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死后,我娶了他的白月光》 第1章 《朕心悦之 / 皇兄死后,我娶了他的白月光》作者:会飞的烤鸡【完结】 简介: 【双男主+摄政王+皇帝+强强+强取豪夺】于公的简介 我是一个皇帝。 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败光我父皇留给我的江山。别误会,是真的。于是我开始宠幸贪官佞臣,可奸臣太过放肆,那总角小童拉着我衣角说饿的时候,我深觉此法行不通,得换。 我开始大建宫殿庙宇,可是慢慢的竟然在民间兴起了拜佛之风,民心更旺,纷纷赞叹我是一个好皇帝。 我…… 我左思右想,左不过败国,一日戏班子唱戏,我看着前朝太祖皇帝宠信妖妃亡国的事儿,深以为然。 遂,下令选妃。选的就是那前朝罪臣之女,本以为大臣会不满,然后顺理成章造反,没想到司天监次日便上奏说我圣明,舍小我为大家。 原来那罪臣之“女”貌若无盐堪比东施现世,吨位类同母猪,却天生凤命,谁娶了她,便可国泰民安。 我:“......” 我开始反思,是否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或许,我父亲留给我的江山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败光。 也许我应该重新审视我的目标和手段。 于私的简介~ 我的皇兄有一挚友,名行秋。皇兄爱极,同行同住,乃分桃断袖之谊。 五王争霸,顾行秋为了救我,没来得及顾上皇兄,皇兄败了。皇兄是天之骄子,父皇亲封的太子,他败北那日,顾行秋要自杀,是我救下了他。 我知道他恨极了我。 第一卷: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第1章 楔子 朕膺天命,继大统,承祖宗之洪业,荷天之厚恩。自即位以来,夙夜匪懈,兢兢业业,恐失先人之绪,罔敢或逸。 朕思厥初,即位之初,海内未一,四夷交侵,百姓劳苦。 朕以仁政治天下,携摄政王顾行秋,广招贤才,修内政,和外邦,务农桑,敦教化,经纶济世,励精图治。 春秋多矣,国势日昌,蛮夷率服,百姓安康,文教昌明,武功丕显。 然朕深知,一人之力有限,此皆赖群臣辅佐,将士用命,百姓辛勤。朕不敢独善其身,每念及此,心悦诚服。 朕虽居九五之位,常怀戒惧之心,恐德不配位,智不周物,故日夜勤勉,以求不负苍生之望。 朕愿以平生所学,所行之事,为后世子孙鉴。夫治国如烹小鲜,细火慢炖,不可急躁。 朕嘱尔等,当以宽仁之心,明断之智,宏扬我大胤基业。 朕之生涯,虽不能尽如人意,然朕无愧于心,无悔于志。 愿朕之后,天下太平,万世一统。兹事体大,非朕一人之私言,实乃天命所归,祖宗所望,百姓所期。 朕今以此诏示天下,使知朕心。——————————————————————— 诸位别误会,上面这封诏书,乃熹元三年,冬去春至,朕偶游御花园,见一孩童戏水,突觉朕虽中庸,多年来夙兴夜寐,天下虽不算国富民强,也算得上太平顺遂,故有此感慨。 然书后,朕又得知,那孩童是为官宦子弟所欺,于数九寒天下河寻蚌。 天光不复,楼台庙宇,尽数成了笑话。朕的天下,是一片富丽堂皇后被埋没的断壁颓垣;是光鲜亮丽的皮影戏后,年过半百身将入土的佝偻老人。 是故上面的诏书,字数虽多,意也繁杂,却心有不诚。 后世爱卿如有偶观,一笑置之便可。 只是写给天下看的东西,自然不能太过小家子气,毕竟朕还是皇帝。 虽说那孩子朕救下了,却也只是千万之一,天下何辜,竟有个我这样的皇帝。 朕厌恶皇权,一生所求不过闲散半生,无妻无后,伶仃一世。 造化弄人,世事终归不是都很顺遂。朕有三个哥哥,均对皇位眼热不已,赌上了性命都要一争高下。 朕不一样,我只想给皇家添上几段野史。 就比如现在,诸位回去再看一眼诏书,便会发现,诏书凡四百一十一字,唯有三字乃我平生之夙愿。 还是那句话,人终将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而我的皇兄有一挚友,名行秋,便是我水中月,镜中花,是我一生的海市蜃楼,触之不及。 皇兄爱极了顾行秋,同行同住,连父皇都察觉了端倪。误认为他们是分桃断袖之情谊,可皇兄想要皇位,自然不肯,便有了我从中周全,在父皇面前给他俩遮遮掩掩。 顾行秋便总感激我,对我时常是笑着的。 皇家潭深,纵然骨肉血缘、兄弟情谊也抵不过权力的蹉跎,更何况我的哥哥们都不是一母同胞。 咸初十七年,五王争霸。顾行秋为了救我,没来得及顾上他的挚爱,皇兄被五皇兄一箭穿心,死的凄惨。 皇兄是天之骄子,父皇亲封的太子。五皇兄斗完二哥后性子太急了些,自认为抓住了皇兄的把柄,便得意忘形。 殊不知天家嫡子死于亲兄弟之手,那便注定谁都不能活。 那时候父皇也终于察觉自己花甲之年,似乎终将要为着年轻时犯下的过错,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晚父皇召见了我,我便替他说,五皇兄罔顾人伦丧心病狂,可父皇除了他之外,再无可以继位的人了,所以不能杀。 第2章 可他没办法,父皇为了面子,还是处死了五皇兄。 我终于还是败了,当上了皇帝。 那日顾行秋要自杀,我赶到的时候,他用血写了一首诗:云起龙沙暗,木落雁行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他倒是爱惨了皇兄。 我“救”下了他。 再以皇帝的名义,亲封他为摄政王。 我知道他恨极了我。 我走前咬破手指,在他血书的旁边洋洋洒洒,也写下一句:丹阳郭里送行舟,一别心知两地秋。 朕一生倥偬,活了半辈子,从未真正想要过什么,也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顾行秋出现后,朕虽说总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花流子,可以像话本子里那样,为一人屠一城,然那人总是不愿,朕也着实觉得有病,遂止。 无奈果真是,不可得为痴妄,不可念为弥彰。 闲话到此,前事纷纷洒洒,皆为序章。 第2章 我与摄政王的一二事 暮色四合,宫灯一盏盏亮起。月华穿过精致的窗棂,洒落满殿清辉。 似乎也在故意映衬床榻上的混乱,揭露出世间某种不伦。 顾行秋身着一袭华丽的寝衣,他的皮肤很白,连带着身上细腻的丝线都在殿内清冷的灯光烛影下诱人得紧。 今夜是我与皇后的新婚夜,普天同庆,大喜之日,自然是满目的红。 我掐住顾行秋的脖子,不顾他微弱的反抗,将他按在红得刺眼的榻上。 他闷哼一声,手上的东西掉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低沉暗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厮磨,顾行秋这张脸,不管什么时候,在我这儿都诱人的可怕。 他轻轻翻身,我亲手为他披上的寝衣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下,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白皙胸膛。 线条分明的锁骨、和那截修长的颈项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落在我眼里。 “皇兄死了,你早就想随他而去,是或不是?” 这人似乎被我压得难受,竟还惫懒地伸了个腰,宛若宫里优雅的懒猫。 只是这只猫似乎想逃。 顾行秋好像没听清我在问什么,只是蹙眉不语,好看的眉间点缀些许愁容,像极了从前为烦心事所扰的皇兄。 原来爱之深,便连眉宇间的动作也如此相似。 他脸庞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迷离,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梦境里,迟迟回不过神来。 我不想他梦到皇兄,便掰过他的下巴,强迫这人看着我。 我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朝我蹭了蹭,闭上眼睛,似乎很难受。 也有在无声的应和。 因为下一秒他的指尖就滑过我的嘴角,停留在我脖颈间那一颗红痣上。 我听见顾行秋的呼吸一瞬间变得很急促。 他似乎十分难耐地喘了口气,轻轻地将头靠在枕上。我缓缓贴近,呼吸的热气似乎让他的肌肤变得有些敏感,他有些不适地哼了哼。 “进来。” 我听见他轻声说。 我的心跳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阿承......” 我再也抑制不住,从得知顾行秋服毒的那一刻便再也难掩的情绪喷涌而出,激得我似乎神志不清起来,直直要将这人融入骨血,方才罢休。 那人在我身下叫的凄惨,瞳孔逐渐失焦,却又因为药物勾人得紧。 只是不知这人若是醒来,得知他的鹤顶红被我换成了合欢散,会是什么表情。 床榻上的红绸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红晕,犹如樱粟花一般绽放。 晨光熹微,天已亮了。 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禁锢着我,方一难受地动了动,便感觉湿汗淋漓,周身不爽。 顾行秋竟抱着我。 只是他浑身似乎烫的厉害。 这人睡得半死不活,昨夜我得偿所愿,自然不遗余力,困倦之余自然没空给他清洗,我也没敢有那个胆子。 只是昨晚那事儿,我自己却也是初次,虽说伺候我的人不少,可头一次对男人,偏偏那个男人还叫顾行秋,似乎确实有些没轻没重。 昨晚无知无觉,竟就这么睡了过去,现下报应来了,顾行秋仿佛受伤很厉害,眉头锁得几乎能夹死蚊子,看起来难受得紧。 我屏退了伺候的宫人。 回头一掀被褥,榻上鲜血淋漓,多半是顾行秋的,已经半干的白色星星点点缀在血红之间,倒是有几分靡靡之色。 不过也许也有我的,因为昨夜顾行秋服毒未遂,便又拿刀想要自尽,是我拦了下来,却被他划破了手臂。 这时顾行秋却有几分难耐地哼了起来,嘴里呢喃着什么,我不用去听也知道他在叫着皇兄。 昨夜一夜未眠,顾行秋嘴里便没离过“阿承”二字。 可那又如何,皇兄九泉之下,照样要看着他在榻上和我翻云覆雨。 我定了定神,顾行秋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我心里不太好过,又不太懂顾行秋哪里难受,又觉得定是那处受了伤,便将人抱起入了偏殿。 那处被我引进了一眼温泉,倒是方便了现在。 晨光透过轻纱般的隔帘,洒在静谧的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蒸汽。 我抱住顾行秋,将人放在水里,又觉在池边不好动手脚,便也褪了衣衫,下了水去。 第3章 世人常说摄政王容色俊美如铸,我深以为然,特别是顾行秋莞尔一笑的样子,光看着便觉吾心甚悦。 不过顾行秋对我总是不爽,自皇兄过世,他便不常笑,我便时常对镜自揽,又觉得虽没人敢夸帝王俊美,但我似乎也不是不能入眼。 我生的好看,是少时皇兄和母妃经常放在嘴边的,只是我这“美貌”,似乎对顾行秋无效。 不知顾行秋为何总是不愿看我。 最后我明白了,便是榻上那男人眼里似乎只有忠诚和荣誉。 对皇兄的忠诚,对皇兄的信誉。 他可以为了皇兄殉情,却不能为了我留下。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试图抚平那紧锁的眉角,这人的身体在我手下微微颤抖,仿佛在梦中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伏在我肩头痛喘不止,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我不禁有些心疼起他来。 顾行秋确实受伤不轻,我没办法,最后只能请了太医进来。 只是这人一贯爱面子,若是让他知道太医来过,不知又要怎样气上一番。 我轻轻拉起他的手,刚从温泉出来,这人的手不似从前寒凉。 温暖而脆弱。 我紧紧地握住,奢求着我手上的温度能传递给他,却在某一瞬间后察觉到热气散尽,这人的手又恢复了从前的温凉。 于事无补,我便坐在床边,只静静看着顾行秋的睡颜。 若是顾行秋愿意,今日太医前来,唤得便不是王爷,而是帝后了。 毕竟我是天子,他是臣子,君要臣给,臣不得不给。 可顾行秋总是不愿,说也可笑。皇兄死得还是太早了一些,若是他坐上这个皇位,至少顾行秋能如愿以偿。 太医给顾行秋净好身子,一旁的侍儿小心的避开我肩上的伤口,替我穿衣,我伸着手,偶然抬眼,看到她不断颤抖的躯体。 “怎么?” 我轻轻地拂去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整理了一下腰带。 那个婢子看向榻上的摄政王,隐晦不语。 那些个宫人们或许以为这只是一场平常的皇帝新婚醉酒后的余波,又不禁猜测着这一夜的风波,到底暗藏着多少朝堂上的针锋相对。 那侍女跪在地上,不知为何抖得极为厉害:“陛下饶命......” 我一笑置之。 看吧,之前我还不想当这个皇帝,真是蠢不可及。 如今只是我简简单单一句询问,便引的人九族震荡,惊惶不已。 包括顾行秋,他再如何寻死觅活,我不让他死,他便不能死。 外头的天已大明,今儿倒是个好天。 顾行秋还是没醒。 也对。 我给他下的药里,可足足加了三倍的份量。 昨夜的记忆却如同一幅被撕扯的画卷一般,细节逐渐模糊,只剩了些许边边角角,中心空洞。 我努力地想要拼凑那散落的碎片,却只能感受到心头越来越浓的阴影。只记得醒来时,顾行秋衣衫褴褛,床榻一片狼藉,宛如一场风暴过后的废墟。 他定是再也不能原谅我了。 我还记得昨夜他清醒过来时,看向我那淬了毒似的眼神,宛如昨夜掉落的那把匕首,泛着寒光,一道道不可愈合的痕迹如同沟壑,横亘在帝王和臣子之间。 “他如何?” 老太医摸着胡子直摇头:“烧的厉害,陛下近日切记不可再行房。” 第3章 我和摄政王的一二事 唔,不可行房。 老太医还是多虑了,毕竟我也不敢再行房,清醒时候的顾行秋可是能要人命的。 “陛下,李大人求见。” 我挑眉,倒是有几分奇怪,“何事?” 这人倒是甚少来见我。 李玉山进入大殿,行了一礼,神色匆匆: “陛下,永州水患突发,地方官员贪污受贿,堤坝倒塌严重,死伤无数,恳请陛下明察。” 我闻言,脸色顿时一沉。 永州出事了。 那不仅是是大胤的粮仓,也是连接南北的要塞,何况天灾人祸必会引起民愤,若此处发生叛乱,必会对整个大胤不利。 “为何不早来禀报?” “陛下!”李玉山匍匐在地上,“永州官官相护,死伤百姓一概不顾,民愤通通压之,有人想进京便即刻被杀,臣,也是今日才知晓。” 今晨,有一女子拦车申冤,他仔细询问,才知那竟是永州同知之妻,那烈女子拼了命方才逃出了永州,进了京。 我压住心底的怒意,“永州堤坝三月前方才拨款治理,李玉山,你怎么给朕办的事?” 李玉山低头:“陛下息怒,此前臣曾派人前去调查,但地方官欺上瞒下,致使实情未能及时上报。臣玩忽职守,罪无可赦,愿前往永州,治理水患。” 我倒是被气笑了:“李玉山,你是文官,修的是四书五经六道,习的是寡义廉耻之德,何曾学过治水之术?” “......微臣无能。” 我沉思片刻:“传令,派太府卿惠阳朔兼任钦差,立即动身前往永州,受贿官吏一律格杀勿论,释放被关百姓,发以钱两厚葬亡民。命工部和水部全力协助惠阳朔,势必要先安抚民心。” “惠太府卿?陛下,何不直接派水部侍郎前往永州......” “李玉山,水部侍郎浑身上下除了那二两肉,你觉得这人还有脑子?这人怎么爬上来的,用得着朕提醒你们?” 第4章 李玉山浑身一颤,不说话了。 我满意了:“传朕令,若惠阳朔此行大捷,朕重重有赏。另,御史大夫已然年老,朕特赐他黄金千两,许他告老还乡。” “......遵旨。” 李玉山领命,正准备离开时,我又叫住了他: “李爱卿,此次永州水患,你觉得,是天灾......还是人祸?” 李玉山又朝我一拜:“臣,不敢妄言。” 我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便摆了摆手:“告诉惠阳朔,永州在,命就在。” “微臣领命。” “另外,御史大夫如今空缺,它是你的了。” 李玉山走后,我便进了内殿。 父皇自己走了,到死却还给我留了一个烂摊子。 国家兴衰,百姓安危,都系于我一人之手。 大胤自父皇建国,如今不过二十载,朕算得上始君。 只是父皇太过有帝王之才,人有了长处便会有短处,父皇的短板便是太过信任女人,误以为他的女人们都会替他好好教养儿子,给他孕育出下一个治世明君。 无奈他的女人们常年不见征战夫君,早已惦记着这越来越大的江山,暗地里也只会让儿子们快些拿下那帝王的宝座。 