沸……车上的这小小天地中,尤妲窈还在仔细检查着身上的穿戴。 其实萧勐与赵琅,这二人倒有个共通点。 就是都不喜她每次出现,都戴着白纱及腰的帷帽,他们好似都很喜欢她这张脸,想要时时刻刻窥见她的容颜。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关她的污言秽语一日不洗清,这帷帽便一日都不能摘,否则若是有好事者再认出她这张脸,麻烦必会接踵而来,毕竟她此生都不想经历那日在陋巷被街痞流氓追赶之事了。 “姑娘,姑娘,不好了!” 尤妲窈正这么想着,忽听见外头有人敲车窗,她认出这是偏院中伺候的婢女声音,心中警铃大作,开一条缝,露出了半张娇媚无比的面庞,神色紧张问道,“怎么了?莫不是钱文秀她们又回来了?” “不! 是主上心疾发病了,现面色苍白,正气短乏力呢!” 尤妲窈大惊失色, “什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就发病了?请大夫了么?” “奴婢也不知道,或是方才尤夫人带人上门搅闹了一通,扰了主上清净,所以这才诱犯了心疾,方才我出门时,陆无言他们已派人去请大夫了。” 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表哥这病怎么偏偏就赶在今天,撞上了她与那二人的幽会? 为何偏生这心疾就犯得这么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与那二人的发展正正是紧要时刻,若是今日不去赴约,谁知他们今后还会不会相邀?若是再耽搁上一阵,他们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如何是好? 阿红也瞧出了她的顾虑,只从后扯了扯她的袖袍,抿了抿唇嗫嚅道, “表少爷那病……也是天命。 左右小花枝巷现已请了大夫,那我们便在外头等消息便是,无需太过担心,毕竟就算小姐折返回去,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平白添乱而已。” “姑娘,终归到底,还是今后的前程要紧。” 阿红的这些话,尤妲窈又何尝不知? 可她只纠结了几乎半瞬,就立即拿出了决断,声音越过厚重垂下的帷幔,朝车夫颤着嗓子道了句,“掉头,回府,要快!!” 什么狐媚大计。 什么魅惑勾人。 都不比上表哥的性命重要。 第四十五章 车架颠簸不已,窗前的帷幔也随之晃荡个不停,窗外的景色在缝隙间飞速向后掠去,尤妲窈的脑中的那根弦也越绷越紧,她不禁已想到了最坏结果。 那可是心疾,若是来不及,是会一命呜呼的。 只要想到这点,那些与李淮泽相处的画面就一幕幕全都涌现在了脑海中。 在林中宛若天神而降,将她救于危难… 陋巷时助她逃脱追辱,赠给了她把宝匕… 通天寺偶遇她狐媚赵琅,不禁没有看轻,反而为她出谋划策… 更遑论在小花枝巷的诸多种种。 一时间,表哥的每个温声软语,甚至是那些毒舌别扭……都让人觉得无比馨然。 不知何时起,她早就从心底里,将表哥当作了内心中非常重要的亲人。 可现在,他正缠绵病榻,或就要撒手人寰。 这如何不让人心痛。 尤妲窈想着想着,整个人都被悲戚的氛围笼罩,浑身都发起颤来。 在不断的催促中,车夫鞭起鞭落重抽在马臀上,不一会儿就赶至了小花枝巷。尤妲窈甚至等不及车架停稳,就着急忙慌挑了下来,脚底踉跄着险些就要摔倒,幸亏阿红眼急手快搀了一把。 “嬷嬷,表哥病情究竟如何了? 如今也顾不上许多了,不如我这就去葭菉巷走一遭,求舅父请宫中的御医来为表哥看诊开方?” 何嬷嬷早早就侯在门口,见到她的瞬间,立马就迎了上来。 眼见尤妲窈这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心中终归也有些不落忍,可既然做戏,那必然得做全套了,所以也只一幅没了主心骨的模样。 “姑娘莫要去叨扰忠毅侯府,为主上看诊的大夫,原就是太医院院正。 院正方才来把了脉,只道这心疾是打从娘胎就带来的,药石难医,难以根治,这一时犯病了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生生捱着,若是能捱过今晚,或就能闯过这鬼门关。” 尤妲窈闻言,心头大恸,泪水瞬间盈满了眸框,立马让何嬷嬷在前面引路,朝表哥正躺歇着的正院走去,以往或是顾及着男女有别,所以无论是表哥,还是府中的下人,都是从来都不允许尤妲窈靠近正院半步的。 说起来,这还是尤妲窈第一次正式踏入李淮泽真正的领地。 她只觉得自入门起,眼前的所有一切都金碧辉煌,烁烁发亮,可此等危机时刻,她哪儿顾得上去细看?只蒙头就紧跟在何嬷嬷身后,踩上玉阶,跨过门槛,绕过屏风……终于在那张硕大的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上,见到了让她挂怀了一路的男人。 或是为了挡风,房中门窗紧闭,透不进一丝光,依稀还能闻见隐约药味,床上静躺着的男人也显得没有生气……一切都是颓败衰坏的景象。 尤妲窈的泪原还盈满在眸框中,可置身在如此悲戚的氛围下,终是忍不住,眼泪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她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男人那只落在被面上青矍消瘦的手,哭着自责道。 “子润哥哥,都怪我。你的病情原一直都很稳定,就怪我住进了小花枝巷,将钱文秀她们招惹了来,在门前那般喧闹着撒泼放赖一通,才使得你诱发心疾,你好心好意收留我,可我却总是给你添麻烦,现在还让你有性命之忧。 若是……若是你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我良心如何能安?呜呜呜……” 她哭得委实非常真心实意,哪怕是侯在一旁知晓了真相的陆无言与何嬷嬷,也不禁有些动容。 硕大的泪珠顺着面庞落下,砸在了躺在榻上装病的李淮泽的手背上。 这是又一次,他觉得这个病重表哥的头衔委实很好用。 打从心底里讲,他自是希望她折返回来的。 可现在,却缓缓睁开眼,故作虚弱,气若游丝说道, “咳咳…你竟是个傻的。 今日机会难得,你合该留在坊市与他二人幽会,岂能回来?至于我这病…咳咳…老毛病了……” 尤妲窈眼见他转醒了,哭得更伤心,立马附身迎上去, “他们与同表哥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李淮泽听了这句,愈发确认了在她心中的地位,可还未来得及高兴,只听得耳旁又传来… “若是有个万一,这可或许就是窈儿见你的最后一面,呜呜呜呜…… 子润哥哥,你现在有何想吃的想喝的都只管说给我听,我现在就去给你做,必不会让你留遗憾,再者,我晓得住进小花枝巷后,花费了你不少银子,我一笔一笔都记在账本上,我现在虽然无力回报,但事成之后,我必赚足银子全都捐到慈幼院去……也好继承你助人为乐的品质,发挥你的遗志……呜呜呜……” 尤妲窈曾听舅父说起,表哥天生不足,在儿时就被名医断言过活不过二十五。 眼瞧着表哥年岁渐长,这病又来的突兀,所以她心慌意乱之下,自然是往最坏的方向想的,大有些让将死之人好生安息的意味。 甚至颇有些灵前哭丧的劲头。 晦气。 真晦气。 得亏了她如此情真意切,着着实实让李淮泽体验了一把驾崩躺棺之感。 此时何嬷嬷在旁听着,也觉得尤妲窈发心虽好,着着实实无意触犯了天家忌讳,立即上前尴尬着干咳一阵,温声提示劝慰道, “咳咳咳咳…尤娘子估计是没有见过这阵仗,一时间慌了神。 养成系祸水 第43节 其实以往每一次,主上都捱过来了,且只要能挺过今晚,大概是无碍的。” 所以她哭嚎得太早了些? 表哥还是有生的希望? “子润哥哥,莫要放弃,你可以的!” 尤妲窈的哭声一滞,这才赶紧掏出巾帕将脸上的眼泪擦了擦,关切得探上前去,检查起他的神色来,可仔细端详了一番,面上逐渐显露出疑惑的神态,低声喃喃道了句,“可表哥面色如常……瞧着不像是生病受痛的模样……” 她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且也没有发烧高热……” 病可以装,病态可装不出来。 这尤大姑娘可不是个好糊弄的,眼看着就要兜不住露馅,尤嬷嬷立即上前解释。 “可怜我们主上患病这么多年,对疼痛早就有一定的耐受力了,哪儿还能疼得面色苍白满地打滚?也难为他了,体内的五脏六腑指不定都震乱搅和成什么样了,却只暗自忍着,不欲让人瞧出分毫。” 这一波挽救得实在是漂亮。 不禁可以从打消尤妲窈的疑窦,且还能凸显他坚毅忍耐的良好品格。 此时躺在榻上的李淮泽适时剑眉蹙起,装作疼痛难忍微微抽搐了下,在翻身间还不禁给了何嬷嬷个欣赏嘉奖的眼神。 作为同样是下属的陆无言,一时间胜负欲也起来了,见状也适时上前道了句。 “且心疾心疾,病发自然是在胸口处。 尤姑娘大可探探患处,一则能体察病情,二则,如此或也能让主上病情稍缓。” 探探……患处? 那岂不是要肌肤相触? 这个发展走势,是李淮泽俨然没有想到的,他反而率先慌乱了起来,用后背死死压住被角,虚虚道了句, “胡闹,男女有别,岂能让她做这些?” 可面对一个患疾的病人,难道不应该将性别抛之脑后么? 或是因为关心过甚,又或是因为心中坦荡,尤妲窈倒觉得没什么,她泪痕未干的脸上一脸正色,“看病问诊,子润哥哥有何好害臊的?我给你探探,若有何不妥,须立马服丹药针灸才是。” 说罢,便不顾李淮泽阻拦,将指尖伸了进去,她担心病人受风着凉,并未将被子全都掀开,只顺着被角,一点点去探他的身躯……首先触到的,是他丝滑的贴身中衣,顺着衣边一点点向上探…… 李淮泽只觉懵然一瞬,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往床榻的内侧靠,可架不住她这股蛮力,再加上现在他扮演的是个病弱之人,也就不再抵抗。 她指尖的触感有些微凉,可或因实在没有触碰过男人的身体,所以先是在他上半身探寻一番,最后才落到了胸口处,他只觉得被她指尖划过的地方,似有电流划过,整个人躺在榻上都僵住了。 那张平日里常冷峻绷着的英朗面庞,由脖根处一点点溢出了红晕。 尤妲窈隔着衣裳,指尖稍微用力,按压在他胸口的心脏跳动处,整个人也爬上床榻,附身侧耳贴在手掌处仔细听着…… 初时,那胸口患疾之处原也没有太过反常之处,可后来,扑通扑通,心跳声逐渐加大加快,如锤骨,如雷鸣,如狂潮……鼓噪喧嚣声,在耳旁放大到了极致! 果然! 表哥这心疾确是来势汹汹! 莫非今夜,二人就要从此天人永隔么? 尤妲窈面色瞬间犹如死灰,方才忍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她在榻上一把将身下的男人紧抱住,哽咽道, “表哥你定会挺过这一遭的。 哪怕有一线生机,你也莫要放弃,我今夜守在此处,陪着你一起捱过去,好不好?” 第四十六章 尤妲窈面色瞬间犹如死灰,方才忍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她在榻上一把将身下的男人紧抱住,哽咽道, “表哥你定会挺过这一遭的。 哪怕有一线生机,你也莫要放弃,我今夜守在此处,陪着你一起捱过去,好不好?” 她的双臂这般柔软,抱得这般紧,二人靠得这般近,如瀑布般的青丝散落在被面上,仿若将李淮泽的神魂都勾缠住,鼻尖窜入糜烂春桃的香甜少女气息,隔着薄被感受到她上半身丰盈…… 李淮泽瞬间眼睫狂颤,眸光震动,心脏跳得更快了几分。 事态好似变得有些不可掌控。 这好好的……她怎么就抱了上来? 如此亲密的行为,显然超出了寻常男女关系的边界,也不在李淮泽的掌控之中,可他心中……却莫名有些欢愉? 在此处过夜? …那岂不是相当于攀上龙床? 李淮泽身为帝王之尊,这些年来身侧确不缺女子投怀送抱,无论是宫中谄媚讨好的宫女,还是暗送秋波的世家贵女,及经太后授意要给他暖床侍寝的女官……她们统统都有委身之意。 毕竟只要做了皇上的女人,便代表着今后能尽享荣华,富贵无极,驱奴唤婢,受臣民叩首跪拜,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家族都受益无穷。 只是无论她们如何勾诱,李淮泽从来都不为所动,所以他确还从未与女子同屋而眠过。 可若与他同眠之人是尤妲窈……好似,也不那么难接受了? 李淮泽光这么想想,心中便升起了些期盼与欢愉,可面上自然不能显出来,只虚虚显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嘴上弱声拒绝。 “晓得你心系于我,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岂好在我这儿安睡?” 李淮泽顿了顿,“且正房中,只这一张床,莫非你要与我同床而眠不成?” 此言有理。 虽说她将表哥视为亲眷长辈,心中有千万个放心不下,想要在屋中适疾,榻前端药,可他终究不是未来的郎君,岂可同床共枕? 尤妲窈默然不语。 气氛一时间僵住了。 何嬷嬷在一旁察言观色,自然是咂摸出了主上想要留这位尤大姑娘过夜的想法,灵机一动,上前一步道了句。 “这有何难?命人将偏厅那张贵妃榻搬来便是,铺上厚厚的褥子,取个枕头来便可安歇。 如此既能谨守着男女大防,又能让姑娘时时陪护,任谁来都挑不出何错处,传扬出去也不会对姑娘名声有碍,只是要委屈姑娘在椅上躺一夜。” 尤妲窈感受着掌下如鹿撞的心跳节奏,愈发担心,连忙回应道, “不委屈。只要能让表哥捱过今晚,在椅上躺一夜算什么,就算躺上一年我也乐意,只是表哥病中或喜清幽,我在此处会不会反而扰了清净?” 李淮泽的指尖,不经意轻揉了揉那几缕落在手旁的发丝, “……那今夜你便留在此处。 不知为何,瞧着你,我总觉得心安些。” 就这样。 主仆三人配合完美,共同演了这么一场戏,不仅将尤妲窈从坊市诓了回来,更是哄得她在主房中过夜。 眼见表哥目前为止状态算得上稳定,且又正好到了晚膳的时候,尤妲窈便暂且离开,匆匆赶去厨房准备药膳,她前脚才绕过屏风踏出房门,李淮泽立马就鲤鱼打挺般从榻上坐了起来。 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竟做出此等做戏讹人之事,诓骗得尤妲窈信以为真,险些哭断了肠……这么想了想,李淮泽后知后觉之下,又觉得此举委实不妥。 他堂堂九五至尊,竟当真放低了身段,将自己与那赵琅萧勐放在同一水平线上,试图去证明在尤妲窈心中谁更重要? 呵。 不过虽费了些周章,可好在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了,那二人确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 李淮泽此时自觉心情很好。 作为一个明主,事后论功行赏,自是不会亏待一直在旁推波助澜,机智出力的下属,望了眼站在床榻旁的何嬷嬷与陆无言,他淡漠的语意中透着愉悦,赏了二人两年的俸禄。 何嬷嬷与陆无言喜笑颜开,立马跪在地上谢了恩,二人倒都不是缺银钱的人,难得的是能得帝皇亲自封赏,这是做奴才的脸面,放在宫中也是要人人艳羡的,且通过了这场装病,二人也算是彻底明白了尤大姑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更明白了今后力气该往何处使。 膳食很快就被端了上来。 大多都是些温补的药膳。 淮山四季豆,当归炖乌鸡,羊肉羹,芙蓉蔬荟……有荤有素全都端了上来。 因考虑到李淮泽患疾行动不便,尤妲窈便命人将膳桌搬到了榻前,将菜肴一一摆放在桌上,她则就坐在榻边,亲自舀汤夹菜,将食物递送到他嘴边。 李淮泽虽自小身份尊贵,可身上倒并无什么权贵架子,以往做皇子时,他也曾去军中历练过,跟着小兵一同嚼过凉饼喝过浊水,因独来独往惯了,遇事都喜亲力亲为,不太喜欢让人亲近伺候。 可现在打着心疾发作的幌子,只能故作虚弱,任由尤妲窈这般悉心照料。 她眼角还隐有泪痕,不知方才是不是又在厨房中哭了一通,或是因为过于忧心,一举一动将也格外小心翼翼,眉尖紧蹙着,紧抿着唇,垂眼间尽是忧伤。 这哪里还像个风情勾人的狐媚? 活脱脱就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温柔贤惠美娇娘。 惹得她这么平白无故担心一场,李淮泽心中的负疚感更甚。 他张嘴喝下勺中的鸡汤,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温声安抚道, “或是得亏了你,我已觉得身上好了许多。 必会平安度过今夜的,你莫要太过担心,可好?” 听了这番话之后,她眼底终于又有了些光亮,只噙着泪点了点头,李淮泽心中愈发怜惜, “方才只光顾着照顾我,你自己倒是一口未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若你一直哭丧着这张脸,我只觉自己马上就要归西,心里委实有些不得劲儿,你若像平常那般自如,说说笑笑偶尔逗趣儿几句,我或还觉得更自在些,这病或许也能好得更快些。” 虽说是这个道理,可尤妲窈心中到底装着这桩生死大事,只觉整个人被泰山压着,委实有些闷然,可表哥既这么说,那她也努力让自己显得与往常一样,可到底也是在强颜欢笑罢了。 伺候李淮泽用完晚膳后,她委实也没有什么胃口,只简单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一旁的何嬷嬷见状,立即命门外伺候的婢女进房来,将碗碟收走,桌椅也全都抬了出去,又命人去偏厅,将贵妃榻抬进了房中。 那张单人的贵妃榻非常宽大,上头放置了个万字纹如意锦枕,白狐皮毛的软垫,榻尾还摆了床厚实的蜀锦棉被,何嬷嬷出于私心,将着榻椅放置得离床非常近,中间不过隔了一条缝隙,几乎就是紧挨着,伸手可及。 尤妲窈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细节。 她眉眼间的郁色未减分毫,只坐在榻边时时等待李淮泽的召唤,时不时还要爬上床榻,将手掌伸入被中,探一探他的心跳强度…… 可令人失望的是,这心疾好似未有好转,每次都是越跳越快,越跳越急,好似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李淮泽也想让她安心些,可这显然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每次只要她一靠近,他便不由自主浑身僵直,心跳加速起来。 养成系祸水 第44节 眼见她愈发懊丧,李淮泽只能想些其他法子,也好让她转移注意力,能开心些。 “左右你今日也上不了课,做不成功课。 不如我再教你几招狐媚之术?” 听到这个,坐在椅榻上尤妲窈瞬间恢复了些精神。 世事无常,绝非人力可以转圜,与其一直沉陷在表哥即将离世的哀伤中,不如趁着最后时刻,再趁机讨教讨教。 眼前着表哥精神尚好,尤妲窈立即凑上前来,抿唇嗫嚅问道, “子润哥哥你只管说,我必用心好好学,绝不枉费你病榻传授的劳苦。” 李淮泽眼见她来了兴致,立即开始情景教学。 “就比如说现在。 若是男人躺在榻上浑身乏力动弹不得,那你该如何勾得他心神荡漾呢?” 尤妲窈歪头想了想,垂头喃喃道,“既是病了,必得要吃药……” 她的眸光落在了榻旁置架上,那处有个盈盈泛光的琉璃绿瓷瓶,里头装的是治疗表哥心疾的丸药,他一日三次都要吃。 蓦然,她心生一计。 伸手将那药瓶打开,倾倒瓶身,倒出颗指节大小的褐色药丸在掌心,然后檀口微张,将其含在嘴中。 塌腰翘臀,凹出了个极其妖娆的姿势,缓缓由床位,一寸寸朝李淮泽爬去,然后双跨张开,就这么隔着被子骑在了男人的窄腰之上,眼眸流转中尽是波光潋滟,唇角带着抹极勾人的笑。 缓缓俯低下身子,逐渐靠近男人的唇瓣,然后气若兰息道了句, “爷,张嘴,奴喂您吃药。” 第四十七章 缓缓俯低下身子,逐渐靠近男人的唇瓣,然后气若兰息道了句, “爷,张嘴,奴喂您吃药。” 金灿华丽的床帏,层层叠叠垂落逶迤在地,将那张小叶紫檀雕花架子床,隔绝出了方小小天地。 榻上的女人原本方才还是副温良恭俭的模样,可霎时间却仿若变了个人,极尽妖娆,魅惑至极。 猝不及防间,她竟然就这么跨坐了上来,缕缕黑亮的青丝,顺着她单薄的脊背垂落,将他整个身形都圈在其中,气氛暧昧旖旎到了极致。 从小到大,李淮泽从来都是发号施令,挥斥方裘的那一个。 他见得最多的,便是旁人对他顶礼膜拜,跪地请安的后脑勺。 现在却被个小小女子,这般骑在身下,禁锢得动弹不得? 地位上的极致落差,使人不可自抑产生了些禁忌感与兴奋感。 望着眼前这张瞬间放大的娇媚容颜,他眸光震动,喉头暗滚,只觉下腹三寸处燃了把邪火,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正在欲望扑面而来,他几乎就要对着那两片殷红的唇瓣吻上去的瞬间…… 女人却立即撤离,挺直身子,从他的身上爬了下,将口中含着的丹药埋头吐在掌心,勾人的眸光也瞬间清明,无缝切换成了之前深闺女眷不谙世事的模样。 她闪着晶亮的眼眸,一脸虚心求教,就事论事问道, “子润哥哥,此招如何?行得通么?” 不是?事态怎得就演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之所以允许尤妲窈闯入他的生命中,不过是想要日常消遣,想看出狐媚女子用美貌撩拨世家子弟的大戏,可在不知不觉中,他这个幕后操纵的编排者,好似也早就成了这戏中的一员。 李淮泽此刻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好似确对眼前的女子,有了一丝别样的情愫。 一想到她只是拿他当工具在练手,今后或许也会对别人这般亲近……不禁嫉妒到额角太阳穴都跳了跳。 他并未直接回答问题,甚至面上连装都不想装了,俊脸涨至通红,恼羞成怒问了句, “不是?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狐媚子招数? 总不是那几个嬷嬷私下教你的吧?” 原还好好的,这人怎得忽就开始大动肝火了起来? 且这几句话中气十足,哪里有半分身患重疾的模样? 尤妲窈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何处做错了,只低头嗫嚅道, “舒嬷嬷以往是宫中乐府专门调教歌姬舞妓的,自然也教授了些勾人魅惑的技艺,可方才那招确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子润哥哥就算是觉得不满也莫要生气,或是你骂我打我都使得,需知你此刻还生着病,万要注意身子才是。” 李淮泽眼见她如此慌乱,便也深呼吸几口,定了定心神道, “方才那招除了我,莫要用在其他男人身上。” “除此之外,无论是赵琅还是萧勐,就算他们承诺要娶你,可在没有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将你抬入府之前,你都绝不能让他们碰到你的哪怕一片袖角。” 他隐下自己的私心,煞有其事道, “男人的兽*欲是刻在骨子里的,越得不到,他们才越想征服。 你必要用最纯洁坚贞的东西做筹码,方能激起他们的占有欲,否则若是一旦让他们抿出你是个浪荡之人,他们唾手可得后便会立即失去兴致。” 这些人性的阴暗面,以往从未有人在尤妲窈面前见过。 今日听了表哥这番言论,她不由对男人更加失望。 “呵,也就是说……男人一面迫切想要与女子有肌肤之亲,可若是女娘头脑昏沉将身子给了他们,他们倒又开始唾弃她不守女戒妇德了?” 想到此处,尤妲窈眸光中显露出嫌恶之意,将榻上那人上下扫了几眼, “子润哥哥既能说出方才这番话,想必以往伤了不少女娘的心,也造了不少孽吧?” 不是? 好好的怎么就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这次被误会,李淮泽显然比上次紧张许多,他剑眉紧蹙着解释道, “方才所说,是世间绝大部分的男人想法,我自是与他们不同的! 我岂是那等贪图肉*欲,玩弄女子感情的龌龊小人?身侧除了这几个嬷嬷,女婢都进不得身,且也从未在外头招惹过什么女子…你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陆无言或是何嬷嬷。” 怎么可能? 若非在情海翻涌中淌过八百个来回,又哪里会凭空来这么多感悟? 再说了,那二人都是表哥的亲信,又岂会将胳膊肘往往外拐? 且事已至此,表哥为人究竟如何也不重要了。 尤妲窈将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敷衍笑着点了点头,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他进行对抗,眼见今日二人气场不合,也彻底没有了再想学狐媚招数的心思,只又端来热水,助表哥又服了一次药。 夜幕很快降临。 因为担心表哥的病情,尤妲窈也不能安睡,干脆将嬷嬷们布置的功课拿了来,在房中秉烛用功,微黄色的光晕投洒在她的侧脸上,很有些家常温馨之感。 听着耳侧传来的书册翻页声,李淮泽将眸光落在她如画的面庞上,只觉坐在桌前的那个女子浑身上下都在发光发亮……若是任由这样下去,这傻姑娘必是一整晚都不会睡,彻夜不眠守着他。 李淮泽寻了个由头, “灭烛吧,你也躺下,否则我睡不着。” 听了此言,尤妲窈将手中的墨笔放下将功课码好,倒是并未马上吹灯,而是驾轻就熟爬上床榻又探了探他的心跳,虽说还是能感受到略快的节奏,可比起刚刚犯疾时,已是好了许多,她这才略略放心了下来。 灭了烛光后,她先请何嬷嬷进房中来照看着,自己想去偏院中净手擦脸,沐浴更衣,然后才返回了主院中,轻手轻脚躺在了榻旁的那张贵妃横椅上,原以为表哥早就睡了,可暗中蓦然响起了他清朗的声音。 “你身上搽的什么香? 闻着很是清新宜人。” 尤妲窈盖被子的指尖一顿,莫名有些羞涩。 虽说与表哥已非常相熟,可她也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而现在二人的距离却这般近,甚至能让他闻到身上的气息。 “未曾搽香,就是身上自带的体香罢了。” 她先是囫囵着回应了两句,然后又放心不下,翻过身来望着躺在榻上那人,满怀心忧道,“表哥你夜里若是不好受了,又或是要喝水,或者要起夜……你就这么将右臂一伸,便能触到我。” 谁知暗中传来轻微的哼笑声, “若是喝水你自是可以帮我递杯,若要起夜,你如何帮我?” 好好好。 现在还有力气开玩笑,想来病情是稳定了。 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帮他个男子起夜? 自然是唤门外的陆无言进来伺候,或是架着他去隔壁房间更衣,或是取夜壶来。 “你只放心,反正不会任由你溺在床上的。” 好在问完这句之后,表哥并未再多说什么,许是很快就睡去了,可尤妲窈还是不敢大意,只躺在榻上不敢阖眼睡觉,可今日发生的这些诸多种种,委实太过消耗心神,她撑了小半个时辰,可还是抵不住困意与疲惫,就这么沉沉睡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第二日清晨。 尤妲窈瞪着脚,由贵妃椅上厥起,下意识就扭头望榻上望去,可棉被平整床单顺直,榻上根本就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儿?莫非表哥昨夜没能捱过去么?不可能。 尤妲窈心中慌乱了起来,失措惶惶道, “表哥,表哥…” 此时何嬷嬷闻声踏了进来,立即上前温声安抚道, “主上他无事,姑娘莫慌。后半夜他便大好了,晨时也唤大夫来看过,大夫也道没有大碍,只需同往常般好好养护便是。主上昨儿个在榻上躺了大半日,觉得浑身僵得很,现正在园中散步,还特意吩咐下来,让姑娘安眠,任何人都不得惊动。” ?? 这一大早上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她竟睡得这么死?浑然都不知情? 尤妲窈从贵妃榻上挣了起来,也暂且顾不上洗漱,抬腿就往园中赶,若不亲眼确认表哥的病情,她实在不能心安。 绿意盎然,蜂飞蝶舞的庭院中,表哥正在逗弄那只被关在笼中的鸟雀。 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丝毫大病初愈的病态,反而有种饱睡后的容光焕发之感。 他本就生得很俊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身着了件水墨丹青色常服,只静静站在暖煦的晨光下,就很有些挺拔若松,云卷舒朗的味道,让尤妲窈一时间转不开眼。 养成系祸水 第45节 望见她的瞬间,表哥的眸光中隐带了些笑意,拨弄晃在半空中鸟笼的指尖顿停, “起了?” “若是让那赵琅与萧勐得知,你与我已在一间房中共度春宵,只怕任你如何施展媚技,他们都不会再愿娶你。” “你或谁都嫁不成,只能栽在这小花枝巷,嫁给我咯!” 第四十八章 “若是让那赵琅与萧勐得知,你与我已在一间房中共度春宵,只怕任你如何施展媚技,他们都不会再愿娶你,你或谁都嫁不成,只能栽在这小花枝巷,嫁给我咯!” 这人真真是没个正形。 分明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他才能痊愈得这么快,可现在却掉过头来,以此为把柄调侃起她来。 虽是玩笑,可男人的语气,比起以往确要正经许多。 可尤妲窈却丝毫没往心里去,她此时彻底从担心他病情的焦虑中脱身而出,只巧笑嫣然道, “表哥花费这么多心力,才助我走到今时今日,又岂会自毁长城呢?” 李淮泽先是默了默,又抬起指尖将鸟食递送进笼中,紧而不紧不慢悠悠道了句, “人心变幻莫测。 以前助你确是不假,可现在想娶你,或也是真呢?” “怎么? 莫非你还不愿不成?” 李淮泽扭身,眯着眼眸,带着十成十的循循善诱。 “这表里表亲的,彼此又都知根知底,你嫁给我不是挺好的么?且现如今你我二人已同吃同住了这么久,这宅中大小事务一切都由你管,我们昨夜更是共度良宵……这除了走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将你抬进门,这俨然已与寻常夫妻别无二般了啊……” “那怎能一样? 我这是寄住在此处而已寄住,且昨夜那仅是伺疾,什么共度良宵,子润哥哥你可莫要再这般胡言乱语。” 尤妲窈眼见他不仅没有打住这个话题,反而越说越煞有其事,玉颜立马臊红,打断了他的话语声。 男人反倒不依不饶了起来。 “其实嫁给我的益处何止一桩。 其一,你可自此彻底脱离尤家;其二,可彻底绝了你那三番两次送信来,忠毅侯嫡子垂涎你的心思;其三,还有这万贯家财,泼天富贵可享……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考虑?且你扪心自问,难道我就真比那赵琅与萧勐差?” 倒也不是。 若单比相貌,表哥长得比赵琅更英朗,更有男子气概。 若单比武艺,萧勐因着智力低下,许多时候只知利用蛮力横冲直撞,比不得表哥武艺高强。 且就算是比学识,表哥也是不差的。 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写得一手妙笔生花的好文章,且她昨夜在主房中做功课时,甚至翻出了他与当朝文斗泰山的书信,那可是澧朝科举考试的阅卷官,在信上却对他的文采极尽溢美之词……想来他若身子康健,能参加科举走仕途,想必也是状元之才。 可就算如此…… 她也不能嫁给他吧? 首先,表哥身子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且他行事作风浪荡不羁,眼瞧着就是个经常流连烟花柳巷的主儿,若是当真嫁给他,今日领一个通房入府,明日迎一个侍妾入门……不晓得要给他收拾多少内宅里的烂摊子。 后院的女眷一多,她也就别想做个富裕多金的寡妇了。 且表哥身上无一官半职,俨然不能帮她扳倒王顺良,实在不符合她主要诉求。 更重要的一点,她从来都只将表哥当作长辈孝敬,视为恩人侍奉,从未对他有过任何男女之情的想法。 面对表哥的发问,这些念头一一闪过尤妲窈的脑中。 可她总不能直接说他命短,道他私生活有亏……脑中转了个弯,此题瞬间有了解法。 她挺直了直脊背,下巴微微向上抬了抬, “表哥与他二人比,自是样样都不差。 可唯有一点,是赵琅与萧勐都能做到,可你却绝对做不到的。” 李淮泽闻言,挑眉略带疑问“哦?”了一声,然后给了她个“究竟是何事,你说来听听”的眼神。 “他们二人无论是谁,都能带我进皇宫见世面开眼界,今后或还能帮我挣个诰命夫人来当,就这一点,你就做不到吧? 子润哥哥,那宫规可难学得很,我若学好了又用不上,那岂不是白费功夫?且我今后若是真能做诰命夫人,那可不仅仅是风光,那可是有食邑俸禄的,流水似的每月都有进账,不比守着你这点家底强?” 谁知表哥好似不仅根本没有被这些话劝退,眸光中的笑意反而愈发明显,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个即将跌入陷阱中的小白兔。 “也就是说,若我能让你入得了皇宫,给你挣得每月流水般的食邑,你便也能嫁给我了?” 尤妲窈憨然点了点头 “自是如此。 只是此事于你来说,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咱想想也罢还是莫要折腾,现如今养护好身子才是正经事……” 谁知表哥好似根本没有听她后半句话,只走上前来,反手抬起指节,往她光洁的额头轻叩了个板栗。 “记住你今日所言,切莫反悔!” 这是何意?莫非他当真要去给她挣诰命? 呵,表哥这话想来也说说笑唬她的,真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 尤妲窈吃痛,抬手轻捂住额头,疼得龇牙咧嘴,抬眼朝那个水墨丹青色的背影望去,谁知他好似背后长了只眼睛,竟知道她正在瞧他,飘来一句, “看什么? 还不赶紧跟上,陪你未来的夫君用早膳?” 好好好。 心疾倒是好了,却犯了呓语症。 尤妲窈心里虽这么想,身体却很诚实,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今日尤妲窈睡得略微迟了些,所以早膳是由小厨房的婢女们操持着做了端上来的。 这些菜肴不仅仅考虑到了表哥心疾初愈,也兼顾到了口味,所以种类繁多,有小米山药粥,鹌鹑蛋,胡萝卜鸡蛋饼,葱油煎饼,清蒸鲈鱼,鲜肉馄炖,蟹黄包……种类虽多,可数量却少,被摆放在精致小巧的瓷碟中,让人光是看着,就食欲大开。 尤妲窈昨日晚膳压根就没进多少,委实是饿了,也顾不上什么矜持,每样都捡了些放在自己碟中,埋头吃得很香,过了一会儿在夹菜的间隙,望了坐在身侧的李淮泽一眼,不禁觉得有些讶异。 “子润哥哥不是很爱吃这葱油煎饼么? 今日真得不尝尝?” 李淮泽举止优雅,执起汤勺吃了个鲜肉小馄饨,直到咀嚼着,顺着喉头咽下后,才不紧不慢答了句, “又非你的手艺,有何好吃的。” 可这道菜的做法,是她手把手教给婢女们的,且她们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这味道难道有什么区别么?尤妲窈狐疑地夹了一小块,放入自己嘴中……分明就没有任何区别啊! …患病之人脾气果然都更古怪些。 尤妲窈无奈,只幽幽叹了句, “莫非只有我做的膳食,子润哥哥才觉得好? 那今后我若是嫁了人,不住在小花枝巷了,那你可如何是好?” 谁知她话音一落,就感受到一道略微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男人只又将这个问题又重新缓缓道了一遍。 “是啊……那可如何是好?” 语意缓重,语意中甚至还夹杂了些若有似无的情愫? 表哥以往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尤妲窈拿着筷箸的指尖一顿,一种极怪异的感受由心底燃起,她心中莫名慌乱了起来,莽直道了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何不知如何是好的? 我将菜谱写下来,一一都教给何嬷嬷她们便是,再不济,今后在夫家做好菜肴,命人给你送来小花枝巷便是!” 说罢,她抬眼想要悄悄表哥的脸色,可他正埋首喝粥,压根窥不出任何其他的心思,不过到底也没有再说话。 二人早膳正吃得差不多。 忽就听得主院外一阵喧闹。 这阵阵叮铃桄榔的兵器摩擦声中,尤妲窈瞬间听出了楚潇潇的声音,她心中一紧,霍然起身就朝院门前奔去……竟然是陆无言在与楚潇潇动武! 楚潇潇是小花枝巷的常客,三不五时就来陪尤妲窈说话。 园中的奴婢尽数都认得这位忠毅侯嫡女,所以楚潇潇在这宅院中向来都是畅通无阻,今日她先是去了尤妲窈所住的偏院,谁知没寻到人,又听婢女说她在主院中用早膳,便带着婢女找了过来,抬脚就欲入内。 守在门前的陆无言尽忠职守,唯恐她冲撞了圣驾,自是要拦。 楚潇潇又是个泼辣飒爽的性子,二人一言不合之下,竟动起手来。 “啪”得一声。 楚潇潇执起手中的长鞭,朝陆无言的面门毫不客气挥去,杏目圆睁, “不过就是个看家护院的,竟敢拦你姑奶奶我?还不快让开!我妹妹若在院中被贼人掳走丢了行踪,你有几条命可以担待?” 陆无言一个侧身躲过,用手中的长剑缠住了她的又一次进攻, “无命不得入内。 姑娘大可在外再守候片刻。” “候你个头!滚开!” “恕难从命。” … … 在此混乱中,尤妲窈这才匆匆来迟,打开院门,从里头提起裙摆行了出来,她着急道了句“我在这儿,刀剑无眼,你们莫要打了。” 楚潇潇将鞭尾收回手中,顺声望去,眼见先踏出来的尤妲窈,眸光瞬间一喜。 养成系祸水 第46节 然后,又眼睁睁瞧见由门中,走出来了个英朗无双,气宇轩昂的男人?! 