于是自相残杀,杀到最后,不想活的活了,想活的都死了。 白干。 留我一人守着江山,像是如今母亲在皇陵守着父皇一般。 除了死人,活人皆如愿以偿,还道我才是最后的赢家,殊不知无人在意我的意愿。 百年后,若大胤还在,朕便会名留青史,受后世子孙敬拜,尊称一个二世祖;若是江山到了我这儿便断了,那我和父皇便是谋乱的罪臣,罄竹难书。 永州太关键了,前朝余孽犹存,说是天灾,那就是扯淡。 我只能时刻保持清醒,才能确保大胤百废俱兴,繁荣昌盛。 纵然我再如何想撂挑子不干,无奈我姓萧,是百姓拥立的新朝之主,也是父皇最后一个儿子。 我招来内侍,低声吩咐:“传旨给监察御史,令其在永州设立临时御史台,严查永州名目,命人在掖京设立捐助司,号召百官和那些富商,捐得越多越好,以援助永州灾民。” 内侍领命离去,我又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内,才发觉顾行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永州叛乱,定是前朝余孽所为。”见我看过来,他移开眼,淡淡道。 我置之一笑:“先不说这个,你不想杀了朕?” 顾行秋垂眸:“弑君之罪,臣无力承受。” “好罢,”我心里不知为何有点惆怅,“我以为你醒过来会......” 顾行秋突然打断我:“陛下,” 他的眼中终于充满了我熟悉的厌恶,仿佛我是他生命中最不堪的污点一般,甚至不愿直视我的眼睛,他唇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像是冬夜里的寒霜,冰的刺入骨髓: “陛下万人可夫,”他冷冷地说,“臣无话可说。只是陛下是陛下,大胤是大胤,若太子还在,永州水患根本不会发生,前朝余孽也不会有可乘之机,你明知李玉山不堪重用,还让他代为监察百官,昔日太傅所言,陛下难道就这么忘了?” 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掐紧,我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一阵晕眩袭来,如同一记沉重的锤击,猛烈地冲击我最后的边防。 我想要反驳,但我真的,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张扬:“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最应该坐上皇位的人、你的萧承死了,可顾行秋,皇兄怎么死的你忘了?” “是他派你来襄陂救我,才会让萧策有可乘之机。” “该死的是我,若不是我,你和萧承早就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以为我想当这个皇帝?!你去皇陵把萧承挖出来啊!” “萧珏!” 顾行秋终于忍无可忍,如我所愿般失了控。 “谁不知道太子英明神武有经世之才?可他死了,顾行秋,昨日是他生辰,按理来讲他该来看看你,你猜他有没有看见朕和你翻云覆雨?” “住口!”他突然抱住了头,好像在忍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笑的开怀:“顾行秋,人死不能复生,你再如何想下去陪他,没有朕的允许,便永远只能阴阳两隔。” “萧承和父皇把大胤撂给了我,而我本该早死,你救了我,你便也只能和我一起守着这堆断壁颓垣。” 第4章 我的一二事 顾行秋夺门而出。 走之前还不忘往我心上刺了一刺:“臣之所以当这个摄政王,皆是因为不忍阿承江山后继无人。从今以后,陛下与臣,再无半分瓜葛。” 说得好。 难怪父皇从前总教导我: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心事勿让人知。 不愧是父皇,说得对极了,如今顾行秋只是知道了我的心思,便能这样拿着我的软肋化为冰刃,朝我心口上刺了。 顾行秋的身影早已利落地消失在门外,而我依旧站在原地。 昨夜的记忆如同也在这一刻被雾霭笼罩,我努力地想要穿透那层朦胧,却只是徒劳。 温情不复,昨夜顾行秋失态的样子,终究只是在药物作用下错认的惘然,和虚妄。 我突然无所适从起来。 月色如水、红影斑驳、酒后轻笑,那些片段之间,还有些令人不安的空白。 第5章 万人可夫......再无瓜葛。 殿内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去而凝固下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冰凉。 我缓缓坐回了龙榻,抚摸着那一张镶嵌着珍珠宝石、金光闪闪的王座。 身下铺陈的锦缎如流云幻彩,金线绣就的蟠龙在璀璨宝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周围空气中弥漫着的沉香微熏,一切显得尊贵而庄严。 我轻抚过那些绣娘们精工细作的丝绸,心中却划过一抹难以抑制的害怕。 其实顾行秋不知道,那日他来的还是晚了些。 我的乳母、我的师傅,伴了我十余载的侍婢、聒噪的书童、护我的暗卫...... 鲜血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地面上沾满了血迹,处处可见残留的皮肤和肉块,一片狼藉。 阳光透过破旧的屋顶照射进来,映照出这片悲惨窒息得让人绝望。 尚还活着的人呼吸声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在我耳边响彻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旋律。 墙上的火把在微风中摇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映照出那群人脸上凶残的笑。 火焰跳跃着,像是在嘲笑着我的无能。 处决台上的刀刃闪烁着寒光。 八弟说他们因我而死,若是我一开始便站在他那边,他们便不会死。 冰冷的刀锋散发着无尽的血腥味。我看着那把刀刃刺入乳母的身体,看着师傅、子濯、阿文、颖儿的生命在刀刃下一点点消逝。 无数个午夜梦回,我都会看见他们被八弟当着我的面一寸寸剥皮抽筋的场景,一片鲜血淋漓。 惨叫声回荡,哪怕在梦境中我听到哪怕一声求饶,我都不会生不如死。 铁链叮当作响,我却没办法扯断它,便只能任由双手被紧紧束缚,然后在一片雾蒙蒙里,看着红颜化为枯骨,少年化为一潭血肉,老身不得善终。 八弟为了报复皇兄,特地没有杀我,也是为了引诱。 我便在血肉浸透的牢房里等着皇兄。 等啊等,等来了顾行秋。 十天了,顾行秋看着周围一团团腐肉生了蛆,化了尸水,终于疼惜地抱住我。 他踩着乳母和师傅、子濯、阿文、颖儿的躯壳,将我从地狱里救了出去。 从那时候起,萧珏身边便再无亲人了。 我终究是不及皇兄的,这我很早就知晓。 因为皇兄死了,父皇可以杀了二哥,而我被抓了,父皇见我还苟延残喘,便大手一挥,只罚了八弟三年的俸。 三万两银,三万斛米。 无非是八弟少去几次秦楼楚馆的开销。 再不济,八弟搜刮点民脂民膏,也是这个数目。 “珏儿,你等兄弟二人以后要好好相处,不可再生事端。” “随儿,你母妃为了你都哭成了什么模样?别以为朕会轻罚你。” 罚得真重啊,我想着,毕竟八弟最喜欢银子。 可惜了,我的母妃不会哭,她只会觉得她的珏儿惹了弟弟生气,有违兄友弟恭伦常,也只会关心自己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失了父皇的宠爱。 若是母妃如八弟生母陈娴妃一般,为我哭上一哭,也许父皇...... 便会再罚上八弟五年的俸禄,也说不准。 只是从那时起我便落下了病根儿,再不能久待在安静的地方了。 十个昼夜,尸体腐朽起来竟也没声,他们的头七,竟也一个都没回来。 唯有寂静包裹着饥寒,八弟找的地方十分贴心,深山老林,竟也没有一声狼嚎为伴。 第5章 我和晏修的一二事 于是父皇尚武,我偏要崇文。 我还要将八弟囚于水牢,日日饱受凌迟之苦。 可我并不想杀他,至少现在不想。 萧随折我羽翼,杀我至亲,死太便宜了他,何况我还有太多的计划需要他的“配合”。 毕竟他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危险的刃。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扶着雕花窗棂,眺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宫墙。 这个被金銮殿、御花园围困的皇城。 “传我旨意,今日加封赵慎为太师。”我忽然开口。 背后有人突然应了声:“此举不妥。” 我转头,见晏修不知何时来了,我竟没察觉。 他朝我跪下来:“参见陛下。” “为何不妥?” 晏修身着华美的衣袍,面容俊美又清雅,眉目如画,眼神中总带着那么几分顺从,却又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柔媚。 他轻俯身姿,后颈线条在动作中若隐若现,透露着些许的刻意。 我上前,指尖穿过他洒落在肩上的长发。 “赵慎乃前太子太傅,陛下此举,无异于作茧自缚。” 这人胆子倒是越发大了起来。 我犹记得他当初明明只是个哭哭啼啼的孩童。 熹元三年初春,我心情烦躁至极,冬寒仿佛仍旧在宫中肆意蔓延。 恰逢腊八节,民间家家户户热闹非凡,然而宫里不一样,虽极尽铺陈,仍冷的像是数九。 我也无亲无故,这天是皇兄的忌日,每逢此时,顾行秋总是默默前往皇兄陵前扫墓,通常第二日才会回来。 我孤家寡人一个,便也只得独自一人漫步于御花园中。 御花园内几株梅花傲骨寒香。我那日漫无目的地走,耳边突然传来孩童的欢笑声,远远望去,只见几个大臣家的子弟正与一个小孩子嬉闹。 第6章 我心中一动,忽觉这冷清的日子里,原也有纯真的欢乐存在。 只是等我走近些,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 “你今日若是不下,小心我让我爹把你告到陛下那里!” “除非你跪下给我舔干净鞋!我就饶了你!” “哈哈哈......” 恶意的笑、无知的恶、嘲讽和不屑,在几个稚嫩的孩童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偏父皇从前总说人之初性本善,却不知孩子那懵懂的心方才最可怕。 水边那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一二三,显然是被他们的权势吓住了,颤抖着站在河岸,不知所措。 好吧,其实也还是攥紧了拳头的。 只是藏在身后,就等着那几个官家子弟上前,伺机而发。 只是摇摇欲坠,我总担心他会掉在水里,便现了身。 那些官宦子弟见是我,顿时面色惨白,慌忙跪下口中连连求饶。我不为所动,径直走到那孩子面前。 小覃子这时候倒是利索地撵上了我。 我索性命他将孩子扶起,亲自为他擦去脸上的泥土,然后将那些官宦子弟一一训斥严惩,以示警戒。 处理完这一切,我转头看向那个孩子。 只见这孩子眸中泪光闪烁,当中却没有半分感激和敬畏。 看向我的时候,拳头竟比方才还攥得紧。 仿佛一只受伤惊惧的小兽。 我将他养在了身边。 后来小覃子才告诉我,这孩子是父皇在时,一个宫女和一个大臣在宫内私通所生。 那宫女发现自己怀孕后,又因不忍心将孩子遗弃,又害怕事情暴露后无法保全孩子,便请求前往冷宫守门,实则是将孩子偷偷抚养在那里。 宫女把孩子养到了五岁便撒手人寰,这孩子在冷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活了下来。 却在某日被一众猎奇夜探冷宫的少爷们发现,便成了每年宫宴时官家子弟取乐的玩具。 眼下这孩子被我养得极好。 只是忤逆惯了我,我如今看他倒是有几分不顺眼起来。 “作茧自缚也罢,朕心意已决。” “陛下三思。” 这人还是固执己见,不肯退让。 我好笑起来:“好了,起来罢,别跪了,若朕说,还要赵慎监国,你又当如何?” 晏修不说话了,看样子被我吓得不轻。 我上前将他扶起,颇为语重心长:“你也知道,朕膝下无子,总不能让摄政王来。” “那也不能让他来!” 我知道晏修的顾忌,赵慎一直对我不满,总觉得他的爱徒因我而死,不过却无法否认他的才能和对大胤的忠心。 “如何?朕算不算不计前嫌虚怀若谷?” 晏修反应了半晌,才愣着神后知后觉地问我:“陛下说什么?监国?陛下要去哪儿?” “永州。” “朕不放心惠阳朔。” 我本想着前去永州必不会顺顺利利,却也没想到这么不顺。 一个晏修跪了半宿阻我便罢了,甚至半个朝廷的大臣,皆聚在金銮殿外,要我三思。 那我必然是非去不可。 毕竟我一向爱和朝臣作对。 何况为了大胤江山,还是我自己亲自跑一趟比较好。 再者,我也想暂时远离顾行秋。 第6章 永州事变一 第二日,我便带上了一批精锐侍卫,秘密前往永州。 还捎上了一个死活要跟来护驾的兵部尚书之子薛奇正。 此子颇为跳脱,一路上吵吵闹闹,烦人得紧。 只是他姑姑是我三姐的母妃,对我多有照拂,我总不能不顾她的面子。 “陛下......” 又来了。 我颇为头疼,很想让人堵上他的嘴,不过这次薛奇正欲言又止。 我看不下去,扶额:“直说。” “嗯......臣不敢。” “......恕你无罪。” 薛奇正这才结结巴巴:“那个......陛下,就是,您方才新婚,就这么撇下皇后娘娘来了永州,皇后娘娘不会生气吗?” 好一个薛刚,这人一心想把妹子塞进我的后宫,如今竟如此大胆,派指儿子来探朕的口风。 蠢货。 只是天子大婚,理应罢朝三日。 如今这才第二日,我便微服出巡,确实有不妥。 可我迎娶阮阳君,也不见得妥到哪儿去。 自古皇后之选,或出自权贵之家,以助君王维繫群臣;或以貌美才高,诗书满腹,娴熟四书五经。然我这个皇后,既无才也无德,且为前朝罪臣之女。 当时顾行秋与我貌合神离,早已经相看两厌,我那几年生了厌倦之心,也不愿意再守着皇兄这片江山,净想着如何离经叛道,恰逢有人禀报,说是终于抓获了前朝出逃的丞相之女,问我怎么处置。 那时顾行秋和我刚争吵过一通,此时垂眸不语。 我索性大手一挥,言:“朕倾慕此女已久,纳为皇后。” 顾行秋当即便骂我有病,摔门而去。 朕心甚悦。 只是我也不知那女子姓氏名谁。 这个女子命好,本该满门抄斩,却因着顾行秋的缘故,被天子言娶,又因着后来司天监算出,此女竟天生凤命,娶之必定国泰民安。 那些参我的文官老古董们这才歇了笔,满意了,摸着胡子说我为国嗣图,计之深远,圣明千秋。 第7章 皇后的寝殿是我亲自监缮题名的未央宫。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我记得我亲手给牌匾题字的时候,故意在“央”字后首点了一笔。 当时顾行秋眉头皱的死紧,几乎霎时就要开口弹劾皇帝不成体统。 我便在他之前截了他的话头:“昔日主巫扮云中神君盘旋祈煜,主巫清洁芬芳,更兼舞姿美好,使得神灵欢喜,云中君亲自降临,观之不忍离去。朕看了皇后,便觉欢喜,往后自然夜夜流连未央,同治天下,便记下朕心,摄政王觉得如何?” 摄政王当时便又甩袖走了。 我没有再想。 惊觉自己这是又想起顾行秋来。 只是那位皇后却无辜,于是婚前某日,我轻叩那女子房门,想询询她的意愿。 听小覃子说她貌若无盐类同母猪的时候,我总觉得言官笔下无德,把人家好好一个女子说成这副模样。 只是会面之后,我却觉得,当时那些言官,分明笔下留情了些。 难怪我要娶她,整个朝廷都在为我嚎丧。 此女...... 我以手扶额,仍未忘记那日的冲击。 罢了。 不说也罢。 车马跌跌撞撞数日,总算到了永州。 人多眼杂,我身边便只跟了薛奇正一人。 一路上,倒是灾民流窜。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者比比皆是,多半是受水患所害的百姓,也有流连此地半生的乞者。 我又拿出几枚铜板偷递给一位老者,看着他感激地朝我拜了一拜,拉着衣不蔽体的孙儿远走。 便见薛奇正那小子热血沸腾地冲了过去,一脸的义愤填膺心系天下,掏出几枚沉甸甸的银锭,不顾老者惊讶的眼神,硬是要塞给那衣衫褴褛的孩子。 我阻止不及,心中暗道不好,这等慷慨解囊的举动虽出自好心,却难免惹来祸端。 果不其然,就在薛奇正将银锭塞进孩子怀中的一刹那,四周那些早已饥肠辘辘、眼神中透露着贪婪与绝望的乞丐和流民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狼群,纷纷扑了上来。 他们的动作迅猛而狠厉,哪里是寻常乞讨时的卑微模样,分明是一群饿极了眼的豺狼。 我心下猛地一沉,急忙迈步想要上前,却已来不及。 薛奇正虽然身手不凡,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流民人海,也显得力不从心。 他被众人一拥而上,撂倒在地,尘土飞扬中,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小子,怕是在都城惯了,头次见到这些人心险恶。 那些乞丐和流民争先恐后,生怕晚了见不着钱两,更有甚者见没抢到银子,便气急败坏,接连围殴起老者来,仿佛所有的怨气都要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老者护着孙子,被推搡倒地,而那孩子则被甩开,哭泣着呼唤祖父。 薛奇正睚眦欲裂,又冲了上去,眼中喷火,怒声喝道:“尔等无赖,竟敢如此!” 无济于事,混乱中银锭被人抢光,众人见薛奇正又扑了上来,便又朝着这位衣冠整齐的公子哥下起了手。 眼见局势危急,我观察四周,下一秒迅速掏出一把银子,运足力气朝远处扔去。 银光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弧线,掉落在人群的另一端。 银锭落地的声音远远没有人群的哄闹来的大,可那群人却就是诡异地不约而同住了手,敏锐地看向远处泛着银光的钱两。 贪婪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众人如同饿狼看见羔羊一般,纷纷放弃了眼前的薛奇正,蜂拥而至,向那着闪光奔去。 趁着混乱,我眼疾手快地抱起还在哭泣的孩子,示意还怔愣不已的薛奇正快走。 我们四人踉跄着穿过人群,来到方才我看到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后。 老者惊魂未定,紧紧抱着孙子,连声道谢:“多谢两位少侠相救,多谢两位少侠相救!老朽没齿难忘、没齿难忘啊......” 薛奇正脸色苍白,靠在草堆上,没有说话。 我摆了摆手,“老人家,我们二人前往永州投亲去,您是往永州来的?” 老人家面色惊恐,听到永州二字后更是周身剧烈颤抖,显然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他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连连摆手: “不、不,二位恩人,你们千万不要去永州!那已不是人待的地方了,如今是人间炼狱!” 我和薛奇正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惊。 “老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说?” 老者颤巍巍地说: “永州如今已经变了天,堤坝毁了!什么都没了!是官府干的好事!他们横行霸道,壮丁皆被官府抓了去,不知要干什么,我的......我的儿子也被抓了,儿媳妇被......被他们......”老人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悲痛与绝望。 我听明白了,心顿时沉了下去。 这个永州,恐怕要比我们想象的水深得多。 “老人家,辛苦了,”我轻声安慰道,“您往东走,百米外一个巷子里,您带着这个令牌,喊上三声宫二,他会帮你的。” “恩人......” “老人家,为了孩子,拿着吧。” 老者听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了这一对爷孙,我便回了巷子,看见薛奇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沉默的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第8章 我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肩上的尘土: “薛兄,好意固然重要,但在这世道,有时过于张扬只会招来祸患。” 薛奇正眼眶一红,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他努力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带着几分哽咽,鼓着气也不知在怨谁,凶巴巴道: “那孩子手冷,铜板都还没捂热呢!” 我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他的肩膀: “薛兄,世间事多有不如意,走吧。” 薛奇正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没再去管他,抬脚出了巷子。 “那群流民真是罪该万死!”走了一段,薛奇正又闷闷道。 “何苦怪他们?乱世之中,本就是常事。” 薛奇正默然。 “人在困境中易显露本性,无论是善良还是贪婪,亦或是自私和伪善,薛公子,若不是你多管闲事,那老者恐怕也没有那一番无妄之灾。” 背后那人不说话,我停下脚步,见薛奇正拳头攥得死紧。 我眉头一挑:“怎么?不服气?” 薛奇正瞪大眼睛看着我,凶道:“陛......公子你方才明明可以让影卫出来相助,为何见死不救?” 好一个见死不救。 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压抑着怒气,怒极反笑: “薛奇正,你没有脑子?永州不是汴京,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可能会让我们都暴露,你的一时冲动,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儿!” 薛奇正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怒斥震住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辩解,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继续说道:“还是你觉得,周围真的只有流民,没有官府的眼线了?” “或是你薛奇正武功卓绝,能在这儿护得住所有人?刚刚被打的落花流水那人是谁?” 薛奇正埋头,静默不语。 我不欲多说言,发泄了火气便转身继续往前。 总有人觉得自己一人便能拯救苍生于水火,能救下所有人,救不下了,便要怨人不相助,怨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愚不可及。 第7章 永州事变二 只是惠阳朔早在数日前便到了永州,这人颇有才华,可永州现下流民仍众,恐怕水患一事颇为棘手。 永州地处要塞,控百越而引两淮,山川环拱,水陆交汇,襟带江山,雄关锁钥,为兵家必争之地。 更何况商贾云集,货物辐辏,来来往往商贾众多,人多眼杂,最是云龙混杂。 这种地方,若是有人布兵买马,拥兵自重,再假借着堤坝冲毁、民愤冲天的契机,一举造反,攻入皇城,那我这个皇帝可就得朝令夕改了。 这也并非空穴来风,是因为我的父皇,当初就是这么谋得的皇位。 父皇神武,受前朝皇帝信赖,封为戍边将军,麾下大军二十五万。恰逢所辖境内天灾连连,民不聊生,前朝皇帝昏聩,整日沉腻于声色犬马,几次三番无视父皇发来的急报。 父皇最后一封奏折递上去的时候,城里城外的库房已经都已经空得不能再空,若朝廷再不发钱,那就真是人啃人,饿殍遍地了。 前朝皇帝对此倒是回复的很快,书信一封三百里加急送到了父皇府内。 意思是萧爱卿你再忍忍,朕忙着哄爱妃,钱都用来给她建造长乾楼了,你再怎么要也没钱。 我记得当时父皇伫立良久,随后烧了前朝皇帝的朱批圣旨,倒是把府里几个老先生吓得半死。 随后父皇看着皇城,说了一个字:“反。” 父皇倒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理所应当的功成名就,只是到我这儿...... 成功容易守功难,守功容易终功难。 罢了,还是那句话,我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帝。 今日尤甚。 “我方才昏了头,请公子降罪。” “可会轻功?” 薛奇正此时倒是一脸笃定:“公子放心,我虽然武功不行,轻功可是一等一的!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我心下迟疑,说白了便是不太信。可也没办法,宫二倒是轻功好,可惜现下腾不出手来,也只能靠这个薛奇正。 “今夜子时,你去探一探这个知州府。我听闻惠阳朔抵达永州后,那余高谊一直搪塞,借口抱病闭门不出,事情都是同知在打理。” “可我听闻前几日同知夫人进京拦车申冤,料想同知应爱民如子,断不会贪赃枉法,若真是如此,岂非自相矛盾?” “所以你去查查,”我叹了一口气,“小心为上。” 薛奇正拍拍胸脯,自信道:“公子放心!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功补过!” 我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一张精致的图纸,上面绘有知州府的详细布局。 “这是知州府的地图,虽不敢说分毫不差,但大致结构应该无误。你需小心行事,切莫惊动了府中守卫。” 薛奇正接过图纸,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即将其藏入怀中,“我倒是要看看,那余高谊究竟是真的抱病,还是另有隐情。” 这小子似乎没骗我,他的轻功果然非同小可,身形一晃便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在房梁上,连一丝声响也未曾留下。 第9章 眼见天色已晚,我行至一处无人的地界,宫三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站在一旁低声道:“公子,这薛奇正虽然武功平平,但轻功确有独到之处。” 我轻轻点头,又听宫三道“主子,属下先送您去歇着吧?” 我倒是不急“跟了我们一路,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我不去会会,不是可惜了?” “可是主子不能不顾自身安危......” 我抬手止住宫三的话头,抬步出了巷子:“来都来了。” 夜色彻底黑了下来。 大胤自父皇时起,包括前朝都有宵禁,此刻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 我又婉拒了一家店主人,继续朝前走着。 其实少时我是最怕走夜路的,只是怕的多了,也倒是习惯了,如今也不觉得周遭瘆人。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苍老又翻新的建筑在夜色下仿佛张牙舞爪的厉鬼,隐隐约约亮着几户人家门前的灯笼。 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映照着阴冷的暮色,折射出一两抹月光来。 耳边突然传来了微弱的哭泣声,从不远处的一条阴暗巷子背后飘来,显得格外凄凉。 我从善如流地靠近。 女孩的哭声显得更加清晰,又走近了些,我才看清她正躲在角落里,身体颤抖着,似乎在哭。 远处门庭前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她的身影,约莫五六岁的光景,蜷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噎的哭泣着。 我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摸了一把她乱糟糟的头发:“下次找个不那么瘆人的地方。” 那女孩身体一僵,随即抬起泪眼看着我,眼中满是惶恐与无助,试图惊惧往墙角更深处退缩,却因为没有力气的缘故没有成功。 “别怕。”我从怀里掏出一张饼子递给她,那女孩怯生生接过,却没有吃。 “你叫什么?怎的一个人在这儿?” 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叫颖儿。我和娘亲走散了,我不知道回家的路。” 颖儿——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带血的刃,瞬间刺痛我四肢百骸,直插肺腑。 我猛地抬头,定睛看向眼前的女孩,这才突然发觉她眼神里透出的恐惧和无助是那么熟悉。 “......殿下,您又不看功课。”昔日颖儿死前,常嗔怪我玩物丧志,还说别人家的皇子都在夺嫡争宠了,只有她家的殿下还在无所事事带着他们游山玩水。 只是这姑娘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泣血的哀求,她说,殿下,快走吧,离开这皇家,去无垠的草原赛马,或去富庶的江南煮茶,总之别在这儿...... 别在这个活死人墓里,葬了一生。 “颖儿。”我柔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梗塞,“颖儿,告诉我,你和你娘亲怎么走散的,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女孩这时终于小口啃着饼子,似乎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眼里也不再那么惊慌,但仍然流露出深深的怯意:“是...是今日晨间,在南门市场那边,人好多,我和娘亲就挤散了。” 我心中明了,站起身,冲着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家。” 女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她的小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像寻常人家的兄长一般,带着她回家。 走过暗处,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五官竟有几分酷似曾经的颖儿。 我们一起穿过白日里还熙熙攘攘的街巷。周围的灯火逐渐稀疏,人烟屋舍也越来越少,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变化,一言不发。 倒是颖儿时常与我搭话,软绵绵的腔调里尽是遮掩不住的害怕。 最后她终于带着我穿越一片野林子,来到一座山坡上,借着月光,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废弃的庙堂。 颖儿一路埋着头只顾走,手在我掌心里微微颤抖。 只是这里荒凉寂静,怎么看都不是她嘴里所说的家。 就在这时,颖儿突然拉紧了我的手,急促地说:“哥哥我们走错了,快跑!” 她的话音刚落,庙堂的阴影中突然窜出几个黑衣人,寒光借着月色晃了眼——他们手里有刀! 此时正急速地、悄无声息地朝着我们靠近。 我紧紧握住颖儿的手,心中一凛,立刻转身往回跑。 颖儿似乎对这一带颇为熟悉,尽管害怕,却还能记得哪些路可以通行。 追赶之声愈发接近,却不闻人声,只有急速踏过落叶的沙沙作响,仿若一场无声的博弈。 前方突然有了动静,似乎有三两黑影绕了路,堵在了前头,两面夹击。 来不及了。 我心下一沉,牵着颖儿,逐渐慢下了脚步。 “你说你的头绳掉在这儿了?” 我缓缓蹲下,假装在地上找着什么,颖儿周身细细地发着抖。 那群黑衣人瞬间停了下来,藏在暗处不动了。 “看,这是什么?”我轻声问道,一边拿起一条红色的丝带在她眼前晃了晃。 颖儿抬眸看我,神色惶然又无助,瞳孔在这一瞬间格外扩大,眸子里泪花打转,正克制着不让晶莹掉下来。 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努力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害怕,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答我: 第10章 “是......是我的头绳。”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疼。 我点了点头,示意颖儿转过身去。 她顺从地转了过去,乱糟糟的头发枯燥打结,在月光下不甚好看。我小心翼翼地将头绳穿过她的发丝,轻轻地为她扎起了头发。 “好了。”我柔声说道,轻轻固定了头绳的位置。 