二人并肩站在石阶上,相貌登对至极,衣袍相触贴合,俨然就是对天成的佳偶! 犹如一道天雷从天劈下。 楚潇潇眸光震动,整个人呆楞当场,脸上一副天塌了的神情。 “窈儿,所以外头传的都是真的? 你莫非当真是那水性杨花之人?他便是你心尖上的情郎?” “你们二人,已在此双宿双栖,同榻共眠了?!” 第四十九章 “窈儿,所以外头传的都是真的? 你莫非当真是那水性杨花之人?他便是你心尖上的情郎?” “你们二人,已在此双宿双栖,同榻共眠了?!” 作为生死之交,楚潇潇倒也不是不知道尤妲窈的为人。 可也委实不怪她这么想,首先就受了外头流言蜚语的影响,其次,她来过小花枝巷多日了,以往从未见过这园中出现过什么男眷,而且窈儿一直是自己个儿住在偏院的,好断断的怎么会出现在正院? 且出现的时间点还这么巧? 竟是大早上? 再加上身侧那个与她气场极其契合,莫名出现的男人…… 这实在是像极了夫妻二人晨起出门的场景。 尤妲窈眼见表姐这么误会,惊慌失措着立即解释。 “潇表姐你错想了。我…我岂会与人婚前有私呢? 这位可不是什么情郎,而是咱们那位身患旧疾,常年在外求医问药的子润表哥,他也是将将前几日才回京的,我们二人方才在院中也并无逾矩之举,只是一同用了个早膳,仅此而已!” 楚潇潇听了这番话,面上显露出些狐疑之色,她先是上前将尤妲窈扯到身后,然后将李淮泽上下打量了一番,悄悄咬起了耳朵。 “如今年岁不好,外头可有许多招摇撞骗之人。 指不定他就是个骗子,晓得主人久未回家,便顶了病重表哥的头衔住了进来,便是等着将在院中的财物搜刮一空,顺便骗骗你这懵懂无知的寄住女子,等你被哄骗得将身子交出去,他一亲芳泽之后便凭空消失!你可别看他这副皮囊生得好看,就被他蒙蔽了!” 之前发生的许多事,尤妲窈不知该如何同楚潇潇说,急得额角都冒了密汗, “不是表姐你想的那样,他确就是那位表哥……” 楚潇潇截断她的话语, “他说是就是? 我问你,你以往见过那位表哥么?” 这个问题,一时间让尤妲窈有些懵然,她摇了摇头, “……自是没有。” 因着自小就搬到了京城,再加上生母仅是个妾室,所以对于母家那头的亲戚,尤妲窈实在是知之甚少,她连舅父都没见过几次,更遑论早就出了五福之外的什么劳什子表哥了。 楚潇潇一本正经, “莫说是你没见过,就连我,我兄长与母亲,都是未曾见过的。 真正见过那位表哥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我父亲,且那还是在多年前,在他约莫五六岁的时候见过一次,都过了这么多年,只怕父亲再见,都要仔细辨认一番才能认出来……他或就是个将自己包装得风流倜傥的骗子,且他那个贴身侍卫,凶神恶煞的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莫要上了当。” 二人虽离开院门隔了老远,自以为沟通得足够私密,可奈何两个男人功力深厚,将这些话都尽数落入了耳中。 陆无言只觉冤屈:分明是这忠毅侯嫡女横行无状在先,竟还有脸说他凶神恶煞? 李淮泽望天沉默:好好好,一代帝王英明尽毁,民间冉冉升起一颗俘获人心的江洋大盗。 …… 说起来这忠毅侯嫡女,倒确是比尤妲窈要谨慎小心许多。 可现在还不到揭露真实身份的时候,若再让她妄自揣测下去,只怕是不好收场。 李淮泽不得不清咳两声,直径走上前去。 “也确怪我疏忽,入京之后身上便不大好,一直未来得及去忠毅侯府给侯爷请安,因此也怪不得楚姑娘怀疑我的来历,只是姑娘请看,这是我家历代相传的族徽,这是用来与侯府传递书信的信物……若拿出这些姑娘还是不信,我这就随姑娘去葭菉巷一趟,让侯爷当面将人辨个清楚。” 正窃窃私语的二人,乍然被身后传来的声线唬了一大跳。 虽说楚潇潇未曾见过那位素未蒙面的表哥,可却瞧过那枚族徽的图纸,也见过那信物,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怀疑,干脆直接了当对着李淮泽质疑道, “先不说族徽与信物都是可以仿冒,且就算这些是真的,谁知这两样东西是不是你杀人越货得来的?且你说去葭菉巷寻我父亲,是不是算准了他这两日在京郊大营,一时间抽不开身回来,与你当面锣对面鼓分辨清楚?” 嚯。 这忠毅侯嫡女不仅谨慎,且还甚为机敏。 眼瞧着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尤妲窈立即上前来做和事佬,她站在二人中间调和。 “我知潇表姐是为我好,可表哥既能拿出族徽与信物,那自是有些可信度的。 且寻常盗贼,最多敢盗盗寻常的平头百姓,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盗窃到侯爵亲眷的头上来?且若说要搬空宅院图财,这小花枝巷与葭菉巷隔得这么近,巷头巷尾都是侯府的卫兵,搬挪起来也不方便啊。” “且潇表姐委实误会了,你瞧瞧我这身上的衣衫与钗镮,尽数都是表哥给我置办的。 哪里有贼匪不想尽办法盗空宅院,反而在我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庶女身上砸银钱的道理?”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经尤妲窈这么要说,楚潇潇这才后知后觉有些回过味来,可也依旧梗着脖子得理不饶人, “指不定就是他贪恋你的美色,想要用些蝇头小利哄骗你与他双宿双飞。 总之在父亲回京,与此人相认之前,我暂且是不会认他这个表哥的。” 尤妲窈眼见说不通,只能暂且道, “好好好,潇表姐说什么便是什么。” 又扭头朝李淮泽轻声细语,带着十足十的歉意, “子润哥哥你莫要介意,潇表姐她就是个热心的直肠子,没有什么恶意的。” 其实方才楚潇潇说得那番话,不过就是不知内情下的正常反应罢了,且其中绝大部分的揣测都正确,唯一误会的地方,便是将他视作十恶不赦的坏人,误解了他的发心而已。 饶是如此,李淮泽也不会与同个小女娘计较,且尤妲窈身侧能有如此为她着想的手帕交,他其实是很为她高兴的,只是心中也不禁暗暗担心,按照现在的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只怕他这身份也瞒不了多久了。 有些事情,还需紧锣密鼓提前料理了才是。 既然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便也不好在此处待下去。 姐妹二人自是有自己的私房话要说,挽着手自顾就朝偏院中走去了。 两个娉婷的背影,消失在了巷道的尽头,踏出了彩绘的垂花门,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李淮泽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忽就想起了另一桩事,微偏了偏头,朝身后的陆无言发问道, “那个王顺良,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况?” 陆无言立即上前,埋首拱手,先是简短回复, “回君上,那泼才如今很是得意。” “他高中之后,先是得摄政王青睐招揽笼络为幕僚座上宾,后被皇上您破格提拔让他做了三甲才有资格当的翰林院编修……这双重加持之下,这厮俨然已成京中最炙手可热之人,人人都上赶子巴结讨好,朝中官员相邀不断不说,且据说给他送礼之人都要排到两条街以外……那风头,甚至都跃过高中探花的赵琅。 且户部尚书家好似非常满意他,极力促成自家女儿与他的亲事,眼瞧着也马上要谈定了。” 官场之上拜高踩低是常事。 在满朝文武眼中,以王顺良如此初入仕途,就受如此重任的势头来看,或不出五年,就能如内阁做宰辅之臣,如此天选之人,自然是人人都上杆子来捧。 听了这些话,李淮泽眼底闪过丝锋光, “容他再得意几日,只有让他攀得越高,才会明白跌得越重。 最好是能让他觉得已威势擎天手可摘星之时,尝尝瞬间跌落谷底的滋味。” “时机眼瞧着差不多,你这就去传令,让下面的人安排上吧。” 这便是皇上终于动了心思,要开始着手料理王顺良了? 陆无言有些疑惑,到底没能憋闷住,只小心翼翼问道, “主上,您原先不是打算让尤大姑娘自己个儿去处理么? 何故忽然想要插手此事?” 对于那王顺良,君上可破格提拔捧他上天,自然也可拆了浮云梯子踩他入地。 可陆无言不明白的是,若是主上想管此事,早就从林中救了尤大姑娘那日,直接命人押送王顺良入诏狱了,哪里还容得了他蹦跶到今日?陆无言估摸着,之所以将此人留到今天,都是为了激励尤大姑娘早日练成媚术,在此复仇心切的驱动之下,也好能让这出戏会更好看些。 可为何又乍然改了主意? 面对下属的疑惑,李淮泽抬头,眸光望着方才尤妲窈离去的方向。 他以前确是想帮她的。 可现在,他不愿意了。 她狐媚狐媚他可以。 可若是再去在其他男人面前使那些伎俩,他心底的占有欲作祟,已全然接受不了。 他好似确实对那小女娘动了几分不该有的心思。 可今后如何处置这份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是提前为她洗清冤屈,为她今后的前程铺路吧。” 第五十章 养成系祸水 第47节 “……或是提前为她洗清冤屈,为她今后的前程铺路吧。” 那在主上心中,究竟准备给尤大姑娘谋划什么前程呢? 这尤大姑娘天赋异禀,媚术高超。 不仅是招惹了赵琅与萧勐,如今甚至还让皇上也动了凡心。 可这对尤大姑娘来说,又算得上是桩好事么? 依陆无言看,倒也未必。 如今后宫空置,凤位空缺,皇上自是不会在此尚未立皇后的当口上,昏头转向纳尤大姑娘进宫,若当真如此,只会暴露了她在君王心中的分量,让那些想要与天家联姻的世家对她恨之入骨,成为众矢之的。 到了那时,就不单单是被泼污名这么简单,那必是分分钟都在深宫中香消玉殒的节奏。 且尤大姑娘家世实在太过低微,就算入了宫,至多也只能当个最末等的答应。 所以君上想给她的前程…… 究竟是权衡利弊,祝她一臂之力,让她如愿嫁给赵琅与萧勐? 还是将人就这么无名无份养在宫外,如那忠毅侯嫡女所说,二人做对野鸳鸯? 总不至于,是给尤大娘子今后入宫铺路,让她做嫔妃,当皇后吧? 这荒谬的念头一起,就被陆无言强压了下去。 嫔妃也就罢了。 可统管中宫的皇后之位,今后是要站立在帝王身侧,受臣民叩首跪拜的,那是皇上的正妻,自古以来能做皇后的女子,无一例外都出自澧朝赫赫有名的五姓之家,这里头牵扯的利益关系太多太广,一个不慎都会动摇世家大族的根基。 皇上就算再喜欢尤大姑娘,也绝不会立她为皇后。 且退一万步讲,按照现在朝堂上的形势,就算尤姑娘当真做了皇后,也是个迟早都要下台,死于非命的结局。 这些念头一一闪过陆无言脑中,他甚至隐隐开始为尤大姑娘今后的前程担忧起来。 毕竟无论哪一条路,于尤姑娘说都不好走。 正在陆无言愣神之际,立在身前负手而立的主子,又吩咐了句。 “对了。 边境战乱频发,赣州藩王作乱,正是朝廷需要操练兵马之际……传朕旨意,让忠毅侯多用心担待,务必要将京郊大营的新兵训得兵强马壮,最近这一个月,除了非必要情况,便莫要回京了。” 边境屡传捷报,且赣州那头也已然擒获藩王……战事分明都已到了收尾阶段,这好好的,为何皇上忽就下了这么一道旨? 可陆无言困惑半瞬,便也明白了。 这显然是在以权谋私,为他这病重表哥的身份做遮掩。 毕竟只有忠毅侯见过这宅子的原主。 所以只要二人一日不见面,这病重表哥的虚假身份,便一日都不会被拆穿。 陆无言笑道了一句, “还是主上思虑周全,卑职这便命人去传令。” 宅院的另一头。 楚潇潇与尤妲窈挽手行至偏院的正房之中。 这才短短几日没来,便见房中好似又添置了不少珍稀摆件,吃穿用度样样上等,就连喝水用的杯子,都是汝窑烧制出来的佳品,楚潇潇有些瞧花了眼,只觉表妹这日子真真滋润,简直比她这侯爵嫡女过得还要好。 尤妲窈也只解释,这些全都依托于子润表哥家底厚,他只道这些物件放在库房中也是落灰,又可怜她身世凄惨,从小未曾过过好日子,所以才摆到这偏院中来。 话里话外,都是在楚潇潇面前解释,眼前之人就是病重表哥的事实。 到底也是眼见为实。 楚潇潇心中的疑虑倒是消解了不少,只是嘴上还倔着不置可否。 尤妲窈见状,只能将话头转到其他的事情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今日来小花枝巷,必是有事要同我说。” 尤妲窈眉眼狭促道, “怎得? 已敲定婚期,与马公子好事将近了?特上门来邀我吃喜酒?” 谁知提起这个。 楚潇潇原还有些明媚的面色,瞬间沉郁了。 她薄唇轻抿,垂下头颅,极艰难弱声道了句, “窈儿,不瞒你说,我想退婚。” 退婚?! 在葭菉巷暂住之时,尤妲窈就曾听舅母提起过表姐这桩婚事。 楚家与马家在潭州乃是邻居,两家都是草莽出生,平日里互帮互助,情谊深厚,楚潇潇与那马文俊,更是指腹为婚,二人总角相识,青梅竹马着一同长大……只是后来楚丰强投身军营,立下丰功伟绩,一跃成为当朝新贵受封为爵,而马家比起当年,虽也不是原地踏步,可也只是小有成就,比寻常人家殷实些罢了。 舅母毛韵娘常唏嘘, “以咱家这扶摇直上的势头,若没有这纸婚约,只怕遍京城的世家子弟,都要排着队上门求娶潇潇,无论哪家儿郎,家世文才相貌,或都要比文俊那孩子好。 可我们楚家重信守诺,当年既已指腹为婚,便绝不会做出撕毁婚约之事来,且说句实心话,潇潇被家里惯得有些骄纵,若是嫁去那些家规森严的世家当中,只怕她这没心没肺的脾性,反而要遭婆家厌弃,就寻个马家这种知根知底的其实很好,门户低些也无妨,只要文俊那孩子能一如既往对潇潇好就行。” 对于这桩婚事,所有人都觉得必定水到渠成。 所以楚潇潇这番话,这俨然在尤妲窈的意料之外。 可她迅速稳住心神,温声询问道, “这是出了什么变故,所以让你生了这样的心思?” 就这么一问。 楚潇潇脸上的委屈便是遮也遮不住,眸底涌出些晶莹来,只瘪了瘪嘴道, “……也就是这几年间,我浑然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什么都想着我念着我,每日书信都要传个五六回,可近几年,他的态度显然不比以往那么热络,哪怕就算见了面,许多时候话也说不到一处去,我原也不是那般不懂事之人,只想着他先是仕途受阻,后又在军中受气,所以也尽量体谅事事鼓励,除了些是非原则的大事以外,也都是顺着他,原以为日子也可以如此这样过下去……” “但窈儿,你可知我那日去京郊大营时,在他庑房中瞧见了什么? 那榻上置了件还未来得及收检进柜中的雪白中衣,我一眼就瞧见,在那雪白的衣襟处,落了个殷红的唇脂印!” “什么?” 尤妲窈闻言,因过于惊诧,细眉立即拧到了一处。 “你也晓得的,虽说我与他订婚了这么多年,可因嬷嬷在旁叮嘱着,更有婢女在侧时时看护,我们从未有过任何逾矩行为,最多独处时拉拉指尖,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肢体动作了。 所以那唇印,一看就是旁的女子印上去的!” 难怪。 表姐平日里并不是个鲁莽之人,可方才却在院中与陆无言大打出手,想来也是心中淤堵得慌,想要发泄一下。 尤妲窈瞬间明了楚潇潇今日的气性为何如此大。 她先是上前,张开双臂将楚潇潇揽入怀中,继续问道, “然后呢? 那他是如何说的?” 楚潇潇咽下喉痛的酸涩,略微哽咽道, “我岂能受得了这样的气,自是当场发作,恨不得要寻剪子绞了那件衣裳,他惊慌失措极了,当下就做小伏低哄我,在声声质问下,他才支支吾吾解释,道是军中生活苦寂,兵士们偶尔也会成群结队去外头寻欢作乐,他已推拒过许多次,可若再不去,便显得有些不太合群,所以也就被他们挟裹着去了一次。 他道那日人人都来灌他,那歌姬又太过主动……所以就留下了那抹唇印。” 楚潇潇握住尤妲窈的手,说到此处,两行清泪顺着面庞流了下来, “窈儿,他说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他心中只有我,他说这样的事儿今后绝不再犯……可窈儿,我委实不敢信,我也不敢深想,指不定他那日就与歌姬滚去榻上了呢?指不定他已流连烟花柳巷之地许多次了呢?指不定他就是在哄骗我,他或早就不喜欢我,而只是舍不得忠毅侯府给他在军中的助益呢?呜呜呜…” 这十余年来,二人参与了彼此的每个生长过程,见证了彼此每一次的酸甜苦辣。 就像是两颗毗邻,而又紧紧缠绕的巨树,彼此缠绕,相伴而生。 而此事,与楚潇潇来说,无异于剜心割肉之痛。 她越说越委屈,越想越气愤,终究未能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尤妲窈眼见她如此悲伤,心疼地将她愈发搂紧了几分,取出巾帕来给她拭泪,“莫哭莫哭”。 在她心中,无论马文俊所说是真是假,都是绝不能原谅的,他今日能经不住撺掇去妓馆饮酒,那明日就能受人勾诱纳三五房小妾……表姐对马文俊那么好,不仅事事关照,甚至不惜利用母家权势帮扶他前程,那些桩桩件件,作为旁观者的尤妲窈都是看在眼里的,他是丧了良心?这么伤表姐的心。 且无论若在谁眼中,这桩婚事,对马文俊来说都是高攀。 他享受着未婚妻母家的助力,在军中有个做侯爵的未来岳父做靠山,哪怕对表姐千好万好都不为过,却为何还要做出如此丧德之事来? 这不妥妥的就是软饭硬吃? 尤妲窈瞧不上马文俊那样的做派,可感情到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且表姐与那马文俊这些年来,情感勾缠得实在太久太深,她委实不好置喙太多,更不好轻易下论断,只能一下又一下,伸手抚顺着楚潇潇单薄的背脊以示安慰。 待楚潇潇情绪好转些,尤妲窈才柔声问道, “此事你与舅父舅母说过么?” 楚潇潇含泪摇了摇头, “此事我心里拿不准,所以还不敢同他们说。 若是他们知道了,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样的风波,其实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我说一个查字,未必就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我怕,窈儿,我委实怕,我知道他嘴中所言或未必都是真话,可若是一旦揭穿,我今后又该如何面对他?我究竟拿这纸婚约如何是好?” 说到底,楚潇潇还是心软,不敢放手。 二人虽说年岁相当,可对待处理感情问题的决断却全然不同。 尤妲窈面上瞧着柔媚似水,可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她自及笄之年就与王顺良订婚,虽说远没有十余年这么久,可终究也有四五年,年头委实不算短,可在那日王顺良上门退婚的当下,她便能当机立断,斩断二人间的牵扯。 可楚潇潇虽瞧着开朗爽利,在真正遇到大事时,心中总会有些纠结犹豫,其实如此并不好,很多时候就要拿出决断来,挥泪斩情丝,头也不回阔步朝前走。 尤妲窈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开口劝道, 养成系祸水 第48节 “究竟是查还是不查,这婚究竟是退还是不退,表姐还需早日拿个主意出来。” 楚潇潇又何尝不知道呢? 需知女儿家韶华易逝,利于婚嫁的年岁转眼即逝,她原就因为不想太早嫁人,而待字闺中好好玩儿了两年,现如今都拖到快十九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就算是退了婚,也挑不到什么好郎子了。 一想到这些,楚潇潇便觉得愈发有些心乱如麻,她抿了抿唇,到底当场也未能拿出个态度来,只抿了抿唇, “你放心,我晓得的,只是还需再好好想想。” 既如此,尤妲窈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 二人说了这么会子话,眼看着时间也早了,楚潇潇将面上的眼泪擦了擦,起身就准备要离开,尤妲窈原本是要亲自将她送到门口的,可楚潇潇眼见她书桌上堆满了要看的账本,便让她留步,自己带着丫鬟芳荷走出了偏院。 谁知才走出垂花门,迎面就碰上了方才交过手的陆无言。 楚潇潇方才哭过,眼睛还有些红肿,她自是不想要让人瞧见窘态,只远远认出陆无言的身形后,原是打算绕道走的,可奈何想要走出这院子,好像又唯有这一条路可走,所以她只得将脸转到一旁,不想要要这人对上。 陆无言反倒觉得她此举反常,将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毕竟这忠毅侯嫡女方才可气势汹汹得很,这才多会儿功夫,就转了性变得懦缩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无言自是眼力极佳之人。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竟发现她眼眶红了,鼻头也红了,眼睫处还挂着些晶莹……这俨然就是方才哭过! 这一发现,俨然让他有些无措。 毕竟在他眼中,这忠毅侯嫡女是个刁钻古怪,作威作福的泼辣性子,理应只有她让别人哭,哪里有别人惹她哭的道理? 陆无言并不太解风情,想不明白小女娘们的那些九转肠回的悲情涌动……他只能将这些眼泪归咎在方才二人的比试上,所以她是因为没有打过他,而觉得气愤意难平?所以现在连看都不想要多看他一眼?嫌恶到要躲着他走? 眼睁睁瞧着楚潇潇绕着他有两米远,一个眼神都未给,直直朝门口走去…… 陆无言不知为何,心中顿生了内疚,快步流星追上去拦在楚潇潇身前,从袖中掏出块用巾帕裹着的金黄灿灿麦芽糖,将其直直塞到楚潇潇手中。 “你那鞭其实耍得不错,只是输给我倒也不必哭。 ……大不了我下次挨你一鞭便是。” 被人拦住脚步,楚潇潇心中原是很不耐的,可风驰电掣间,手中莫名又被塞了块糖?她不禁呆楞当场,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然望着那个扭身离去的男人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了垂花门后。 这头。 李淮泽一听说楚潇潇离开的消息,立马就抬腿往偏院走。 才将将踏进院门,远远就望见尤妲窈双手叉腰,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好似脚下生了风,那扇小小的房门中甚至能窥见她身形的残影。 这是发生了何事? 竟然她这么气愤? 毕竟按照李淮泽对她的了解,出了偶尔冲动以外,她大多时候还是很拿得稳坐得定,鲜少有气性这么大的时候。 穿过庭院,踏上石阶,还未等他踏入房中发问… 尤妲窈就先扭头瞧见了他。 她先是由鼻腔中呲出一口气,紧而阴阳怪气道了句。 “终归还是做男人好。 表哥红尘翻滚这么多年,必也曾三五成群,去妓馆衣衫解尽厮混过吧?” 第五十一章 她先是由鼻腔中呲出一口气,紧而阴阳怪气道了句。 “终归还是做男人好。 表哥红尘翻滚这么多年,必也曾三五成群,去妓馆衣衫解尽厮混过吧?” 不是? 这好端端的,哪里来得这么大的怨气? 所以这妮子是在同他甩脸色? 试问普天之下,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罢罢罢。 看在她还不知他真实身份的份上,这次便绕过她。 其实经过昨夜,二人之间已逐渐有些拨云见雾,虽说或她还有些不太开窍,可李淮泽倒也不着急,原先着循序渐进慢慢来便是,谁知才短短半个时辰不见,这小妮子便对他又换了个态度,竟冷嘲热讽起来了? 对于这个在外头招花引蝶,放荡不羁的人设… 李淮泽倒暂且并未解释太多,而是难得耐着性子问, “原还好好的,这又是谁得罪你了?” 方才听了楚潇潇那番话,尤妲窈实在有些气不过,直到现在心中还在为表姐打抱不平,她也知不该将气撒在心疾刚愈的表哥身上,可终究是憋不住,只觉非要寻个途径发泄出来才好。 虽说这是表姐的私事,原不该未经她同意,就随意与他人说道。 可子润哥哥终究不是外人,且又是个常厮混欢场之人,说不定能从旁分析分析,或是能出出主意也好,尤妲窈思虑了一番,终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了他听。 李淮泽凝神听罢,当即下了定论。 “你表姐若是当真信了马文俊的鬼话,那便是蠢到没边。 什么怕不合群,什么被人架着去的,什么歌姬太过主动了……通通都是借口。堂堂一个大男人,若他自个儿不愿意,当真还能有人能强迫他么?这点拒绝的魄力都没有,哪里能值得托付终生?” “且马文俊肯定不止去过一次,只不过是这次留下了证据,被发现揭穿了而已。 兵士一旦沾上妓*瘾轻易摆脱不掉的,他之所以那般辩解,便是想要仗着二人多年的情分,哄骗得你表姐先拜堂成亲罢了。” 尤妲窈眼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愈发焦灼, “那怎么办?表姐如今确是拿不定主意,莫非就要眼睁睁看着马文俊得逞不成? 若是现在及时止损退婚还好,可若是当真要闹到和离那一步,于潇表姐来说无异是上刀山滚了一遭。” “任由伤口藏着捂着,情况只会越来越糟,非得划个口子流脓,挤出坏血来,方能痊愈得了。她不是还对马文俊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么?帮她戳破便是。” 若能有证据证明马文俊人品不端,让楚潇潇看清他的为人,那按照她的性子,饶是再舍不得也绝不会再留恋了! 尤妲窈心中燃起丝希望,上前带着略微急切的意味,伸出指尖扯着李淮泽的袖袍,轻摇了摇, “表姐她现在还不想要舅父舅母知道此事,现在能帮她调查的,便也只有我们了。 表哥,我知你最是神通广大,又是个心善慈悲之人,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潇表姐跳入火坑的,对吧?” 嚯。 一旦有求于人,便又开始发动狐媚技能了? 李淮泽唇角微勾,可面上却冷峻着,手臂一摆,将袖袍由她指尖抽出, “……这招对赵琅萧勐或是有用,在我这儿却是无用的。 且你也不看看方才那楚潇潇是如何对我的?先是质疑我的身份,然后又怀疑我图谋不轨,我犯得着上赶子帮她么?” 苍天啊。 男人的心眼都这么小么?瞧着只和米粒那么一丁点差不多。 这关键时刻,竟还记起仇来了? 眼见撒娇不管用。 尤妲窈契而不舍,开始使用美食攻势,眸光晶亮道, “上次表哥说想吃春笋,我晚上给表哥做道春笋熏肉如何? 用新鲜嫩黄的笋尖,配上湘西山林中特制熏出来的上好五花肉,薄切到肥瘦均匀晶莹剔透,配上绿色的蒜叶苗,与红色的辣椒粉炒和均匀……那滋味…必能下三碗饭!” 果然。 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必要抓住男人的胃。 被她这么一形容,李淮泽冷峻的神色逐渐松动,甚至喉头滚了滚,忽就觉得馋了,略微沉默一阵后,终于淡漠着道了句, “罢,看在你的面上,就帮她一次。 唯有一点……” 尤妲窈忙不迭问, “子润哥哥只管说。” “再加一道蔬翠芙蓉荟。” * * 忠毅侯府。 自从楚潇潇那日从京郊大营回来之后,现已整整三天都茶饭不思了,今日也是,小厨房端来的膳食竟是一口都没动,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婢女芳荷极其担心,想着若是实在不行,只有去小花枝巷走一趟,请尤大姑娘来劝上一劝。 正准备要出门,谁知门房派人来通传,只道尤妲窈的婢女阿红有话禀告。 楚潇潇半瘫在个软枕上,神情有些恹恹的,挥手示意让芳荷将人请了请来。 阿红踏入房中,先是依着规矩请了个安,紧而道了句, “春日正好,明日巳时一刻,我家姑娘想邀您出门去踏青哩。” 楚潇潇因着心头压着大石,原也是不想去的,可她知窈儿向来是个不爱出门的,难得相邀,也不想拂了她的心意,便也点头应承了下来。 翌日,巳时一刻一到,一辆车驾缓缓由小花枝巷驶出,先是前往葭菉巷接上了楚潇潇,然后朝京城的西北方向驶去,姐妹相见先是道了几句家常,可楚潇潇兴致还是不太高,便靠着车壁小憩了会儿,再睁眼时,心中隐约觉得不对,疑惑着咦了一声, “咱们不是要去明湖踏青么?这可不是去明湖的方向…” 尤妲窈轻拍了拍她的手, “咱不去明湖,去斜香巷。” 斜香巷与葭菉巷比起来,那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养成系祸水 第49节 所住之人大多是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且还有些外来的流民,混杂着暗娼艺妓……总之鱼龙混杂,世家大族的勋贵们是绝不会踏足此地了。 楚潇潇只觉讶异, “去那儿做什么?” 话正说着,车架顿停,已经到地儿了。 尤妲窈抿了抿唇,事已至此,她只能狠心推波助澜一把,将残酷的真相展露在表姐面前。 “潇表姐,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或都是在你意料之外,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自你那日同我说了那件事儿后,我便一直挂心,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夜里都辗转难眠,所以就暗自命人将马文俊彻查了一番…… 谁知不仅查出他经常与人结伴共逛青楼,且还打着忠毅侯府未来女婿的幌子四处敛财,所借的白银已不止下万两,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早在两年前他在衢州军营时,他就给个妓子赎了身,饶是现在调任到京中也舍不得脱手,甚至将那女子一同带了过来,安置在了斜香巷的这处宅邸……” 尤妲窈伸出葱白的指尖,指向前方巷口处那户挂着灯笼的门户, “呐……就是眼前的那户人家。” 仿若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楚潇潇蓦然觉得浑身都僵直,木到眸光都有些涣散,或是早有所感,她的反应倒也并没有特别激烈,只懵然喃喃道, “怎么会?怎么会呢?” “……你道他去青楼我信,你道他敛财或也有可能,可…可他怎么会在外头与个妓子勾连了两年呢?那可是整整两年,这两年间他待我也从来都是关怀备至的,每逢年节书信礼品也从未少过,去岁我生辰,他甚至不知道从何处寻来了个块半人高的东海红珊瑚琉璃树…… 窈儿,莫非那些在意与偏爱,统统都是装出来的么?不…不会的,我不相信……” 尤妲窈委实担心此事对她打击会太大,可若是再任由她逃避现实下去,只怕将来会覆水难收,终究咬了咬牙狠心道, “是!都是他装的!都是他骗你的! 你现在还不明白么?” “他与你话不投机时,扭头就与旁人你侬我侬相谈甚欢,你为他牵肠挂肚时,那妓子正抹黑了肤色贴了胡子,装作下属在军帐中与他日夜肌肤相亲…也就是他忌惮忠毅侯府的权势,将这些事情做得太过隐秘,所以才能瞒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你! 事已至此,表姐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真的要一头脑热,嫁给个这样的人?他当真配得上你的一片情深?” 这些话犹如一记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楚潇潇的胸口上。 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只定定望着那扇门,眸底翻涌着滔天的焰火,恨意尽显。 “姐姐若不死心,大可进门去瞧一瞧。 此时此刻,那马文俊就与那妓子在里头,不知如何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楚潇潇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或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或期盼着会有一丝例外,她并未犹豫太久,就撩起裙摆起身,由芳荷搀扶着踏下石阶,一步步缓缓朝位于巷口处的那间宅子走去。 第五十二章 巷口的那间寻常民宅前,两个已然褪色的灯笼,随风飘摇晃荡。 楚潇潇的心,此刻也随着那灯笼般没了着落。 她方才听尤妲窈说了那么许多,心中委实气愤不已,可当人真正站在这扇夯实的门前,忽又没有了揭开这块遮羞布的勇气,她先是噙泪默了几瞬,紧而生生咽下喉头的酸楚,直到心情平复了些,才指尖攥拳,杏目微沉,朝跟在身侧护卫安全的府兵冷道了句, “砸门。” 府兵们奉命行事,齐齐朝那木门撞去,发出的动静震天响,引得路人驻足停留,投来惊诧及好奇的目光。 阿红瞧着有些心惊胆颤,面上带了些紧张的神色,朝站在身前的主子问道, “这动静闹得这般大…表姑娘气急攻心之下,不会闹出人命吧?” 阿红与尤妲窈是一根藤上的秧。 主子是家中庶女,苦水中泡大的,阿红自小跟在她身侧忍气吞声惯了,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表小姐确是不同,作为忠毅侯嫡女,家世高门第好,又得父母疼爱兄长爱护,那是蜜罐中养出来的,确是有骄纵蛮横的资本,这私闯民宅的大罪说犯也就犯了,可怕就怕表姑娘入内之后,若是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一剑将那马文俊与那妓子砍杀当场,那又该如何是好? 眼见阿红神色惴惴,尤妲窈望着前方巷口喧闹的场面,神色却一如往常般沉静。 “潇潇表姐并非那般意气用事之人。” 此话音刚落,就听得前方哐啷一声巨响,那木门终被忠毅侯府的随从们砸出个豁口来,由外朝内全部敞开,楚潇潇率先而入,一众婢仆亦步亦趋紧随其后,阿红抱着也要上前给表姑娘撑撑场子的想法,不由自主也要跟上前去,却被身前之人拦住了去路。 “此乃表姐私事,我瞒着她暗自调查冯得才已是越界,现下还是莫要跟去,让表姐自己处理吧。” 尤妲窈垂下眼睫,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往事,神情中略微带了些洞察人性的凄冷怅然, “人这一生,难免有些极其狼狈不堪之时,是不想要有人在旁围观的。” 这头。 楚潇潇提起裙摆,带了丝不管不顾的意味,莽头就冲入了这间宅院当中,院中自也是有些看家护院的,听到动静想要上前查看,却还未曾来得及反应,就被忠毅侯府的人全部都按趴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一个个鬼哭狼嚎起来。 这宅院由外头看瞧着平平无奇,可内里却大有乾坤,装潢得俨然比寻常的小官之家都还要更精致,确是不失为一处金屋藏娇的好地段,楚潇潇上下打量一番,气愤之余心中愈发生了几分凄然,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 跨过外院,冲入庭中,正欲往内院走,便瞧见个极其熟悉的男人身影,带着冲天的气焰由垂花门下阔步而出,正是与楚潇潇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冯得才,他身后紧跟了个身着绯红,相貌艳丽的女子,那女子神色有些紧张,捧着隆起的腹部,瞧着行动略有些不便。 瞧那样子,竟是有了身孕,怀胎至少六月有余! 家仆们在路前开道,以至于冯得才并未第一眼瞧见被护在身后的楚潇潇,所以他并未察觉事态的严重,只以为是寻常的上门催债,不仅丝毫不惧,甚至吊起眉梢,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气焰极其嚣张冲着诸人叫嚷。 “五万两黄金而已! 你们四处围堵,闹上军营便也罢了,可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冒犯到了此处?简直是欺人太甚!” “你们可知爷爷我是谁? 我与那忠毅侯府嫡女自小定情,乃是忠毅侯未来的乘龙快婿!为了能让女儿今后嫁给我好过些,忠毅侯在饭桌上都要给我斟酒夹菜!你们敢骑在爷爷我头上撒野?信不信明日我就让忠毅侯府的府兵去抄了你们老巢!” 以往冯得才遇上个什么三灾五难,便常以忠毅侯未来贵婿之名做挡箭牌,这副说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此招百试百灵,这次也不例外。 周围一片寂静,冯得才只觉眼前上门催债的打手们也不例外,亦被方才说辞震慑住了,目的达到之后,他又将姿态略略放软些,由鼻腔中哼了一声,冷声冷气道, “于寻常平头百姓来说,五万年黄金确是不少,也难怪你们催得急。 可爷爷我是普通人么?我是忠毅侯府的乘龙快婿,三月过后,就是我与忠毅侯府嫡女成亲拜堂之时,与她同入我冯府的,便是八辈子都花不完的陪嫁,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届时莫说是五万两,饶是五十万两又如何,与爷爷我来说不过就是九牛一毛,不眨眼睛就能掏出来,折成现银,砸也砸死你们这帮孙子!你们若是知道厉害,今日便且先回去……” 这些话语犹如尖刀利刃般,全都落入楚潇潇的耳中,狠狠刺在了她的心上。 楚潇潇的眸光越过十数个佣人的肩膀,落在那个立在石阶大放阙词的男人身上。 这人的五官身形都无比熟悉,可此刻却让她觉得极其陌生。 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爱她护她,温柔宽厚的少年郎哪里去了? 她的得才哥哥,从何时起,竟变成了这幅豺狼的模样? 私纳美妓,金屋藏娇,欠下巨额债款,打着忠毅侯府的幌子在外头招摇撞骗,甚至私心用甚,她还未过门竟就早早惦记起了她的嫁妆?! 楚潇潇只觉心中悚然,后脊背阵阵发凉,涌现出无限的后怕之感。 若不是今日听了表妹的劝言来到此处,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若不是真正见识到了冯得才的真面目,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若真就对那抹唇印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般蒙头蒙脑嫁入了冯家,岂不是当真陷入了虎狼窝? 内心的惆怅与酸楚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怒火。 眼见这冯得才拿忠毅侯府做保护伞气焰愈发嚣张,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楚潇潇再也听不下去,眉目沉沉,冷声打算了他的话语声。 “你现如今张嘴闭嘴都是忠毅侯府,就未曾想过有一日这门婚事不成,你再攀不了这门亲事?再做不成这贵婿?” 冯得才已然吹嘘上了头,昏头昏脑之际,下意识就将手臂一挥,断口接了句, “绝无可能! 那忠毅侯嫡女对我早已情根深种,此生此世绝无可能另嫁他人!” 道完这句,冯得才才有些后知后觉,隐约觉得方才的嗓音有些莫名熟悉,似是终于想到什么,方才盛气凌人的神情倏然一滞,紧而眸光震动,整个躯干都开始微微颤抖,变得慌乱不已。 冯得才眼睁睁瞧着立在身前的十数个随从由左右两边散去,由中间隔出一条道来,道路的尽头缓步走上前来个华服锦衣,芙蓉如面,风姿卓约的女子。 她眉头竖立,杏木圆睁,眸光中几乎是要射出火来,又将他方才说的话由喉口滚了一遍, “绝无可能另嫁他人? 哦?是么?你就如此笃定?” 直到此刻,冯得才才彻底明白过来,眼前这些人并非是来上门催债的街痞宵小,而是忠毅侯近身护卫武艺高强的随从家奴,且他方才的话,更是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了楚潇潇这个未婚妻的耳中! 这无异是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冯得才被吓得面如死灰,连连完后倒退几步,若非身后的美妓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搀扶,只怕就要脚底一软,瘫倒当场,他紧张到连连吞了几口唾沫,极力想要往回找补,手足无措着辩解道, “潇潇…此处腌臢,你怎能来? 你…你听我解释,我方才的所作所为,皆是违心之举,那些讨债之人皆是些亡命之徒,手段最是狠辣,若不说些狠话将他们打发走,不知或会搅和出多少乱子……那些虚言,你切莫当真……” 楚潇潇神色冷峻中带了丝木然,俨然没有将这番话听进去,只投来灼灼的目光,落在他冯得才身侧美妓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那些话是虚言?呵,好。 那她呢?她是谁? 她腹中孩儿,莫非不是你的?” 冯得才闻言一个激灵,立即将手臂由美妓手中抽出,面上露出无比憎恶的神情,一副誓要与妓子撇清楚干系的姿态,猛然将其往后一推。 “潇潇委实不值得为此女耗神。 这不过就是个残花败柳,之前在衢州军营你我分隔两地时,才得以让她乘虚而入,趁我醉酒爬上了我的床榻,后来甚至还一厢情愿追到了京城,我也是无奈之下才将她安置在了此处,至于她这腹中孩子……我…我身在营中不常出来,说不定是她耐不住寂寞与旁人私相授受,怀了旁人的野种也未可知啊!” “说到底,只要潇潇你一句话。 无论是这贱人,还是她腹中孩儿,我都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永无后患。” 第五十三章 “说到底,只要潇潇你一句话。 无论是这贱人,还是她腹中孩儿,我都必会料理得干干净净,永无后患。” 这话的意思,便是动了杀心! 据楚潇潇所知,这美妓至少跟在冯得才身侧三年有余,且方才还上前伸手搀扶了他,可他却冷血冷性,甚至丝毫都未曾顾及这妓子与她腹中的孩儿,说翻脸就翻脸,下一秒就将人掀翻在地…… 养成系祸水 第50节 她望着挣扎在地上动了胎气腹痛难忍的妓子,听着那声声凄楚哀厉的哭饶,又眼见那妓女一寸寸爬到冯得才身边,伸出指尖想要探一探他的袖角,却被再次被他嫌恶至极弃如敝履地拂开…… 楚潇潇直到此时此刻,才彻底心死如灰。 她忽就明白,冯得才喜欢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她,而仅仅是她母族日渐昌盛的权势,为了攀附上忠毅侯府,得些钱权便利,他可以连骨气脸面,连伴了三年的外室,甚至连同她腹中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撇清干系。 若忠毅侯府一直繁荣昌盛或还好,他或还会顾及她几分颜面,可若是有一日忠毅侯府日落西山,那这美妓的今日,便是她楚潇潇的明天。 楚潇潇忽就不气了,也不怨了,只由心底涌显出万千悲凉。 冯得才口中的狡辩之词,她一句都听不进去,只骤然转身,由身侧随从腰侧的鞘中,拔*出把泛着冷光的利刃来,眸光猩红,瞪着杏目,满面煞气朝冯得才缓步走去。 阵风吹来,将她的裙摆袖袍吹得飘逸翻腾,乍眼看去,似就是惩恶扬善的天神降世。 眼见她疯魔至此,冯得才被吓得抖若筛糠,额角沁出密汗,脚底一软彻底跌倒落在地,利刃的寒光上扬,就在他以为今日性命就要交代在此处的同时,寒光斩落,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血腥味,而是一阵衣料撕裂的声音。 青石地板上,静躺着块残缺不全的袖边。 做完这一切,楚潇潇俐落转身,削瘦单薄的身姿,在背光下显得格外绝尘不羁,她微微偏过头,朝后露出秀雅无双的侧脸,冷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 “自今日起,你我婚约作废,往后割袍断义,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冯得才低头怔然望着身上那半截被割裂的袖袍,迟迟反应不过来,他必然是想要挽救一番的,可张了张嘴却是哑然无声,几瞬过后,脸上才浮现出浓烈的懊丧与颓然,他凄然抬头望着那个消失在庭院尽头的清丽背影,只觉有些珍贵之物,好似随着楚潇潇的离开,也在他的生命中迅速撤离,再也回不来。 这头宅门外,围了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惧于门口持剑把守的侍卫,并不敢入内,只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头望,嘴中窃窃私语,尤妲窈并未靠近,只戴着遮挡容颜的帷幔,与阿红静立在巷口的车架旁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眼见宅前的人群一阵耸动,从中间隔开条道,楚潇潇在仆婢们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她气质清贵,通身华服,又冷眉冷眼,百姓们见她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自动避让。 自表姐踏入这间宅邸的瞬间,这段感情的结局就已注定会以破裂收场。 尤妲窈甚至都不用问,都能想象得到方才宅中会上演一出如何摧心伤肝的戏码,理清一段纠葛了十数年的感情,这世上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洒脱,眼见表姐眉眼间郁色未散,她立即迎上前去,无声揽住了楚潇潇的肩头。 楚潇潇苍白着脸,扯扯嘴角,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窈儿,我与他便从此撂开手了。 其实也好…也好……” 经历了这许多事,尤妲窈已鲜少会有伤感之心,可眼见亲近的表姐为情所伤到这般地步,不禁觉得一股酸楚直抵心底,喉头哽咽,鼻头一酸,她咽下那股泪意,伸手抚顺着表姐瘦弱的脊背,带着涩意道。 “姐姐今后,定会再遇良人。” 此话是安抚,亦是期许。 楚潇潇只苦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现在没心思去想以后,更是对良人佳婿没有念头,她只觉今日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梦,现如今那口浊气还依旧滞在胸口,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干脆一个翻身,跨上车架旁的骏马。 楚潇潇附身勒紧缰绳,由腰间抽出玉鞭,轻道了句,“你且先自行回去,我需得驰马逐风,吹吹这通身的晦气。” 说罢,双腿紧夹马腹,挥鞭一扬,四蹄飞驰消失在了巷道的尽头。 这故作轻松的语气,让尤妲窈愈发放心不下,思绪忽就被拉回上一世,她是个在后宅中受惯了冷待挤兑之人,在被刘成济退婚之后尚且那般怨怼不甘,可表姐却是个家中捧在手心的娇女,未曾经历过什么风浪,现下乍然得知竹马是个如此负心薄幸之人,又如何能消化得了? 若是心绪不宁一时间跌落下马,又或是不慎纵马伤了人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表姐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向舅父舅母交待? 尤妲窈忧心忡忡,太阳穴急得直跳,立马让身周跟来的随从们尽数跟了上去,可总担心他们当差或有不尽心之处,干脆将武力高强贴身护卫的刘武也遣上前去,直到望着这行人消失在巷道尽头,她这才觉得略略放心了些。 主仆二人伫立在原地,眸光朝着土尘飞扬的方向,阿红在旁轻声安抚道,“姑娘莫要忧心,有这么多人跟着,表姑娘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且要奴婢说,得亏是咱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今日递送到表姑娘跟前,才未酿成大祸,否则表姑娘若是被蒙在鼓里,懵然嫁去了冯家那个虎狼窝,那才真真叫消磨一世,眼下一时伤心罢了,总有一日会缓过来的。” 在如今的年岁,婚姻于女子无异是第二次投胎,虽说考校郎子也看钱权家世,可人品却是最紧要的,若是未来郎子的人品不端不重,那嫁过去便是无尽的搓磨,现下看来,冯得才绝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聪慧果决如表姐,她定会想明白的。 思及此处,尤妲窈稍微心定了些,紧而由阿红扶着,转身准备踏上马车回小花枝巷,谁知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竟被人拦住了去路。 冷枭悚然的声音,好似毒舌吐信。 “呵,我道丽娘在我身边藏了许多年,一直瞒得好好的,怎得今日忽就东窗事发,原是你这个贱人在其中挑拨,你引得潇潇连十几年的情谊顾不上,竟带了这么多人闯上门,决意与我退婚。” 冯得才苦心蛰伏,做小伏低许多年,岂会轻易放弃这门对他助益颇多的婚事,所以饶是楚潇潇放了狠话,也未曾让他彻底歇了心思,立即回房换了件衣装,准备回府中向族中长辈陈情搬救兵,想着忠毅侯府会不会看在是世交的份上,对退婚之事再考虑一二。 只要忠毅侯府还能松口认下这门婚事,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手上沾染上人命,他也再所不惜……就在下了莫大的决心,踏出家门准备筹谋一番的瞬间,竟就转眼听到了方才这番话语。 冯得才望着眼前这个戴着及腰雪白帷幔的女子,怒火几乎要从眸光中迸出来,恨得牙齿都咯咯作响,虽说二人从未打过照面,可用脚趾头想想,他也明白此女便是走投无路,寄住在忠毅侯府的表外甥女。 “你个勾引下人,水性杨花的妖媚祸水,自己被王顺良退婚了不算,竟还坏我好事,撺掇潇潇与我退婚?她今年已年方十九,一朝退婚名节有碍,这遍京城的勋贵门还有谁敢上门迎娶?莫非你还想害得她与你一样,在这遍京城中人人喊打不成?若是当初潇潇听我的话,能离你远些,又岂会酿成今日之祸。” 这些天来,尤妲窈除了费尽心思攻略赵琅与萧勐,就是一门心思窝在小花枝巷跟着嬷嬷们长本事,已是许久没有接触外人,再加上仆婢们的刻意粉饰太平,她在某些时刻甚至有些忘却了往事,今日被冯得才这般指着鼻子骂了一通,那些怨愤与屈辱忽又全都涌了上来。 她沉下眼,反唇相讥道,“你便是看准这点,吃定忠毅侯府因此顾忌,或会对这门婚事举棋不定,所以行事才敢这般猖狂!可你的如意算盘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我会强出头,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你豢养有孕外室,在外打着忠毅侯府的名义放印子钱……这桩桩件件,人证物证我皆已搜罗齐全,表姐同你退婚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尤妲窈眸光微冷,觑他一样,紧而讥讽道,“且听你话里话外都在担心表姐,不知情者,只怕真真要被你蒙蔽过去,还以为你对表姐有多么情深似海,难怪这许多年来,忠毅侯府上下全都被你蒙在鼓里,只是此刻开始,表姐与你再无瓜葛,她今后的婚事自有舅父舅母为她操持,好或不好都不与你相关,你若有这闲功夫,不如还是操心操心自己,想想看你们冯家内宅的这些污糟一旦传扬出去,澧朝还会有哪家官宦人家胆敢把女儿嫁给你!” 冯得才盛怒之余,亦被她的话吓得太阳穴直跳,他委实没想到,就连在外放印子钱这事儿,竟也被她扒了出来,这与豢养外室的毁灭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后者至多是私德有亏,毕竟豪门贵胄中谁家都有些男女幽怨的娼盗之事,至多招人暗中笑话几句,待时间久了,抹抹脸照样还能在权贵中长袖善舞。 可放印子钱,却是有违公约朝纲,若是传到御史耳中,在朝上被参奏上一本,那他莫说做不成忠毅侯府的女婿,只怕连头顶的乌纱帽都要掉,今后再无前程可言。 冯得才气得脸色发青,气血翻涌间,眼眸变得猩红无比,面上神情愈发狠戾,眼轱辘微转了转,由鼻孔中重重哼声,“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毁我婚约,那便用自己来抵还!” 尤妲窈闻言浑身汗毛竖起,一阵寒意由尾椎直直冲向天灵盖,微微往后退了小步,倒吸一口气,紧着嗓子问,“此言何意?” 虽说有帷幔遮掩,冯得才瞧不真切她脸上的神色,可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她的惧意,他此时心底才略略觉得解气了些,果然对待这些牙尖嘴利有棱角的女人,就该拿捏住了她们的短处重重锤狠狠打,否则她们哪里会温柔乖顺? 他干脆将话挑明,带着浓烈的轻佻与随意。 “娶不了潇潇也无妨,旁的女子不愿嫁给我亦不碍…… 退一万步讲,我还可以娶你。” 尤妲窈哪里想得到,此事竟会剑走偏锋,发展到这样的境地,她心中的悚然愈发剧烈,帷幕下那张艳丽灿灿的容颜,顷刻间花容失色,只还犟着脖子应对,略略激动着高声反驳, “你岂敢做如此宵想?莫不是在做春秋大梦?! 舅父舅母决计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同意的,我宁愿一头撞死,也绝不会嫁给你,入你冯家宅门!” 猖獗的枭笑声响起,紧而传来男人极其愤恨,又格外得意的声音。 “我劝你莫要太天真!你不过是忠毅侯府表外甥女,又不是嫡女,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母亲早就嫁给了尤闵河,还仅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妾室的女儿是些什么出路,我就算不说想必你也明白。 眼下忠毅侯府怜你是真,许你寄居在府中也是真,可若一旦涉及晚辈的婚配之事,饶是你舅父权势滔天,也绝没有立场去插手尤家的家务事! 哦对了,我曾听潇潇提起过你那个贪图小利,对你自小薄待的继母……你猜,我若立马带上丰厚聘礼上尤家上门提亲,她会不会急于甩脱你这个烫手山芋,当下就断口答应这门婚事?” 戴着帷幔的女子并未说话,可攥着巾帕的指尖却越来越紧,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浑身也在微微发颤,连带着身前的白纱也微微晃动。 杀人之前必先诛心。 冯得才像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般,满脸阴鸷绕着她缓慢踱步,他只觉犹未尽兴,所以继续说道。 “你方才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今日之事一旦败露,我确会身败名裂无人敢嫁,可你如今不也是臭名昭著,没人敢娶嘛? 我不计较你是个与下人私*通的破鞋,你也莫要介意我宅内那个有孕外室呐……说起来,我们二人不过就是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弃谁罢了!指不定,你我二人今后说不定会蜜里调油,恩爱无双呢?” 原是气盛之下脱口而出的妄语,可在说话间,冯得才竟隐约觉得此招不乏是个好出路。 毕竟之前在与忠毅侯府打交道时,他由楚家人寥寥话语间,曾察觉这尤家大娘与下人有染一事,好似另有隐情,或是被人冤栽的……眼见忠毅侯府为她四处调派人手,搜罗证据,她这身污名十有八九终会洗清。 他此时大可先去忠毅侯府声泪俱下哭求一番,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继而表示自己年岁大了,婚事实在耽搁不得,并且愿意不计前嫌,丝毫不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决意求娶尤家大娘,说不准忠毅侯就应下了呢? 一时难堪,被人嘲笑也没什么。 待时机成熟,尤家大娘身上的污名被洗清之时,他必能得个忍辱负重,大度容人,不同流俗的贤名,届时只怕全天下都要对他刮目相看! 且忠毅侯府嫡女母家权势滔天,被纵得性子骄纵,难以掌控,反而是眼前这个便宜的表外甥女,被那些秽语消磨了气焰,今后娶进门,还不是任由他搓圆捏扁? 冯德才这么细想想,便觉得这买卖也不算亏本太过,左右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绑在忠毅侯府这条船上,绕是破釜沉舟也不愿松手!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想止也止不住。 又定眼再看看身前的女子,身量比寻常的女子要更高些,巷风一吹,雪白飘软的帷幔紧贴在她的身形上,上身极其丰饶,软腰却窄到好似单手就能掌握,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窥见那双嫩白如葱的玉手,在暖煦的日光下,如上好的羊脂玉般盈盈发光。 他心中一痒,忽就觉得那顶及腰的帷帽很是碍眼,难耐到立马想要一窥此女的容颜,脚下的步子止停,眸光微微眯起,“面对未来夫婿,遮这么严实委实见外,今日便也让我长长见识,看看传说中媚骨惑心的祸水,到底生了副什么狐媚样!” 话罢,竟就欺步上前,抬手直直想要摘落她头顶的帏帽……哪知刀鞘声起,寒光由空中一闪,冯得才只觉手掌传来阵剧痛,收回力道定睛一瞧,右手被利刃划落,鲜血冒出顷刻间染红指尖。 那匕首竟这般锋利,好似能削铁如泥,不过只轻轻碰了一下,伤口竟就能这么深! 好在到底是个弱女子,力道不大,否则今日这半只手掌,岂不是要交代在此处? 冯得才怒极抬眼,只见她如惊弓之鸟般,惊俱到了极致,浑身上下都绷紧,牙齿碰撞到咯咯作响,可却并未后退半步,只攥着那把通体漆黑的匕首,举着泛着寒光的刀刃对着他,语中带着几分玉石俱焚的意味。 “你若不怕,自可上门求娶。 大可瞧瞧,究竟是我先身披大红喜袍入你冯家族谱,还是你先身处异处裹白入土,登你冯家祠堂刻字为牌!” 第五十四章 “你若不怕,自可上门求娶。 大可瞧瞧,究竟是我先身披大红喜袍入你冯家族谱,还是你先身处异处裹白入土,登你冯家祠堂刻字为牌!” 谁知此番铮铮之言,与滴落的猩红鲜血,反而激发出了冯得才心底最丑陋的一面。 他之所以能容忍楚潇潇的刁蛮任性,那是因为她乃忠毅侯的掌上明珠,而眼前这个落魄的尤家女是个什么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也敢持刃伤他?真当他是好惹的不成?! 他先是微扬了扬手,示意随侍在侧的几个家丁将她们主仆二人团团围住,紧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然后下巴微抬睥睨觑她,眸底透着阴鸷的幽光,就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注定逃脱不了掌心的猎物。 “不过就是个残花败柳,装什么临风傲骨的寒梅?也就是我宰相肚里能撑船,能大度容下你过往的污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这般不领情?你既这般烈性,那我干脆折断你的根骨!” “你以为男女婚配,就一定要登门求娶过六礼,走那么许多繁复的章程么?呵,许多时候若是男女情难自抑,一个不慎将生米煮成熟饭,那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尤家娘子远道而来,理应迎入门中喝盏茶,你们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将人请进去?切记仔细着些,莫要让她伤着自己,毕竟爷可不吃坏了品相的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这豺狼竟胆大包天,意欲将她掳进院内用强?! 雪白飘纱下,尤妲窈的面容瞬间苍白,眸光震动,浑身战栗得更厉害,偏偏她方才将刘武遣走了,否则这些鱼虾哪里近得她的身?奈何现在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围成圆圈,缓步朝自己欺近,就像群穷凶极恶的猎匪,要围猎擒获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 两个弱女子而已,就算有宝匕防身,可也绝不可能在此等堵截下逃脱出去。 可若当真让这豺狼得逞,那今后会经历些什么,尤妲窈简直不敢想,她奋力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倒也刺伤了一两人,可眼见她气力不济,众人交换个眼神后,竟齐齐涌上前来…… 怎么办… 好不容易逃脱刘顺良的毒手。 好不容易在小花枝巷寻得一片落脚之地。 好不容易搭上了赵琅与萧勐。 好不容易跟着嬷嬷们学了通天的本领。 只等寻到确凿证据,她就能洗刷冤屈,重新再热烈活一次! 分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了,莫非今日就要功败垂成,陷入另一个虎狼窝么? 养成系祸水 第51节 望着这些宵小越走越近,她不甘愿地挥舞着匕首的同时,亦由心底生出几分绝望来……莫非这就是她的命么?哪怕重活一次,亦是重蹈覆辙?就在那冯得才触到衣角,她即将放弃最后希望之时… 身后阵巷风刮过,传来声拔剑出鞘的锃然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穿着藏青锦袍的男子振开双臂,持剑飞在半空中,在圆形逆光的炫晕下,显得格外气宇轩昂,宛若游龙,气势如虹。 男人站定护在尤妲窈身前,脚尖落地的瞬间,挥剑直直朝王德才伸来的那只胳膊砍去。王德才想要避让却已是不及,右臂生生被削去半边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将身上的衣袍染成黑红。 冯得才痛得几乎立马就要昏阙,捂着伤口退了回来,他咬牙切齿望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龇牙咧嘴含恨道,“你是何人?竟敢坏爷爷好事?你可知我奉职神武营,乃当朝天子贴身护卫,信不信我今后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在神武营任职是真,可皇上的贴身侍卫却是假,如他这种无甚军功,靠着裙带关系混入营中的,绝无可能靠近金銮殿半步,若是较真了说,充其量算个守大门的,可不过无论真假,但凡放出这套说辞,寻常百姓多少会有所顾忌。 冯得才原以为眼前的男人也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可偏偏没有,这人不知是什么来路,通身华贵,威势直冲天际,凛然不可冒犯,丝毫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甚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沉眼冷乜了他一眼,便让人觉得威压如巨浪般袭来,膝盖骨都不禁打颤。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电光火石间,男人又执起那枚滴血的长剑,朝面门要害处追击而来,冯得才已然被吓得动弹不得,只能瞳孔放大看着锋利的剑尖越刺越近… “莫冲动!别杀人…” 就在剑尖在离额头的三寸处,即将命丧黄泉之时,眼见那尤家大娘快步而上,慌忙从后头扯住那人袖袍,急急喊停,男子才收了力道,在半空中悬停剑尖,没有再进一步。 冯得才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脚底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直到见到男人将剑收入鞘中,才恢复了几分神识,他先是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挣扎起身,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几步,察觉到二人关系好似并不一般,于是嘴上不饶人带了几分惶惶然说道。 “尤大娘真真好手段! 此人我在忠毅侯府从未见过,定是你在外头新勾搭的野男人,你到底灌了些什么迷魂汤,竟能让他为了护你当街杀害朝廷命官?当众杀官,乃诛九族的连坐大罪!他若非受你蛊惑,爱你入骨,岂会连通家老小的性命都不要?” “你不是不愿嫁给我么?好!我必要将你这些丑事传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今后你除了嫁给我,还有哪个男人愿八台大轿迎你入门!” 话罢,冯得才生怕再遭教训,抱着血流不止的臂膀,在小厮们的拥护下,左脚绊右脚仓惶向后逃去。 李淮泽望着那行人的背影,眸底锋光涌现,又迅速平息,他顾不上去追究这群宵小的冒犯,只迅速扭转过身,“他可有伤着你?” 平日里那样四平八稳的人,现在语调中却带着浓重的关切。 尤妲窈望着这个横空拔剑的天神,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表示并未受伤,李淮泽略略松了口气,此处围观者众多,并非说话的好地方,示意她先上车驾,直到她踩着踏凳入了掀起帷幔,在车上坐定之后…… 后她几步的李淮泽,这才将头微偏了偏,下巴抬向朝那群人消失的方向,朝身侧的陆无言寒声吩咐, “待风头过去…杀。” 陆无言面不改色,拱手埋首接命,“是。” 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那冯得才委实不算冤。 其实无论他豢养外室也好,私放印子钱也罢,于尊上来说都不是最紧要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冒犯到尤姑娘头上,现下好了,原本流放六千里就能赎清的事儿,现下要将命都赔进去。 只是尤妲窈这头,丝毫不知那豺狼最终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人虽在车架上安稳坐着,魂却飘远了,出门时原本想着一切都会料理妥当,可谁知事态急转直下,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生生拽拉进了漩涡之中呢?越想冯得才的话,心中越觉得惶惶。 此人虽是个混账,可不得不承认,他确能拿揣摩几分人心,钱文秀是个只认财不认人的主,自出生起从未将她视为女儿看待,若是当真有人砸下重金聘礼求娶,钱文秀必不会犹豫半秒,说不定当夜就能把她塞入花轿抬进冯家。 准确来说,此人就算不是冯得才,或是乡绅,是平民,是路上要饭的乞丐……只要聘金的价码够,钱文秀就能点头答应。 “放心。 他没命娶你。” 趁着她紧蹙着眉头,凝神思考对此之际,阿红便在旁义愤填膺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讲给了李淮泽听,或是看出了她的顾虑,他轻声安抚,语调不高,却带着十足十的笃定。 兵荒马乱了一天,能在亲近之人口中得到些许安慰,尤妲窈心中到底好受了些,左右犯愁也无用,还不如往好处想,事情已经糟糕到此等地步,总该否极泰来了吧? 车架并不宽阔,道路也很是不平,颠得人左右摇晃,可闻着身侧男人身上传来的独特松柏香,她只觉得十分心安,抬眼望去,只见表哥正在闔眼养神,由笔直的翠竹般定坐着,修长的指尖轻搭在膝盖的锦袍上,微风由翻腾的车帷中窜入,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向翻飞,瞧着十足十就像是个风光霁月的翩跹君子。 丝毫看不出来方才挥刀杀人,狠辣无双的模样。 分明是刚刚重病痊愈之人,合该躺在榻上好好修养,可这几日不仅为了调查冯得才出谋划策,甚至还因为担心她们后脚跟了过来,若非表哥及时出现,她岂能逃脱得了魔掌?想到此处,望向他的眸光不禁愈发温热…… “这么盯着看,莫不是垂涎我的美色已久?” 这人明明没睁眼,又是如何知道她在看他的? 可不得不说,表哥确是生了副一等一的好相貌,生的比赵琅英朗,又比萧勐端正……只可惜,是个病秧子。 尤妲窈想了想又觉得难过,语中的感激之情几乎就要溢满出来, “子润哥哥,方才多亏了你送我的匕首,且你又救了我一次…你放心,我今后一定在你身侧好好侍奉……” 若让她再说下去,不过还是那套千恩万谢的陈词滥调罢了。 李淮泽眼皮都没抬,也不耐得听,所以干脆直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你倒有些长进,晓得用匕首还击,只是挑错时机,没有伤到要害,否则哪里还容得他那般犬吠叫嚣?” 尤妲窈立即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他,流露出求知若渴,敬请不吝赐教的模样, “那表哥教我,应当如何做?” “不击则已,击则必杀。 急不得,缓不得,慌不得,虚不得,先要耐心等待,伺机而动,待敌人松懈最没有防备之时,狠狠扎在心脏脖颈这两个致命处,争取一击毙命,如此才能以绝后患,就像这样……” 说罢,李淮泽剑眉一扬,星目忽睁,猛然倾身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直直抵在车壁上,那两只嫩白的皓腕被擒举在头顶,她脖间一凉,被镶了宝石的刀柄死死抵住… 此举显然不在尤妲窈的意料之中,她眼睁睁看着那张俊美非常的面庞凑过来,大脑蓦然一片空白,只瞳光震动,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二人靠得极近,近到能看见彼此脸上那层细软透明的浅浅绒毛,呼吸交缠间,心跳声仿佛也被放大了无数倍,李淮泽一垂眼,便能瞧见那只可爱小巧的左耳,在霎那间染成了微微透明的红色… 只要略底底头,就能亲到。 第五十五章 何止是耳垂,她的脖颈也比寻常女子优越许多,白皙细腻,泛着淡淡的红润,由衣领中挺立而出,格外透出几分优雅与高贵,若是能埋首陷入其中,又该是怎样缱绻的滋味…… 可尤妲窈丝毫没有察觉出他心中泛起的涟漪。 她打心底里,只将李淮泽当做至亲好友看待,哪怕是距离靠得再近,行为举止再亲密,她也从未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她只全真心沉浸在他的教学之中,经过短暂慌乱落后,眸光逐渐恢复澄净,然后将双臂由他掌中挣脱而出,由袖中掏出那把宝匕,甚至煞有其事对着空气比划了起来。 过了几息之后,她后知后觉又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略带了几分庆幸道,“……虽说冯得才该死,可好在表哥听了劝,最后关头收了剑,并未闹出人命,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置,若一时不忿将他当街砍杀,那可真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届时只怕是连舅父都护不住我们,真真不晓得应当如何收场…” 风花雪月的旖旎氛围,瞬间随风消散。 掌中温热撤去,引得李淮泽难耐曲了曲指尖,百无聊赖甩了甩衣袖,浑不在意道,“只不想再脏了我的剑,否则杀也就杀了。” 这风轻云淡的语气,真真令尤妲窈咂舌。 犹记得二人初次在林中相识,是他铁面无私,劝她莫要动用私刑,可现在二人的立场完全对调……以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多了几分人味。 “那可是株连九族,连根拔起……表哥莫非就不怕?” 怕? 害怕这种情绪,自李淮泽少年时期确是有过的。 毕竟作为天家皇子,自生下来至成年,这漫长十余年的岁月中,他何止躲过了成百上千次暗杀?也曾在夜中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过…… 可自从即位登基之后,饶是朝中权臣挡道,余孽未清,他却再未怕过任何人哪怕分毫。 至于九族……那些与他争夺皇位,不死不休的兄弟们,皆在他的构陷算计之下,一个接一个陨落,子孙灭绝,唯一的痕迹,便是史书上的三两字名称而已。 权力之巅,云尖之上,高处寒凉,孤家寡人。 “怕甚?我九族已几乎殆尽,独剩我自个儿矜寡孤独,莫说单杀一个冯得才,就算将他冯家杀尽了……律例也拿我无可奈何。” 尤妲窈哪里听得出此话中的深意?她只以为表哥自知身患重疾,来日不多,危急时刻下,已经做好了为了护她周全,可以一命换一命的打算。 如此舍身取义,不由让尤妲窈心中愈发敬服。 只是她还是从这混不吝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浓厚的戾气,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狐疑,一字一句问道, “所以表哥……你确杀过人么?” 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政治斗争中,手里若是不沾血,是绝无可能笑到最后,权柄在握的。 他眉锋微挑,紧而垂下眼眸,轻拂了拂膝上落下的浮尘,瞳孔迸发出几分漆亮的光芒,语中透着几分随意,就像再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何止杀过,还杀过不少。 弑兄杀弟,灭嫂诛侄……皆我所为。” 此言确是事实,可尤妲窈哪里会信? 在她看来,表哥就算杀过人,大抵也是在求医问药的路上,拔刀砍杀过几个劫财盗匪而已,至于屠戮族人,弑杀兄弟啊什么的,完全就和他沾不上边,毕竟舅母分明说过,子润哥哥乃家中独子。 既是独子,哪里来的兄弟嫂侄? 这人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开始胡编乱造? 还是心疾未愈,神志不清犯了癔症? 这人难得说笑几句,尤妲窈也不好扫了他的兴,她并未反驳,只屁股挪动,挨近他坐了些,然后双手圈住他的胳膊,一板一眼正经道, “子润哥哥可是天底下顶顶良善之人,最是锄强扶弱,关爱老小。 你这样的好脾气,都被逼得动了杀心,那必然是他们招惹在先,欺人太甚!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旁人的错,子润哥哥自保而已,又有何错?” 李淮泽心中明白,她必然以为自己是在呓语,不过接过话头在陪他演戏,可这番话偏偏歪打正着,说进了他心底…… 就好像在前朝他还只是个藏拙的皇子起,她仿佛就一直陪在身边,见证了他受过多少屈辱,遭过多少打压,经过千万次的忍气吞声,九死一生后……直至到现在,依旧与他沆瀣一气,同仇敌忾。 他心有所动,微微垂头,便望见那双宛若银河般璀璨的的含笑眸子,她愈发将胳膊圈紧了些,仰头绚然一笑, “且表哥哪里矜寡孤独了?