这是我熹元二年前往长生山诵经拜佛,走尽了崖上三千台阶,为顾行秋求来的红绳。 还得谢谢那人当时将它扔了,我便一直揣着。否则今日这一关,可就凶多吉少了。 颖儿转过身来,手不自觉地摸向头顶。 “谢谢你,哥哥。”她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带着一丝哽咽。 “这次可小心点儿,别又掉了。”我若无其事地拉起她,“走吧,你方才说你家在那儿,是不是?” 颖儿的手湿哒哒的,紧紧握住我的掌心,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但始终年纪还小,露了些许惊惧:“嗯。” 她又带着我快步穿过之前的野林子,我目光刻意避开远处的身影,默默跟着她走。 那是一座废弃的观音庙,明明方才有人从里面蜂拥而出,如今却异常安静,似乎没人。 颖儿拉着我跨过了门槛。神庙内部昏暗而神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人不由自主感到一丝恍惚,我默默屏了息,然而这股子宁静和怪异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我们踏入神庙的那一刻,仿佛有某种信号被触发,一群身影从阴影中涌出,迅速将我们包围。 “上!”领头一人干脆利落道。 其中两人上前一步,一人一边,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腕。 一人从腰间抽出一根粗糙的绳索,缠绕在我手臂上,动作既熟练又粗暴,手下穿梭间麻绳紧紧束缚住我的手腕,每一次拉扯都一阵刺痛。 我挣扎不过,被强压着按下头去,听见上面那人道:“哼,还算你这个小婊子机灵。” 他似乎在对着颖儿说话。 余光里,我看见他朝着地下,扔给颖儿半个肉饼, 这人没有管我,只绑完之后,将我固定在一个庙里的石柱上,绳索的另一端则牢牢地系在石柱的凹槽里。 我挣扎了几下,但那只是徒劳,绳子像蛇一般紧紧地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动弹分毫。 我索性歇了下来,靠在石柱上,看着绑匪接二连三的出了庙门,又留下三三两两的黑衣人跳上梁柱,守着这破庙。 颖儿被留了下来,她捡起肉饼,小心翼翼地在领子上擦干净上面的尘灰,又一点点的往我这里挪。 她似乎在把自己的动静刻意压的很不是那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挪了半晌,终于靠近了我,抖着手把肉饼子递在了我的嘴边。 那孩子费尽心思将我骗了来,却又把自己千辛万苦骗人得来的报酬给了我。 我轻轻咬了一口肉饼,随即偏过头“你吃吧。” 颖儿似乎很小声地抽噎“我不饿。” 我突然笑了,看着她的眼眸:“我也不饿。” 颖儿不说话了,她收起了那个来之不易的肉饼,也没吃,愣愣地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我说,对不起。 第8章 永州事变三 我沉默了片刻,“不怪你。” 一个孩子,又能怎样呢? 哪怕稍有反抗,弱者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强者只当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痛不痒。 与其用命给后世英勇反抗者换来一个铁血的名头,还不如自己苟活下去,伺机而动。 颖儿低下头,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都快汇聚起一摊小小的水洼 “我...我没办法,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不做,就会被...就会很惨。”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显然回想起曾经的经历来。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你......”颖儿看着我,我还是狠心问了下去“你的家人呢?” 如我所料,那小姑娘泪水彻底决堤了,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他们......他们都死了......哥哥、娘亲、爹爹,都没了......” 我的心一疼,暮色渐沉,我和颖儿都不再说话,某一刻我感觉到她的手悄悄地握住了我的衣角。 “睡一会吧,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颖儿听话的靠在我的肩膀上,始终还是个孩子,许是身心真的累极了,不过小会儿,她的呼吸就逐渐平稳,似乎进入了梦乡。 我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姿势更舒适一些,宫三他们就守在外面,几次三番问我的意思,都被我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庙内的光线变得昏暗,黑衣人点起了火把,昏黄的光芒在庙内跳跃,投射出诡异的影子。 我闭上眼睛,也靠在了石柱上。 颖儿梦中似乎并不安稳,方才黎明,便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见她醒了,我低声问:“这里是不是还关着其他人?” 颖儿微微点头,靠近我的耳边轻声说:“有几个被绑在庙的后殿,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骗来的。” 不出所料,恐怕这几日进入永州的人,都被零零散散地关了起来,颖儿方才说只有几人,想必这伙人网铺得众多,恐怕这儿也是他们的据点之一。 我环视四周,发现此时黑衣人并不多,夜深人静,零余的守卫们显得有些懒散,他们围坐在外面的火把旁,偶尔打着哈欠。 第11章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面几个黑衣人略显疲惫疲惫地站起身,朝庙里走来,而房梁上的几个精力充沛的黑衣人则跳了下来,去庙外接替。 他们步伐稳健,看方才追赶的气势,似乎不如是普通敛财害命的山匪,看着倒像是受过正经训练的练家子。 我运足了力气,缓缓地摩擦着腕上绳子与石柱之间的空隙,已经磨了半宿,此刻我终于感到绳子有些松动。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我停下了动作,看见一个守卫朝我们这边望了过来。 颖儿也很机警地往我这儿挪了挪,低头假装抽泣。 守卫看了看我们,见没有异常,又转过身去。 此时又一个黑衣人从庙门外走了进来。他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随即一言不发的走到我身后 “跟我走,老实点!” 我心下一惊,覆手盖住绳结,好在庙里看不明晰,没被发现。 随后我感觉到那人解下石柱上的绳子,随后便粗暴的推着我往后殿走去。 “怎么了?” 我听见攮着我那人道“大人天明的时候,要过来这看看......” 他的语气里似乎露出几分恭敬和惧怕来。 我示意颖儿跟上,她跑了过来,紧紧扯住我的袖子,好在那黑衣人料想她一个女孩也不会如何,没有阻拦。 后殿里零零总总被关了好些人,看服饰都是来来往往的商贾,皆气息奄奄虚弱无比,见有人进来,也不曾抬眸施舍两眼,麻木无比。 只有一人周身华贵,与旁人不同,只身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目光呆滞。 我认识他。 这人名叫崔鹏,是汴京最有名的丝绸商人,名下商号无数,只是几个月前突然失踪,而我之所以有所耳闻,是因为他老婆实在太多,足足有七十二个小妾。而崔鹏失踪后那些女人们闹得厉害,官司打了一场又一场,一度震动京师。 原来这人竟到了永州,还被关在了这儿,我心下思忖,看来这一趟真没白来,若是救了崔家主,那我怎么也得从崔家讨点好处,充盈充盈国库。 地面略微有些冰凉,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朦胧的晨光透过破碎的屋顶,洒在了地上的碎木块上。 手脚经过一整夜的捆绑有些麻,我略微动了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庙门外,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我屏住呼吸,突然一道光线划破了黑暗,庙门被推开,数个一个身影齐齐站在门口,阳光从他们背后洒进来,看不明晰面庞,我眯起眼睛,试图辨认来人。 为首那人气宇轩昂,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深色长袍,腰间佩着宝剑,气度不凡。 他的目光如同炬火般炽热,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黑衣人纷纷跪倒,不敢直视。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心脏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朕这个皇帝真是命途多舛。 那个人竟是前朝右大将军徐建元,常年征战四方,我曾经在父皇的书房中见过他的画像,此时见到真人,虽然与画中略有差异,但是那如苍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我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前朝太子祁子安伏诛后,妻子王氏带着儿子景铄逃跑,下落不明。前朝右大将军徐建元兵败失踪,父皇才得以夺位成功。 我原本想着最坏的结果就是这右大将军还活着,如今一看,果然活的比我还威风。 父皇曾说,若说前朝还有一二忠臣良将,那么忠臣便是文官李玉山,良将便是右大将军徐建元,二人一夫当关,可抵万军,只要有这二人在一天,前朝的天就塌不下来。 我不信邪,于是千方百计搞定了李玉山,偏生这徐建元,我即位后百般搜索悬赏,就是不见踪影。 只是父皇未反的时候,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我还小,不知他会不会认出我。 我本是侧靠在庙里角落,此刻连忙俯下身撕心裂肺咳嗽起来,颖儿被我吓了一跳,连忙拍着我的背,电光火石间我冲她摇了摇头。 颖儿很聪明,虽不明白我的用意,但还是配合着扑到我身上替我顺气。 “大胆!”眼见关键时刻出此纰漏,一个黑衣人便要上前拉扯,颖儿飞快得朝着徐建元脚下扑去,抓住了他的衣角,带着几分恐慌的哽咽:“大人,求求你你救救我哥哥!他......他得了肺痨快死了......” 那黑衣人阻拦不及,此时听闻这话更是睚眦欲裂冷汗直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人!大人恕罪!属下并不知情啊!” 徐建元挣开扒他衣角的颖儿,一脚踢开那人 “混账!” “还不快拖出去!” 有黑衣人冲我而来,我俯下身,还在咳嗽着,捂着口鼻借头发遮住面容。 “等一下。” 我的心一紧,又听徐建元缓缓走近,似乎捂着口鼻,声音听不明晰:“把这人送到老宅,好生看管。” 黑衣人依言而动,我提着心,见他们似乎是冲着崔鹏而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徐建元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在庙里有意无意地晃着,似乎在找着什么。 很久后他终于转身,似乎在看着我这边 “尽快把这人处理了,干净点儿。”说罢他对着手下挥了挥手,转身大步离去。 第12章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庙门外,我的手才从袖口处移开。 好险。颖儿紧张地看着我,轻声问道:“哥哥,你还好吧?” 我轻轻摇头。 “你快把这人弄走,还有那个小妮子,恐怕也染上了,唠病鬼,差点惹怒了大人,真她娘的晦气!”一人粗声粗气地喝令着。 有两个黑衣人不情不愿地走向我,粗鲁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颖儿也被另一个黑衣人拽着手臂,小脸上布满了恐惧和泪痕,却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见了鬼了,小裱子还认上亲了?”一黑衣人冲颖儿啐了一口,满脸淫邪。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任由他们动手。 一路上磕磕绊绊,尘土飞扬,到了一处乱葬岗,那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我丢在了一堆无名的尸骨旁。 “可惜了,要不是怕染了肺痨,我非得......” 另一人大笑,朝回走着,声音逐渐远去 “就那小身板你也下得去手?” “嘿,还真别说,我看还挺有那味儿......” 颖儿被丢在了不远处,惊恐地望着我,眼中含着泪水,不知所措。 我为她拍掉尘土,微微一笑,“不急。” 宫三形同鬼魅般出现在我身后,跪在地上,头颅低垂:“属下无能,请主子重罚!” 我转过身,俯瞰着他 “关你何事?是我不许你动手。 我轻柔地抚平颖儿凌乱的发丝 “把那两人给我完完整整的抓来,另外吩咐宫四跟紧了,送信给宫里,命晏修伺机而动。” “是!”宫三应声而起,身影如同夜色中的幽光,顷刻间便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再次看向颖儿,瞥见满眼的惊疑,不过这小姑娘却没松开拉着我的手。 我目光柔和了下来,轻握她的手 “害不害怕?” 颖儿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别怕,一切有我。” 我轻声道,“颖儿,我也没家,你跟我回去吧,以后我们俩就有家了。” 颖儿同意了,似乎还很开心,一路上牵着我的手一蹦一跳。 晏修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很像一个花瓶,也总算关键时候从不掉链子。 仅仅三日便带着兵马逼近永州,惠阳朔不负朕望,逼得知州余高谊一分一厘吐干净了赃款,堤坝也得以修缮。 徐建元这些年在永州暗中招兵买马,整个永州官僚竟有大半都是他的人。 惠阳朔还算聪明,整治了余高谊后,便该赏的赏,该封的封,按兵不动,只待那些人放松警惕,便一网打尽。 只是晏修来回我时,颇为忧虑,黑着脸,递给我一封信。 我看着被揉的皱巴巴的信封,抬眸看了晏修一眼,他竟丝毫不心虚地回视了过来。 我一哂,展开了信纸。 是顾行秋的笔迹,鸾翔凤翥,力透纸背。其书曰: “陛下纵意妄为,任性而行,不顾满朝文武阻拦,一意孤行,以身犯险前往永州,非明君之所为。臣闻陛下险陈尸于乱葬岗,恐江山无嗣,伏望陛下早归。” 我轻笑一声,揉碎了信纸。 “徐建元兵马不少,更有前朝余孽相助,”晏修朝我跪了下来,“请陛下先行回京。” 他抬眼看着我,此刻眸子里倒是有了几分少年将军的英气果敢 “臣必亲手砍下徐建元项上人头,献予陛下。” 我叹了口气,拒绝了他,心下有几分忧愁:“罢了,你不在,朕睡不着。” 晏修身子一歪,似乎没跪稳。 “陛下!”他突然脸红到了耳根起来,“陛下慎言!” 倒是我有几分奇怪“什么慎言?我们睡了两年,有什么不妥吗?” 第9章 永州事变四 “更何况,”我有些好笑,道 “那徐建元戎马半生,晏修,你小心说大话闪了你的舌头。” 晏修被我救下那年不过十四,又因为长期居于冷宫没人管的缘故,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导致十四的岁数看着倒像是个十一二的。 虽说如今这几年他习武练枪,个头猛地拔高,身子强健了不少,可终究不过十七,徐建元年过半百,老当益壮,阅历无数,这小子竟然如此大胆,叫嚣着要拿下徐建元项上人头。 不过有梦想总是好的,我欣慰地扶他起来,却毫不退让:“朕在永州,待事情了结后,我们再一道归京。” 晏修皱眉还要再劝,我俯下身,捂住他的嘴,揉了揉眉心 “朕这几晚都没睡。” 我重重朝他强调,朕不是没睡好,而是没睡。 此次来永州,我最后悔的便是没有把晏修也捎来。 自从子濯和阿文走后,我便染了一个毛病,便是夜里总是噩梦缠绕,忧思心悸,再难以入眠。 