你还有窈儿啊,我必不离不弃,陪你安乐度过余生。” 这话说得熨帖,引得李淮泽眸底涌上些别样的温情,紧而又迅速消散开来,他轻轻回握了握她的指尖,唇角微勾, “莫要食言。 否则,我可是要照杀不误的。” 不是? 说笑归说笑,但这话听着委实很悚然,顷刻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被激起,只是尤妲窈向来是顺着他的,脸上的笑容愈发甜腻了几分,点头如捣蒜般应承着。 李淮泽见她如此乖巧,眸底终于透出几分舒心。 正说话间,随着帷幔外头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已驶到了小花枝巷,李淮泽先起身,踩着踏凳下了车,然后下意识伸出手掌想要搀她… 尤妲窈紧随其后,可才将将从帷幔后露了半个脑袋,就听得前方传来一熟悉的高亮男声,“阿窈!” 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萧勐! 着了身流光溢彩的锦衣站在阶下,身后惯常跟着两个小厮,手上拎着满满的礼品。 养成系祸水 第52节 因先天不足,萧勐神情向来有些闷滞,可望见尤妲窈的瞬间,他的眸光锃亮,好似整个人都焕发了生机,他快步迎了上来,亦伸出手臂想要扶她下车。 一个是大费周章,费心引起注意的攻略对象。 一个是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康复的至亲表哥。 事关复仇大计,今后的姻缘前程。 孰轻孰重,尤妲窈还是分得清的。 她想也没想,直直将指尖搭在萧勐的掌中,提起裙摆轻步下了车。 二人都没察觉到的是,在他们肌肤相触的瞬间,李淮泽的眸光蓦地冷沉下来,直至他们礼节性搀扶的指尖移开,神色才略略好些。 小花枝巷到底不是自家宅邸,且表哥又是个喜欢清净的病秧子,她一人寄住在此便也罢了,可若是有外男常来常往,看着难免不像话,所以尤妲窈早就与赵琅萧勐交代过,若有何事飞鸽传书便可,切莫上门叨扰。 尤妲窈也是实在也是没想到,萧勐会寻上门来。 “你怎得来了?” 萧勐憨然挠了挠头,“上次你没去河边放花灯,小厮回话说你受了风寒病着了,我就担心地晚上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来看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到底是个孩子心性,说着说着又有些委屈,瘪了瘪嘴道,“只是阿窈,你家门房好凶,比我宜春侯府的门房还要凶上万倍,不仅不让进门,连个冷板凳都不给,生生让我站了一个多时辰,站得我脚都酸了。” 饶是智商不足,可总有些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看着心心念念的玩伴,与旁的男人同乘一副车架,且二人相貌极其登对,抬眸转眼间相当默契,瞧着俨然就是一对佳偶,萧勐不禁暗暗有些吃味。 可那男人瞧着就很不好惹,看上去比他爹爹还要凶,萧勐不敢招惹,只往尤妲窈身旁凑了凑,低声问道,“阿窈,这个人是谁啊?” 虽说冒然上门有些不好,可眼见萧勐这么将她放在心上,尤妲窈到底还是开心的,且她知道萧勐心思单纯,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也乐得为二人互做介绍。 “他便是我同你提起过的表哥。” “表哥,这是萧勐。” 阿窈倒也提起过这位身患重疾的表哥,只是在萧勐的想象中,那必是个虚弱无比,日日用汤药吊着性命的可怜人,哪里能想得到这人瞧着会这般康健?且还生得这样英俊? 萧勐也想不了许多,尤妲窈说什么,他自然就认什么,也断忽不觉得表亲之间走得近些有何不妥,甚至还为或许多了个玩伴儿而感觉开心,他的思维方式很简单,也不知道什么忌讳,莽然脱口而出笑道, “表哥看着就不像是会早死的,一定活得长长久久,待你病情好转些,我护着你上场打马球,和我一队,保准你赢!” 一个英武大汉,用孩童般天真的口吻说出这番话,委实有些违和。 且什么死不死的……尤妲窈在旁讪讪解释,“他说话不知道忌讳,没有恶意的,表哥你多担待。” 智商停留在五岁的痴儿罢了,李淮泽岂会同他一般见识?只眉头微蹙,冷声扔下了句“我乏了,先去休息”,就阔步踏上石阶,先行入了宅中。 没有得到回应,萧勐只觉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懊丧,“阿窈,你表哥好像不喜欢我,他以后会不会拦着,不让你出门同我玩啊?” 尤妲窈温声耐心安抚,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表哥他不过是患疾已久,心气郁结,比旁人更不爱说话些罢了,对我也惯常是这个样子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到底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却为了自己遭受冷待,在烈烈春阳下站了这么久,显得格外灰头土脸,额头甚至都沁出了密汗,尤妲窈瞧着着实有些于心不忍,立即将人往府中请。 此处乃皇上的隐蔽行宫,为以绝后患泄露行踪,门口常有暗卫看着,除了忠毅侯府的人以外,旁人莫说要入内,只怕若是走近些,都会有性命之忧,也就是看他是个痴儿的份上,所以才放任他呆着。 眼下既然主上回来了,又没有额外下令不准入内,那门房便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仍由萧勐跟着尤妲窈进了宅中。 尤妲窈将人迎入花厅内,又吩咐婢女端来茶水,奉上糕点。 萧勐等了许久,确是又渴又饥,可却也并未如孩童般胡吃海塞,只还勉力保持着贵公子的风范,抿茶嚼糕,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直到喝了几口茶水,吞下了块青团之后,才想起正事,命小厮们将礼品奉送了上去。 “阿窈,长盒里的是根顶顶好的百年山参,你吃了一定好的快。 食盒里装着的,是珍馐堂的红豆糕,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描金小盒里,有只碧玉金钗,你带着一定好看。 还有那圆盘中,是五彩琉璃做的弹珠,等你大好了,咱俩一起去山上打鸟雀……” 自小母亲就教导过,不能空着手去别人家拜访,所以萧勐自打定主意要来小花枝巷探病起,就费心四处搜罗来了这些物件……尤妲窈望着他掰着手指头细数的模样,只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这世上除了母亲与表哥,还从未有旁人待她这样好过。 她接近萧勐,发心不正,居心叵测。 可萧勐待她,确是至诚至真,一片赤忱。 这么做,是否有些不太地道? 可这个想法只冒了一瞬,就被强压了下去。 她只要一想到王顺良坏事做尽,如今却依旧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而她分明清白无辜,却被千人唾万人骂,落到此等地步,就再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必要攀个高枝,让那负心汉付出应有的代价。 且今日在斜香巷遭受的这些,让她的处境愈发被动,冯得才求娶的龌龊之言在耳旁还未散去,难道她就要如此坐以待毙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与其洗颈待戮,不如另谋他路! 而眼前,正好有条康庄大道等着她。 尤妲窈将眸光落在那些礼物上,人参根脉硕大,钗环用料绝佳,弹珠晶莹剔透……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并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得到的,就连那盒糕点,都是珍馐堂限量售卖的。 她伸出嫩白如葱的纤长指尖,将其一一划过,再转身时,心中已有了决断。 “勐哥哥,你以往可曾给其他的女子,送过这些物件?” 萧勐闻言,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立马摆手否认道, “从未。 阿窈,我只给你送过这些东西,骗人是小狗!” 尤妲窈歪了歪头,慧黠一笑, “那为何独独送给我呢?” 萧勐现是一楞,脸上又露出几分腆然, “……其他的女娘都太矫情,我不喜欢同她们玩儿,更不会给她们送东西,而你不一样,泥里打滚,沙地蹴鞠,你从来都不喊脏喊累,咱俩在一起玩儿得很开心,是世上顶顶第一好的伴儿! 你若是生病了,我便好似觉得自己也在生病,一想到你要是吃不好穿不好,我便比你还要难受,有时候看不见你,心里就好像千万只蚂蚁在爬,片刻都不能安生…” “那你想不想日日都看见我,同我一直在一起?” 萧勐睁大了眼睛,直直回答, “当然想!” 尤妲窈的温声细语,带着循循善诱,宛若地狱惑人心神的魔音, “只要你回家禀告双亲,愿三媒六证,明媒正娶,许我为妻……那咱俩便能日夜相对,永不分离。” 萧勐简单的脑袋瓜子,丝毫察觉不出她的居心叵测,只听到那“日夜相对,永不分离”八个大字,就足以让他欢欣雀跃,他眸光大亮,断口答应了下来。 “这事儿好办,我这就回家去说。 爹娘最最疼我,必然不会拒绝,你便安心在家,等着我骑高头大马娶你入门!” 花房外静立许久的男人,原本听着萧勐那一长串的剖心告白,就已然不耐到了极致,眼下又听见他竟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要娶尤妲窈入门为妻,更是眸底发红,差点将指尖的碧玉扳指捏成粉碎。 第五十六章 一想到能每天都看到尤妲窈,顿顿饭都能一起吃,萧勐压根就按捺不住,只觉片刻都等不得,脚步轻快,喜笑开颜地离开了。 而尤妲窈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眸光一直停留在他消失的圆洞缠枝门,心底也渐渐生出了许多许多期待…… 勐哥哥,可一定不要让阿窈失望啊! 撒娇也好,放赖也罢……无论如何,请务必要求得宜春侯夫妇的首肯啊… 宜春侯府的儿媳,放在整个澧朝,分量都不算轻。 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她真能如愿嫁入宜春侯府,至少在明面上,整个京城都无人敢再看轻她,待地位稳固些,她大可调用宜春侯府的权势,利用萧勐的护短之心,去拉王顺良这个罪魁祸首下马。 眨眼间,好似所有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一切都变得明媚了起来。 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将此等好消息分享出去,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就要去正院寻表哥,谁知才将将出门,在转角处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这人悄默声的立桩一样,人撞上来怎的也不知道躲?不过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尤妲窈揉着被撞的额头,一抬眼,就对上了那双冽冷酷霜的眸子。 只还未待她说些什么,男人反而率先发难,他垂着眼质问,语调格外冷,好似千年寒潭中的死水,没有一丝温度。 “先头还说对我不离不弃,陪我安度余生。 扭脸就要和别人日夜相对,永不分离。” “尤妲窈,外头都说你是祸水,倒也未曾冤了你。” 尤妲窈原本很雀跃,双眸璨璨,脸上的笑容比烂漫的春花都要更甜,可乍然听了这番话,笑脸一僵,她察觉出男人语气中的不爽,只得先抿了抿唇,尴尬道了句,“表哥方才全都听见了啊……” 只是面对这无端端生出的怨气,她还是尽力在粉饰太平,只梗着脖子弱声解释道, “同表哥不离不弃,与跟萧勐永不分离,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她自然也很将表哥的病放在心上,所以那日大夫上门诊治,她也曾细细问过病情,大夫垂头揣手,愁眉锁眼,只道表哥这病实属沉苛难治,至多还有一年阳寿。 那大夫乃当朝的太医院院正,有年京中发瘟,他曾支棚义诊,尤妲窈远远望见过一眼所以认得,那可是澧朝出了名枯骨生肉,手到病除的神医,通常是只给天家看诊。 此等神医都说没得治,想必表哥这病也真真是无力回天。 一年而已,尤妲窈等得。 若是与萧勐当真能成好事,大不了先过六礼,将婚期定在一年之后,待她将表哥伺候到寿终正寝,届时再嫁也不迟,所以她委实算不上随意许诺。 谁知表哥好似能看透她心底的想法,眸光骤紧,语气愈发冰凉, “是,你现在说不定盼着我早些病亡,好与那萧勐去双宿双栖。你就从未想过,若有朝一日枯木逢春,我这病或就好了呢?” 好不了。 逢不到春。 完全没希望。 倒不是尤妲窈悲观,只是面对太医院院正此等泰山北斗般的权威,她是由心底百分百信服,只是她不好将话说透,总不能说表哥注定无可救药吧?如此岂不是更伤了表哥的心? 养成系祸水 第53节 她显然不想在此话题上继续纠缠,只先安抚着表哥的情绪,赶忙否认道, “苍天可见,我分明日夜都在祝祷表哥病愈,若生了盼你病亡这般恶毒的念头,那我尤妲窈这辈子的冤情都不得平反,一世都被人指着鼻子唾骂!且在我心中,表哥自是比萧勐更紧要千倍万倍……左右无论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只要表哥还活在这世上一日,我便陪在身侧一日……” 直至你撒手人寰。 她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一句。 含糊其辞一通之后,尤妲窈又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垂下头,微抿了抿唇,又觉得有些丧气, “只是表哥的脾性,真真是愈发让我猜不透。 你自是明白我为了获得赵萧二人的青睐,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功夫,起早贪黑练舞学唱不说,还日日在院中苦命练习宫廷礼仪,熟练掌家庶务,就连那些诗史文册几乎就要倒背如流……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让萧勐松口答应娶我,就差那么临门一脚,我就能如愿以偿……” “表哥,你得知这个消息,难道不该为我感到高兴么? 毕竟狐媚勾缠,揣摩人心,投其所好,对症下药……这些桩桩件件都是表哥你手把手亲授的,甚至连萧勐这个人,都是表哥精挑细选推送我到面前的,如今眼看即将功成,表哥难道不觉得振奋人心,与有荣焉么?就一点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 一丝一毫都不觉得开心。 甚至觉得心中淤堵,很是不适。 或李淮泽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在不知不觉间,眼前女人的份量在他心中已经加了足足的码,在举手投足间已能牵动自己的情绪,这于时刻要保持冷静理性的帝王来说,实乃大忌。 他的立场,早就在二人相处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开始转变。 初时确是觉得她可怜,想要祝她一臂之力不假,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如此娇妍玉姿,年华正好,凭何要嫁给个痴儿耽误一生? 分明还有更好的选择! 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断乎不能承认此等前后矛盾的行径。 李淮泽面上的寒冰微微消融了些,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问道, “嫁入宜春侯府如何? 绊倒了王顺良又如何?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莫非你大仇得报之后,当真要与个智商低下之人长相厮守么?” “有何不可?” 尤妲窈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 “智商高低,其实不是最最紧要的。王顺良聪慧过人高中皇榜,可却脏心烂肺丧尽天良,冯得才神智健全,却依旧藏污纳垢逞性妄为……萧勐虽先天不足了些,可论品性便比他们强上万倍。 我与他虽无男女之情,但有朋友之谊,且论门第家世,原也是我高攀,他痴傻我家贫,说起来也算得上登对,我早就想好了,待复仇大计实施成功,我必感念他的恩情,安守后宅,陪他一同好好过日子。” 李淮泽越听,眉头便蹙得越深,眼见她说得这般煞有其事,完全就是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泼她冷水。 “莫要高兴太早。 宜春侯夫人铁血手腕,是出了名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虽说宠爱嫡子,也可护犊子得很,你那些伎俩糊弄糊弄萧勐可以,可若想要躲过内宅妇人的眼睛,只怕比登天还难,萧勐或没那个福气娶你。” 这个结果,尤妲窈自然也想到了。 “我与萧勐约好,以三日为期。 期间若是得了双亲首肯,他必会传信给我,可若他无法周全,三日后我便另做打算,饶是宜春侯夫妇不肯通融亦无妨…… 毕竟,我还有赵琅。” 二人同站在雕花廊下,四周端得是副花团锦簇的好景色,香甜沁人的花香,随风消散,迎来了许多嗡嗡作响的蜜蜂,及五彩斑斓的蝴蝶。 又由东南处飞来只翠绿的蜻蜓,轻点流水鲤池,泛起微微涟漪。 * 流光水滑的汗血宝马,如箭般驶离出斜香巷,顺带而过的疾风,将路边摆摊的小帐吹得鼓胀,道上的百姓纷纷侧身躲避,惊吓之余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的女子生得清丽无双,双臂紧勒缰绳,衣裙随风朝后飘曳,显得格外英气飒爽,只是那双眼睛胀得通红,眸光目露凶光极其锐利,好像是个赶赴战场杀敌血恨的女将军。 此马名为疾风,乃是忠毅侯府一等一的良驹,楚潇潇出身军将之家,御马技术高超,又加上刚刚被退婚直冲上天的怨愤,驾驶速度极快,很快就将身后的一众家丁甩开,连背影都追不见了。 细微的哽咽声,散落飘零在扬起的尘灰中。 期间或许哭过,可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心情平复得差不多,发现自己已是到了一片僻静的山林之中,日照西斜,在郁郁葱葱的绿植间隙中洒下一片金光,空中成群的鸟雀归巢,树叶簌簌作响。 景随心境。 若是以往,她必定有闲情雅致,细细观赏一番,指不定还要赞一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可今日,见识到竹马未婚夫竟是个那般的负心汉之后,她只觉自己婚事多舛,只想叹一声“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简直不能再想。 越想便越觉得恶心发寒。 罢,出来这么久,母亲在家中等着必然忧心,楚潇潇便预备着往回走,可拉着缰绳让疾风调转马头后,人又有些发蒙,才发现方才气激之下只顾着莽头向前冲, 现竟迷了路了! 此处显然已经远离市井,四周只有鸟兽之声,随着天色渐晚,从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听得楚潇潇有些心惊胆颤。 她虽会些皮毛功夫,可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至多参与过几次专供女眷取乐的围猎,哪里真正深入过此等丛林腹地?若是在天黑之前还走不出去,待夜深猛兽出行捕猎之时,小命必然不保。 楚潇潇的方向感委实算不上好,溜着马转了四五圈,却好似在原地打转,直到再次看到那颗极具标志性的外头树之后,她才终于彻底慌了神,呼啸的风声刮得她神魂都在颤震,死神好似就在林中的某处觑视着她,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猝不及防袭来,见她魂魄收了去…… 就在她精神受力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之际…… 身后暗处传来一格外熟悉的男声, “姑娘真真是让人好找。 若再跑远,都到沧州了。” 楚潇潇寻声望去,只见在西南处的山坡之上,几近湮灭消失的暗金色余晖,惊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影,她再定睛一瞧,认出了来人的瞬间,所有情绪好似都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只带瞪圆了眼睛,带着无尽的委屈大喝一声, “你是吃闲饭的么? 怎得现在才来?!” 陆无言是何等人也? 他乃御林军的御卫统领,衔功勋贵,国之重臣,按理说只听皇上一人令下,今日原也是刘武一干人等跟丢了人无功而返,尤妲窈放心不过央求到身前来,陆无言才接下这趟差事,哪知一路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寻到行踪,这忠毅侯嫡女不仅不感念她的辛劳,反而张嘴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他不禁心生不快,眉眼一沉,就在想要对其言语教训一番时…… 只见这方才还刁蛮任性的忠毅侯嫡女,倏然眉眼耷拉下来,嘴唇一瘪,竟就哽咽着流下泪来! 斜香巷发生的那些事情,陆无言自然也听说了。 骄矜尊贵的女儿家,乍然经历那些变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今日过得并不容易,眼见她哭得眉头眼睛都红了,瞧着实在是有些可怜,罢了,此女惯有些胡搅蛮缠,不与她计较便是,或是觉得再他面前流泪有些丢人,她倒没有放肆哭出声来,只在喉嗓中抽噎饮泣。 此状反而更令人心生怜惜。 迎风流泪久了,只怕是要落下病根,正在陆无言想着要不要出言抚慰几句时,她倒反而很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抬起指尖将泪脸一抹,复又将杏眼瞪了瞪,颐指气使道了句, “还不麻溜在前方开路,引我归府?!” 陆无言垂头轻叹了口气,揉了揉额间,终究未再说些什么,依她所言调转马头朝丛林外驶去,担心身后马疲人乏,他也并没有骑得太快,时不时还扭头确认一番,看看她是否没有跟丢。 二人一路无言,约莫行了一个行程,直到天黑了,才驶到了城郊附近。 远远望见高阔夯实的城门,楚潇潇明白彻底安全之后,才夹紧马虎,飞快越过了前头引路的男人,径直朝忠毅侯府去了。 今日出门时,楚潇潇只报备道是与表妹出门踏青,虽说折道去了斜香巷,事情闹得也有些大,可没有她的吩咐,下人是不敢随意捅到母亲身前去的,所以现下母亲或许还并不知道她与冯家退婚的事,这些污糟还需缓缓道给母亲听,毕竟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待冯得才非常亲厚,若是得知事实真相,只怕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忠毅侯府门口,楚潇潇勒紧缰绳,马匹顿停,她踩着马镫俐落翻身下了马。 门房瞧见她立即迎上前来,传话说夫人吩咐,若是她回来了,立即去正房回话。 楚潇潇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母亲已知事情全貌? 她不敢耽误,只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阔步朝正房赶,哪知将将走到院门口,就瞧见母亲捂着胸口,神情惶惶,眸中带泪迎上前来,颤着嗓子, “冯家方才遣人送还来你的庚贴,竟口口声声道要退婚! 且听那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是在近期登门拜访时,冯德才移情别恋,爱慕上了窈儿,不日就要去尤家求亲?!” “我的儿!你与他指腹为婚,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岂会闹成这样? ……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那是个老实的榆木秧子,总不会是他主动亲近……会不会,是窈儿刻意勾缠,坏了你的好姻缘?” 楚潇潇闻言一愣。 她委实没想到,不过出门遛了一圈,竟被冯德才寻得先机,编排出此等荒谬之言来? 退婚之事,于男女双方来说都不体面,而二者之间的过错方,更是要受尽舆论谴责,冯德才必定是想要尽力挽回些颜面,才如此胡编乱造一通,他为了先将自己摘干净,必是要大肆宣传此谣言,眼下只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祸水东引。 他竟将矛头对准了身陷囹圄中的表妹! 窈儿本就名声不好,他再狠狠踩上一脚,她以后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 眼下就连母亲对此谬言都深信不疑,怀疑是窈儿坏了她的姻缘,那其他人必定更会这么想了! 而他冯德才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个年轻力壮,有着世俗凡念的青年人,不过禁不住美艳女郎三番五次的诱惑,最终被步步逼近,顺势而为而已,免不得还会有昏头昏脑的糊涂人夸奖,歌颂他宁愿舍弃大好的婚事,也要奔赴真情,且不计前嫌愿另娶丑闻主角。 甚至可以在百姓们对窈儿妹妹的痛诉声讨中,完美隐身! 真真是好绝好狠好毒辣的一招! 第五十七章 翌日,国子监。 此乃澧朝最高学府,能在此受教者,不是高官勋爵家的子弟,就是各地州府送来的天之骄子,若无意外,他们便是今后朝廷的中流砥柱,只待在科考中崭露头角,便可入朝授官。 除了极少数勋爵子弟,其他学子们平日里大多很勤勉,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些只知闷头苦读的书呆,常对朝堂新规有些政论,亦热衷谈论市井八卦。 现下午休,在学监中那颗硕大无比的老榕树下,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那桩昨日的传闻来。 “据说冯家与楚家是相逢微时,所以才有这场指腹的婚约。 现如今他冯家不过就是军中六品末将,而忠毅侯却正是当红,威势极盛……若我是那冯得才,上杆子入门做赘婿都使得,可他竟反其道而行,还将此等上好的婚事退了?莫不是鬼迷了心窍?” “哪里是鬼迷了心窍?分明是那尤家大娘迷了他的心窍!” “何出此言?” 养成系祸水 第54节 “你们还未听说么?自从闹出与下人私通一事,尤家大娘就被尤家所不容,原是要被轰回潭州老家的,但忠毅侯可怜他那个外甥女,将人接进府中照拂,谁知竟是引狼入室,此女是个有手段的,眼见名声败坏至此,将来或嫁不出去,就将主意打到了未来表姐夫冯得才身上……” “冯家下人在外头采买时偷偷透露,若非是那祸水勾缠,他家少爷哪里会舍得丢弃年少青梅?也是他家少爷心软,可怜她之前境遇想着其中或许另有内情,所以在她刚开始献殷勤的时候,并未推却太过,哪知竟长了她的胆子,不是脚崴了要搀,就是扭了腰要背……有次趁着四下无人,竟连外衫都解了,就只差往人身上扑!” “……后来事情败露,那尤大姑娘便干脆闹开来,每日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嚷嚷着今生非冯得才不嫁,将忠毅侯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要我说那冯德才也是太过软弱,生怕她真闹出人命来,所以干脆捂脸认下此事,咬牙与忠毅侯府退了婚!” “啧啧啧,那忠毅侯府好心收留她,她竟这般忘恩负义,连未来的表姐夫都要撬?兔子尚且都不吃窝边草,她真真是做得出来!” “说起来,她还是监丞的长女。 尤监丞在国子监也算得上是不偏不倚,为人清正,怎得生出个这样的蛇蝎来?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教养的,真真是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得很呐!” …… 这些话语声,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了站在转角处回廊的尤闵河耳中。 他在国子监任职监丞多年,虽才学不显,可领职监务,诸生有过,都是由他按照监规惩戒,因处事公正,在学子中也算得上颇有些威望,可谁知现在年老了,却要因为家中长女遭学子们这般排揎。 因往日的积威,他们现在只敢暗地里说舌。 可长此以往,不仅难以服众,连这份差事都要当不下去! 思及此处,尤闵河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如何压也压不下,所以当日一下值,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驱车去往了小花枝巷,此处他是头次来,瞧着只是处门厅不显的僻仄宅院,守卫倒是甚为严密,门房将他好一番盘问,若非出示为官的腰牌证明身份,只怕还进不去。 按理说寻常闺阁女儿家,哪里用得上这么多练家子护卫?莫不是忠毅侯府担心女儿在此处偷偷跑去与外男私会,再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所以看得才这么严? 听了那些学子们的话,显然已经让尤闵河先入为主,下意识就将女儿往坏处想,他被婢女迎入花厅中,也无心喝奉上来的茶水,只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厢,尤妲窈正在院中与嬷嬷们学习点茶,先是将茶饼掰下来一小块,放在釜中细细碾碎,再将春后雨水烧开,待微沸初漾时冲点细碎的茶末,直至二者交融在一处,她颇具慧根,在嬷嬷的悉心教导下,只区区过了两遍水,就已得要义,得了嬷嬷的连声夸赞。 听说尤闵河来了,尤妲窈眸光微亮,立即净手,往花厅走去。 在家中后宅,因顾忌着钱文秀母家权势甚大,所以尤闵河常常多有忍让,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懦弱,在她受到薄待时也只敷衍过去,并不强出头,可她知道父亲心中是很顾念自己,常瞒着主母给她塞两块饼,送些碎银子,在她被罚跪时,也曾让下人偷偷送过来絮棉的软垫…… 就连这次她离家,父亲担心在她忠毅侯府受薄待,还遣人送了十两银子来,能在钱文秀的眼皮子里攒下这些,已是很不易的了。 今日父亲定是想她了,所以才特意寻到小花枝巷来。 尤妲窈许久没有见至亲,满心欢喜,裙摆翩跹,脚步轻快往花厅赶。 谁知刚进门,就被浇了盆冷水。 父亲背着手,脸色比灶上烧过的锅底还要黑,不带丝毫感情,沉声发令。 “此处不能再住,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回潭州老家。” 尤妲窈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尤闵河原是想要耐着性子些,毕竟他心知肚明,女儿与小厮私通一事实乃子虚乌有,也就是钱氏管家无方,致使那小厮看关不严,被人下毒暴毙,否则女儿岂会遭受这些,连带着全家上下都没脸。 可他今日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也实在是心中有气,看着女儿这张故作无辜的脸,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先痛批一通。 “忠毅侯府嫡女的婚事都被你搅黄了,你莫非还有脸赖在此处么?原也是我考虑不周,一来想着钱氏不待见你,你若回斜香巷定然会再受搓磨,二来念着潭州天高地远,老家产业单薄,没个长辈看护你个闺阁女儿家也不好过活,终究也是舍不得……所以忠毅侯打着为你养病的由头留你在舅家时,虽说于理不合,但为父到底没有说什么,原以为你寄人篱下,或会更加谨言慎行,将性子收敛收敛,可现在回头看竟是错了! 谁曾想你非但没有安分守己,反而将忠毅侯府搅得天翻地覆?若早知如此,便该将你早早送回潭州,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没有舐犊情深。 没有关怀问候。 只有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原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暖,可尤妲窈却觉得此刻好似仿若寒冷冰窖,袖下的指尖攥成了拳,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散了,只垂下头,抿唇闷声道了句, “凭着那些流言蜚语,父亲便认定是女儿搅黄了表姐的婚事? 在您眼中,我当真就是那等丧德行之人?” “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问你一句,为何你到哪儿,哪儿就会生出这么许多事端?” 尤闵河已被这连日来的流言蜚语,搅闹得精疲力尽,他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再去探究事实真相了,只意志消沉摆了摆手。 “在家时你乍然被爆出与下人私通,闹到最后还出了人命; 到了忠毅侯府这头,你前脚住进来,你表姐订下了十余年的婚事后脚就被冲散了,个个都还说你与未来表姐夫有染……窈儿啊窈儿,这一连串的邪门事儿,旁的女儿家一辈子或都碰不上一件,竟全被你撞上了?你让为父作何感想?” “罢罢罢,为父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权当是流年犯了太岁罢! 尽孝心让为父多活几年也好,又或者你躲避风言风语换个宝地呆着也罢……总之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就收拾收拾回潭州老家吧,为父答应你,待再过两年,人们将这些污糟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定好好为你寻门好亲事,届时你照样可以与京城往来看你庶母……”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尤闵河觉着女儿总该体谅他这一份心,该好好听话去打包收拾行李。 谁知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泛着盈盈的泪光,眸光中的倔强几乎要冲出天际,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不! 女儿没错! 女儿不走!” “…你忤逆不孝!…孽障!” 尤闵河被气得两眼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抖着指尖对着女儿鼻尖,先是怒骂两声,然后又颤着嗓子,“你以往是个最乖顺的孩子,曾几何时,竟变成此等模样?我是你的亲生父亲,莫非还会害了你不成?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外头那些编排我听了都觉得老脸臊得慌,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能受得住么?我只再问一句,你到底回不回潭州?!” 她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由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 “就算死,女儿也只死在京城,哪儿也不去。”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在愤怒攀升到极点之后,余下的只有失望。 尤闵河那口心气忽就散了,眸光黯淡,仿佛瞬间老了十数岁。 “好,你如今主意愈发大了,宁愿留在京城丢人,宁愿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宁愿让通家老小蒙羞舍弃阖家前程……都要如此一意孤行。 是啊,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连为父也支使不动你了,也罢,你愿意待在此处便待着吧,想来我也调教不了你,只是有一桩事,我还做得了主,我这就放话出去给你议亲,必给你寻个家风严谨,家教严明的夫家,届时让他们来好好管教你罢!” “你不是喜欢这儿么?那今后便就从这里出嫁! 不会有父母端坐高堂,不会有阖家欢喜,更加不会有半文钱的嫁妆……无论是谁,只要婚事一旦谈定,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第五十八章 寅时三刻,天幕还黑着,只东边有些许微亮,雾气四起,由雨檐下滴落第一滴水…… 倏然,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破碎之声,打破了初晨的平静。 廊下站了满地的下人,一个个肩耸得如鹌鹑般,皆大气都不敢出,眸底都带着慌乱与惶恐。 主院内,宜春候夫人沈敏芬,因着熬了整夜未閤眼,眼下一片青黑,听见这动静,稍稍平静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她遽然由贵妃花枝椅上站起,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 “都别拦着,让他砸! 砸完了屋子,便让他砸院子! 只一句,饶是他将整个宜春候府砸了,我也绝不可能允那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入我萧家门楣!” 沈敏芬乃将门虎女,曾在即将破城的危急时刻,怀胎在城头持剑施令,最终撑着等来了援军,因此受先帝大加赞赏,夸赞女中豪杰。 当时守城时怀的那一胎,便是嫡次子萧勐。 为了家国大义,她强撑着身体不适,根本顾不上喝药休息,结果城虽守住了,可孩子却因此天生不足,智商永远停留在了五岁,所以处于补偿心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自小就呵护备至,千般宠万般爱。 儿子年岁渐长,沈敏芬也动过让他成亲的念头,可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愿意与一痴儿相守到老? 虽说钱财利诱,权势相逼之下,也自会有鬻儿卖女的门户上杆子送,可如此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她到底不愿为为了私欲,毁了个清白女儿家的终身。 好在这孩子不通情事,这许多年也没有喜欢的,此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只是两日前,儿子喜笑颜开到她身前来,忽道想要娶妻,想要与一女子日夜相守,白头偕老。 原是好事。 儿子从小到大破天慌头一遭喜欢上个姑娘,那凭她是谁,不管她是否身有婚约,不管她愿不愿意,哪怕是已经嫁为人妇了……沈敏芬都打定主意,无论用何种手段,饶是巧取豪夺,也要全了儿子的这片心意,可就在问儿子那姑娘姓甚名谁,打算立刻上门提亲之时……听到那姑娘姓名的刹那,沈敏芬不禁呆楞当场。 “这遍京城的姑娘都死绝了?他想娶谁不好?偏想要娶那个水性杨花,艳名远扬的尤妲窈?! 当我眼盲耳聋,没听说此女的斑斑劣迹么?她先是与小厮私通被刘家退婚,后又横插一脚让忠毅侯嫡女与冯家的婚事黄了……只怕全京城的男人都被她招惹了个遍!如此不知检点的浪*□□,但凡拎得清些的寻常百姓都不会要,更何况咱家这等累世官宦,受获荫封的勋爵侯门?” 沈敏芬越想,越觉得怒从心中起。 “原也是我不够谨慎,前阵子见他每日都眉开眼笑的,便纵得他在外头玩得忘了形,可哪曾想得到,竟让那狐媚子有了可乘之机? 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手段如此了得?迷得勐儿嚷嚷着非她不娶,闹得阖家都不得安生,勐儿他心思单纯好欺瞒,我却是个眼不着沙的,传令下去,若此女还敢上门痴缠,便大棍将她打出去,把人绑了捆在菜市口的立柱上,让她尝尝千人唾万人弃的滋味!” 眼见婆母心气不顺,作陪了整晚的嫡长媳金芸立马起身,先是上前温声安慰几句,又隐隐觉的哪里有些不对。 “婆母切莫气坏身子。 其实细想想,此事又委实有些蹊跷,先不说她是否真的与自家小厮有染,就说若真是她搅黄了忠毅侯府婚事,那忠毅侯府哪里还容得下她?总不能自家女儿受了委屈,却要去全个外甥女的脸面吧?不得将她当夜就轰赶出门?可儿媳瞧着,忠毅侯府一切如旧,并未有何动静…… 再说了。 她既然已得逞笼络住了冯得才,再等上几日就能如愿嫁入冯家,又哪里犯得着再来招惹小叔?她难道不知道咱家权大势大,容不得她如此造次么?就不怕事情败露,两头都落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敏芬闻言一愣,隐约觉得儿媳妇的话有些道理,可她现在被气得头脑发昏,一时间也想不了那么周全,只喘着粗气道, “人往高处走。冯家区区六品,哪里值当与咱宜春候府相提并论?她必是不满足,想嫁个更好的,攀个更高的门楣! 想来还是我的勐儿可怜,头次春心萌动,就被这么个狐狸精灌了迷魂药,他以往最是孝顺,在我身前高声说话都未曾有过,现在却为了个不值当的女子这般忤逆,还没入门尚且如此,我若当真松口许她嫁进来,今后岂不是要闹得母子离心?” 金芸抬手轻拂着婆母的脊背,默了几息之后,终是道了句, “小叔是个犟脾气,为了此事已整整两日滴水不进了,总不能再让他这样闹下去。 儿媳也觉着此女不堪,这门亲事断不能成,可解铃也还需系铃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叔饿死,不如亲上忠毅侯府走一遭,一来好好查清楚那尤家大娘的品性,二来压她到小叔子面前解释清楚,也好解了他的心结。” 一个曾驰骋沙场的女将,竟被个小官家庶女愚弄,被逼到这样的份上,沈敏芬只觉胸口愈发淤堵,只是眼下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便照你说的做吧,只是我们与忠毅侯府素无往来,冒然登门显得太过刻意……过几日便是忠毅侯四十大寿,想来楚家是要操办一番的,届时再上门拜访吧,至于勐儿那头,我先糊弄过去,好歹让他先吃些米汤吧。” 说罢,沈敏芬打起些精神,传令让婢女由小厨房端来膳食,在仆妇门簇拥下,朝萧勐的屋中的方向去了。 * 忠毅侯府。 嫡女退婚原是家中大事,原该由家主楚丰强亲自过问,可一道圣旨留他在京郊操兵,所以家中的一切事宜,只得由毛韵娘独自个儿撑着,因外头传得不像话,都说女儿与冯得才退婚之事,是外甥女在其中作祟,说得有鼻子有眼,毛韵娘几乎都快要信了。 养成系祸水 第55节 可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 一来窈儿在忠毅侯府住得并不久,不过半旬,期间冯得仅上门过两次,且她盘问过府中伺候的奴婢们,都说从未见过他二人单独相处过,他们还说外甥女初入府时因受流言纷扰,只差遣婢女婆子,是从来都不让小厮近身的。 二来,就算窈儿有心,想要攀附门好婚事,可为何不直接去招惹儿子楚文昌?忠毅侯府前景广阔,比冯家强不止百倍,她为何要舍近求远,去勾诱未来的表姐夫?且女儿家心思细腻,若说外甥女丝毫没有察觉出儿子对她的心意,毛韵娘是不信的,但凡她有歪心思,也不至于为了避嫌搬去小花枝巷。 …… 这些念头在脑中滚了千百遍,几乎折磨得毛韵娘头都要炸了,好在夜幕低垂时,女儿楚潇潇终于回来了。 经女儿嘴中,毛韵娘才终于确定外头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亦知道了在斜香巷发生的种种… 毛韵娘当时就被气得急血攻心,险些晕了过去, “因那纸婚约,这些年咱楚家对冯家委实不薄,官场上处处给他们打点不说,饶是他们经商亏空,也是咱家添银子给他们补上……就是为了全这份识于微时的世交情谊,想着今后你嫁过去,他冯家上下能承情好好待你,可他们到好,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 你还未进门呢,那冯德才就这般猴急早早置办外室,如今怀胎八月连孩子都快生了?我金尊玉贵的嫡女儿,难道将将嫁过去就要被强敬碗妾室茶,被多出来的便宜庶长子磕头认做嫡母么?!还打着我忠毅侯府的幌子放印子钱?印子钱就没有不沾血的,但凡出个什么岔子,不仅你父亲征战沙场多年的功劳苦劳将烟消云散,只怕阖家老小都要去蹲大狱!” 想到之前对冯德才的关照,毛韵娘愈发觉得恶心,几乎要呕出血来,又是厉声骂了一通。 楚潇潇先是帮母亲顺了顺气,也在一旁义愤填膺,忿忿道, “……我只觉得对不起窈儿。 咱们一家没有防范之心,识人不清,得以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猖狂了这么久,若当真能干净利索退婚倒也罢了,可谁曾想那厮竟是个这么没有担当之人,分明是他犯错在先,却隐瞒了真真的退婚原因,甚至攀扯到了窈儿妹妹身上……他若有何不满,只管刀枪剑戟往忠毅侯府招呼,何必要将一个不相干之人拖下水?” 惭愧再惭愧。 歉疚再歉疚。 窈儿表妹自己身陷囹圄,势单力薄,可为她的终身幸福,必是费了许多许多心力,才盘查出确凿的证据,更是亲自拖着她往斜香巷,让她看清楚了真相,现在她是如愿退婚不用再进那虎狼窝,却将无辜的表妹拖下水……楚潇潇的良心委实难安。 “这才是冯德才的高明之处。” 毛韵娘由鼻腔中呲出一声,“若是将他豢养外室,再外放印子钱之事捅漏出去,退婚事小,违反朝廷律法事大,便只能将话头往些男女风月之事上引,这才能糊弄过去,掩盖他真正的退婚原因。 再者,我量他也不敢与咱侯府真正撕破脸,否则就凭他冯家那几个猪头狗脑的后辈,想要在朝中出头混个仕途,八百辈子也不可能!现如今你是绝无可能再嫁给他,他便想着退而求其次,将歪主意打到窈儿身上,毕竟他知道你爹心疼窈儿,就算做不成侯府的女婿,当个外甥女婿或也能得些许便利。” 楚潇潇到底未经过什么事,哪里能想到这一层,经毛韵娘这么一说,全身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痛骂一声, “他竟生这么歹毒的心思?!莫不是在做梦? 我不会依的,想来父亲也绝对不会答应,就算表妹身陷流言无人问津,也绝不能让此等宵小顺杆来捡漏。 若她当真嫁不出去,这世上当真没有男人识得她的好,那我便留在闺中,与她作伴,我们姐妹二人共同相伴一辈子!” 这不过都是些意气之言,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此事颇有些错综复杂。 那厮放印子钱打的是忠毅侯府的幌子,楚家的子侄辈或也有可能牵连其中,又关系到家中两个姑娘的姻缘前程,委实不好处理…… 毛韵娘先让女儿回闺阁休息,自己在房中思考对策,可越想越觉得烦闷,头乱如麻,终究不敢一个人拿主意。 于是提笔写下一份书信,将此事落在纸上,命人连夜送至身处京郊军营的丈夫手上,然后又唤来儿子楚文昌,让他留心京中舆论,一旦冯家有任何动向,都迅速来报。 打探了一夜,终究得出些消息。 冯得才那个怀孕的外室,因当日受了推搡,又在极度惊惧之下,腹中胎儿终究没能保住,在那女子流产的当夜,就被冯家弃如敝履,打发去了远离京城的庄子上……婚事婚事没保住,孩子孩子没了,冯得才彻底两头落空。 他身上的剑伤不算轻,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疼得直哼哼,被族亲指着鼻子唾骂了整夜。 翌日军中又传来消息,道他在神武营当值时,屡次三番玩忽职守,已被革职,今后不必再当差。 ——若无忠毅侯首肯,军中无人敢动他,以现在革职的结果来看,楚丰强显然已知道所有事情原委,并决意要与他这个曾经的未来女婿划清界限。 幸而皇上压着忠毅侯在京郊练兵,否则若是身在京城,只怕他剩下的半条命也留不住。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险些让冯德才背过气去。 已被逼到绝境,只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忍着患处传来的伤痛,气息虚虚, “快……快去请个媒婆,立即上尤家提亲。” 第五十九章 弯柳巷,尤府。 放眼在整个遍京城官员的宅邸当中,尤府也并不算不上小,宽敞的六进院落,一家老小再加上满屋子的仆婢,平日里住着并不觉得狭仄。 今日却不同。 外院放了几十个半米高的大箱子,个个用鲜亮的红绸扎着蝴蝶结,堆了满地,让人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站在箱子前方领头的,是个衣着喜庆,头戴红花的媒婆,身后跟着许多用以差遣搬迁的小厮……这从未有过的阵仗,引得附近几条街的街坊邻居前来,在门口伸长了脖子门张望。 媒婆的职责,便是保媒拉纤。 如今的年月,这活儿其实不好干,毕竟姻缘天注定,需得彼此双方看对眼,又得考虑门当户对等等外在因素……运气不好,三两个月或都说不成一对。 可这次媒婆却觉得十拿九稳,毕竟尤家大娘撬了未来表姐夫的事儿,已经传得到处都是,冯家那厢为了她都与忠毅侯府退了婚,可见这对男女已私定终身,指不定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现下让媒婆上门,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这婆子颇有些职业操作,半句都不提那些不堪的传闻,只胭脂殷红的脸上堆满了笑,挥舞着荷叶色的手帕,操着尖亮的嗓子,细细数着这门婚事的好处…… 谁知嘴皮都说破了,说得那尤夫人两眼都放了光几欲就要点头,可尤老爷却不动如山,并未松口,只眉间微蹙,道要考虑片刻,摆手让婆子去外厅喝茶。 望着那媒婆离去的背影,钱文秀只觉得好似水漫金山般的财富,也正在迅速由指尖滑走。 方才她去外院一瞧,就被那堆积在箱中的金元银元闪了眼,抬在院中的现银,少说也有两三千两!更莫说还有其他华贵的首饰钗镮,及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 那媒婆还说了,这不过只是定亲的诚意,以后自还有旁的聘礼! 只要这门婚事成了,这里头有多少油水可捞,钱文秀简直不敢想象。 因着丈夫没有发话,也因着被求亲门户的骄矜,钱文秀才极力忍住,没有越过规矩一口答应,可现在四下无人,她却看出了尤闵河脸上的犹豫,一时间急得额间都冒了热汗。 “此乃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老爷究竟还有什么考虑的?我这做嫡母的,原还担心以大姑娘这样的名声,今后恐再嫁不出去,哪知她倒会给自己想门路,扭过头便在忠毅侯府搭上了冯得才! 是,勾搭未来表姐夫,外头话确是传得难听些,可那又有何妨?终归是得了实实在在的便宜,大姑娘总不用一辈子老死闺中了啊! 且那媒婆方才的话也说得不错,家世相当,又两情相悦,这样的姻缘上哪里找去?” 若这媒婆脚程快些,早来半个时辰,尤闵河说不定确就点头答应了。 可忠毅侯府传来的一份密信,彻底逆转了他的想法。 呵。 什么相见恨晚? 什么情投意合? 什么为了彼此,宁愿撕毁婚约也要相守? …… 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一切不过就是冯得才的特意构陷! 那人就是个瞒着青梅豢养外室的狼心狗肺之辈!他并非真心喜欢窈儿,只不过将她当棋子,想要利用这桩姻缘,掩盖自己的恶行罢了!若非这封信,只怕连同尤闵河这个做父亲的,都要被这些障眼法迷惑了去,认定是女儿败坏了家风。 怪只怪那日去小花枝巷心急,并未将一切好好盘问清楚,才让女儿又受了委屈。 “老爷也不必顾忌着忠毅侯府那头。 感情这事儿,浑然没有先来后到的说法,谁规定青梅竹马十余年,就一定会共同相伴余生呢? 说起来也是冯得才与那忠毅侯嫡女缘分不到,若是早早成了亲,哪里还有咱家大姑娘后来者居上?归根到底,皆是一个缘字。” 钱文秀并不知道尤闵河在想什么,见他不搭话,只还在极力游说,言语也愈发尖锐。 “……与其让冯家小郎与大姑娘私下往来,被别人骂奸夫□□男盗女娼,不如现在就顺坡下驴答应提亲,索性将这桩婚事大大方方摆到明面上来。 起初必是会再遭些非议,不过也没什么,只要大姑娘嫁入冯家后,他二人能好好齐心过日子,时间一久,外人也就明白大姑娘的品性,晓得他们对彼此的情意了……” 钱文秀并不知密信上的内容。 或就算知道了,也浑然不会在意。 好歹同床共枕几十年,尤闵河自然也明白钱文秀是怎么想的。 作为当家主母,钱文秀从来就不喜窈儿这个庶女,决计不会将窈儿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更不会关心窈儿嫁人之后过得幸不幸福…… 只要聘金足够多,只要能赶快甩脱这个烫手山芋,那窈儿无论是嫁给冯家刘家,还是王家张家,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可尤闵河这个做父亲的,却实在无法这般洒脱。 窈儿是他得的第一个孩子,那么懂事熨贴,乖巧温顺,直到现在也记得,头次听她唤第一声“爹爹”时,他心里是多么欢喜,就算父女二人间生了些龃龉,他也绝不能在得知了冯得才为人的情况下,为了些区区钱财,就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真如此,他岂不是妄为人? 心中拿定主意。 尤闵河站起身来,幽幽吁了口气,吩咐侯在外头的婢女, “去外头传话给那媒婆,就说这门婚事实非良配,烦请他冯家,另聘佳人。” 钱文秀怔愣当场,有种黄粱梦碎的惘然,过了几息之后,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当场炸毛,尖着嗓子厉声问道。 “为何要拒婚?老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老爷是嘴皮子上下一翻,哪管什么洪水滔天?你让我这个做当家嫡母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个赔钱货砸在手里么? 说句在理的,以大姑娘现在的名声,能有人上门求娶,我都要日夜烧香拜佛唱哦弥陀佛,谁知你竟给直接拒了?是,想来他冯得才确是人品不佳,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大姑娘莫非就全无错漏么?一个色欲熏心,一个声名狼藉,不正好凑一对,免得去祸害旁人?” 以往就算心中不爽,钱文秀大多也会加以掩饰,不会这般张牙舞爪。 可不知道是因忠毅侯进了京,还是因着怨她打点家宅不当……这些时日来,尤闵河鲜少在主院住,而是常留宿在妾室慧姨娘处,二人间的夫妻温存更是屈指可数…… 怨气积累下,再加上满庭院的财物如煮熟般的鸭子飞掉,她只觉一阵肉痛,便也只顾着宣泄情绪。 “不愿舍她嫁给冯家,那她顶着浪*荡的名声,此生还能嫁给谁?嫁给勋贵?嫁给豪门?嫁给权臣?你莫不是还盼着她嫁给当今圣上,去做金尊玉贵的娘娘不成?! 我只一句,你若今日不松口应下这门婚事,今后便休想让我这个当家主母,为着个妾生的庶女,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周全婚事!” 这如连串炮仗般的话语,每字每句都直戳人的心窝肺管子。 尤闵河听得太阳穴直跳,一时间血气翻涌,只觉胸口心脏处传来阵阵绞痛,他面色苍白着,捂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望着眼前这个嘴脸丑恶的夫人,终于不再抱有半分念想。 他扭过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只沉声道了句, 养成系祸水 第56节 “窈儿的婚事,今后不必让你过问。 由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为她做主。” 说罢,冷面拂袖而去。 * 忠毅侯府。 毛韵娘连日劳心费力,累得病倒了,正戴着抹额斜躺在榻上,在刘妈的服侍下将将喝过一次药,才觉得精神略略好些,胃口也开了,正准备让小厨房端些合口味的糕点来…… 此时婢女来报,道表姑娘来探病了。 自从外甥女搬离忠毅侯府,安置在小花枝巷的那处宅子之后,毛韵娘因着刚入京城,庶务繁杂,就再没去看过她,只是这孩子心孝,总是三天两头过来请安,有时候若见她在忙不好叨扰,便又径直回去了。 很多若非婢女提起,毛韵娘压根都不曾知道她来过。 毛韵娘笑笑,支起身子靠在雕花架子床背上,往腰后垫了个软枕,立马招手让人进来。 “吱呀”一声响,尤妲窈轻身软步踏入屋内,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她今日穿了身明亮的浅碧色衣裙,衣领处盘用掺着金线绣着白色的缠枝花,让她艳丽的面庞多了许多娴静,流光溢彩的衣料,严丝合缝勾勒出身形曲线,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难得的是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风范十足。 丝毫看不出只是个小官家的庶女,反而像个世家大族,受书香气浸染的大家闺秀。 人还是那个人。 相貌还是那个相貌。 气质却完全变了。 若非毛韵娘晓得她现在的处境,只怕是觉得她这些时日,必是受哪个礼仪嬷嬷专门调教过。 “月余不见,窈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尤妲窈先是含羞低头,依着规矩行了个问安礼,然后坐在榻前的绣凳上,温声关切问道, “舅母精神可好些了? 我听大夫说,病中之人需多吃些温补益气之物,所以特做了些红枣山药糕来。” “并无大碍,至多再躺上个一两日,也就都好了。” 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毛韵娘伸出指尖捻起块红豆山药糕送入嘴中,只觉软糯可口,唇齿留香,止不住地夸赞,二人先是道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紧而毛韵娘牵起话头来。 “冯德才上尤家提亲的事儿,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好在文昌这孩子心思细腻,得知冯家要上门提亲的瞬间,便立马写了封书信过去,道清楚了事情原委,且幸在你父亲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所以才未能让冯德才的奸计得逞,否则你哪里还能在此处陪我?只怕要被钱氏那个虔婆捆回弯柳巷备嫁,不日就要塞进冯家的大红花轿中……同我们至此骨肉分离了。” 可不是。 这几日表哥出府养生去了,尤妲窈没个人商量,在家中日日如惊弓之鸟般。 她生怕冯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冲入门来抢人,如在斜香巷般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哉,幸哉,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 “父亲到底还是顾念着我的。” 外甥女垂下颀长白润的脖颈,薄唇微抿,一丝委屈在脸上划过,又瞬间消弭…… 毛韵年这个做长辈的看在眼中,心里很是怜惜,轻拍了拍她落在榻边的手背,道出了自己心中的打算。 “你父亲确是顾念着你,不仅拒了冯家的婚事,这几日还四处活动,似在为你相看未来郎君……只是他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处理起内宅中事,走动起来哪里有妇人方便?估计也不如我们女子般想得周全,那些郎君一个个瞧着玉树临风,若不细细打听,谁有又知道里头是个什么芯子?你现在情况特殊,更加要瞪大了眼睛,绝不能再嫁个金玉其外败于其中的。” “且我想着,哪怕境况再差,也该将你的婚事早早提上日程,否则就这么熬着,熬到真相大白那日又有何用?女子一旦过了双十年华,若再想议亲便是难上加难。我眼瞧着,那钱氏不将你发卖了便是好的,断乎不可能为你的婚事奔波,而你庶母因着妾室身份,又不好出门走动…… 窈儿,你若放心得过舅母,便由我为你做主,如何?” 尤妲窈闻言,几乎就要感动得落下泪来,她轻点点头, “舅母疼我我怎会不知,一切但凭舅母做主便是。” 毛韵娘见她如此信任,心中也是一暖,干脆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先温声问了一句, “那你先告诉舅母,你现在可有中意之人? 若是有了,倒也不必费事了,我先去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再去帮你探探口风?” 若说中意之人……倒是确有两个。 她脑中立马浮现出了萧勐与赵琅的面孔。 只是萧勐那头……三日之期已过,却仍不见他传来好消息,想必是他终究未能说服双亲,同意这门婚事。 至于赵琅这边……或是因着那日没有赶去书斋赴约,让赵琅彻底淡了心思,反正自那次后,他便再未相邀过。 所以尤妲窈摇摇头, “没有。”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毛韵娘接过话头来,“没有也不要紧,如此正好,舅母另好好给你相看一个。” “五日后是你舅父四十寿辰,他初得圣恩,又是才升调回京,接待同僚也好,亲近贵胄也罢,饶是念着这是他从军后在家中过的第一个寿辰,也是要广发拜帖好好操办一场,那日必定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其中不乏有些还未成亲的青年才俊……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那日务必要盛装打扮前来,给众人留个好印象。” 尤妲窈神情一滞,眼底都是忧心忡忡,嘴中嗫嚅迟疑着, “这样隆重的日子……我出席会不会不太好? 舅母…我委实怕……” 可过了几息之后,她的眸光又逐渐恢复稳态,最后轻声应承了下来, “只是舅母既放心得过,我便不能推迟。” 毛韵娘将她细微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眸光暖亮,轻扬了扬眉, “哦? 怎得? 又不怕了?” “外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只要不出门,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就行……可若是参加舅父寿辰,我便担心在此等吉日,因己之身拖累整个忠毅侯府受人非议。 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尤妲窈咬了咬唇。 “莫非我日日龟缩在家中不出门,外头那些人就不嚼舌根了么?我若是当真这辈子都不见人,反而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愿。 且我行得正坐得端,该心虚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冤污我的王顺良。他都有脸在京城中长袖歌舞,我凭何要躲?我偏要光明正大出来交际! 再者,那样好的日子里,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心中再看我不爽,理应也不会对我这个忠毅侯府的外甥女太过造次。” 眼见她想得明白,毛韵娘眼底也尽是欣慰,抬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我的儿,只要有这样的心气,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若潇潇能学了你半分去,我这做母亲的便也可以彻底撂开手,从此不必操心了。” 尤妲窈被夸得面庞微红,直弯她的怀中钻, “……舅母先莫夸我,以往我可从未参加过此等酒宴雅集,论起来这还是头一遭。 那么大的场面…若是窈儿不慎出了什么岔子,舅母可不准怪我。” 这难得的女儿家娇俏模样,引得毛韵娘窝心发笑, “莫怕! 饶是捅出天大的篓子,自有舅父舅母替你兜着!” 第六十章 赴宴之事,就这么敲定好了。 念及舅母病情还未痊愈,说话又太费气力,所以尤妲窈只略呆了呆,便退了出来,她沿着雕花彩绘的长廊缓缓而行,正要走出内院的垂花门,迎面就望见表姐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园中,潇潇表姐以往是个极其明媚开朗的性子,饶是见了生人也自带几分自来熟的属性,也惯常爱穿些明媚颜色的衣装。 可自从经历退婚之事后,肉眼可见整个人消沉了些。 脸上的笑容浅浅的,虽不如初入京时那般无邪,可却添了几分矜静,再加上着了身浅湖蓝绿色的衣裙,显得整个人愈发沉稳。 自从那日斜香巷后,当家主母又乍然病倒,整个忠毅侯府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外头的风雨自有楚文昌顶着,而楚潇潇作为家中退婚的当事人,且又是家中嫡女,便在内宅中顶起了片天。她首先应对的,便是在冯得才被革职后,冯家那群上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亲戚,其次又要理清退婚前二人绑定的各种人际利益关系,再者还要在母亲榻前伺疾……实在是忙得分身法术,姐妹二人便没有打过照面。 可尤妲窈虽人在家中,却也听说了冯母使出的那些烦扰放赖的手段,内宅妇人耍起狠来,都是直戳要害的暗伤,幸则从这段关系中解脱出来之后,表姐浑然变得有决断了许多,处理起事情来干净利落,连方才毛韵娘提起来,都说女儿已很有些将门虎女的风范。 现下好不容易碰上了,尤妲窈立即饮上前去,温声抚慰道, “……表姐,这两日你委实受累了。” 其实何止是累。 是心乏,是通身的精气神都几近熬干。 短短两日经历了怎样的兵荒马乱,楚潇潇甚至都提不起劲儿去想,都是以往识人不清合该受的,吃一堑长一智便是了,可只觉得真真对不起表妹,她也是事后才听阿红提起,那日在斜香巷,冯得才趁着表妹无人护卫,竟丧心病狂到想要将表妹掳入院内,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而他没有得逞,否则表妹岂不是受她拖累,毁了终身? 一想到表妹曾为了护她,而遭受过那样的冒犯,楚潇潇便觉得愈发惭愧, “我不碍的,冯家再如何胡搅蛮缠,也不过就是螳臂挡车。 我只后怕一桩事,便是那日不该负气出走,独留你一人应对那豺狼,累得你……” 尤妲窈显然知道表姐想说什么,只风轻云淡笑笑, “我亦无碍,那豺狼连片衣角都未曾触到,油皮都没有擦破分厘……左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表姐切莫再放在心上,更无必要再让舅父舅母知晓,免得他们为我操心。” 说到底,为了摆脱掉这门婚事,姐妹二人的生活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可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那便不算亏。 分明相识时间不长,可在屡遭劫难中,彼此都见到了对方身上烁烁的品性德行,真真算得上是同生死共患难,虽是表亲,情谊却更甚亲姐妹了。 不再回首过去的磨难,开始展望起美好的未来。 楚潇潇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提那些糟心事”,然后将话头落在了五日后的寿宴上。 “得知父亲此次是整寿,皇上特意下了恩旨允他休假回京,三日后就能回来了,他老人家以往常年呆在军中苦寂一人,最是喜欢热闹,所以窈儿你那日务必要到场。 对了,小花枝巷那个养病的表哥呢?他来不来?” 养成系祸水 第57节 虽说起初楚潇潇对那位表哥的身份,确起过些许疑心,可若他当真有鬼,那日趁她迷失林中,他那个黑面的贴身侍卫,就该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杀了,断不会带路引她回京,且眼见表妹在那宅子住了那么久,到底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所以楚潇潇也彻底压下了满腹腔的疑窦。 说到这个,尤妲窈面上露出些迷茫。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不会来吧…… 子润哥哥这几日又入谷养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都是随他心意的,未必就会在五日后赶回来,且他这人性格孤僻,脾气古怪,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怼人,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 楚潇潇倒也能够理解, “自小在药罐中泡大,为了活命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也怪可怜的,性子作怪些便也随他去吧。 且他那副内里亏空的身子,其实不来反而也是好事,想也知道那日必会来许多半大的孩子,哭闹不止吵闹不休的,若是万一有个什么冲撞,诱出心疾致使他当场犯病,反而不好……” 尤妲窈点了点头,先是道了句“表姐说得有理”,紧而又问了句, “表哥回京这事儿,你同舅父舅母说了么?” “之前我对他身份起疑,原是想要禀告父亲,请他老人家核实一番,可后来出了这么许多事儿,便一时忙忘了,现在想来,他既拿得出族徽,又这般古道热肠出手相助,想来一定是自家骨肉,我也就不担心了。 你之前特意吩咐过我,若族亲得知他回京的消息,免不得要上门探病叨扰,那位表哥又不喜欢应酬交际……我就一直没有说。” “不说是对的。舅父舅母与他十余年未见,虽心底记挂着他的病情,可现在提起来至多惆怅唏嘘几句。 可若得知表哥回京将养,必会怜他体弱处处照拂,两厢见了难免伤怀,且他那心疾已病入膏肓,至多还有一年阳寿……与其让舅父舅母在他离世那日哭恸伤悲,还不如一开始不知情得好。” 至多只有一年阳寿? 那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驾鹤西去? 楚潇潇虽只见过那表哥一次,话也未曾说过几句,提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到底受过人家侍卫迷林领路的恩惠,又觉得那张脸生得实在过分好看,只得扼腕叹息一番,“真真是天妒英才”,尤妲窈闻言也免不了神情一黯。 正要再道些闺中琐事…… 此时忠毅侯府的嬷嬷上前来,道寿宴将至,烦请楚潇潇移步去后厨再确认下菜色,尤妲窈眼见她庶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便也不好再叨扰,告别之后,扭身回往小花枝巷去了。 * 夜晚的山林在璀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肃穆,夜风不仅将所有枝桠都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苍鹰的啼叫与野兽的低吠远扬,在无尽的黑暗中,仿若有种神秘又恐怖的力量蛰伏已久,只待猎物入笼。 曲折狭小的山径尽头,传来吱呀作响的车咕噜声,两辆车架悠悠行驶而来,连同车夫与在旁御马护卫的小厮,约莫拢共只有六七个人,山路崎岖不平,碎石颇多,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冯”字木牌,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 车上坐着的,正是冯得才。 他虽才学平平,可之前因着与忠毅侯府的婚事,依旧很被族中耆老们看重,无论是钱财还是资源皆任他调遣,合族都盼着他青云直上之后,能扶植族亲兄弟,谁也未曾想得到,他竟昏头犯了错,被忠毅侯府嫡女退了婚,甚至连神武营的差事都丢了,还使出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彻底遭了忠毅侯府的厌弃。 树倒猢狲散。 以往冯得才得意时处事猖獗,现一蹶不振了,自是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冯家虽说家世不显,可族中不乏其他在朝中任职的子弟,若是受到此事波及,遭那护短的忠毅侯打压弹劾可如何是好?且若是他私放印子钱之事一旦被捅漏出来,只怕全族都要被连累,所以族中耆老经过商议,决定彻底与他撇清关系,甚至将此人名字都从族谱除名。 冯得才在处处碰壁,遭尽了冷眼嘲笑的情况下,明白这富贵繁华的京城是再也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下,只得收拾细软独自个儿回老家。 罢罢罢,功名利禄这辈子是宵想不上了,可好在多年来敛收了不少财物,也足够他安度余生,乐享晚年了。 冯得才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车架微微摇晃,正百无聊赖自我安慰着……蓦然,随着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在了原地,他眉头一蹙,提手撩起垂落的车帷,蹙着眉头问了句“怎么了?” 