其实从前我也有这个毛病,只是那时还没那么严重,更何况子濯他们时常卧于我榻前,护我入眠。 可他们走后,我成了天子,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鼾睡,我一度想找个清清白白的床友,却无人敢自告奋勇,生怕自己脑袋不保。 于是乎我时常睡不够,每每天色微亮方才能入眠,可皇帝卯时便要早朝,如此一来,简直要命。 我便只能下了早朝便匆匆回去补觉,本是惜命,却总被顾行秋上奏弹劾,丝毫不顾及我的面子。 熹元三年晏修来了,他性子古怪待人不亲,宫里没人看得起他,且都以为帝心难测,料想我不过一时起意养他在身边,可笑的是宫里人人都怕我,唯独他不怕,于是人人都道他终有一日会触怒圣颜,不敢与之深交,更无人敢接纳他。 第13章 我也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床友。 我和晏修睡了两年,革命友谊虽算不上情比金坚,不过睡久了总有感情在,我还是有些担心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折在徐建元手里。 晏修心大,自从说要替我取徐建元性命后,便将永州当成了练武场,日日操练。 这一日我终于如愿以偿睡了个好觉,晌午醒来,惊觉晏修不在身侧,便穿了衣,拉了颖儿出门去,见晏修在院内练枪。 长枪舞动如飞,颇有些许所向披靡之势,他身手矫健,枪法如龙,每一次挥舞都带出强啸的破风声。 铁甲在光下闪耀,像个银光闪闪的铁片战神。 虽说我并不是那么想夸他。 远处晏修长枪横扫,斩乱落花纷纷,颖儿满眼崇拜的晃着我的衣角,对我说 “晏修哥哥好棒。” 我心里有点不爽,见晏修越发练得卖力,便拔过拿过一旁侍卫腰间的佩剑,手心微微发热,紧紧握住那柄佩剑的剑柄。 金属与皮革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分外刺耳,冷硬的剑身带起一道清脆的出鞘声,寒光四射。 我未作迟疑,向晏修跃去,他正将长枪一抖,落花如断线的珠帘,纷纷扬扬地飘落。 颖儿的目光紧随着他的动作,眼中闪烁着少女特有的憧憬和崇拜,心中的不爽如同被点燃的火苗,隐隐蔓延开来。 我与他一道站在那片繁花似锦的花树下,日光透过缝隙斑驳地洒在地面上,随风摇曳的花瓣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雅的划痕。 “比一场如何?” 我剑指晏修,笑问。 晏修挑起眉梢,长枪轻点地面,似乎颇为意外,不过很快便欣然答允:“既然是陛下所言,属下自当奉陪。”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只有那些不知疲倦的落花,还在不断地从树梢跌落,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场即将开始的较量。 我握紧剑柄,猛然向前一步,剑尖直指晏修,后者轻轻旋转长枪,从容不迫。剑枪碰撞发出清脆响声,回荡在落花之下。 晏修动作很快,不过我也不差,耳边尽是剑尖划破空气带起的呼啸声,晏修长枪挥舞,搅动漫天花雨。 我们斗得难解难分,一时竟分不出高下。 不过晏修的枪法与常人不同,更显得大开大合,每一式都宛如惊涛骇浪,威力惊人,还算有点造诣。 终于在某一刻我和晏修同时后退几步,各自稳住身形。相视一笑,晏修意犹未尽,提枪还要在上,我却倦怠了,扔了剑连连摆手:“晏公子赢了,不打了。” 晏修正要启唇说什么,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穿轻甲的信使跌跌撞撞跑过来。 “报——” 晏修收枪走近,我与晏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相同的凝重。 大军不发,最怕的就是探子火烧火燎的急报。 “徐建元那边有了动静!”信使跪在地上,喘息着汇报。 “说。” 信使努力平复着呼吸,快速道:“徐建元一个时辰前突然调集了大量人马,似乎有大举进攻的迹象,适才有探子回报,他们将同知府围了!” 我心下一紧,环视四周,然后缓缓开口:“传惠阳朔。” 不一会儿,惠阳朔匆匆而至,额头上还沾满了尘埃,显然是刚从治水现场赶来。 他跪倒在我跟前,朗声汇报:“陛下,水患已告一段落,堤坝坚固,流民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徐建元将同知府围了,你可知晓?”晏修放下长枪,皱紧了眉头问惠阳朔。 后者怔愣不已 “这......微臣不知啊!” “陛下,徐建元此时动手,定是有所察觉,”晏修看向我,面色凝重,“兵马尽数潜藏于永州之外,无一人察觉。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我没有言语,听惠阳朔道 “陛下!臣初来此地,官官相护,知州余高谊贪赃枉法,多亏了叶栾叶同知假意逢迎,与臣里应外合,方才顺利清除永州异己,水患得以根治,如今同知有难,臣......臣叩求陛下救同知一命!” “同知有功,朕不会让他有事。” 我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臣子,“晏修领命。” “是!” “即刻带兵,捉拿叛党。” “遵旨。”晏修的声音铿锵,颔首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我扶起惠阳朔,拍了拍他腿脚上的尘灰 “此番水患,爱卿当记一大功。” 惠阳朔受宠若惊,连道不敢,这人性子使然,竟连几句奉承话也不会说,我勾唇一笑,没有说话。 “带朕去看看余高谊。” 我随着惠阳朔行至牢房,还未走进,就感觉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隐约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 余高谊被绑在柱子上,一旁的狱司在严刑拷打,问他认不认罪。 我走近余高谊,他身上的衣衫已是破烂不堪,血迹斑斑,眼神中却仍露出一丝不屈。 我轻轻挥手示意狱司停下手中的刑具,仔细凝视着这位知州大人。 “大人,这人嘴硬的很,我等轮番拷打,硬是没吐一个字出来,不过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他已是无从辩驳。” “人证物证俱在?” 我重复了一遍,看了一眼典狱司,“你们先下去吧。” 牢房内只剩了我们三人,我看着余高谊那个宁死不屈的模样,扎扎实实疑惑了,我原本以为这人是个贪生怕死的奸佞,没成想倒是个有骨气的。 第14章 “余高谊,你可知罪?” 牢房封闭,我的声音回荡在牢房的四壁之间,显得异常突兀。 余高谊抬起头,目光与我相对,声音虽微弱,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甘。我听见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说:“昏、君,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 第10章 回京 “大胆!” 我抬手示意无事,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愈发感到蹊跷。 惠阳朔站在一旁,神情紧张,似乎生怕触怒了天威。 我没忍住轻笑一声,行至主位落座,看着满墙斑驳的痕迹。 “朕不喜欢严刑逼供。” “余高谊,朕问你,你是谁的人?” 余高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什么谁的人?昏君,你罔顾人伦,丧心病狂,天下迟早会毁在你手里......” 我沉默片刻,然后缓缓点头称是:“之后,你们便能顺理成章复国了,对吗?” 锁链瞬间被余高谊挣得空响,他看着我,眼底止不住的慌乱“胡说!我不是......” “得了,”我摆摆手,“永州寻常官吏何曾见过天子真容?这儿除了惠阳朔,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朕也不记得召过你,怎么,你从前为前朝效命的时候见过朕?” 我对永州官府都自称是钦差大人手下,协同办案,从未告知过身份。这人一来便认出了我,还叫嚣我不得好死,那便只能是旧恨了。 余高谊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余高谊,你还有何话说?” “好好审吧,这人嘴里能吐出不少东西。” 说罢我便转身出了牢狱,料想晏修应已集结大军,索性登上城楼,望着远方模糊的树影中,隐约可见兵马调动。 “主子!” 我转头,见是宫二,便问 “你一去数日,那老人家可有安置妥当?” 宫二单膝跪地,声音显得有些凝重 “回主子,您让那老翁来找属下的当日便已安排妥当,只是属下回程途中,见一行人似有异常,便跟了上去。” “属下跟着他们进了一处隐秘的破庙,那里荒凉无人,庙里却关着不少人,我在那儿观察了几日,才发现有一个暗道,只是那暗道入口被守卫严密,寻常人等根本无法接近。 属下本想着出来报信,没成想今晨在去时,那儿早已人去楼空。” 他的声音略微有些沉重,“其实两日前,暗道里的人就突然开始浩浩荡荡地转移,属下那时候一时疏忽,竟没发现其中的关窍,只当是转移囚民。”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连宫二也无法追踪到他们的去向,在暗道中搜寻了许久,但除了一些遗留的物品外,再无其他发现。” 宫二看着我,递上来一张图纸,又说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伙人是前朝余孽无疑。” “请主子责罚。” 我不置可否,接过图纸,上印有前朝玉玺图样。 上面是一幅精细的地图,注着一些隐秘的路径和地点,似乎也与暗道有关,但又并非寻常人所能知晓的秘密通道。 我目光在地图上游走,心下愈发沉了下去。 “主子,属下已派人前往这些地方......” “不必了,”我仔细摩挲着图纸,“这东西能被遗漏,便说明不重要了,此时要紧的人,想必早已离开永州。” 宫二低下头去,我扶他起来,叹道 “你做得很好。” 我开口,声音平静,“况且这不是你的过错。” 中计了。 原来一开始关押颖儿的地方,便是他们的老巢,而我一心派人跟着徐建元和那群东奔西走的黑衣人,竟是正正中了他们的套。 若不是宫二,恐怕我还在被蒙在鼓里。 “主子,前朝余孽若是有了大动作,恐怕......”宫二忧心忡忡地说。 我正要开口,却又听见一阵脚步: “报——” 来人是晏修的亲兵祝岳,此时跪地不起 “启禀陛下,叶同知......” 他抬眸,面上闪过痛苦之色 “叶同知他......自尽殉国了......” 我闭上眼,碎纸被我蹂躏出数声轻响,随即转过身,将图纸仔细折好,递给宫二。 “传令下去,让影卫的所有人开始行动,利用这张地图,分头调查每一个可疑地点。同时,派人密切监视城中的动静,前朝余孽不可能全部倾巢而逃,必有内应,他们不可能都凭空消失。” 宫二立刻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我回过神,紧紧攥住身前栏杆。 那时徐建元在破庙里,怕是早就认出了我,想必也察觉到了影卫,便任由我意,派人送走了我。 所以才会吩咐人带走崔鹏,只怕在送我们去往乱葬岗的时候,便已经得了消息,移开影卫的视线,迅速转移。 徐将军的名号不愧响亮至极,我与他头一次交手,便输得如此惨烈。 “......我们破开同知府大门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徐建元带着零星数人死守,同知......” 晏小将军天赋异禀,本该是一场漂亮的围剿。 城门外的战事已然尘埃落定,晏修一身战甲,手中提着被捆绑严实的副将。 徐建元眼见自己身陷重围,只能退入同知府,可精兵强将已将他团团围住,分明逃脱无望。 第15章 叶栾叶同知便成了他手中的筹码。 祝岳哽咽,继续道“叶同知被擒,自知无法逃脱,只说了一句......” 叶栾说 “晏将军,勿以我为念,忠义不能两全,我愿以死明志! ” 于是那人便奋力挣扎,撞在了横在脖颈前的刀刃上,自刎而死。 我久久未言,半晌道 “徐建元呢?” 祝岳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道:“被晏将军擒住了。” “将逆贼尸首悬于永州城门三年,至于叶同知,予以厚葬。” 我走下城楼,吩咐 “让晏修回来即刻来见我。” 晏修回来的很快,手上还拽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似乎连他也没想到事情似乎如此顺利,毕竟除却放跑一些不知姓甚名谁的前朝余孽外,抓住了徐建元。 “启禀陛下,逆贼徐建元已擒!”晏修朝我跪下来,禀道。 我迟迟没有说话。 晏修抬眸,见我面上不见喜色,猜我是为叶栾伤心,便道 “陛下节哀,同知泉下有灵,算得上大功臣。”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终于没忍住轻嗤一声,行至“徐建元”身前,手指轻轻触碰到他脸上的皮肤,冰冷而光滑。 我闭了闭眼,随后猛地用力一扯。那人皮面具就像被撕下的伪装,面具下露出的是俨然是另一张陌生的、却是在意料之中的脸。 晏修错愕地愣在原地,怔神不语。 “怎么?”我将人皮面具轻飘飘扔在地上,看向晏修,“眼下你还觉不觉得,徐建元不过如此了?” 我俯下身,贴近他的侧颈,叹息道 “看,如今徐大将军一个小小的调虎离山,便将你玩的团团转。” 我直起身,凝视着地上那一张人皮面具,“朕也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赔了夫人又折兵。 晏修袖下的手几乎快要握出血来,微微颤抖,没有答话。 “起来吧。”我挥手让他起身,“这棋,才刚刚开局。不过此时棋盘揭开也好,倒也解了敌在暗我在明的窘迫。” “传令下去,明日归京。” 是夜。 我独自留在房中,目光落在窗外的虚空。 星星点点的光在黑暗中闪烁交映,就像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虽然看不见,可又好像无处不在。 这场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皇权之争有多可怕,我可是深有领会。 可我却不能退,纵然我怕的要命,却也不得不伪装成黄袍之下深不可测的国君,一举一动皆没有纰漏。 晏修缓缓走近,为我关上窗户,声音温和:“陛下早些睡,明日还要赶早回京。” 夜风穿过缝隙,即便在房内也能感受到它的凉意。 窗被合上,我看不见外头的月光,便对晏修说:“我睡不着。” 第11章 青山也易老 晏修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从一旁取过斗篷,轻轻替我披上,动作极尽细致与周到,仿佛怕惊扰了我一般。 我任他摆弄好,等他终于替我系好带子,便轻声道 “走吧。” 晏修便一言不发地陪我出了房门。 夜色中走廊显得格外宁静,只有脚步声和远处守卫的低语回荡在空旷的夜空下。 星光透过飞檐投射斑驳的影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月色上。 我带着晏修没有目的地漫步,月色渐渐爬上了高墙,洒在因为漆黑而显得分外冷峻的墙面上,又好像将冷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我的心田。 我抬头仰望那轮明月,思绪飘渺如云烟,终于停下脚步。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时光仿佛在这一刹那突然停滞,晏修轻轻一笑,低声应和: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有灯火忽闪,惊了月色,我有一瞬间被光影晃了神。 “好了萧郎,别感时伤秋了,走吧。” 这时晏修无意地开口调侃,却不知我的心在这霎间猛的一动。 我转身掩下失态。 第二日一早,铁骑便浩浩荡荡返京,沿途百姓见到此景,无不跪地赞颂皇恩浩荡,长队竟绵延数里。 “陛下,眼下永州知州任缺,同知殉国,您可有人选?” 我捏了捏眉心,“便派薛奇正这小子在这儿呆上几年,也算是磨磨这小子的性子,至于知州,便由冯冠任之。” “是,陛下。”晏修应声,“只是怕薛家那边......” “随他去。” “......是。” 我心不在焉,眼看车马越来越临近汴京。 “陛下,同知夫人无亲无故,我已派人将她安置在京师,那倒是个贞烈女子,我听闻,她腹中还怀有胎儿,同知九泉之下,总归不是后继无人。” 我又想起叶栾来。 自古忠臣良将,必会在动荡中将命运交织于家国大义,写就荣誉,终究是是我对不住这位同知。 父皇在位时,总说千金易得,良臣难求。前朝太子祁子安伏诛后,他妻子王氏又何尝不是靠着一众良臣誓死保护,方才带着儿子景铄逃之夭夭。 可就像那殷商比干,官拜少师,二十岁就以太师高位辅佐商王帝乙,受托孤重辅帝辛,先后辅佐殷商两代帝王。 只是被妖妃妲己害死的时候,仍是满心殷商,从未想过为民叛国,另谋明君,只是一如既往地心系君主,固执地认为殷商可救,还始坚信只要自己辅佐得当,殷商还有翻身之日。 第16章 殊不知朝代更迭,不破不立。忠义本就两难相全。 我真是恨极了那些老古董。 徐建元算是一个。 怕只怕破庙里逃走的就是那前朝太子妃王氏和皇孙祁景铄,若真如此,那徐建元可就真算是找到了盼头,势必要闹上一番不可。 到时候生灵涂炭,受累的还是百姓,身居高位者大不了一死,可因战乱而没钱没粮的百姓,又只能如同永州灾民一般,饿死的饿死,没死的担惊受怕,苟延残喘地活在乱世。 又一次成为朝代更迭的牺牲品。 只是我每每说起这些,总会引来父皇斥责痛骂,说我离经叛道,愚不可及。 久而久之我便不说了,再久一点,我便撕了夫子的经卷,跑了。 如今想来只觉后悔,当年还是撕得少了些,到如今,我才废不掉这些繁文缛节、君君臣臣。 “陛下,快到了。” 我瞥了晏修一眼,又闭上眼,深觉疲惫 “嗯。” “不知摄政王那边......陛下要如何交代?” 晏修试探着问。 提起顾行秋,我便心一悸,如阳春三月春水浸透泉眼一般,冷透的心脏这才伴着点点痛意,缓缓复苏起来。 幸好在这萎靡乱世下的太平人间里,我还有一个顾行秋。 顾行秋之于我,是阳春白雪,是寐时丝竹,是一剂救命的药。 只是皇兄的死如同一道无形的障碍,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 每每午夜梦回,我努力去融进顾行秋的感受,却发现自己无论从哪个方向想,我在他心里,似乎都罪无可赦。 他对皇兄感情深厚,若是那日不来救我,必定会和皇兄如星如月,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而我也会在黄泉之下,看着他们携手共治人间,留下百年佳话。 到了皇城时,正是黄昏,暮色已临,朕的皇宫在一片金光掩映下气势恢宏。 我却总觉得那是个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孤傲的城墙矗立于荒芜的山巅,影子随着夕阳的余晖拉得老长,古老又悲怆。 那些昔日的辉煌、这时的荣耀,都融入了斑驳的城墙和沉默的回廊里,见证太多。 我曾见皇兄和顾行秋并肩而行,彳亍于傍晚皇城的每一块石砖,手下轻抚抚雕花阑干,顾行秋每次看向皇兄,都会粲然一笑。 而我每每孤身一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皇城里,但知来处,不知归处。 而皇兄见我,总会挥手招我过去,如今那些曾经的歌声笑语,却也只能在风中寻觅一二,那些曾经的温情,确是我做梦也不曾梦过了。 岁月无情,却又静静守望着人间每一出戏。 我放下窗帘,闭目喃喃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 “朱颜改。” 身旁一声线传来,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抚慰。 我却不爽了,挑眉看他“怎么,如今和朕对诗还对上瘾了?” “岂敢,”晏修笑答,“陛下文斗翰墨,作诗妙手,才情横溢,是臣莽撞。” 我冷哼一声,又听这人道:“陛下还没回答我。” “什么?”我一时没想起来。 晏修又重复了一遍 “摄政王那边,陛下要如何与他交代?” 我深觉威势受损 “朕何须与他交代?” “臣赶来永州的时候,王爷火气可大的很。” 我不欲多说,抱起一路颠簸已然睡着的颖儿便下了车。 颖儿被我的动作闹醒,下意识在我怀里缩了缩,不敢看我,却又偷偷看我。 其实自从回京时看见这一路上的阵仗,她就有些不大对劲。 我知她为何,便索性放她下来,牵了她的手一路走。 皇城仪仗在我们身后浩浩汤汤跟了一路,我带着颖儿一路走过百官会集的大理石道,满朝文武皆聚于此,朝朕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颖儿似乎害怕的抖了抖,朝我贴近,我俯身,认真的看向她 “颖儿,你会怕我吗?” 颖儿迟疑了下,突然抱住我不动了,半晌才闷闷开口 “你骗我。” 我心里沉了一下,向她道歉 “对不起。” 她却猛地抬头,乌黑的眼珠子像是浸透在水里,哽咽道 “你明明有那么多的家人......” 我一愣,见颖儿看向满朝文武,方才醒悟过来,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不是我的家人。” 我认了颖儿做妹妹,让她和我一同住在紫宸殿,对外封为温姲公主,赐国姓萧。 听说颖儿生身父母对她极为不好,她原本被卖到了青楼做小丫头,永州水患后才趁乱逃了出来,没成想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就连颖儿这个名字,也是那青楼老鸨给她取的艺名,方便日后服侍官人。 那时我听罢,好一阵沉默,之后我便问颖儿给她改个名字好不好,她说好。 自那时起,萧珏便有了一个妹妹,叫萧温姲。 次日赵慎来见我,说了些不大不小的国事便朝地上一跪,说了来意 “陛下,臣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便别讲。” 赵慎一噎,我上前扶起他,笑道:“朕的意思是,太师有话不妨直说。” 我一点都不想听赵慎想说什么。 无非是朕莽撞一意孤行,身为国君却以身犯险,还封了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为公主...... 第17章 “陛下,老臣多嘴,按理来讲臣本不应插手陛下家事,可您为天子,国母不安则天下不安,您应当去看看皇后。” 嗯?倒是轮到我愣住了。 第12章 只是朱颜改 造孽,朕竟已然成婚。 仔细一想,算上那日大婚,我竟一步也未曾踏入皇后寝宫,实在不是我故意给皇后脸色看,或是不满。 当初娶这位女子,除却想气气顾行秋外,其实还有一层关系,便是他父亲于我有恩,朕不得不救下她。 后来司天监算出此女天生凤命,乃是大吉之兆,天象上说,此女将会给我大胤带来无尽的福祉与繁荣。 于是本该是参我昏庸的折子,尽数成了赞我之词。 我还记得那日婚前去看望这位准皇后的场景,那时殿内光线柔和,皇后正侧卧于软榻之上,睡容安详。 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枕边,呼吸平稳悠长。 我走近了些,想坐在床边,却发现贵妃榻上几乎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这位皇后,奇胖无比,脸上仿佛抹了猪油,数颗大痣生在颊上,艳浓的胭脂水粉仿佛尽数倾倒在那张脸上,花红柳绿,不忍直视。 我那时似乎惊醒了她。 因为下一刻她的浓眉微微皱起,眼睫微颤抖落一层脂粉,见到我的瞬间便朝我扑了过来,嗲声唤我陛下。 恐怖如斯。 我不愿细想,只知道后来我与皇后约法三章,她让我别碰她,我让她别装。 我捏了捏额角,颇为头疼:“朕知道了,爱卿退下吧,这些时日你也辛苦了。” 只是这赵慎退下的时候,仍一脸担忧。 似乎真的很担心帝后不和。 我深觉疲惫,便靠在榻上小寐了会儿,可左等右等,来来往往的人见了大半,还是不见顾行秋。 这人在信里道让我早归,别死在永州,如今我回来,却又不见这人来看我。 “摄政王呢?”我只能唤来身边侍卫询问。 “禀陛下,王爷今晨似乎出了京。” 好一个顾行秋,我来他便走,是一心想要躲着我。 “可知道去了哪儿?” “王爷一早出京往南,还让人备了香火,似乎是去了潭台寺。” “摆驾。”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也不逢朝拜,更不是皇兄忌日,我倒是要看看顾行秋到底去那干什么。 我一路匆匆,心绪如乱麻般纠缠。潭台寺位于南郊,是京城附近最为灵验的佛寺,香火鼎盛。顾行秋此时去那里,必有他的深意。 驾到潭台寺外,远远便看见山门前香烟缭绕,信徒络绎不绝。 我本是轻衣简装,便让侍卫留在山下,独自沿着石阶而上。 山路曲折,松柏掩映,我只身一人步入寺中,进了最深处那一座寺庙。 顾行秋喜静,当是在那儿。 佛堂内佛像庄严肃穆,僧侣诵经声声入耳,顾行秋他并不难找,尤其气质矜贵,在这样的地方更显得格外突出。 我看见他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他不是个多信鬼神的人,此刻却如此投入,也不知所求为何。 我没有打扰他,而是在一旁静静立着。 “陛下怎么来了。” 我上前,同他一道跪了下去,有几分好奇:“你怎么知道是朕?” 顾行秋不语,朝佛像又拜了一拜。许久,他才缓缓睁眼,却并未转过头看我,只答:“臣听见了陛下的脚步声。” 我心里微微一悸,没有说话。 顾行秋又问 “陛下怎会来此?” “来看看摄政王。”我回过神,淡淡回答,“你在此祈祷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 “祈祷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我知道顾行秋在避我,但他的话里似乎还有更深的意思,我不愿就此放过,追问:“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顾行秋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陛下,有时候,我也需要一个地方,静下心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我多余,扰了他的清净,于是我善解人意 “好,朕这就走。” 明天就让人砸了这破庙。 我起身欲走,又听见顾行秋叫住我,我回头看他,见他目光闪烁。 顾行秋望着我,眼底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些,他轻叹一声,却是笑了。 最终他垂眸,轻声道:“陛下,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如何?” 话语入耳,我的心蓦然紧缩。 我没有回答他,抬步便走。 “陛下等等我吧。” 顾行秋在我身后说。 我不硬气,没有拒绝他独自下山的魄力。 于是顾行秋同我一道走出佛殿,站在山门外远眺,京城的轮廓在远方若隐若现。 “爱卿如此,天下必会国泰民安。”我没有看他,说 “回去吧。” 顾行秋应了一声,和我并肩而下,潭台寺的钟声在山谷间回荡,穿透林荫,又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有时候我常常会想,为何我不是皇兄。 夜里我去书房找晏修陪睡的时候,看见他正在看一本书,手里似乎还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只是他见我来了,便慌忙将手背在背后藏了起来。 “陛下怎么来了?” 第18章 我皱眉 “子时了。” 晏修恍然大悟,方才松了一口气,赔笑道 “陛下恕罪,臣忘了时辰。” “你看什么这么入迷?” 晏修又慌乱起来,后退几步,不给我看了。 我脸色一沉。 放肆。 天下竟还有我不能看的东西。 我不语,皱眉走近想抢过他手里的书。 晏修眼看阻止不了,无奈道 “陛下。” “您别看。” 我竟是被他彻底激起了好奇,如此推搡,可不是晏修的性子,莫非......这人在看春宫图不成? 我心下暗暗思忖,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书。 是本兵书,也并不奇怪。只是却又不是普通的兵书,而是专门对付突厥人的兵书。 我缓缓走到他的桌前,桌上是边塞布阵图,我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迹,良久不语。 其实大胤自前朝起便动乱连连,前些年边境好不容易有所平息,这几年又隐隐不安稳起来。 内忧外患,我知道晏修想去边关,却又顾忌着我。 我抚过黄纸上的字迹,每一笔每一画,似乎无不透露出书写之人的热忱。 “你又何必瞒着朕?”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以掩饰住心中的波澜。 晏修站起身,朝我单膝跪地:“臣不敢欺瞒陛下,只是......” “只是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怕朕不同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陛下,我便是怕您这般想。” 我被他说笑了,凝视着他,“你十四岁那年,说喜欢武学,朕便给你请了天下最好的武学师父,可还记得?” 晏修俯首 “永志不忘。” “那你既有此志,何不早说?”我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轻松道 “起先我还担心你不惯边关苦寒,没让你去边关历练,没成想你倒是早有此心。” 他苦笑了一下,努了努嘴,只唤了一声陛下。 我又接着说 “你也是时候去见见战场,真刀实枪地干上两年。” 晏修没有说话。 我转身望向窗外,天色渐暗,边关的风雪似乎吹到了汴京,冷的人总要拢一层狐裘。 我回过头 “去吧,别有顾忌。” “陛下,”半晌晏修终于出声,沉声道,“徐建元戎马半生,武功盖世,但他当年唯一一次失利,正是前朝未灭,在和突厥交锋的时候。如今若是我能够破其锋芒,击败突厥,生擒突厥王,那么我便也有了与徐建元一战的实力。”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他顿了一顿,眼神变得柔和,“我唯一担心的是,若我领军在外,朝中无人辅佐陛下,只怕您会无依无靠,难以安睡。” 我踢他一脚,笑骂 “扯淡。” 第13章 离别在馀照 晏修也低低笑了:“陛下,臣答应过您,必会抓住徐建元,献予陛下,只是......” “晏修,”我打断他,“朕并非一人独行,况且,有猛将守关,使孤得以胸怀壮志,心有戚戚焉。” 我知道晏修于武学的造诣,若论排兵布阵,朝中无人能比得上他,这人即使在汴京纸上谈兵,也能运筹帷幄,远隔千里之外,破了敌方的阵营。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晏修出征边关,去替朕守着朕的江山。 三日后我便封晏修为建武将军,前往边关镇守一方,平定突厥之乱。 只是晏修走后,我又得失眠了。 晏修走后的第一天,我拉上同为孤家寡人的皇后,陪我同游御花园,还让言官极尽渲染记载帝后如何琴瑟和谐。 皇后体胖,走上几步便气喘吁吁,偏偏还要在言官面前做上一副小鸟依人的亲昵姿态来。 我看着眼疼,见也演的也差不多了,便挥挥手让周围人退了下去。 阮阳君眼瞅着四周没人了,便一屁 股坐了下去,压死了我好多株名花。 此时晨光柔和铺洒,分明是个花蕊吐露珠玑,绽放霓裳的所在,碧叶婆娑,花香袅袅,如一幅活脱脱的江南水墨画。 只是如此好景,我却头一次感觉到诗意滞涩,如鲠在喉。 我望着阮阳君那副大大咧咧又气喘的模样,不免有些无奈。 “地上寒凉,你当心点。” 阮阳君却抬头看了看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似乎带了几分调侃:“行了陛下,您可别端着了,坐吧。” 我沉默片刻,还是揪了一把树枝垫在地上,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或许你说得对。” 我叹了口气,朝后倒去靠在满地的花里,任由那些被压弯的花枝冤枉的含恨九泉。 “对什么?”阮阳君问我。 我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好拽了一把身旁的花枝在手里把玩 “就是......这满地名花名草,确实比那什么紫檀木好坐。” 阮阳君哂笑一声。 也着实造化弄人,初次见她时父皇还未反,她也还是个身材纤细、娇俏可人的姑娘,没成想世事变迁,也是红颜不再朱颜改。 