车夫并未说话,只睁大了眼睛惶惶望着前方的暗处,流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冯得才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侧起耳朵,只觉漆黑的古林深处有异样传来…… 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 然后那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刀剑摩擦激烈地碰撞着,在暗夜中甚至能看见四溅的火星,好似一场卷着风驰电掣而来的狂风暴雨,令人无法抵挡! 深夜的暗谧,让人根本分不清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 好似被千军万马包围,压根不可能有还手的余地。 “冤有头,债有主。 我等漏夜前来,只为取冯得才一人性命,其余闲杂人等,若想活命便速速离去!” 这世上舍命护主的忠仆少之又少,性命攸关之下,压根没有半分犹豫,立即作鸟兽散逃命去了。 在车前悠悠灯笼的烛光照射下,冯得才的面庞扭曲到了极致,他惊惶到眸光震动,脚底一软跌落在车架上。 得罪的人太多太杂,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只泪涕横流,将头磕得框框作响,“若我以往有何处得罪之处,烦请各位大爷开恩,饶小的一条性命,这车上的细软我可尽数不要,权当是我孝敬各位……” 现下求饶,却是迟了。 黑暗中人眼见那些奴仆小厮逃得差不多,是时候改动手了,打头的首领便微微扭头,冷声朝身侧的属下们吩咐。 “主上吩咐,莫让他死得太痛快。 那便扭断四肢,避开要害,戳几个不致命的血窟窿,再将其扔去秃鹫谷,让他眼铮铮看着自己被鸟兽啃食干净吧。” 第六十一章 赵府,书房。 两侧色梨花木高阁书架上,书册被分门别类竖立着,每一本都微微泛黄,册名旁大多都用小篆标着注解,可见它们都被主人翻阅过无数次,暖煦的阳光,透过长条形的床橼,洒在了摆满了笔墨纸砚的书桌上。 桌旁的男子面如冠玉,气质温润,身上着了件青色圆领长袍,正挽起袖袍在作画。 手腕翻转,蘸墨落笔,在纸上不疾不徐落下……一举一动间,尽显世家公子的矜贵。 画毕,笔停。 赵琅将指尖的狼毫轻放,搭在了书桌左侧的那方墨砚上,纸上墨迹未干,在光照下透着微微润泽。 那是副仕女图。 画上的女子杏腮桃脸,曲眉丰颊,一双眸子柔媚似水情丝缠绕,正含笑熠熠,垂手静立在五颜六色的万花丛中,合身的衣裙勾勒出她傲人的身姿,在逶迤在地的长裙的承托下,气质愈发绝尘。 灿过百花,耀如春华。 ……这对尤大娘子的思念之情,都快要溢出画纸了! 随伺的小厮,一眼认出画上之人,看向赵琅的眸光有些许复杂,终究忍不住开口劝道, “……公子,那尤大娘子近来又闹出许多事情,您还是莫要再与她粘连不清得好。 上次您相邀她于书斋一会,她不也没来么?害得您等了那么许久,想来也并未将您放在心上,您便莫要再念着她了……” 这些话显然很不得心,眼见赵琅眉间蹙起,眼风斜扫而来,小厮识相闭了嘴。 赵琅默了几息,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小厮,还是说服自己, “她之前从未失约过,唯只那次没来……且不是也解释了,是家中族亲乍然生病么?” 小厮咂舌, “公子竟还在为她开脱? 饶是情况特殊,可现在都过去半旬了,她若心中有您,早就再次相邀,将您在这儿吊着,又像什么话?且外头都传,她正与那冯得才粘连不清……” 这话怼得赵琅一窒,眉头愈发蹙深了几分。 话头一起,便再也止不住。 小厮是自小陪伺长大的心腹,早起陪读夜里磨墨,多年下来早已不止是主仆情谊,他实在是忍不住为自家公子鸣不平。 “小的只为公子委屈。您乃堂堂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举世无双的翩跹贵公子,想要娶谁家的姑娘娶不到?饶是尚公主都使得!却偏偏对那个尤家大娘上了心,她哪里配得上您?饶是没有那些污言秽语,她也不过就是个小官家的庶女,扔在京城的贵女圈中压根就没有一处是拔尖的,公子若只是单单怜惜她的际遇便也罢了,可若动了真心,那是大大不上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赵琅自己不觉,可小厮却觉得这尤家大娘蹊跷得很,指不定就是个发心不正的。 前阵子公子无论去哪儿,好似都能遇上她。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妙不可言的缘分,或不过就是居心叵测的安排罢了,这几次三番的,倒是终于勾得公子对她动心起念,可却又乍然失约,消失得无影无踪,莫不是在扳俏拿乔,耍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 想到这些,小厮只能苦口婆心劝了又劝。 “公子寒窗苦读多年,如今才终于高中,如愿入了翰林院当差,若想今后仕途顺畅,姻缘婚事上自然得斟酌再斟酌,仔细再仔细,就算公子不喜欢夫人给您安排的婚事,可也该另择一贤良淑德的高门贵女为妻才是,至于那尤大娘子,公子若只单单怜惜她遭人污蔑的际遇便也罢了,可若当真交付真心,想要与其长厢厮守,实在大大不合算。” 其实这些话就算旁人不说,赵琅自己心中也如明镜一般。 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万千学子中杀出重围,高中皇榜御马行街的探花郎,又岂是个被情绪左右,意气用事之人?权衡利弊,计较得失,是他最擅长之事。 可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千般的警醒,万般的省慎……也在那人的一颦一笑中逐渐消融。 以前他只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从来都不近女色,只觉得情情爱爱不过是求学路上的侵扰,与其在温香软玉中麻痹心神,倒不如埋首浩瀚书海中痴意求道……可如今看来却是错了,呆刻枯板的书本,哪里比得上佳人身上那芳馨的一抹香? 算起来,他与尤家大娘拢共见了不到十次,可心底却大有些相见恨晚之感。 许是因为二人同样都是庶出的长子,在后宅中有些相同的经历,所以有些自小成长中的龃龉隐痛,他甚至都不必说,无声中好像她都懂得,就像一朵解语花,萦柔馨香,无害芬芳。 她懂得他身为长子,自小就力争上游,出类拔萃,欲做族中子弟表率的决心。 也明白他仅是庶出,幼时就被庶母打压,兢兢业业,蛰伏隐忍的不易。 只要二人在一处,她眼中总是带着温热与倾慕,脉脉地望着他,言语不多,可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总能道出些能让他与之共鸣的剔透见地,端庄优雅,温柔娴静。 ……与传闻中那个丑闻缠身的祸水,浑然是两个人。 这些时日来,她的面容总是不时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心绪颇有些不宁。 可自持着世家公子的矜贵,及略带了些被世俗浸染的高高在上姿态,他再未主动联系过她,在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略微带了些暧昧旖旎的关系中,他倾向处于被动状态,借此探明在那个小女娘心中,他究竟处于何等位置。 可等啊等。 并未等来她的再次相邀。 却等来了她勾引未来表姐夫的艳闻? 人人都传她心术不正,不顾礼义廉耻,勾得未来表姐夫对她魂牵梦萦,不惜撕毁与青梅婚事,也要与她双宿双飞? 无疑于一道空中闷雷,当头劈下。 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在惊诧中,生出些莫名的得失心与胜负欲。 岂会如此? 她分明满颗心都扑在自己身上! 二人暗地里往来,瞒着家中族亲相会,一同赏花踏青,读书品画,言笑晏晏,温声欢言…… 放眼望去整个澧朝的所有男子中,若当真要有人与她传出些艳闻轶事,那也合该是他赵琅! 养成系祸水 第58节 关那冯得才何事?! 凭他也配? 也是经由此事,赵琅才惊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尤妲窈已不再是那个闲暇无聊时,可随意召唤来与他谈天解闷可有可无般的存在,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在他心中落了根,顺着血脉蔓延,浸魂入骨,再难分舍。 时不待人。 还未待他整理好激荡起的翻涌思绪,就又传来冯家带着人上尤府上门提亲的消息,听闻此事,他只觉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就好似心中有样放不下舍不了的珍贵之物,随时就要被人夺了去……幸好,幸好听说那尤老爷并未应允,婚约未能成立。 …… 哪怕只作为个旁观者,也能体会到传闻之离谱,过程之跌宕,结果之起伏。 想想那尤娘子身在其中,必然滋味只会更不好受。 这么一想,望着画纸上那张灿若芙蕖的面庞,赵琅只觉愈发不好受了。 想来此等危难时刻,若有人能陪伴在她身侧,温声抚慰上几句,她必会好受上许多,满腹腔的委屈也能有些倾泄之地吧?也罢,左右是他思念更甚,又何苦再端什么贵公子的架子?或在情爱中,适度卑微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在意呢。 “去小花枝巷,给尤娘子传信。 道我寻得几本上好的字帖相赠,邀她明日未时四刻于书斋一聚。” 未曾想到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公子竟还要与那尤大娘子往来。小厮诧然之下,并未立即行动,可赵琅斜乜了他一眼,语中透着十足十的坚决,“去!”眼见小厮不情愿起身朝外院走去,赵琅才收回眸光,伸出指腹,轻轻落在画纸上的女子面庞上。 这一夜如何辗转难眠,自不必说。 翌日。 赵琅早早起床,特地沐浴熏香,好好装扮了番,在京中的世家公子中,他容貌本就极出挑,否则也不会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称,只比平日里多在容貌上费了些许心思,由车架上踩着踏凳而下时,便有许多女郎驻足停立,暗暗投来爱慕的眸光。 还是那个二人相会的老地方。 未免有人打扰,赵琅依旧早早定下了三楼靠左侧的联排书室,又将那些按照尤妲窈口味而特意去购置的瓜果糕点,命人特意早早摆上来,置在了长条形的案桌只上,在书斋中随意挑了本杂谈札记,靠窗曲腿盘坐,静待佳人到来。 那本书册极其索然无味,而他的心思显然也浑然不在那书册上,只百无聊赖翻了几页……到了差不多未时三刻时,只听得门外传来一轻软的脚步,那声响朝着此间书室越走越近,他心尖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撩起衣袍腾然站起身来,朝门口抬眼望去…… “吱呀”一声。 木门由外而开,缝隙越开越大,一个戴着及腰帷帽的女子,软步踏入屋中。 外头自有仆婢谨慎将门关合上,荡起的微风将雪白柔软的纱幔吹得荡漾,女子望见赵琅的瞬间,先是身形一顿,然后抬起嫩白如葱的纤长指尖摘下帏帽显露出真身,正是他心心念念了半旬有余的尤家大娘。 乌发如墨,眉眼昳丽,眼睫浓密如乌羽,身姿窈窕,气韵清贵。 或许不想再惹人注目生出什么波澜,她只穿了身清淡的水绿色衣裙,却依旧难掩靡丽艳绝的姿容,在淡雅水绿色的承托下,清丽脱俗到好似幽谷春雨,带着些能尽涤万物的能量,一扫书斋中泛黄书册的陈旧朽然。 她眼睫微颤,抬眼望来,眸底似有氤氲水雾,轻幽的嗓音中,透着浓重的委屈与感慨。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第六十二章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那张如玉的面庞上,还带着些劫后余生,历尽苦难的惶然。 流言如虎,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这些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好似消瘦了。 亦憔悴了许多。 赵琅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怜惜。 若是可以,他真真想立即阔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可自小受的纲常伦理不允许他这样做,此刻他亦没有立场这么做。 眼见她嘴唇嗡动,神色为难,似是有话要说……赵琅心中了然,眸底暖热将她深望入眼底,率先温声道, “窈窈不必解释。 我非蠢笨之人,岂会被那些绯言绯语所蒙蔽?自始至终,我都信你。” 得了他这一句,佳人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此刻才终于松弛了些许。 她眸光盈盈,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浑然一副铭感五内的感激之状。 “若人人都如公子般深明大义,那小女此身便分明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尤妲窈都未曾想过赵琅会再想见她,所以收到相邀口信时,委实感到意外非常。 她当初怀揣着雄心壮志,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靠近他,可却从未想过能够真的拿下他, 这种绝望与颓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在二人相处时,一点一滴生出来的。 赵琅比萧勐要聪明千万倍,且更擅长掩饰真实情绪,她只能耐心性子靠近他,滴水穿石般缓缓图谋。 或许因她瞧着过于真诚,并非像刻意曲意奉承,渐渐他也愿打开些心扉,可大多时候,也仅是面上淡淡,并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热切,所以她便也放低了期待。 原以为她乍然失约,又闹出来与冯家那些传闻,赵琅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与她有何干系…… 可现在看来,却是未必。 虽说无论二人今后究竟会如何,至少现下赵琅相信她这份心,她确是真真感激。 又见赵琅翩翩将手掌往前一送,示意二人先坐下说话。 尤妲窈便暂且将手中帷帽置在一旁,隔着长条形的书桌,将裙摆收拢,坐在与他相对的矮椅上。 他是个有决断之人,此次特邀她前来,必是有有话要说,指不定就是要为二人这段暗伏交缠的关系,做个彻底的交代。 只是他并非莽撞的心急之人,先不疾不徐抬手执起茶壶倒茶,微弱淅沥的水声响起,他英俊的面庞,在氤氲腾腾的热气中变得模糊……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端起茶盏轻放在她身前。 尤妲窈不由心中生出些忐忑,由小花枝巷赶到坊室这一路,她确也觉得有些渴,于是端起盏子,先低头抿了一口。 她心里非常明白,时机已到。 是否能够成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所以依旧在他面前做出那副惯常柔弱的模样…… 心一横,道出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话语。 “其实今日前来,我亦有些心里话,想说与公子听。 我原是微末蒲柳,三生有幸才能识得如公子这般高洁如谪仙的人物,旁人乃至至亲都待我弃之敝履,公子却从未对我的品性疑过半分,不仅待我优礼有加,还曾出谋划策欲查清真相还我清白……这诸多种种,我铭刻在心,此生此世都不敢忘却! 可公子或也知晓,我许是这辈子犯了天煞孤星,命运多舛,连番遭难,哪怕只呆坐家中也总有是非寻上门来,现如今风声愈紧,我一举一动都被别有用心之人盯着,他们便是想要由我身上再寻出些错漏来嘲弄取乐,我声名已然毁绝,自是破罐子破摔,如今不过是腆然存活于世,却不得不为公子考虑……若哪日当真有人以我做筏,去恶意中伤污秽公子,那我便真真是罪孽深重……” 她略顿了顿,抬眼朝对面温文俊逸的男子望去。 眸光中充满不舍与伤痛,语气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所以公子,你我二人自今日起… 便了去前缘,莫要再见了。” 那个常徘徊在梦中的女子,现正坐在眼前。 由窗橼缝隙吹入几缕清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的纷乱,仅戴着银钗上的细碎流苏亦微微晃动,被阳光一照晃出些破碎的光耀。 她仪态极好,脊背挺直,很有些笔直韧竹风不可摧的风骨,可说这番话时,却眉间蹙蹙,垂下的眼睫微颤几下,只顾着用指尖摩挲着杯盏的边缘…… 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他。 赵琅想过无数种见面后的情景。 或是她焦急解释,或是她惶惶抱怨,又或时她默默垂泪诉说委屈……只“莫要再见”的这种说法,绝不在他的意料当中。 若再功利些,这自是对他最有益处的做法。 可奈何,他已舍不得再撂开手。 赵琅眸底暗暗翻涌,又迅速平息。 他并未表态,只将眸光静落在她身上, “必是窈窈恼我没有担当,所以才会这样说。” 勾引未来表姐夫一事,实是子虚乌有。 窈窈虽确与人两情相悦,暗中往来,私相授受。 可遍京城的百姓做梦都想不到,那人并非那个扶不上墙的冯得才,而实则是名满澧朝,赞誉天下的赵琅。 但凡赵琅当时能有些担当,可以勇敢站出来承认此事,并顺势而为表明心意,那她遭受的磨难与非议,至少能卸去一半。 可赵琅到底迟疑了,他的青云路才刚开始,眼看着前方就是康庄大道,又岂会因为儿女私情,让贤名美誉彻底毁于一旦。 她独自站在狂风暴雨中,而他就这么袖手旁观着,并未伸出援手递上一把油纸伞。 对此,赵琅到底是心有歉疚。 可这尤家大娘好似浑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瞪圆了眼睛,对他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我岂会恼公子,公子并未受我波及,我只感到万分庆幸。 且其实公子就算澄清,将你我之事揭露人前,也或是在做无用功,对我的诋毁并不会少一分,反而还会将自己拖下水,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话虽如此,可尤妲窈心中如明镜般,赵琅确是在权衡利弊。 可人性就是如此,她对赵琅有所保留另有所图,总不能指望他能全然交付掏心掏肺。 “公子绝不能扭曲我的用意。若是可以,我何尝不想一直陪在公子身侧? 可你也瞧见了,这世上无论哪个男人,但凡与我扯上丝毫关系,都会遭人非议,公子或还不知,外头甚至开始编排起我与文昌表哥…我委实不想再拖累旁人…” 赵琅眼如沉了寒玉,嗓音雨润清冷。 “窈窈也知,我并未那般顾忌流言之人,否则你我二人又岂会走到今日? ……现已初夏,不久就要入秋,届时浮云山上枫叶如画,五彩斑斓,窈窈可愿与我相伴同赏?” 赵琅这人便是如此。 养成系祸水 第59节 他鲜少将话说透,大多时候用文人墨客的腔调,拐弯抹角表达意愿,就像现在,分明是想要继续往来,还想见她,却要借着秋日里的枫叶抒发心意。 每当这种时候,尤妲窈都会甚为想念那个患病表哥直来直去的阴阳怪气。 虽说气人了些,但至少不必猜来猜去。 只是由这寥寥几句间,便可得知赵琅这是彻底咬了饵! 尤妲窈压抑住内心的欢心雀跃,薄唇微抿,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情,继续以退为进。 “再这样下去,总是不好。 公子风华正茂,想来家中正筹备着给你议亲,以公子品貌才学,无论想聘哪家名门闺秀都绝不在话下,可若传出你与个狐媚女子交往过密,议亲必定不畅……” 她定定神,语调轻浅,柔声细语道, “且眼见我那冤案已查出些眉目,父亲与舅母便已在给我相看人家了,待确凿证据到京城之日,或也就是我身披嫁衣之时。 说到底,公子与我原不相配,终究陌路,权当相交一场,各别两宽吧。” 忠毅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以他倾尽通府之力,也要势必要查出蛛丝马迹的决心来看,为尤妲窈平反洗冤,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提前操持,为她事先相看郎君,亦在情理之中。 可赵琅将此番话听下来,却格外被她最后一句刺伤。 虽说是他在危难时刻选择明哲保身,可若是对方率先舍弃,却又觉得委实难以接受。 所以这些时日来的温情缱绻又算什么呢?莫非她当真从未想过与自己有以后? 不甘,不舍齐齐涌上心头。 有些深压心中已久的话,再也藏不住,势如破竹般,顺着喉嗓脱口而出。 “是形同陌路,还是并肩同行,怎可皆由窈窈一人说了算?” 女郎显然未曾想到他会这般执着,听得这句,整个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或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讶然的眸光中隐约带着些期待,终于朝他抬眼望来。 也曾疑心过她是刻意接近。 亦曾猜测过她是存心设局。 但那又何妨。 赵琅心甘情愿是自己沉寂其中,也不愿看着她今后在他人臂膀中含羞浅笑。 “你我之间已互生情意,绝非轻易可以断绝。 窈窈若是另嫁旁人,就不怕这世上多出一对怨偶? ……你今日回府之后,便奉告族亲长辈,让他们莫要再去相看别的门户,我赵琅不日便上门提亲。” 终于得了赵琅这句准话! 不枉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 尤妲窈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高兴太早。 毕竟一切没有落定之前,随时都会有变数,想想那萧勐不就是如此么? 且还有桩格外要紧的,赵琅并未说清楚道明白。 她垂落在膝上的指尖,紧攥垂落的裙摆,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那公子是欲明媒正娶许我为妻, 还是抬我入门,屈居为……妾?” 空气骤停,落针可闻。 原以为那么语焉不详的说法,窈窈理应会明白。 可却没想到她竟会直接挑明,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 赵琅脸上极少见的,显露出些尴尬神情,可也只是转瞬即逝,并未让她坐立难安太久,他很快给出答案,面色坦然,就像陈述一个标准答案。 “恐只能委屈你为妾。” 望见她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甚至眸光中有泪光闪烁,好似下一秒就要垂下来泪来,赵琅心中终是不忍,他耐着性子温声解释。 “窈窈,我愿排除万难,力排众议去求得父母首肯允你入门,可你也知,如我赵家此等世家大族心中,门阀阶层观念早就根深蒂固,不会轻易动摇…… 其实做我赵琅之妻也非益事,上要应对嫡母,下要收服族弟,通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也不舍你去吃那样的苦…… 为妻也好,做妾也罢,于我心中仅是称呼不同,最要紧的,是你我二人能长厢厮守在一起。 窈窈,今后凭妻是谁,左右我心中只容得下你一人,如此说,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都是在为自己的懦弱寻说辞罢了。 在他软绵温吞的话语中,尤妲窈的思绪不禁越飘越远,脑中又浮现出子润哥哥早前说过的那句“赵琅或没有决断,只能纳你为妾”。 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其实说到底,尤妲窈一心攀附高门,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目的:报复刘顺良。 是妻还是妾,于她来说并不是最紧要的。 可就赵琅现下这瞻前顾后的态度来看,他岂会为个区区妾室,就费尽心机去将刘顺良拉下马? 今日他已然对她动情,尚且不敢与家族彻底撕破脸,让她做妻。 明日政局动荡,需要结盟拉派时,指不定就会要她放下往日恩怨,与刘顺良去同流合污。 光是这么想想,都能让尤妲窈呕出一口血来! 她对赵琅再没有了指望,心也一点点凉了个透彻。 胸腔起伏,深深吁了口气,再抬眼时,只有一片冷清与沉静。 “公子必有自己的考量,我都省得。 可若让我做妾,恕我实难从命。” 她凄然笑笑。 “原以为公子能够懂我。毕竟你我都是庶出,想来都曾因出身在后宅遭受过不少搓磨,既如此,我岂会甘愿当妾做小,今后让自己的孩儿重走旧路?对于此事我心如磐石不可转圜,公子也莫要再劝,其实缘起就会有缘灭,我微末浮萍之身,不值当公子为我留恋,就当作是萍水相逢一场罢…… 眼看天色不早,我便先回去了,告辞。” 尤妲窈施施然起身,拿起置在一旁的帷帽戴上,扭身就朝房门外轻步离去,待赵琅回过神来时,屋内早就没有了佳人的倩影。 赵琅知她性情刚烈,但浑然没想到她竟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都不哭嚷着道几声屈,竟就这么决绝走了? 他懊悔万分,立马就起身追了出去,眼见她头也不回,快步下了楼梯,他焦躁得额间都沁出了密汗…… 三步并作两步,终是再书斋门口追上了她。 赵琅急急上前,一面伸出手想去拽住她的手腕,一面急得犹如热锅蚂蚁般慌乱解释, “窈窈,你听我说,我绝非……” 可就在即将触到她衣角的瞬间…… 一个男人乍然出现,挡在中间,伸臂将二人完全隔离开来。 此人衣着华贵,身形高阔,相貌俊朗,眉眼间与那彪悍善武的楚丰强有几分相似,正是忠毅侯府的嫡长子楚文昌。 文官在武将面前,单单只论气场,便被压了整整半头。 楚文昌沉着眼,眸光中透着十足的警惕,他先是将赵琅由上到下扫射了一遍,而后微微偏头,朝已经上了车架的尤妲窈温声道。 “今日下职得早,听说表妹在此书斋,便想着正好顺路来接你回家。 倒是来得正巧,表妹好似……遇上了麻烦?” 轻柔的嗓音,越过垂落的车帷,传入站在车外的两个男人耳中。 “并未,文昌哥哥误会了。 眼看要到晚膳时分,咱们快往回赶吧。” 得了这一句,楚文昌身上那股逞凶斗狠的劲儿才消解了些,可依旧不妨碍他眼周骤紧,给了赵琅一个无声的警告,他拂袖转身,踩着踏凳上了尤妲窈的那辆车架。 方才在外头还欲大动干戈,现入了此窄仄的空间中,楚文昌却瞬间气焰全消,在佳人面前谨守着规矩,轻手轻脚在她身侧坐定。 遍京城的子弟楚文昌几乎全都认得,方才他一眼就认出,追着表妹出书斋的人,便是那赞誉颇多,备受瞩目的赵琅,又在撩起车帷入内时,回首窥见赵琅脸上沮丧怏怏的神态,便更明白二人之间并不简单。 车轱辘转了起来,与青石板路摩擦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坐在车内之人的身形也随之微微晃动。 楚文昌不禁开始揣度二人之间的关系,越想越觉得沮丧,心中生出些如临大敌的失措,思绪也开始纷乱无序。 他水深火热煎熬了片刻,终是没能忍住,用足够温和的口吻,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表妹好似与那赵琅,颇为相熟?” 哪知她竟扭过头来,冲他嫣然一笑,眸中透着十足的大方与坦诚。 “嗯,我与赵琅在书斋偶然见过几次,颇有些投契,后来便渐渐熟稔了。”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表妹回答得也坦荡,反而愈发让楚文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心中失落更甚。 他又能如何? 唾骂那赵琅居心叵测? 还是指责表妹行为不端? 以楚文昌的立场,好像无论说些什么都不太妥当,唯有以兄长之姿,虚虚指点几句。 “表妹可要当心,这世上多得是道貌岸然之人,你切莫要因见了几面,言语间投契几分,便轻易交了心,否则今后悔之晚矣。” 表妹眨了眨眼,端得是一片纯然无辜,嘴中道出的话却足以石破天惊。 “可文昌哥哥,若是窈儿主动的呢? 若是我主动接近赵琅,想方设法投其所好,勾得他对我魂牵梦萦,久久不能忘怀,使得他百爪挠心,欲娶我入门呢?” “若是如此,文昌哥哥会不会也同那些人一样,唾骂窈儿一声狐媚?” 第六十三章 “若是如此,文昌哥哥会不会也同那些人一样,唾骂窈儿一声狐媚?” 养成系祸水 第60节 谨守男女大防,是自小就刻在每个澧朝人骨子里的,楚文昌自然也不例外。 忠毅候府家大业大,楚毛两家也有许多沾亲带故的亲戚,他常参加宴饮酒席,与那些表姐堂妹们往来,通常也只是长辈们在场时,他言语才会略多些,否则是向来谨守规矩,从来都不往女孩儿堆里凑的。 可在楚文昌心中,窈儿表妹到底不一样些。 她历经磨难,孤苦无依,沾着表亲的关系寄住在府上,两次三番被人所害,自然是要多加照拂,饶是如此,两个还未成亲的孤男寡女,同乘一辆车架,于他看来,也已经是无比亲密之事。 至于表妹口中的“主动接近,投其所好”,简直就是大大超出他所理解的男女界限。 听了她这番话,他瞬间瞠目结舌,整个人都被震得呆了呆,下意识却是不信。 “……表妹至多与他谈论谈论诗书,品鉴品鉴画作…理应…算不上勾诱,也不能说是狐媚。 且女儿家矜贵高洁,总不至于…去给自己去找郎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曾想文昌表哥却还不信。 或许由心底爱慕一个人便是这样吧,总是觉得那人是天下最最良善之人,饶是坏事做尽,心中却还是忍不住要给那人找借口。 尤妲窈只抿唇一笑,孩子般微微歪头,打破了他的幻想。 “怎么不至于呢? 文昌哥哥,我确是在给自己寻郎婿啊。” “其实不瞒文昌哥哥,我这婚事一日不落定,我便心慌一日。与其在家呆坐,等着嫡母将我随便打发硬塞给个破落门户,还不如主动出击,尝试着去接触接触其他的郎君,我瞧着那赵琅便很好啊!此人相貌出众才华斐然,遍京城的女娘就没有不想嫁给他的,幸在他还未娶我也未嫁……所以我就使了些伎俩与手段,主动争取了一番。 如此,表哥不会觉得窈儿很丢人吧?” 楚文昌闻言只觉头都要炸了。 澧朝民风保守,就算女娘向爱慕的郎君表达好感,大多只会眉目传情。 在一抬眼一转眸间,脉脉含羞注视,溢出个梨涡浅笑来表明心意,再进一步,或也只会写些暗含纯情,以景喻情的诗句,若在窄笺上传情。 而表妹口中的主动争取,刻意亲近,他更是从未在任何女娘嘴中听说过。 那她究竟主动到了何种地步? 总不至于到宽衣解带,已经耳鬓厮磨过了吧?! 可那些猜测与腹诽,在对上那双澄静磊落的眸光时,瞬间烟消云散。 楚文昌不禁开始责怪自己。 旁人对表妹有异样的眼光也就罢了,可自己怎么能这么看待她呢? 可嫉妒与占有欲齐齐袭来,几乎要将楚文昌湮灭殆尽。 他非常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面对她这般推心置腹,就好像一拳打在石头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一路无话。 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小花枝巷子。 “文昌哥哥,烦请代窈儿向舅父舅母问安。 我这就先回去了。” 车辆顿停,尤妲窈微微欠身,先行告别,撩起车帷踩着踏凳下了车,她缓步踏上石阶,前脚差不多就要踏入门中,却听得身后传来阵脚步声,扭头望回望,发现竟是楚文昌追了上来…… 因为步伐迈得大,他呼吸有些微急促, “表妹可是特意说这些给我听的?” 楚文昌咋摸出今日尤妲窈有些不对劲,她一反常态,压根就看不出来半分初入忠毅候府时,那个不让小厮近身的青涩小女娘的影子,而是接二连三道出些放浪形骸之言……他确是个迟钝的呆子,直到现在才彻底回过味来。 “表妹方才说,婚事不定所以心中不安,所以才去与赵琅相交。 可那赵琅虽说有些才学,看着花团锦簇,可他族中压根就没有什么依仗,想来今后家中的爵位也只会落到他嫡母所生的胞弟头上,与他没有什么干系,再者他出身陇西大族,今后指不定就要回老家盘踞守业,你就算跟了他,也要与京城的姑母分离,在陇西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了都没处诉苦……” “……与其嫁给赵琅去陇西,不如嫁给我! 我知表妹你忧心婚事,才会如此钻营奔走,可表妹务必要明白,你在这世间并非无处可去,只要我忠毅候府在一日,它就是你毕生的依仗……我对表妹的情意,想必你也明白,我是浑然不在乎外头传得那些污言秽语的,且也是真心实意对你,你与其嫁给旁人,不如当真就嫁给我,咱们一家子骨肉,难道我还会让你受委屈不成?” 这番求娶实在太过真情实感,夕阳的余晖下,将楚文昌的面容映照得愈发红,眸光温热赤诚,切切望着她,恨不得能立刻得到回应。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站在院内墙根阴影处的男子,亦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其难耐地,缓缓将指间种水绝佳的碧玉翡翠转了转。 短暂沉默之后,门外终于传来了女娘清冽如泉的声音。 “……文昌哥哥既知我是特意说那些话给你听,又何苦再提起求娶之事?” 可若不争取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呢? 知道她是故意激他,用方才那些话来劝退他,他都懂得,可饶是如此又如何,哪怕是为了今后自己不后悔,也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奋力搏一搏的啊。 楚文昌听出她中的婉拒,眼中的热切微滞了滞,略微落寞道, “表妹欲嫁给赵琅,却不想要我。 可是因为我品貌才学俱不如他?” “自然不是! 我之所以不能嫁给文昌哥哥,只因在我心底早已将你当作了至亲胞兄,心中只有尊重敬仰,又岂能再结秦晋之好?文昌哥哥绝不能因为我,而如此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如他人,其实在我心中,他赵琅委实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皮相好几分的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又岂能与文昌哥哥相提并论?” 这些话落在耳中,让楚文昌到底好受了些。 他不是什么纠缠不休之人,眼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表妹依旧不为所动,想来确实也是对他无心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表妹并没有将话说透。 先将是否有情意放在一边,就算二人彼此有心,可首当其冲要过的,便是母亲毛酝娘那一关,作为个沾亲带故的外甥女,母亲自然是处处帮扶,可若将身份转换成儿媳,她老人家只怕是心中并不会乐意,母亲曾说过心目中理想的儿媳人选,提得最多的便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比起今后内宅一地鸡毛,龃龉不断,现在或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楚文昌深呼吸一口,真正打心底里接受了二人现在的结局。 他努力打起些精神来,将脊背挺了挺,将方才的颓态收了收, “表妹这么说,我便明白你并未将我当外人看。 也好,左右我还是你兄长,今后你无论嫁给谁,若你今后的夫郎欺负你,你只管来忠毅候府,我必为你出头解气!” 尤妲窈眼见他放下心结,也是抿唇一笑,点头轻嗯了一声。 以往楚文昌常常特意关照,而她总是避之不及,原本改亲厚的关系,在拉扯中反而生分了不少,现在尽数都摊开来说清楚,彼此相处起来,气氛反而轻松了许多。 楚文昌拱了拱手道别,扭身就踏下石阶,上了停靠在府前的车架,直到它驶过转角处再也看不见,尤妲窈才收回眸光,提起裙摆,抬脚跨过门槛。 才入门中,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前方,许久不见的男人。 他着了身清爽的浅色长袍,衣料极好,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流光溢彩的光芒,玉带束腰,显得身姿挺拔,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站在庭院中,自有种悬崖孤松的气韵。 尤妲窈委实惊喜到了,她眸光锃然放亮,如只欢快的雀儿般迎了上去,甜甜唤了声, “子润哥哥!” 