不过也好在阮阳君聪明,若她仍是个娇俏少女,恐怕活不到现在。 “如今你安稳了,大可不必如此苛待自己。” “陛下,您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您不再是天子,您会做些什么?” 阮阳君避而不答,忽然问道,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探究来。 第19章 我愣了一下,实话实说 “朕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阮阳君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陛下,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若我不是阮阳君,我会做些什么,可我却知道,一个只会吃的丑女人,比一个罪臣之女好过多了。” 御花园中,花香依旧袅袅,阳光温暖如昔,我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陛下,父亲不怪你,大周早该亡了,这是时运。只是我身在此位,却仍是大周的人,我体内有着大周的血,阮阳君此生注定不能随了大胤,非死不能脱。” “如今我这恶心模样,陛下若是迫于言官想做什么,恐怕也下不去手,如此,对你我都好。” 我捏了捏眉间 “朕......你其实也不必忧心,如今你在宫里,朕自会保你一生顺遂无虞,来日若你喜欢哪个公子,朕也不会阻拦。” 阮阳君倒是扎扎实实愣了愣,半晌后才开口 “那便......多谢陛下了。” 阮阳君走后,我也懒得起来,便叼着草看着头顶那一片蓝汪汪的天,神游天外。 其实阮阳君的担心着实多余,虽说历代帝王见了后宫女子,不管爱或不爱,到了床上眼睛一闭,那也不会顾忌什么,可朕不一样。 也不是我吹嘘自己有多专情,只是看怕了父皇后宫诸多后妃的争斗,简直恐怖如斯,不可理喻,便觉得若是只择一人共度余生,也倒是人间乐事。 更何况我不喜欢女人,不过若顾行秋是个女子,我定会娶了他。 夜里我望着宫灯渐起,忽然想起晏修已经出了宫去,此刻只怕已经安营扎寨,或许再有三五日便能到边关。 幕色如一张沉重的黑纱悄然铺开,室内的烛火跳动着火光,被小覃子轻手轻脚地灭了。 那小太监只怕以为我早已安眠,殊不知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如今政务越发繁忙起来,我白日里分明身心俱疲,夜间这心里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我闭上眼努力寻找一丝睡意,然心绪却如同一匹脱缰的烈马,不断地在脑海中狂奔。 父皇临终时的模样反复在我眼前浮现,我看见那双曾经充满威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带着不甘和愤怒,死不瞑目,仿佛还在责问自己,或是在怨怼着我。 时而场景变换,师傅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师傅那一生的坎坷与不易,那些血与泪交织的岁月却未得善终,因我而起,因我而终。 像是无数个个世界的门户同时打开,把我夹在中间难以抉择,我感到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重重场景困扰了我半宿,我清醒的可怕,是又失眠了。 翻来覆去,床榻似乎成了一片汪洋,而我则是其中一叶扁舟,漂泊不定,心绪难安。 我的魂魄好像在这寂静的宫殿中游荡,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 窗外的月光逐渐西斜,我睁着眼睛,凝视着榻上那个模糊的雕花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外头隐隐有吵闹声。 隐约听见有人问小覃子我睡了没有,小覃子答我已睡下,随后便又重归于一片寂静。 我便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闭上眼不动了。 顾行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却仍是泄了点声。 这人越走越近,最后停在我榻旁不动了,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视线如芒在背。 顾行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随后俯下身来,指间不经意间触碰到我侧脸,一阵凉意泛着温和沿着肌理传遍全身,泛起一阵痒意,他靠近我,近得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打在我的颈侧,我心下蓦然紧缩。 只是顾行秋什么也没做,只小心翼翼地替我掖好被角,随后轻轻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人关上了门,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再也听不见。 我弄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心下却更纷乱起来,又等了好一会儿,我方才缓缓睁开眼睛,转过身。 身子却在这一瞬间僵住了,顾行秋竟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蓦地抬头,目光与他对视。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隐约看到他周身的轮廓。 顾行秋一言不发,走到我榻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柔地抚着我的长发。 “你......”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 顾行秋无奈地唤我。 我最受不了他这种语气,仿佛一瞬间在他面前的是皇兄,他可以百般迁就万般可怜,极尽爱抚。 只是厌归厌,又总是每每让我缴械投降,溃不成军,无一例外。 我心跳的厉害,没有说话。 他为何来此?我不敢去想。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顾行秋,你........” 几乎是同一时刻,这人带了几分忧愁道 “晏修说陛下夜不能眠,竟是真的。” 如同被凉水从头到尾泼了个透心凉,我竟一瞬间觉得自己也真是可怜。 外面乌云移开露出了月光,华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洒在顾行秋的脸上,露出那一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 原来这人对我不论何时都是这般面无所谓,铁石心肠。 我突然感觉一股子狼狈。 然后顾行秋又轻声地叫了我一声,略带疑惑:“陛下?您怎么了?” 第20章 他没有提高声音,但我却如同一道利刃猛地穿透全身,突然清醒过来。 是啊,我怎么了。 第14章 恰称人怀抱 我索性掀被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摄政王夜闯朕的寝殿,行径如此偷偷摸摸,所为何事?” 他看了我一眼便垂眸,然后低低道:“臣听说陛下夜不能眠,特来探望。” 我冷笑一声:“爱卿还真是关心朕。” 他没说话,只是又静静地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挥了挥手:“你走吧,我没事。”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只是半晌后这人竟从偏殿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床被褥 “臣在这里陪着陛下。” 我愣住了,看着他手中的被褥,一时间怔然不语。 “摄政王这是何意?”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铺床:“陛下放心,臣并无他意,只是担心陛下夜不能寐,特来相伴。” 我看着他熟练地铺好床,然后躺下,侧身看着我,目光深邃,我慌忙移开眼,一阵兵荒马乱。 这似乎是我即位后,第一次和顾行秋同房而眠。 “摄政王不觉得这样不妥吗?”我试图提醒他。 他微微一笑:“陛下放心,臣明日一早便会离开。” 我颇有几分难言。 也罢,有人陪着总要安稳些。 虽说这人是因为晏修的缘故才来陪我,但......或许有他在身边,真能入睡也说不准。 我得养好精神,明日才能面对那帮朝臣,更何况我去了一趟永州,便提携了薛奇正做同知,朝中大臣早就议论纷纷,各怀心思,可有的一烦。 我又躺下,拉上锦被,尽量忽视掉寝殿内另一道呼吸声。 原以为会因为顾行秋在不习惯,没成想我竟在不知不觉中一夜无梦,睡到了天明。 次日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顾行秋已经走了。 地上的被褥也被收了起来,不见一点另外一人的痕迹,似乎昨晚那人的出现只是我的错觉。 我起身,却在桌前发现一张纸。 我拿起来,见上面写着:昨夜相陪,是臣忧心龙体欠安,并无他意,日后臣每夜皆来作陪,直至将军归京。顾行秋上。 我一笑,揉皱了信纸。 但我却无法否认,顾行秋来了之后,我夜里确实安睡。 只是我没想到我都娶了皇后,这帮大臣们还不满意。 我坐在龙椅上,目光从一位位跪拜的大臣身上扫过。 “......陛下,臣奏请陛下,广纳贤良,充实后宫。” 段曾琪颤颤巍巍,却是不退让一步。 按理说,在我眼中,后宫已经齐全,可这帮大臣们似乎总觉得还缺点什么,频频劝谏我选妃。 “朕有皇后一人足矣,此事容后再议。 ” 众大臣面面相觑,段曾琪却不依不饶:“陛下如今二十有三,膝下全无一子,望陛下为皇嗣考虑啊!” 我深觉其烦不胜烦,更知道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有孩子,只是这段曾琪乃礼部尚书,更是父皇留给我的老臣,我却不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 正忧虑,忽见顾行秋上前一步,俯首道:“如今永州水患初平,突厥屡屡来犯边疆不甚安稳,此时若大举为陛下选妃,恐怕天下人说陛下铺张享乐,实为不妥。” “摄政王此言差矣,何必大举选妃,不若......” 顾行秋抢了他的话头:“陛下好不容易选一次妃,若是太过随便,恐怕有失我大胤国威。” 段曾琪瞪大眼睛,被堵得吹胡子瞪眼,彻底说不出话了。 我强忍笑意,大手一挥 “朕心中有数,不必再言。若无他事,退朝吧。” 后殿,我召来小覃子道“你去把摄政王叫来。” 不多时顾行秋便步入殿内 “陛下。” 我示意他起身,好奇问:“你方才为何替朕解围?” “臣只是实话实说。”顾行秋面无表情。 我微微一笑:“其实段曾琪说得也在理,父皇在我这个年纪早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我却还膝下无子。” “这么说,陛下还是想纳妃了?” 我看着他 “也不是不可。” “那倒是臣多嘴了。” 顾行秋俯首朝我一拜,“臣再不会多管此事,请陛下恕罪。” “好,就依爱卿所言,朕倒是觉得,邓大人家的女儿不错,这邓大人与王爷同为阜夏人士,不知王爷可否替朕说说媒?” 顾行秋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抬起头来,目光中掠过一丝复杂。 “陛下,”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干涩,“邓小姐固然是好,但婚姻大事,还是应当慎重考虑。” 我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异样,心中暗自一笑。 “朕是纳妃,又不是迎娶皇后,怎么,王爷不愿么?” 其实我知道顾行秋对我心软。 自从那日他在襄陂看见我那体无完肤的狼狈模样,这人便一直对我有愧。 他没有救下皇兄,便对皇兄有愧,他来晚了我受尽苦楚,便也对我有愧。 我便恶劣地故意利用这一点,想向他索取更多。 我早知道他对我的感情不同,可也不敢奢望是伉俪之情,不过若是顾行秋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心思和好感,便已是万分满足。 第21章 我轻轻向前一步,顾行秋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我制止了他,只轻轻一笑,低声命令:“别动。”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神中掠过一丝莫名,我知道他心中有些许挣扎,但我也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一抹慌乱。 “陛下……”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低沉暗哑,又仿若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靠近他,直到我们的距离只剩下一线之隔。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温暖而急促,吹拂在我的脸上。 这人心里似乎并不平静。 “自从那日我与你行房之后,你便躲着,私下也不愿再见我,怎么,顾行秋,你不想认么?” 顾行秋还跪在地上,此刻撇开了头,我不依不饶追了上去。 “顾行秋,你在想什么?”我唇角拂过他颈侧,轻声问道,手指轻触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澎勃的心跳。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变得平静,仿佛他也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陛下,您知道的。” 我微微一笑,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胸口画着圈,感受到他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我知道什么?告诉我,顾行秋。”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挣扎起来,但最终,他抖着唇,低声道:“陛下......” 我轻笑一声,然后倾身,突然吻了上去。 顾行秋瞳孔紧缩,那句“陛下”的尾音还未完全发完,便被我尽数堵了回去。 我的唇触及他的,顾行秋身体一僵,但终究没有推开我。 我轻轻地咬住他的下唇,轻声道 “你猜皇兄会不会看见?” 我感受到他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随后就要折过头去,便强行勾住他的脖颈,舌尖轻轻地探出,勾勒着他的唇形,最终如愿以偿地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手终于抬了起来,按在了我的腰上,重重揉捏。 我轻轻笑了出来,然后微微离开他的唇,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承认变心了有这么难么,王爷?” 他的目光愈发阴沉深邃起来,最后发了狠一般,反客为主,将我狠狠按在了身后的地面上,那上面被铺了毯子,倒也不是十分冰凉。 顾行秋覆了上来,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温热紧随而至,我微微侧头,他扑了个空,吻在了我的侧颈。 我轻轻地扭动身体,做出一丝象征性的抵抗,随后便沉溺其中,任由他的手指推开我的衣衫,在我的肌肤上肆意游走。 我轻轻哼了哼,揽住了他的脖颈。 顾行秋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暗,终于强硬地掰过我的下颚,唇重重地吻了下来,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狂热。 