几息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光亮微黯了黯。 破天荒头一次,并没有率先关切他的病情,而是将嘴一瘪,略带了几分垂头丧气道, “子润哥哥,你对我悉心教导,还请了那么多嬷嬷来雕磨我,可我却好像将一切都搞砸了。 那萧勐娶不了我,赵琅也只能纳我为妾……所有的结果竟当真与你料想得分毫不差……” 李淮泽闻言,眉峰一挑,眸中奚落尽显,只平静淡道。 “哦,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么? 凭你那点子三脚猫的功夫,莫非还以为当真能惑得他们失了心智?迷得他们连钱权功利都不要?” 果然这人一开口,就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可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让人反驳不了的事实。 尤妲窈沉默,愈发觉得颓败,有种山穷水尽的迷茫。 李淮泽见她如此,只清了清嗓子,下巴朝大门外微扬了扬,言语中尽是狭促, “呐,你并非全无出路。 不还有那楚文昌么?他愿娶你,甘之如饴。” 尤妲窈眼见他听了墙角,还要以此来调侃,着实有几分生气,只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朝男人道, “现如今就算要嫁,我也偏不嫁给文昌哥哥。 不如就嫁给你,一辈子赖在这小花枝巷不走,以后当个多金鳏寡,至少也有个去处!” 李淮泽哑然失笑,并未计较她欲咒他早亡的冒犯,反而倾身贴近,言语中带着暧昧缱绻,语调微微上扬,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窈儿一直对我存了这样的心思……” 第六十四章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窈窈对我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不是么? 若说相貌,表哥实乃尤妲窈见过的男子中之最,在加上自带几分不知死活的狂悖,凭这种诡谲凛然的气质,便能吸引许多小女娘的青睐,再说才学,表哥虽说并未参加过科考,可由院中那些堆山码海的古籍,及他常对实事常发表些毒辣见解来看,再加上自小四处就诊,博闻强记,才华未必就在那赵琅之下。 且考虑到他父母俱亡,也不必伺候难缠的婆婆,又即将撒手人寰…… 若不是为了复仇。 若再心大些,不去想他曾经是如何喜好风月,乱搞男女关系……尤妲窈说不定早就将子润哥哥纳入攻略名单当中了。 可现在,她只伸出嫩白如葱的指尖,将他倾近的胸膛往外推了推,无甚好声好气道, “是存了心思。 存了觊觎你这万贯家财的心思。 存了想要坐享其成的心思。” 或是方才听见她拒婚拒得干脆,心情莫名有些好。 养成系祸水 第61节 李淮泽甚至有心想要调笑几句,云淡风清接过她的话头来, “图财是对的,且我最擅疏财解烦。 你若做了我的人,必富极无边,贵气凌云,锦衣华服,驱奴唤婢,皆不在话下。” 这牛都要吹到天上去了。 富也罢了,贵从何而来? 一个寻常商户子弟的妻子罢了,论贵,只怕连赵琅的妾室都不如。 且尤妲窈在意的哪里只是钱财,那些不过就是赌气话罢了。 她也并未将他吹出来的牛皮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 “子润哥哥莫要玩笑了,还是帮我想想辙,应该如何是好。 现如今我两头都没有了着落,也只能待几日后参加舅父寿宴,看看届时身后有人问津了。” 李淮泽见她不接茬,只挑眉说了句慌什么,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指不定他二人哪日就要同时上门,欲要娶你为妻呢?” 尤妲窈只觉他愈发不着边际,幽幽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里,怎么就没有一桩事是顺心的呢?如今唯一的解困之路,便是精心准备,期盼着在舅父寿宴上出头了,想到这个,她又不禁扭头问站在身侧的男人。 “舅父四十整寿,子润哥哥总是要去的吧?” 李淮泽眉峰微挑,满脸不可一世, “我若去了,只怕整个忠毅候府都要围着我转,寿星公也不得自在。 去了也是添乱,便罢了吧。” 可不是么? 这京城蛮地的爵公勋贵,试问哪个能有这样的脸面,能让当今圣上亲临寿宴?若真到了场,只怕所有人都要手忙脚乱,首先就是会俯首磕头跪了一地,再者就是四处调派人手护卫,以免天子在自家府上遇刺,感到脸上有光莫大荣宠的同时,也是一直提着心尖,还要处处照应皇上吃食……寿宴倒是会热闹,只不过也失了本心了。 尤妲窈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她只当表哥不耐得去参加,嘴中开始胡诌罢了,以前或许还会反驳几句,现在不自觉中早就习惯了他如此做派,眼见他红光满面,面色并无异样,想来这些时日来休养得很好,便也没有张嘴问他病情,只开始操心起自己来。 “以往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合,原想着若子润哥哥能与我同去,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饶是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人同我商量商量,只是寿宴吵闹,人杂嘴喧,确实不利于表哥养病,我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便是……” 说起这个,李淮泽收起些混不吝的,忽然正色起来, “你那日去赴宴,或许确会发生些状况外之事。 切记将那把匕首带上,若当真受到什么冒犯,按照之前我教你的,直接朝要害狠刺过去便是。” 尤妲窈纳罕地望他一眼,只觉得这份严肃来得有些莫名,只哭笑不得道, “表哥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是去忠毅候府赴宴,又不是去战场杀敌。 就算我现在名声不好,可好歹也是寿星公的外甥女,那日来贺寿宾客大多都是些有头有脸之人,总不至于刻意来找我的茬吧? 至多用异样的眼光斜上两眼,嘴上奚落几句罢了,必然不会真的闹开,让场面下不来台……实在遇上几个过分的,我躲着点走便是,何至于用上匕首见血?” 李淮泽也不明说,只神色高深莫测,语焉不详。 “觥筹交错的交际场,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随身带把匕首,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这人鲜少如此不依不饶,尤妲窈不耐得听他絮叨,只得答应了下来,又是一番照例的嘘寒问暖,她便忙着去后厨准备膳食,过问熬药等琐事去了。 * * 刘顺良这两个月以来,在京城确实是炙手可热,不仅常被摄政王请做坐上宾,还被陛下御笔,以一榜的成绩,钦点入了只有三甲才能入的翰林院。 一时间,风头无两。 锦上添花是常事,刘府拜帖不断,上门送礼之人都快要将门槛踏破。 户部尚书眼见他如此势头,自然也想要将之前谈定好的婚事落定,短短时间之内,就交换庚贴,过了三书六礼。 可到了最关键节点。 眼见婚期都定了……尚书府却提前命人送了个试婚婢女来。 在自家女儿过门之前,未免那郎婿是个床事不济塌上不举的,事先遣个婢女过去试试深浅,这在高门大户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谁知偏偏就是这处出了岔子。 原是一夜就能验出来的事情,谁知那婢女去了整整三日却还未回。 此时刘府正房,那试婚婢女肩头光洁,虚虚拢着衣裳护在胸前,伸出指尖撩起垂落的床幔,伸出脚掌就要下地穿鞋,面色表情可以说是极其不耐烦。 “刘公子今日推疲累,明日又道没有心思,又是嫌奴家没有滋味,又是说没有花样……现下补药也吃了,艳衣浓妆也画了,翻来覆去浪费了三四日的功夫,却还是这般,奴家也是无法,总该回尚书府去复命了。” 刘顺良忙不迭生出个头来,就要伸手欲想将她再拉回来, “娘子莫着急,再容我试试! 待我歇上两个时辰缓缓,指不定就行了呢!” 哪里拦得住? 当下就被那试婚婢女甩开了手,推回了塌上。 “刘公子也不必再白费功夫。 都缓了这么几日了,莫非延两个时辰就能成事了?总不能公子不行一日,奴婢便在此耽误一日吧?” 试婚婢女一般都知晓床事,衷心耿耿的家生子,高门大户出来的,气势也足得很,当下就穿好了衣裳,头也不回往尚书府去了。 人一走,刘顺良彻底发了狂,双眼被气到肿胀发红,一把就将轻纱床帷扯了下来,将床板锤得哐哐响。 春风得意又如何? 势如破竹又怎样? 若是不能在塌上逞威风,那做男人的乐趣便少了一半! 他现在仕途顺遂,就只差门满意的婚事,可若是因为此事,就做不成尚书府的女婿,那无疑于错失了今后在官场上的助力! 更莫提这门婚事若是黄了,旁人定会探究其间的缘由……那若是他的隐疾,被那些内宅妇人知晓了传扬出去,那还会有哪家豪门会将女儿嫁给自己? 如此下去不行。 务必要再想想辙才行。 * * 对于几日后忠毅候府的寿宴,不仅仅尤妲窈自个儿,府中聘请来的各个嬷嬷也格外将其放在心上,毕竟在她们心中,已早就视她为精心教导的关门弟子,关在宅中操练许久,为的就是寻到时机粉墨登场。 衣裳钗镮。 待客礼仪。 规矩仪态。 甚至连说话的声调……诸多种种细枝末节,都在嬷嬷们的雕琢下,一点点修正到近乎完美。 而李淮泽大多时候,都只在院中沏一壶茶,坐在贵妃椅上浅吮几口,就如个闲情逸致的看客,瞧着她被嬷嬷们翻来覆去得摆弄,偶尔心情好了,时不时出言指点几句,悠然自得极了,又将那见礼的动作练了数遍,终是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好不容易得片刻休息,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将壶中的茶,往喉中倒灌了整整五大碗…… 对面的李淮泽余光扫到这幕,缓摇了摇头,不禁唏嘘一句, “这可是顶级的黄山毛峰,一年仅得一斤的贡品,就被你这般牛饮,委实暴殄天物。” 尤妲窈略带疑惑望了望碗中的茶水,只觉喝着好似是比寻常茶叶好些,心中却又觉得蹊跷, “即是贡品,表哥又是如何得来的?” 李淮泽半躺在贵妃椅上,正在聚精会神看指尖的珍稀古籍,闻言甚至连眼眸都未抬,下意识答了句, “自是徽州巡抚孝敬的。 香气优雅,叶底均齐,倒确比往年喝着爽口些……” 尤妲窈心中疑惑更甚,恍然望向这被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民宅小院,瞬间满腹腔的疑窦都涌了上来,她越想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干脆起身,伸手一把将那人的书取了过来,一脸凝重问道, “贡品是要送入宫,给那些达官贵人享用的。 那徽州巡抚可是当朝一品要员,凭何要用这些稀罕物来孝敬给你? 莫非你是皇上不成?” 第六十五章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李淮泽呆楞在当场,一时间没能缓过味儿来。 毕竟这辈子还无人如此狗胆包天,敢从自己手中夺书,这若换作是哪个宫婢,只怕立时就被拖出去砍了,他倏忽望向眼前发问的女子,只觉有几分怔然。 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她对自己的态度,早就由刚开始的小心翼翼,转为恭敬,直到现在愈发亲呢。 不过他并不反感,反而由这种冒犯中,咂摸出些许享受的滋味来。 他长臂伸展了个懒腰,微打了哈欠,又慵懒着将臂膀枕在脖下,瞧着很有些不知愁苦贵公子的闲适,眼尾一挑,带了几分混不吝道。 “你既猜中了,那朕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便就是那金銮殿上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 这人胡说八道惯了,尤妲窈经常只当他是在吹牛说大话,可今日却见他颇有几分煞有其事,心中生出了些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脑子微转了转,又撇了他一眼狐疑道。 “子润哥哥若真是皇帝,那怎么不立马下道圣旨,将那刘顺良薅官下狱,大卸八块?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为我平反,又为何要看着我这般费劲八拉去攀附高门?” 李淮泽由那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单手支着头颅正对着她,隐去当初想要作壁上观的念头,只唏嘘道。 “这可委实怪不得朕,朕就算是皇帝,可没有证据总不能平白无故杀人。 ……那日在林中朕虽亲眼目睹那厮行凶,可奈何朕是秘密出宫处理要事,不能被旁人知晓的,不过你放心,朕向来明公正气,虽面上暂且不能将他绳之以法,可私下已提前让他偿付出代价了。” 养成系祸水 第62节 这连番的推诿,倒显得愈发像是发梦呓语。 尤妲窈望天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确实蠢笨,恍惚间居然还将他的虚言信以为真,她把那本书册放下,又将那顶级的黄山毛峰灌下去一杯…… 也不再想探究这茶叶是从何而来了,毕竟表哥之前提起过,因着当今皇上喜好木工,在宫中大兴土木,连带着他这个木材商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他与那些高官贵胄颇有些交情,指不定就是从什么旁门左道收来的。 她润了润喉嗓,这才耷拉着眉眼望他一眼。 “……有了确凿证据便也用不上劳什子皇帝,舅父早就为我做主了。 以往只以为表哥有心疾,哪知还犯有癔症?只是表哥还需当心些,这京中密探暗卫颇多,你这一口一个朕的说得倒是顺口,若是泄漏出去,那便是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淮泽也不执着解释,只浑不在意笑笑,甚至调侃起来。 “左右窈儿觉得我时日不多。 能猖狂一日便猖狂一日吧。” 这便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了。 偏偏女子最容易心软,尤妲窈每每想到他那病,心中不由便伸出些怜惜来,她将语气放轻柔些,好声好气道, “我盼表哥长寿无极还来不及,又岂会觉得你时日不多呢?” “表哥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瞧这园中一片生机,植株茂密蓬勃,理应觉得万事可期才是……表哥之前不是说想吃鱼?不如我今日做道鱼脍,将鱼腹切成薄薄一片,用酸菜锅子小火煨着,在滚烫的汁水中过一道,鲜香可口,好吃极了!” 李淮泽暗吞了口唾沫,他抛开诸多的繁杂政事,远离诡谲朝堂,不就是想要在此处做个不让谁仰望的富贵闲公子,在人间烟火中,饱一饱口腹之欲么。 “单单吃鱼片多腻?再去采摘些时令蔬菜来,往锅子里一涮,清爽又解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就按子润哥哥说的办。” 日子就在这种岁月静好的闲适中消磨着。 接连好几日,李淮泽都未回宫,除却嬷嬷们的上课时间以外,二人时时都在一起。 他执笔写字,她便在旁红袖添香磨墨。 他若晨起练功,她便在旁飞踏练舞。 对弈,弹琴,赏花,对饮…… 二人面上虽是表亲关系,嘴上称呼也都未改,可在满屋子的仆婢们看来,除却晚上没有同塌而眠以外,俨然就是对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民间夫妻,偶尔听得他们因些无关紧要之事拌嘴争辩,个个也都只抿嘴偷笑。 皇上冷清冷性,宫中一个嫔妃也无,京中贵女人人都争奇斗艳,想要赢得青睐爬上龙床,谁能想得到他竟在宫外,对身处舆论中的尤大娘子上了心呢?在此伺候的都是宫中老人,最擅揣摩圣心,虽说现在皇上隐瞒着身份,还未发话给尤大姑娘个去处,可显然她的造化不止在于这一小片天地当中。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若是尤大姑娘哪日当真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那仆随主贵,宅子中伺候的众人都要升发,所以她们伺候时不敢丝毫怠慢,且言语间也是明里暗里撮合,那尤姑娘好似还是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可主上却好似被哄得很熨贴,赏赐不断,通府都其乐融融。 终是到了寿诞这日。 尤妲窈不敢怠慢,一大早就起床,沐浴熏香,梳发装扮,在嬷嬷们的打点下穿戴整齐,对着镜中一照,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于是先去了正院。 不知何时开始,她好似万事都习惯先向表哥讨个主意。 今日亦不例外。 她提起飘逸的裙摆,在男人身前左右微转了转, “子润哥哥,我如此装扮,可还行?” 李淮泽刚用完早膳,照例在喝杯茶水醒神,闻言抬眼望去,望见她的瞬间,微微有片刻怔愣…… 犹记得二人头次在林中相见,她那样狼狈落魄,生涩稚嫩,饶是那张面庞有几分好颜色,也被眸底的惊惶无望而显得暗淡无光,怯懦的性子中又有几分桀骜孤僻,像只喂不熟的幼狼。 可现在或是得了忠毅候府的庇护,又经过他的精心调*教,那身贫瘠枯萎的骨肉,在关心偏爱中,逐渐焕发了新的蓬勃生气,懂得隐藏棱角,处事愈发从容,俨然像是换了个芯子,好似涅槃重生的凤凰。 这种变化无关外貌,而是心志的磨砺,在这连日来,由礼乐诗书浸润出来的。 谁能想得到之前说话都低沉的女子,现如今能与他言之有物,论古谈今呢? 木不琢,不成器。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目前为止最得意的杰作。 李淮泽极少夸赞人,此刻却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 “不错,好看。”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身前的女子心中好似更加有底了,神情松弛了不少…… 到底还是只娇养的家雀,没有见识过外头广阔的天地,未在望族云集的名利场锻炼过,今日忠毅候场面再大,终究也只算得上是权臣私宴,她就不安成这样,那今后若是去京中闺秀都参与的簪花宴呢?又或是碰上宫中的中秋宴,祭祀大典呢?她岂不是更要乱了阵脚? 这么想想又觉得她可怜。 但凡是个官家女子,到了年纪以后,都会由家中主母引领着出席此等场面,一来为了过了及笄之年好相看郎君,二来经营几个闺中好友,今后在内妇圈好抱团取暖,三来宴会上吃喝糕饮都怠慢不得,她们从旁瞧着,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其中的规矩忌讳,也好为了以后掌家持府做准备…… 可她偏偏是个不被待见的庶长女,无人支应提点,只能如个无头苍蝇般自己去闯荡……正在李淮泽难得想要多说几句,安抚安抚一番时,只见她攥了攥绣拳,眸光刚毅,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子润哥哥都说好看,那便妥了! 那萧勐与赵琅不愿娶我为妻也没什么,这京城还有成百上千的郎君等着我! 我今日必要好好表现,争取再扑个品德俱全的郎子,子润哥哥,我这便去了,你在家中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番豪言壮志,委实是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李淮泽被震得语窒一番,只哑然笑了笑,倒也不好太扫她的兴。 他确是有些不放心的,这种感觉来得异样,有种长辈的慈爱与担忧夹杂在其中,就好似是自己生养出了个懵懂无知的女儿,现要奔赴无烟的战场。 他蹙着眉间,谆谆嘱咐, “待会儿有你消受的,今日便先将你那狐媚大计暂且放放罢。 谨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嘴上口号虽喊得响,可尤妲窈心中明白,此等重要场合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就算有心捣鼓些无伤大雅的媚术手段,大约也是施展不开的。 且今日到底是舅父寿宴,不是她该动歪心思的地方,否则若是当真闹得下不来台,岂非辜负舅父舅母对她的此番看护? “窈儿晓得。 子润哥哥便放心吧。” 说完这句,尤妲窈便带着何嬷嬷与阿红,乘上车架往蓼葭巷去了。 当今澧朝,武官比文官要更加谨言慎行。 毕竟以往常有武将脑子拎不清,仗着些赫赫军功,就桀骜不驯不听调令,轻者拥兵自重,重者参与谋反,引得朝局动荡不安,颇受上位者忌惮 对于这点楚丰强心知肚明,他虽是个穷苦出身的莽汉,有时言行举止张狂了些,可向来粗中有细,从无错漏过一处,积年累月,才得了上头倚重信任,有今日权势。 自调入京城起,便有许多人想要与忠毅候府攀交。 可叹楚丰强向来谨慎,除了官场上必要的交际以外,为避免被参柬结党营私,私下里很少见人,毛韵娘掌家又严,忠毅候府上下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许多人饶是想要巴结奉承,也实在没有门路。 今日难得借着寿宴门庭大开,大摆筵席,满潮文武自然蜂拥而至,来为这位朝廷新贵锦上添花。 忠毅候府门前摆了各式各样的妍艳鲜花,浮尘也无,威严敦实的两座石狮子也被红绸装点着,阖府的仆婢们穿戴一新喜迎贵客。 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停满车架,衣着华贵的客人们被仆婢们有条不紊往府中引,端得是一片热闹喧嚣的场景。 午膳时分还未到,忠毅候府就来了不少宾客。 些德高望重,高官厚禄的男眷尊者,被引入了后方的霞香院中,由楚丰强亲自招待。 而女眷及其他辈分略低些的男宾,便全部安置在前院中,备有瓜果茶饮享用。 好在这件宅子是陛下亲赏的,占地面积数千丈宽,宾客们四散在各处亭台楼阁间,假山荷池旁……丝毫不觉得拥挤,人一多,便开始七嘴八舌聊起闲话来。 “……听说了么?那冯得才在回老家的路上遇上劫匪,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被秃鹫啃得只剩副白骨了,那人也确是没福气,好好忠毅候嫡女不娶,偏被个尤家大娘狐媚勾了魂,否则若是还活着,必是能看看今日这宏大的场面……” “莫要混说! 没听方才忠毅候府夫人解释么?分明是那冯得才先在外头养了个有孕外室,忠毅候嫡女才决意退婚……那日他出殡,那外室还由庄子上跑出来了,哭得声嘶力竭,险些要撞死在那棺木上,许多人都瞧见了……” “这么说来,尤大娘子是被冤枉的?” “十有八九是被冤的。 那忠毅候主母瞧着就强干精明,若是那尤大娘子当真搅了自家女儿的婚事,那哪里还容得下她?岂还会这般维护,为她冒头解释?” “啧,外头对这尤大娘子传闻颇多,问起来却鲜少有人见过,今日忠毅候寿宴,她这个做外甥女的必然也要来赴宴,我倒要好好瞧瞧,她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是否果真生得那般狐媚!” …… 宴席上话题众多,可最后落点都归到了尤妲窈的头上。 对她有好奇,有唾骂,有猜疑,有腹诽……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要见见这狐媚祸水的真容。 其中也有那宜春候夫人沈敏芬。 自从那日儿子萧勐提起要娶这尤大娘子为妻后,通府上下就炸开了锅。 那是个不达目的就要哭要闹的金疙瘩,好不容易才能哄骗他吃些茶饭,可近来好似哄不住了,近十天的管束行踪,他憋闷在府中已然呆不住,如个混世魔王般要冲出府寻他那放在心尖尖上的阿窈,通府上下都被闹得不得安宁。 沈敏芬这几日为了看顾他,压根就没睡什么好觉,眼底一片青黑,一想起那个尤家大娘便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顾忌着忠毅候府的脸面,她真真想待那尤家大娘一露面,将命人将其绑起来狠狠打骂一通。 … 赵琅自然也来了。 自从那日在书斋一别,他便再无机会见尤妲窈,送去的书信也如石沉大海般,再无回音。 赵琅心中也明白,必是因为只能让她屈居妾位,使得窈窈彻底恼了自己,可他又能如何呢?总不能让步夸口,许她为妻吧?此事并不只由他一人说了算,总是要得家中父母首肯的,而以她现在的名声,想来就算他愿意娶她为妻,双亲也必然不会让他娶个声名有污的女子做当家主母。 所以唯今之计,赵琅只期盼着二人能有个机会再见一面,毕竟见面三分情,他好好温声说服,她指不定就心疼他进退两难的处境,又答应做妾了呢? 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上小花枝巷登门拜访,可婚事未能落定之前,二人间若有接触,只怕对彼此都有碍,所以赵琅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看来,这寿宴倒办得正好。 若能寻个间隙,二人将心事都说开来,指不定就又能成好事了呢? …… 各怀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想头。 此时,随着门房扯高嗓子喊了句,“尤家大娘到!” 前院的近乎所有人,纷纷登时扭头,朝门口望去……然后便传来许多倒吸了口凉气的惊叹声。 只见个穿着胭脂色浮云绘金短袄,百褶万字福纹湘妃裙的少女,在门房呵腰摊手下,软身轻步踏入庭中。 少女相貌极艳极美,发簪上缀了根翠镶碧玺金盏花步摇,小巧圆润的耳坠旁垂了对红玉玛瑙流苏耳铛,在她行走间,它们竟能纹丝不乱,未动分毫,不仅如此,金灿灿的裙边褶子也未因步伐而打皱分厘,端得是气韵华贵,仪态万千! 养成系祸水 第63节 仿若清晖日出冉冉才升,晕染出淡淡一笼纱光,照射在她润如羊脂的面庞上,浮起层朦朦胧胧的清浅光运,乌羽般的纤细长睫微微颤动,那隐藏在下的双眸灵静而通透,坦然且平静地直视前方,像是第一缕光辉洒在大地,和煦馨然,令人神往心醉。 这哪里是妖孽狐媚? 这分明是神女降世! 第六十六章 因着那些香艳传闻,众人料想到了尤家大娘或许有几分姿色,可却委实想不到竟会貌美到如此程度! 且不都传这尤妲窈是个勾人狐媚么? 可狐媚不该都是勾魂摄魄,妖妖俏俏,一双美眸眉目含情,随时随地都扭着腰身,犹如勾栏瓦舍卖笑承恩的妓子做派么?哪儿里想得到她确是美撼凡尘,可背脊挺直,不卑不吭,瞧着这般端庄正派? 这哪里是狐狸?分明就是仙气飘飘的狐仙,悲悯天下的狐神! 绯闻中的主角现身,静立在石阶之上,周身霞光万道,映得庭院愈发金碧辉煌。 方才还喧闹着的宾客们瞬间安静,连脚步声都不曾有,时空好似也停滞了一般。 过了几息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开始低声窃窃私语。 “太美了……就算冯得才当真痴迷于她,我好似也能理解了。” “说实话……她瞧着压根就不像会向男人主动示好。 倒像是男人捧了金山银山到她面前讨好谄媚,对她穷追不舍的。” …… 颜值就是正义。 那张光艳逼人的脸,好似无形中消解了不少对她的偏见。 其中倒也不乏有清醒者,未彻底被她的皮相迷惑。 “你们光顾着看脸,莫不是浑然忘了她与小厮厮混在床,被人当场撞破之事?” “就是,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她不安于室,水性杨花啊!” 宜春候府嫡长媳金芸,此时也扯了扯婆母的袖角,悄声道, “现明白勐哥儿为何为了她要死要活了,这任谁见了都得迷糊…… 方才忠毅候夫人不是解释与冯家退婚,不干她这外甥女的事儿么?指不定这尤家大娘就是根好笋呢?既勐哥喜欢,婆母不妨好好考虑考虑,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任她本事再大,还能翻出天去?” 李凤兰以往见过尤家的另两个女儿,在她看来都是庸脂俗粉,上不得什么台面,所以也只以为尤家大娘也是那等货色,可今日打眼一瞧,倒觉得此人与想象中大不相同。 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饶说是金枝玉叶也绝不为过! 与那些个整日守在后宅,无甚见识的妇人们不同。 李凤兰自小随军征战,见识广阔,阅人无数,看人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这孩子眸光灵动而澄静,但确实倒不像是个脏心烂肺的……所以对于儿媳的话,她并未立即否决,只道了句, “究竟是好笋还是歹笋……且再观望观望再说……” 这厢。 眼见身周的男宾,纷纷朝尤妲窈投去或爱慕,或青睐,或欣赏,或狎玩,或探究……等各种迥异的目光。 赵琅眸光沉冷,更是欲将指尖的杯盏掐到粉碎。 以往由于是二人是私下往来,所以窈窈每每出门,为掩人耳目,常是素衣银钗,头顶往往还戴着那顶遮掩容颜的碍事帏帽,给人的感觉是宜室宜家,温柔小意,清幽婉转……这便足以让他心陷其中。 更莫说今日,没有那些因担心被人撞破,而所谓的小心翼翼。 她坦荡而至,盛装而来,艳惊四座。 浑身上下都透着任世人如何诽我谤我笑我侮我辱我,都自泰然处之的从容。 赵琅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她还会有这一面。 整颗心都更加躁动。 那份爱慕与痴迷愈发多了几分。 那感觉,就像是件仅自己私藏观赏着的挚爱珍宝,乍然被掀翻出来,引得人人觊觎。 今日宴请待客,毛韵娘在后院打理完庶后,被几个诰命夫人绊住脚一时脱不开身,只楚文昌与楚潇潇兄妹二人留在前院待客,眼见尤妲窈来了,在众人议论声中,楚潇潇笑着迎了上去,连声夸赞道, “以往从未见过妹妹如此穿戴,方才险些没能认出来,真真是亮眼极了!赶明儿我就去你屋里将那些素净颜色的衣裳全都扔了,给你送些鲜艳靓丽的去!” 尤妲窈想到今日或许会有许多人打量她,也暗自给自己做过一番心里建设,可当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时,排山倒海般的无形压力也随之而来,正在无所适从之际,好在潇潇表姐及时出现来救场了。 面对熟悉的人,尤妲窈到底自在了些。 她微微垂头,面上露出几分腆然,抿唇笑了笑, “舅父寿宴,我想着不能失礼,总要穿得喜庆些才好……” 姐妹二人寒暄着,然后亲昵牵手挽臂,软步下了石阶。 按理说这样的场合,尤妲窈理应跟自家两个姐妹在一处,偏巧今日钱文秀没有来,带着那两个亲生的回老家走亲戚去了…… 尤闵河倒是到了,现人身在后头霞香院,在那些官老爷身前作陪,且她一个闺阁女儿家,也总不好跟在父亲身后交际的,所以楚潇潇便将她引入了自己相熟的闺蜜圈中。 这次被提携入京的武将,不止忠毅候一个。 也有许多由潭州升调的旧部,全都携了家眷安置在了京城中。 这几家人的家主,都是自战场上刀山火海拼杀出来,能为彼此卖命的交情,内眷们的关系也异常亲厚。 不仅毛韵娘与那几位夫人相熟,楚潇潇与这几家的姑娘,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 楚潇潇将人往前一推,笑着介绍道, “这位便是我同你们提起过的表妹。” 尤妲窈心里有些紧张。 原以为她们或都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所以存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并不太待见她,丝毫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很快就被接受了,身前这两个姑娘都含笑望着她,温言细语地介绍着自己的姓名……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或就是如此,是否投契,好似望见这人的头一眼,便能抿出来。 论起来,还是头次感受到陌生人的亲厚,尤妲窈委实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相貌清丽,身形更瘦弱些的姑娘唤做吴萱,心思格外细腻,或是瞧出尤妲窈还有几分不明所以,只凑近了些,笑着软声道,“……窈儿不必见外,之前的事儿潇潇都同我们说过,全是误传。” 脸蛋圆圆,眉眼弯弯的姑娘是曲静霞,她更活泼些,在旁吃着糕点,点头附和道,“以后再有人传你的闲话,我就当场啐她一脸!” 所以这世上哪里来得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意呢……之所以在如此社交劣势中,还能在交际场上有半只脚掌的落地之处,都是舅母与表姐在身后为她使劲儿,靠的是忠毅候府响当当的名声在做背书。 楚潇潇是个细致之人,能理解表妹初次赴宴的不安,所以率先牵头,带着两个手帕交与她熟悉,又在身侧陪候许久,眼见表妹确确实实自在了些,这才一点点将她往外引,见过些关系相近的伯娘婶婶。 眼见这位娇客得主家这般看重,旁人无论心中如何做想,面上大多也会虚虚浮出个笑脸来。 尤妲窈呢,也不刻意逢迎讨好,卖乖弄俏,也不上杆子解释自己受过的冤屈,脸上自始至终带了几分客气平淡的笑容,只管跟在楚潇潇身后为她引荐,遇上些面善的,软声糯糯唤几声“姨母安好”“伯母见安”……就已然刷了一波脸熟。 其中自然也有些不好相与的角色。 有三五个闺秀原聚在一起说话,远远望见她们过来时,其中衣着最华丽的那个,吊梢着凤眼,蹙着眉头立即起身,“咱们几个还是去旁处吧,免得沾上什么狐媚晦气。” “你说谁狐媚呢?” 楚潇潇是个暴脾气,立马就想要冲上前去理论一番,却被吴萱从后面扯住了袖角,“那位是摄政王嫡女,咱们还是离远些,莫要与她起冲突。” 尤妲窈也一把拽住表姐手腕,“凭她说什么,左右我不放在心上,表姐莫要为了我冲动,顾全大局要紧。” 除了这个小插曲以外,尤妲窈的社交之路倒也勉强算得上顺畅。 只是今日杂事繁多,不止毛韵娘忙得头脚倒悬,楚潇潇也不得片刻安生,不仅要招待其他宾客,还得随时听母亲吩咐支应后厨……眼见尤妲窈有另两个闺蜜作陪,她略略交代几句,便去忙其他事情了。 而吴萱与曲静霞虽也与她相谈甚欢,可三人的交际圈并不完全重叠,到底是头次相见,总不好因为要照应她,就彻底冷落了其他闺蜜…… 尤妲窈咂摸出了她们的不便之处,就随意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往后院厢房中去了,预备着先小憩一会儿,待正式开席时再来用膳。 今日通府上下都格外忙碌,仆婢们个个脸上都有些焦急神色,手上端着食材酒水,脚步快得生风……好在她对忠毅候府格外熟悉,也不欲在此等紧要时候添麻烦,只依稀记得靠近花园处的东南厢房是个清静之处,便将嬷嬷遣去筵席上做帮手,只带了阿红往后院中去了…… 在庭院中时,赵琅便一直很关注尤妲窈行踪。 只是她们几个女眷凑在一处,他不好随意凑上前去,眼下见她终于落了单,想着许是能有说话的机会,所以便追了上去…… 第六十七章 小女娘有些骄傲是应当的。 不愿做妾,赵琅也能理解。 往往这种时候,就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待她彻底想通了,也就就范了。 赵琅确信,方才在庭院中窈窈必然是看见自己了,只是因心中有气,且又避讳着,不愿让旁人知晓二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才那般视若无睹,现下他怕别人看出端倪,倒也不敢跟得太紧,只若近若远跟在后头……原以为她或只是应酬累了,想要独自在庭院中躲躲清静,哪知那个胭脂色的身影竟越行越远,跨入雕梁绘金的垂花门中…… 脚底迟疑一下。 他到底不愿错失这次机会,追了上去。 谁知还未踏上那垂花门的石阶,就听得后来传来一句。 “入了垂花门,便是后院,外男不得擅入。 赵公子是有礼之人,不会在我忠毅候府犯了此等忌讳吧?” 竟被抓了个正着。 赵琅一回头,发声者正是之前在书斋门口见过的,忠毅候嫡长子楚文昌。 眼睁睁望着那个娉婷身影,在回廊转角处彻底消失不见,赵琅面上闪过一丝失落。 可面对此番质问,他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只微微朝前呵身,有条不紊解释温声, “是我莽撞,急着更衣,确有些慌不择路,并未有意冒犯,还望楚小侯爷见谅。” 由上次书斋,楚文昌便清楚这二人间必是发生过什么,可那是表妹私隐,她既不愿说,那他这个做表哥的必然也不好问。 只是他们好似并非像是两情相悦,毕竟方才在庭院中时,他眼瞧着表妹甚至连眼神都未给过赵琅一个,倒是这赵琅行迹鬼祟,对表妹紧追不舍…… 这人瞧着不像个蠢的。 怎得行为举止却如此不知分寸? 养成系祸水 第64节 今日这样的场合,这个与窈儿沾亲带故的表哥,尚且要与之避嫌,不能表现的太过亲厚,他赵琅倒好,硬生生跟了表妹小半柱香,还昏头转向得连后院都要闯,若是被有心人咂摸出些什么来,岂不是又要陷表妹于水深火热中?! 瞧着眼前这个绣花枕头,楚文昌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想到表妹或就是因为他把自己拒绝了,他便是实在想要将其敲打一番,也不怕直接摊开了说,炮火连天的语气怼道。 “在书斋也是,今日也是……其实赵公子何必要如此穷追不舍,将事情搅得这般复杂? 你若心仪表妹,直接上门求娶便是;若是畏惧人言,那往后便莫要来沾边……女孩儿家韶华易逝,哪儿经得起你这般拖泥带水?你莫不是觉得表妹身陷流言,便可这样随意招惹?若真如此,那便是错想了,我忠毅候府虽比不得簪缨世家,可若想要护个表小姐,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番话下来,听得赵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险些有些无地自容。 今日原是来忠毅候府贺寿,作为宾客,他身后代表的是陇西世家,合该好好规范言行,哪知被忠毅候府的下任家主撞破想要私闯后宅,还被这般斥骂一通,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是保不住了。 如棒喝般,赵琅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才惊觉方才自己竟如此感情用事,只再三道抱歉,又倾身拱了拱手,朝前院的方向去了,而楚文昌虽对他有些微词,可到底来者是客,眼见这人倒也算得上知趣,便也不想将事情闹大,眼前前方又来了三两个宾客,便又挂上副应酬的笑脸…… 今日忠毅候的寿宴场面格外盛大,朝中百官几乎尽数都到场,摄政王也过来略坐了坐,甚至宫中都送来了几样珍稀贺礼,宫中的礼官甚至还传来了道嘉奖文书,上头尽是写对楚丰强的溢美之词……这无一都在证明着楚丰强圣眷正浓,前程远大。 自皇上登基之后,还从未厚赏过哪个臣子,忠毅候这可谓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众人眼见这情形,只觉终有一日楚丰强或得虎符兵强,执掌西北各军……大树底下好乘凉,百官都生了些攀附的心思,而利益结盟最好的方法便是联姻。 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却还未婚配的楚文昌与楚潇潇,已然成了块香馍馍。 毛韵娘陷在妇人堆中,言语之中自然也听出了她们拉媒的心思,她自然也是忧心自家儿女与外甥女的婚事,眸光不停打转,落在庭中的各个郎君与娘子身上,只是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也不是正经说亲事的好时候,只脸上挂笑应几句,道“还需从长计议”…… 里午膳时分约还有三四刻钟,宾客已差不多尽数到齐。 一个身着宫袍的礼官太监,行至高处石阶之上,躬身笑呵呵发言。 “皇上体恤忠毅候几十年来在战场上的辛劳,方特意送了六只孔雀来。 孔雀又可唤为绶带鸟,绶与寿同音,为的就是庆贺忠毅候身康体健,福寿绵长。” “孔雀乃百鸟之王,这几只蓝孔雀,乃榜葛剌国敬献给我朝的贡品。 方才驯兽的宫人来报,道经过喂食逗弄,现有好几只孔雀都已展尾开屏,五颜六色的羽毛交织在一处,颜色格外炫彩斑斓,诸位贵人可移步后宅花园中一观,只是小的还需提示一点,孔雀胆小喜静,还望诸位脚步放轻,莫要发出动静,否则若是惊扰神鸟,那便是有负皇上心意。” 此话一出,宾客们便传出阵阵惊喜的低呼。 在场者大多非富即贵,那些能花银子就能买到的物件,他们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唯这奇珍异兽,却不是谁都能看得到的。 饶是藩王郡主,此生也是难得一观。 楚丰强又是朝天拱手,由衷感叹了番皇恩浩荡,然后引领着众宾客跨过垂花门,浩浩荡荡往安静的后院中行去。 经那太监交代一番,众人唯恐惊扰神鸟,也不敢带上那些年岁不大,或会哭闹的孩童,这一路脚下的步子都不敢踩重,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除了些微的衣料摩擦声以外,静若无声…… 这头。 花园东南处的厢房中,床幔后人影浮动,小寐了会儿的尤妲窈,终于睡眼朦胧着醒了过来。 应酬交际这事儿,从某些方面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件体力活儿。 不仅仅要时时刻刻保持优美体态,精神也一直紧绷着,方才她不过跟在表姐身后转悠了那么会儿,就觉比平日里练了半天舞还要更累,好在睡了一觉,将精气神都养足了些,否则还真不知还有没有气力应对待会儿的寿宴。 尤妲窈先是轻唤了几声“阿红”,门外却无人应答,她倒也并未多想,只觉她或许是去更衣了,又或许是府中忙不过来,有人差遣她帮手去了……无妨,左右待会儿阿红见她已不在房中,自会去宴上寻她。 “吱呀”一声,她伸出指尖将门打开,抬眼望了望天色,只觉好似离午膳时分还有个一两刻钟。 心中松了口气,没有延误筵席就好。 左右提前到了也是无事,尤妲窈心里也不着急,只裙摆翩跹着,缓步而行。 忠毅候府的后院甚大,除了几个主子居住的院落,其他待客的厢房就几十间之多,大多都以花园为中心坐落,由一眼望不见头的长廊连接着……大抵是仆婢们都在前院与后厨忙活,这一路走来,尤妲窈压根就未见到一个人影,她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何不妥,渐渐的心中生出些怪异,不禁将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轻垫了垫。 正踏下长廊,欲穿过假山错落,绿植丛生花园时…… 倏忽又右侧方的石壁后头,窜出个黑影,拉住她的手腕,猛然拽入石林之中。 尤妲窈反应过来,欲要挣扎时,已是来不及,后背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之上,吃痛到要喊出声来,可嘴却被只手掌死死捂住,压根就出不了声,她惊惧到浑身都颤抖,惶惶然抬眼,瞳孔骤然睁大…… 竟是刘顺良! 今日忠毅候府待客,宴请文武百官,唯一没有接到请帖的,便是眼前之人。 那张可恨又可怖的脸,放大在眼前。 尤妲窈瞪圆了眼睛,眸光中泛着的厌恶与憎恨,如果可以,恨不得当场就结果了他! 忠毅候府的假山高低错落,石峰之间留有些罅隙,二人现在就卡在狭窄仄逼的山体之间,可以活动的空间范围极其有限。 刘顺良身上穿着小厮的衣裳,他确是混进来的。 他早就来寻尤妲窈细问个说法,可她所住的小花枝巷看护甚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于是只能冒险,将希望寄托在今日忠毅候府的寿宴上,盼着能在此处堵住她,苦于没有接到请帖,无奈之下只能扮作小厮。 原以为忠毅候府上下都忙成陀螺,想要摸进来很容易,哪知那忠毅候夫人掌家甚严,出入都要看过对牌,他由晨时起就在外头蹲守,一直到半个时辰前,才终于寻到时机入了府中,又格外顺畅的在个后厨妈子的口中,得知了尤妲窈的行踪…… 总之,得来全不费功夫。 刘顺良将她钳制得动弹不得,示意莫要出声,眸光恶狠,低沉的语气中尽是威胁。 “把解药交出来,我便放了你。” “否则,喜事变丧,撤红挂白。 今后忠毅候的寿辰,便是你尤妲窈的丧期!” 第六十八章 如棉花堆垒的厚重云层,遮天蔽日,将大地万物都笼罩在阴影中。 倏忽间,被张无形的大掌分开,阳光冲破乌云的层层封锁,一束束漏洒而下,荡涤黑暗,温暖降临。 花园中那几只蓝孔雀,被围在假山水榭前方宽阔空地前。 它们神态各异,有三只蓝孔雀已将尾羽展开,正在悠然踱步,用优雅的姿态轻抖着展开的尾羽,犹如把世上最精美的羽扇,鲜艳夺目,令人惊叹。 众人屏气凝神,看得心醉神迷。 倏忽,由园中的西北处,先是传来声被压抑住的呜咽声,紧而就听得一句…… “把解药交出来,我便放了你。” “否则,喜事变丧,撤红挂白。 今后忠毅候府的寿辰,便是你尤妲窈的丧期!” 此低喝威胁,在极端静谧的环境中,犹如阵阵鼓锤,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搭配着假山的回荡声,清晰到几乎是有人在耳旁说话。 楚丰强听到外甥女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无声向上抬了抬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循着声音寻了过去。 假山这头。 尤妲窈在震惊之余,还有些不明所以。 她眸光一沉,张嘴咬向男人捂住嘴的手掌,待他吃痛将手略松开些,才咬牙切齿道。 “王顺良,你究竟中了什么毒,死又不见你死,倒让你生出此虎胆,竟私闯忠毅候府来劫我?!” 提起这个,王顺良整个人都要炸了! 愈发将她钳制得更紧些,双眼气到通红,事已至此,倒也不怕与她摊开来说,只近乎歇斯底里道。 “自是害得我不能人道,无法行房的毒!” 听得这一句,尤妲窈眸底先是闪过几分惊讶,紧而缓缓溢出许多戏谑。 她忽就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心中格外痛快,甚至上下打量了王顺良两眼,言语中透着十成十的讽刺。 “这毒确是阴损,不过配你,难道不是正正好么? 此事难以启齿,想必近来你或因此受尽屈辱,觉得窝囊极了吧?呵,想想都觉得解气!可饶是如此,你遭受的这些,远不及我蒙受冤屈的百分之一,我倒恨不得这毒就是我下的!” “不是你还有谁? 就是那日从林间回来后,我才变成这样的!” 王顺良被气得胸膛起伏不定,额间青筋暴起,恨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他后来又四处寻医问药,终于在名隐居避世的高人口中,得知他这是中了“去势散”的毒。此毒对身体无碍,只是服用之后不可再享鱼*水之*欢,通常只用在宫中,待太监净身之后,以防万之下补服一颗…… 且那高人也说了,以他这种未净身的情况,只要能找到下毒之人寻到解药,便会恢复如初。 可眼见尤妲窈油盐不进,誓死不认,王顺良真恨不得立马掐死她! 他竭尽全力才按捺下当场结果了她的冲动,深呼吸两口,耐着性子与她周旋。 “是,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 我不该设计诬陷你与小厮有染,也不该毒杀证人让你无法自证清白……你恨我怨我憎我对我下毒都是应当应分,可只要你能交出解药,万事都好说,我如今虽是初入官场,可只要略施些手段,为你洗清污名还是不在话下的,事成之后,你大可另择个良婿好好安生过日子……我王顺良说到做到,绝无虚言。” 王顺良将声调放轻缓了些,声声诱哄道, “你便同我说,解药在哪儿? 是随身放着?还是置在别处?” 尤妲窈抬眼望他,只觉在看个笑话。 若是这污名这么好洗清,舅父早就为她暗中打点好一切,哪里还论得到王顺良在她面前犬吠? “你这脑子莫不是也被毒傻了? 我个闺阁女儿家,平日里哪里能寻得到这样的毒药?且我若能有如此手段,还能容你蹦哒到今日?我再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毒并非出自我手,且就算出自我手,饶是解药就在我手旁,我也绝对不会给你!你便死了这条心!” 眼见她如此油盐不进,王顺良终于恼羞成怒,伸手就将她如玉的面庞死死按在石壁上,眸光中几乎要迸出怒火来。 “在忠毅候府将养几月,倒养出你这一身反骨来! 我劝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你真以为我不敢将你如何么?那日在林中我就该干净利落将你脖子扭断,否则哪里还有你现下这般猖狂?这毒就算不是你下的,也必然是那日在林中救你之人下的! 你现在便同我说,那日是何人救了你?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子润哥哥已经是副病秧子了,时日无多,岂能再让这豺狼扰了清静? 尤妲窈斜乜他一样,冷冷吐出四个字, “无可奉告。” 至此,王顺良终究失去了所有耐性, 养成系祸水 第65节 “既你要将我逼到绝路上,那便休要怪我手下无情! 失足落水,溺毙而亡,这便是你一代祸水最终的结局!” 说罢,王顺良双眼猩红着,朝她颀长白皙的脖颈死死掐去,尤妲窈呼吸不畅,脸色瞬间涨至通红,先是伸手锤了两下他的双臂,然后缓缓垂下手,正要掏出袖中匕首,拔*出剑鞘,准备用最后一丝气力,乘其不备捅向他的脖颈时…… 只听得“咣啷”一身,二人身侧的假山,骤然被股巨大的力道轰然分成两半,石块粉末飞扬,骤然坍塌在地! 王顺良被这动静吓得失了神魂,他愕然回头,只见眼前熙熙攘攘围上来许多人,为首的正是今日寿星楚丰强,身后跟着许多脸熟的官员,再往后是些女眷……少数也有数百人,围堆在假山前的空地上,甚至堵在了长廊中,个个投来对他或气愤,或鄙夷的目光! 岂会如此? 这些人怎犹如幽灵般,一丝动静也无,就这么站在了身后?! 站了有多久?二人间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还未待王顺良回过神来,楚丰强便黑着脸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哇”得一声,地上被吐出口鲜血来,王顺良心中还存了些许希冀,想要或许还能有机会解释几句,可已经没有了张嘴的机会,两个家丁麻利上前,将他捂嘴拖了出去。 楚潇潇泪光盈盈上前,握住尤妲窈握着匕首,还横在半空中轻颤的右手,终是呜咽着哭出声来, “……窈儿,方才大家都听见了……我就知,就知你自始至终都是被冤枉的……” 是么? 他们确都听清楚了么? 都听见了她并未同小厮有染,听见了王顺良的恶劣行径,听明白了她自始至终都清白无辜? 所以从今往后,无人会再唾骂她狐媚? 无人再指责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那顶帷帽可以扔了么? 她不再是只见不得光,人人喊打的老鼠,今后可以堂堂正正,挺直了脊背出门了么? 终于。 她好似终于如子润哥哥所说“冤也洗清,秽也昭雪”了…… …… 这些念头齐齐涌上了尤妲窈心头。 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忽一下就完全松弛了下来,在险些丧命的惊惧与真相大白的行为中,她头脑有些发昏,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模糊,再也听不清表姐后来说了些什么,只两眼一黑,斜斜歪倒在了楚潇潇的怀中。 * * 再醒过来时,已是傍晚辰时二刻。 尤妲窈混混沌沌睁开眼,满屋子的仆婢就都全都围凑了上来,被掐过的脖颈还余留着痛感,可她此时顾不上这些,只心中充满自责,她惨白着脸,朝坐在榻旁陪护了许久的楚潇潇笑笑,哑着嗓子问道, “表姐,实在抱歉。 舅父这寿宴……好似被我搞砸了。” 哪知表妹醒来,关心的不是王顺良落得什么下场,也不是痛骂那些以往以讹传讹之人……反而挂心的是搞砸了寿宴。 楚潇潇只觉又想哭了,她咽下喉头的酸楚, “哪儿有什么搞砸?那王顺良虽说意欲加害于你,可最后却在众人面前自曝出真相,这哪是搞砸?反而是因祸得福,给父亲添岁加礼!你在榻上躺着是不知道,那筵席上,个个都夸赞咱们忠毅候府明察秋毫,护佑亲眷,众人提起父亲母亲都是赞不绝口,声名反而更旺了。” 其实不止于此。 忠毅候府上捅出了这档子事,且几乎所有宾客都参与其中,整个寿宴仿佛都炸开了锅。 首先就是,尤妲窈的风评骤然翻转。 之前那些人云亦云者骂得有多凶,现在就有多为她鸣不平,他们唾骂王顺良忘恩负义手段毒辣,又夸赞尤妲窈临危不乱,聪慧从容,在那般危机情况下,丝毫没有如同寻常女子哭哭啼啼,被吓得摇尾乞怜,自有些女子宁死不屈的气节。 或是因为以往落井下石的愧疚,席上的宾客对尤妲窈夸了又夸。 从相貌,到装扮,及性情……从头到尾,由内到外。 再说那王顺良。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之前他得志时颇有些小人嘴脸,只不过眼瞧着他背靠着摄政王这颗大树,旁人就算有些不满也尽数忍了,如今见他沦落至此,自然人人都上来踩一脚。 有说刚开始就瞧出他心术不正的,也有唾他攀高踩低忘恩负义的,还有笑他必是因果报应所以中毒不能人事的……如此坏事做绝还当众败露的蠢货,下场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席间吃酒者有主管刑狱的刑部侍郎,只道以这王顺良不打自招的行径,压根都不必再升堂问审,可直接发落。 私德败坏,毁污他人名誉,杀人灭口,私闯民宅,威胁恫吓…… 这接连几桩罪名下来,依照澧朝律例,王顺良必然没了活路,不过就是斩立决,还是秋后问斩的区别罢了。 …… 席上的话题不断,全部是根据尤妲窈展开。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楚潇潇都尽数说给她听,又念及她睡了许久或是饿了,赶紧命人传膳上来。 此时。 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毛韵娘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房中,她先是对尤妲窈关怀备至了一番,晓得她无恙后,这才取出一沓帖子,依次摊开在尤妲窈面前,眸中的兴奋压抑不住,一脸喜气, “窈儿,今日真真是数喜临门。 一则,你舅父生辰。 二则,窈儿沉冤得雪。 三则,你们瞧这些帖子,全都是想要求娶窈儿的人家!真真是老天有眼,须知我昨儿还愁窈儿今后或没有着落,哪知今日那些郎君们就个个都往前凑了,真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后,席上的众宾客也在后知后觉中,意识到了尤妲窈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 其实若单单只论家事,尤妲窈不过就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可若是添上她与忠毅候府之间的关系,那身价自然就水涨船高了,毕竟官场上,讲究的就是个利益结合,她虽不是忠毅候府的嫡女,可眼见忠毅候府如此维护她,哪怕是当初在不知真相,她被千夫所指时,仍愿意将她照拂进府内,单单论这份情谊,就俨然将她当作了亲身女儿来对待。 且眼瞧这孩子就是个极其知分寸的孩子,否则楚文昌兄妹都不可能待她如此亲厚,这份表亲的情谊,必然要延续到下一代的,那若是谁家娶了尤妲窈,也轮得上是与忠毅候府攀上了亲戚。 若是将那楚潇潇娶回来,还只怕她仗着母家权势,入门之后托大拿乔,倒还不如娶尤妲窈,毕竟她既有作为宗妇的联姻价值,又有小官庶女好拿捏的底子,算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是为自家儿郎娶妻的绝佳选择。 再说了,抛开那些势力的念头。 这孩子相貌绝佳,仪态万千,不卑不亢,临危不乱……啧啧啧,越是细想便越是觉得满意。 席上的官家娘子们,都是眼光毒辣,且行动力绝佳之人,宴上就拉着毛韵娘打探她这外甥女的品性,眼见这做舅母的,对她这外甥女是夸了又夸,心中更是有了底,还未等到宴散,就命人去了取了拜帖来,接着各种赏花品茶的由头,邀尤妲窈上门…… 虽不是自家女儿,可毛韵娘实在有种欣慰至极,与有容焉的快感。 眼下,她将那些请帖一一摊开在榻前,几乎就要摆到塌尾。 “你父亲到底是个挂念你的,眼见你在园中晕倒之后,是他将你抱回厢房,又老泪纵横哭了一个多时辰,原是在此处守着你,方才要去国子监处理要事才离开,这些请柬与拜帖我都给他看了,他倒也是上心得很,全都仔细看过,后来又说毕竟是婚姻大事,总是要挑个你喜欢的才好,待你醒了之后再一起商议着做决断。” “他悔不当初,只道以前是自己瞎了眼,才给你定下了于王顺良的婚约,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挑选,也不求那郎子家世多高才学多好,只要是个能真心实意待你的便好。” 毛韵娘将这些交代完,又轻握了握她的指尖, “此事关乎你毕生的幸福,若是落在你那个不上算的嫡母手中,只怕她要将你当作待价而沽的货品,哪家聘金给的最高,便直接将你舍给谁,你父亲心中也清楚她是个那样的德性,便让我为你操持。” 尤妲窈在榻上往前欠了千身,只哑着嗓子道, “既如此,便只能劳驾舅母费心了。” 毛韵娘笑着摆摆手,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只要你放心得过舅母便好。” 世事变幻,忠毅候府现在瞧着是花团锦簇,可万一那日落魄了呢? 免不了要寻些关系近的血亲帮扶,所以毛韵娘向来是乐善好施,广结善缘的。 且小女娘嫁了人就是另一番境地,外甥女现在瞧着是出身不高,可保不齐她嫁了个前程似锦的夫家,今后飞黄腾达了,指不定还做了忠毅候府的靠山呢?总而言之,一切都是说不准的。 只是毛韵娘倒也不敢托大,毕竟尤妲窈不是自家女儿,此事是关乎终身,若是有个好去处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嫁得不好说不定还会落了外甥女埋冤,所以她终究只能从侧面给些建议,也还是要尤妲窈自己拿主意才是。 “我入京不久,对那些世家大族也还并不特别了解,只能从后宅的贵妇圈中旁敲侧击打探,在这些下了帖子的门户中,抛却那些才学平平有心攀附的,有这么几家倒确可留意留意……” “其一便是陇西大族赵家的庶长子,赵琅。 此人你们听说过么?三甲探花,论相貌论才学论人品,都是顶顶好的,之前听闻他家嫡母有意让他与母家结亲,不过好似听闻赵琅并不情愿,这婚事就耽搁了下来,方才席间那赵家主母寻到我,说那赵琅对你有意,只要你点头,便可迎娶你为正室大妇……只是我觉得,那赵琅名声虽好,可他赵家的门楣却不是那么好进的,你若嫁进去做这庶长儿媳,若没有些手段恐日子不好过,怕就怕齐大非偶……” “说起这些高门大户……奇的是宜春侯府夫人,方才也带着嫡长媳来送帖子。 论家世,这宜春侯府乃开国公爵,门第比那赵家还要高出不少,且他家在朝中向来谨小慎微,眼界也高,从不轻易与官员结交,你若当真能嫁进去,可保一世富贵平安,我原想着她是给家中哪个子侄费心相看,谁知那宜春侯府夫人竟说家中的嫡次子喜欢上你了,想要聘你入门,话里话外还透露,只要张嘴给个数,聘金想要多少便给多少…… 这是打量着让我们卖外甥女呢?啧,谁人不知宜春侯府嫡次子就是个智商仅五岁的痴儿?你若嫁进去,那不就是守活寡么?总不能日日跟着顽童玩儿泥巴吧?莫说我不同意,就连你舅父听了都摇头。” “论起来,倒是还有一个些微靠谱些的。 那便是工部尚书邹清明,此人年岁比你大五岁,相貌端正,人品贵重,二十出头就已官居三品,想来今后官至内阁不在话下,他是自个儿到我面前来求娶的,道今日初次见你,便一见钟情,想要聘你回家主持中馈……只是唯有一点,他是个鳏夫,先头那位夫人与他是青梅竹马,后来不幸染了重病去世,膝下留了个女儿,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娶,宅中也无侍妾通房……” …… 毛韵娘如数家珍般,将这些郎君的底细一一道来,优点缺点全都说清楚道明白,好让尤妲窈心中有数。 赵琅…萧勐… 听到这二人的名字,尤妲窈实在是有些微恍惚,之前她都有向二人表露过婚嫁之意,可却并不顺畅,萧勐是因为双亲反对,赵琅则是因为顾及她声名不佳,现在这两家却骤然变了副面孔,不约而同都想要娶她为妻?向来人心就是如此,雪中不送碳,锦上要添花,她身上的污名洗刷干净之后,美名而至,连带着身价也番了番。 可是之前他们分明将她弃之敝履啊? 又哪里能让她再甘心情愿嫁过去呢? 现王顺良已然伏法,她也不再会为了权势,而以自己为饵。 终于可以从这幅棋盘中跳出来,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过日子了。 就算要嫁人,也终归要嫁个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男子才是。 至于选谁? 尤妲窈默了默,然后抿唇,与毛韵娘轻声说道, “舅母的话,窈儿都听明白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如让我将这些贴子收拢了,回小花枝巷再细细查看?” 毛韵娘也担心她操之过急,胡乱做下决定,点头应到“自然应该是如此”,然后又劝了劝让她就留在忠毅候府过夜,可尤妲窈还念着小花枝巷的事儿未了,只道自己身子已然无碍,忠毅候府的一干亲眷这才略略放心了些,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命好几个侍卫将她护送回了小花枝巷。 才踏入府,便立即往主院而去,廊下的精致的宫灯随风微微飘荡。 养成系祸水 第66节 而那个男人似是早就知道她回来,屋门大开着,看窗外灯光闪烁的剪影,好似正在提笔写字,尤妲窈闷声踏入房中,一样就望见他果然长身而立站在书桌旁,英俊的面庞被烛光染上了层暖黄。 男人压根就未抬眼,手下奋笔疾书着,扬了扬剑眉, “今日忠毅候府倒是上演了场好戏,我未到场,确是可惜, 只是表妹如今大仇得报,感受如何?” 这幅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愈发肯定了尤妲窈心中的猜想。 她肃了肃,按照嬷嬷们的指导,行了个五体匍地的大礼,屏气凝神道,“臣女叩见皇上。” 李淮泽指尖的笔微微一顿,先是道了句平身,又觉得想来有些好笑,那日坦白她不信,今日倒是终于琢磨透了,只徐徐问道, “这会子怎么一下开了窍?” 得到了确认,尤妲窈心中悬着大石终于落下。 她抬眼望了望眼前之人,只觉得虽说换了个身份,可或许是这段时间二人太过亲密,并不觉得他非常陌生,只是在敬畏胆怯中,微微多了几分稀奇。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 之前表哥就戏言过他是皇上,就引得她几分狐疑,可今日引宾客去园中的孔雀是皇上赏赐的,且表哥好似知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特意嘱咐要让她带着匕首防身…… 又联想起这间针插不穿水泼不进的宅子,以及表哥成谜的行踪,家中根本没有营收却富丽堂皇的装潢,奢靡至极的吃穿用度,经常出现在膳桌上难寻的山野奇珍……她早该想明白的,什么患了心疾的表哥,不过都是他用来遮掩身份的借口罢了。 可饶是身份变换,也不能改变他帮助她颇多的事实。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无论他为何要介入自己的人生,她都是应该感谢他的。 尤妲窈敛了敛神,温声细语回话道, “之前是臣女有眼不识泰山,若有何怠慢无礼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李淮泽此时才搁下笔,抬眼朝她往来,许是经历了一天的兵荒马乱,她肉眼瞧着好似憔悴了些,单薄的身影随着跳跃的烛光微微晃动,如玉的面容染了层暖光,显得更加温存,很有些家常的味道。 他看得心尖微动,绕到书桌前,抿唇微笑了笑。 “怠慢无礼确是有的,细数起来,你那些罪责都够掉八百遍脑袋……” 略略显摆了番天家威范后,又微微倾身朝前,凑到她身侧来,依旧如以往般戏谑眨了眨眼, “可你我二人之间若是那般生分,倒显得朕没有丝毫人气儿了……” “来,再唤声子润哥哥听听?” 第七十章 “来,再唤声子润哥哥听听?” 这混不吝的模样,压根不像是九五至尊,俨然就是个在街头对着姑娘吹哨调笑的痞混,若是端坐龙椅朝堂,他面对文武百官,也会是这般姿态么?尤妲窈心生好奇,抬眼望他一眼,哪知针对上他略带调侃的目光,她只觉面颊温热,迅速低头,依着他低柔唤了声, “子润哥哥……” 只这一声,便将二人间的身份隔阂泯灭了不少。 李淮泽早就想过真实身份会有揭露这一天,可他受众人叩首仰望久了,就是想要在小花枝巷留的再久一些,与眼前之人以寻常表亲身份随意相处更多一些。 其实他并非没有为她考虑。 今日在花园中发生的那些事,若不是他在暗中推波助澜,只怕没有那么顺利,其中哪怕一环出了岔子,都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虽说费了些周章,过程也更迂回了些,比不得直接下旨捉拿王顺良砍头那般痛快,可幸在能将舆论发酵到最大化,为她再博个好名声回来,也算对得起之前她受的这些委屈了。 “为了给你平怨,朕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 窈儿,你该如何谢我?” 她没有听错吧?堂堂澧朝皇帝,如今竟在她面前邀功讨赏?他坐拥江山,要什么没有? 尤妲窈自然明白他什么都不缺,不是在正经讨要酬金,所以只道, “皇上大恩大德,臣女无以为报。 只是臣女身无长物,唯厨艺略略过得去,不如…明日我亲自下厨,再给皇上添几道好菜?” 李淮泽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只明日么? 你只明日下厨给朕吃?” 尤妲窈揣摩出他话中的意味,立马又道, “自然不止明日。 只要臣女还存活这世上一日,皇上无论何时何地想吃臣女手艺,臣女都随您调遣。” 嗯。 这还差不多。 李淮泽愉悦扬了扬眉,可眼见她这幅任由自己予取予求的模样,心中又开始有些别扭,这小女娘如今眼瞧着乖顺得很,其实是个最桀骜不驯的主,且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她畏危屈服,而是真心顺服。 地位鸿沟摆在眼前,且现在已经了却前缘。 按理说,二人间再无那层虚伪的表亲关系,正常流程是尤妲窈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一番,而他如端坐佛堂庙宇的神佛般,拂拂手表示不过举手之劳……他们便可就此打住,还各自于人海,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行我的独木桥。 可奈何他已上了瘾,沉浸其中,撂不开手了。 “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么?朕想着也不尽然吧。 听闻你今日在那寿宴上声名大噪,许多世家公子都有意求娶,忠毅候夫人为你接的帖子都成摞了,瞧这架势或许不日就要谈婚论嫁,若是今后成亲,只怕满心满眼都扑在丈夫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满足朕的口腹之欲?” 这话说得倒是有些道理。 依着现在的情况,尤妲窈再不济也能嫁给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今后大小算得上是个官妇,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皇上总是要顾及着男女有别,不好将个官妇当御膳房伺候的厨女般随意差遣。 可就算事实如此,尤妲窈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无论臣女嫁给何人身处何地,皆不敢忘却对皇上的感恩之心。 只要您一声吩咐,臣女愿为您洗手做羹汤。” “听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今日筵上,有了心仪之人?” 哪儿就有那么快? 尤妲窈下意识摇了摇头,只是想起那沓拜帖,她心中对于未来郎君的人选,其实也着实有些拿不准,她抬眼又迅速瞅他一眼,只觉此人虽说隐瞒了身份,可在她面前好似并没有端什么皇帝架子,或许能再帮她出出主意呢? “窈儿今日确是收了不少拜帖,其中不乏豪门勋贵家的儿郎,可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才好,只是我不了解他们底细,岂可凭一面之缘就轻易心动?其实说起来……子润哥哥端坐庙堂,定然对这些世家子弟的秉性格外了解,不知能否再托赖子润哥哥…帮窈儿参考一二?” 瞧瞧。 有求于人的时候,她也不自称臣女了,也不恭敬唤他皇上了。 只按照以往的旧俗,唤他子润哥哥,期盼着拉近二人之间的关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倒也不知该说她聪慧,还是狡诈。 摆明了要将他物尽其用到底。 李淮泽不答,只剑眉微挑, “你是以何立场托赖朕?是以表妹的身份,还是以臣女的身份? 若是以表妹的身份,朕实则与你不是表亲,若以臣女的身份,那朕便更犯不上如此操心。” 此人方才还显得格外亲厚,现在倒又做出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了。 皇上没有一口答应,那便是拒绝,若是旁人抿出了内里的意思,只会伏地致歉不敢再发一言,可尤妲窈是谁?她若是认准一个目标,便轻易不会放弃,心想着要再次尝试一番,毕竟二人到底也相处了几月,她多少也摸清楚了些他的性子,便不信这人一点往日情分都不顾。 她腆着脸,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 “俗话说得好,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西嘛。 ……子润哥哥既助益我许多,自然也不差这一回,不过就是说几个名字罢了,对子润哥哥哥哥来说,不过就是翻翻上下嘴皮子罢了。” 差点就被她方才毕恭毕敬的态度所蒙蔽了,还以为这女人被吓得再也不敢与他亲近,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只是这连番的追问,倒让李淮泽有些恼怒。 此女实在有些不知所谓,她倒是颇为清醒,洗清冤情之后,就立马投入到相看郎君的状态中,还试图要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引荐引荐,在便是要将他物尽其用啊,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倒不禁让人依稀忆起以前,是他谆谆教诲,让她将所有男人都当做工具,所以现在,她也对他存了利用之心么? 一想到此,他心绪便有些不宁。 烛光下,李淮泽昳丽的眸光中,略略带了几分冷意,他干脆牵过她的纤细柔软的指尖,放在指尖细细摩挲,此举不在尤妲窈的意料之中,羞怯之下,不禁就想要将手缩回来,却被那股透着浓重占有欲的力道牢牢按住,耳旁响起了男人略带调侃的声音。 “窈儿,你不会以为朕让人教你宫规礼仪,授你文墨诗书…… 仅是为了给这京城的某户豪门勋贵,培养个合格的世家内妇吧?” 不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把你当表哥。 你却将我当做未来的宫妃? 尤妲窈闻言眸光震动,她感受这指尖传来的温度,心中异样更甚,倏忽间整张脸都红透,也再顾不上什么规矩体统,只支支吾吾道, “……子润哥哥,是意欲让我入宫?岂会如此?我从未想过……” “以前从未想过不打紧,从此刻开始好好思量思量便是!” 自从那日她趴在床榻上附身在胸口探疾之后,二人便再也无亲密举动。 此刻李淮泽揭露心意,略带几分蛮横将她的指尖握在掌中,大有种天地乾坤都尽在掌握的快*感,那双柔荑又白又细又软,触之生温,好似七零八落的心肠都落到了实处,甚至连心跳都不禁快了几分。 李淮泽江山在握,心中有沟壑,万事无遗漏,可在于情爱之事上,他却没有那么拿得准,毕竟她如今俨然就是块香馍馍,若是稍慢一步,说不定她就在忠毅候府的操持下,与旁人定了婚,就像手中的风筝一旦脱了线,只怕就要飞落旁家再也回不来。 虽说他有千万般手段,就算她当真嫁作人妇,他也能让事情有转圜余地,可终究还想要做个明君,不愿做出夺臣妻那等下流做派。 “你不是要朕引荐儿郎?朕自然可以引荐自己。 饶是抛开身份体统,论家事,论相貌,论才华……你大可将朕与这遍京城的儿郎去比,朕若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且你现在没得选。 据说赵琅与萧勐都有心想要娶你为妻,可若是你左右逢源,脚踩两只船被捅漏出去,你猜赵家和宜春侯府会不会对你发难?你好不容易挽回的名声,只怕又要付诸东流,那时候倒是成了个真真正正的狐媚祸水了,这世上除了朕,无人护得住你。” 尤妲窈脑中警铃大响,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虽说她是被逼着攀附高门,意图自救,可旁人未必就会这样想,若是一个不慎,让诸人晓得她曾经动过这些歪心思,那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翻不了身了,昔日做的局,网住了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李淮泽眼见她面上惶惶,有将音调放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