我挣扎了一下,轻轻地推了推他,故作疑惑道:“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顾行秋情动之余微微地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咬住我的耳垂,似乎发了狠一般狠狠研磨,低声道:“我以为陛下清楚得很。” 第15章 江头坐不归 我勾唇一笑,唇舌交织,顾行秋的心跳的厉害。 良久,我推开顾行秋,结束了这个吻,凝视着他的眼睛:“再过几日便是上元,去年你说过要带我出宫的。” 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是,陛下。” 我满意了,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扶起:“顾行秋,你......” 我开口,其实是想问他要一个名分。 说来可笑,虽说我总想着若是有一日真能与顾行秋肌肤相亲,那也此生无憾,可真正到了得偿所愿的时候,又贪心的惦记起他这颗心来。 皇兄死了六年,我陪了顾行秋六年,这六年里腥风血雨,桩桩件件都少不得摄政王的参与。 我知道他对我有些心思,可不知道那心思有多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争过一个被顾行秋放在心里日益惦念美化的死人。 于是话到嘴边,我换了个问法:“若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会比皇兄多吗? 话未说完,顾行秋便猛地抬头,眼中似乎有闪着某种激烈的挣扎,但又迅速被他压抑下去,通通换成了责备。 “陛下慎言。”他声音有些暗哑,“陛下万岁。” 行罢,我与他之间又变成了“陛下”。 我轻叹一声,收回了手。 “也罢,薛太妃昨日和我说思念侄子,上元节,便把薛奇正也叫回来吧。”我转移了话题,不再逼问。 顾行秋沉默了片刻,最终点头:“臣遵旨。” 五日后,便是上元佳节。 阖宫夜宴后,早已月亮高悬,星星点点。 我和顾行秋偷偷换上平民的衣服,我行至一处宫墙,一飞身翻了上去,回望顾行秋,见他站在宫墙里不动,只静静看我,便道 “快上来啊!” 却见这人沉默片刻,似乎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 我看见他走到不远处的宫门那儿,亮了亮腰牌,便被守卫放了出来。 我闷闷待在墙上没下去,这人又绕了一圈走到宫墙外,正对在我下方,仰头看我,似乎笑了:“萧公子不敢下来么?可要我接着你?” 我好久不见他笑,便顺手抓过一把檐上的尘土冲他砸了下去。 可怜我这个皇城的主子出去都要费尽周折偷摸翻墙,他倒好,如此名正言顺。 第22章 我跳了下来,顾行秋熟练的伸手,双臂环绕着我的腰间,轻轻一带,我便稳稳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要去哪?” 他低声在我耳边说着,温热的气息随着晚风拂过我的脸侧,在我心底泛起一阵微妙的波澜。 从永州回来后,我总觉得他对我过于百依百顺了些。 我瞥了眼他眼底未褪尽的笑意,轻轻推开他,整了整了下衣衫,心情有些莫名的愉悦。 汴京的大街上此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灯笼、糖人占满了街道。 小贩竞相叫卖着自家的东西,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倒是好一片烟火人间。 “来来来,看灯谜啦,猜中有奖!” 我定睛看了看,随即拉着顾行秋的衣角继续走。 “不去看看?” “太简单了。” “糖人,糖人,甜甜的糖人!” 倒是那个糖人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看起来还算好吃。 “掏钱吧,顾公子。”我直勾勾看着那糖人,提前知会。 顾行秋见状笑了一声,激得我耳朵一阵发麻,他伸手掏出钱袋:“我可穷得很......”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却在下一刻递给了小贩铜板,又替我接过了一个形态可爱、色彩斑斓的糖人。 他仔细地递给我:“小心点,别弄坏了。”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糖人,欣赏了一番后,忍不住轻咬了一口,蜜糖的味道迅速在嘴里蔓延开来。 “嗯,不错。” 我满意地点头。 忽然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乎盖过了闹市喧嚣。我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顾行秋靠拢,他立刻伸手护住我,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背。 “别怕,是上元的烟花开始了。” 他柔声说道。 我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绚烂的烟花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照亮了整个汴京的夜空。升腾与盛放都那么夺人眼目。 身旁人群熙熙攘攘,惊呼声不断,笑语连连,我在吵嚷声里低下头去,看见手上的糖人在烟火的映衬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这么好看,我都不忍心吃了。” 我惋惜地说。 顾行秋盯着被我咬了一口的缺角,认真提议“那就好生揣着,留着好了。” 我瞥了他一眼,作势要将糖人塞进胸口,被顾行秋笑骂着拦下来,“快吃了。” 突然一阵欢呼声传来,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处空地上围满了观众,中央有一群人在那喷着火踩着高跷。 “这样的气氛倒是不常有。”顾行秋叹道。 我点头,然后从旁边老板的摊子上又拿起两根糖葫芦。 孩童们不时兴奋地在摊位间穿梭,高声欢笑。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糖葫芦的甜腻香气,还有不时传来的鞭炮声,震得人心潮澎湃。 “想听听曲子吗?”顾行秋突然问我。 我知道这人是受不了周遭的闹腾了,便点点头,和他来到了江边。 夜色渐浓,江面上泛起层层波光,仿若星辰坠入凡间。 我们租了一条小船,缓缓划入宁静的夜江。 远岸上的喧闹突然变得遥不可及起来,四周的景色也渐渐变得朦胧。 两岸的灯笼投射在水面上,像是无数萤火虫在江面上起舞,江上的莲花灯亮了一片。 远处的桥梁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静谧又深远。 声声丝竹之声悠扬传来,顺着江风飘到这儿,如天边落下的仙乐,让人心神俱醉。 我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隐约可见舫上的美人儿水袖轻扬舞姿翩翩,身姿妖娆。 顾行秋静静坐在船头划着桨,美人和江景交相辉映,直到夜色渐淡,星光稀疏。 “这样的生活,倒也不失为一种安逸。”我感叹道。 “陛下若喜欢,以后可以多出来走走。”顾行秋笑着回应。 “罢了,人间烟火终究难得。” 顾行秋没说话了,我们又安安静静坐了半晌。 “自从晏修离开,你对我好了一点。”我突然开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顾行秋听后,神情微顿,他转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但笑不语,又仿佛在斟酌着该如何回应。 良久后,顾行秋轻叹一声,打破了沉默:“陛下,夜已深,我们该回宫去了。” 一路上,我和顾行秋再无言语,只有脚步声和远处的节日余韵犹存。 到了宫外,我熟练的翻墙入殿,摆摆手,冲身后的人道: “爱卿先退下吧。”我淡淡地说道,“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回到宫中,一切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宁静与秩序之中。 顾行秋依言默默地退了下去,我独自一人走向寝宫,无视小覃子的埋怨,平静的躺在床上,又一次望着熟悉的雕花影子。 不多时偏殿那儿有了动静,顾行秋又拿着被褥在我旁边躺了下来,那阵势似乎真的打算陪我一直睡下去。 我长叹一口气,又觉得皇帝难做。 没成想这人竟憋了个大的,躺下没多久,顾行秋便在黑暗里开口 “臣想去一趟闽南。” 一言撞击心扉,我心里狠狠一颤。 见我沉默,这人又开口,“几日前闽南知府上奏,说是闽南山匪横行坑害百姓,臣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想亲自跑一趟。” 第23章 “原来你这几日对我百般迁就,是为了这个?” 顾行秋不语。 我心顿时凉了半截。 原来如此,我说这人一贯清冷,怎今夜倒是殷勤起来,对我百依百顺。 “陛下放心,臣最多三日便归。” 我怎么会放心,皇兄就死在闽南。 第16章 春衫酒易醒 他总觉得皇兄死的冤枉,死的凄惨,于是便执着于相信仇敌仍存于世,好让自己的满腔仇恨有个指望。 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怨怼,像是从心底升起的不明所以的芥蒂,从来平衡的冰面渐渐破裂开来。 “顾行秋。”我轻声唤他,讥笑道 “你好得很。” 顾行秋沉默了片刻,然后动了。 我在月影里看到他缓缓起身,跪在了我榻边。 “请陛下成全。” 我知他这是铁了心的要去闽南了。 当初皇兄死的那日,正下着大雪,天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覆盖了整个京城。 京城距闽南近千里,那时乍然听闻皇兄被困,顾行秋便一人一马,不眠不休跑了三个昼夜,方才到了地方。 可铁骑无情,任凭顾行秋再如何,却也早已无力回天。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我纵马死死跟在他身后,只记得汴京到闽南一路寒风刺骨,两旁的柳枝积满了白雪,宛如披上了银装。 我一眼便看见了皇兄。 相隔不远,可终究还是触手不可及,我只听到一声尖锐的箭鸣,紧接着是马蹄声嘶吼,伴着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一支箭矢悄无声息地划破空气,竟准确无误地射入了皇兄的胸膛,我清楚看到皇兄看向我们这边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跪倒在地。 鲜红的血液与洁白的雪地交织,在顾行秋的嘶吼里震得头脑发鸣、心口生疼。 “皇兄!” 我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去看顾行秋,却见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倒地的皇兄,膝盖重重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承......” 我看见他颤抖着手探向皇兄的鼻息,应是触到了一片死寂,因为下一秒他便伏在皇兄身上,周身剧烈颤抖起来。 我拉弓射向萧策,同样一箭穿心。 身后兵马铠甲的声音坠地,是父皇的人到了。 萧策被我杀了,父皇的旨意晚了一步,我原想着这也不过是让他早死了片刻,可父皇圣旨里竟下令此事到此为止。 怕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早已经被另一个不肖子杀死。 只当他的两个乖儿子只是如同之前我和他八子“玩闹”一般,于是字里行间大有息影平和之气,像是那时对待萧随和我一样。 可顾行秋还跪在雪里,不曾迎接圣旨,我也未曾下跪。 只听父皇身边那老官宦抖着声念完了旨意,我才上前接过圣旨。 随即把它扔在雪地里,混着皇兄淌过来的血迹,来回狠狠地踩了几下,直至圣旨染上鲜红,方才捡起来,提起嘴角一笑: “劳烦吴公再跑一趟,把圣旨还给父皇,便说拜他所赐,他两个亲儿子都死了。” 说罢我看向顾行秋,见他在雪地里抱着皇兄的尸身,久久没动,看起来孑然一身,离我很远。 “请陛下......成全臣。” 榻旁,顾行秋又重复到。 我掩下思绪,轻笑一声,随即手轻轻拂过被褥边缘,赤着脚下床,借着月光绕过顾行秋,来到案前,点燃了上面的烛台。 一束微弱的光在我手里逐渐亮了起来。 蜡烛的火苗跳动,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摇曳的光影。 我目光随着光线游移,看向顾行秋。 他仍在那里跪的笔直。 我便转身望向窗外那一片夜色如墨,又上前打开了窗,夜间寒风清凉瞬间渗透进肺腑,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感觉自己冷静了点。 “若是朕不准呢?”我拾起方才掉在地上的衣衫披在身上,坐回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顾行秋微凉的侧脸。 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我们的呼吸和心跳。 “若陛下不允,臣便长跪不起。” “哈哈哈......” 我终于俯在他肩上笑了出来,随即伸手拭去笑出的泪花,转头触过他颈边冷白的皮肤,察觉到他在微微发着抖。 “既然爱卿如此心系天下,朕若是不允,怎么对得起爱卿的一片苦心?” 顾行秋垂眸不语。 我直起身 “但朕现在心情不甚愉悦,怕是不能答允,爱卿若能取悦朕,闽南便去得,如何?” 我心下自然笃定,以顾行秋的性子,断然不会答应这种近似羞辱的要求。 果然顾行秋没有动,眸里似乎闪过几分讶然和难堪。 于是我也没动,愉悦般地后倚在枕上,静静等着他松口。 顾行秋还是垂着眸子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我看着他,心里倒是有几分不忍起来,可夜风寒凉,硬生生吹去了我的怜花惜玉。 没成想这人竟在下一刻抬眸:“臣愿取悦陛下。”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答应,怔神间顾行秋已然起身,下一刻便坐到了榻边,试探着朝我覆了下来,右手抚上我的小腹。 我突然起身,一脚将他踢下床,冷冷地说:“滚出去跪着。” 顾行秋没有说话,只默默爬起来,走到门外,一掀衣袍,从善如流地跪下。 第24章 我没有关窗,初春的夜风似乎透过窗户直往屋里钻,越来越寒。 我心烦意乱,索性放下榻边的帘子。 小覃子惊慌失措地跑进来,隔着帘子语气分外惶恐:“陛下......” “摄政王既然喜欢跪,那便让他跪个够。” 帘外顿时没声儿了。 隔着帘子,我无法看见外面的场景,却能想到顾行秋跪在冷硬石面上的模样。 我心下烦躁愈烈,埋住了头,却总也睡不着。 夜越发深沉,外头的风似乎在此刻咆哮了起来,不再有先前的静谧。 室内的火跳动,光影在我帘子上显出了影子。 兴许是过了很久,一声轻响打破了风声,小覃子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带着一丝迟疑:“陛下,摄政王他......” “说。”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 “摄政王他......仍旧跪着。”小覃子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我心里一紧,终于还是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顾行秋依旧跪在那里,冷风刺骨狂啸,我晃神间似乎看到他身子微微摇晃,定睛一看却又没有,这人仍旧跪的笔直。 我走上前,看到他苍白的脸庞和垂着的眸,心里的怒意突然化为无形。 我伸出手,轻声道:“起来吧,你赢了。” 顾行秋睁开眼,眸光中闪过一瞬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忽视我伸出的手执拗地还跪着,缓缓道 “臣请旨,前往闽南。” 我转身 “那摄政王便留在这多吹吹风,也好清醒清醒。” 第二日,朝阳初升,金乌透过窗棂洒在御案上,我揉了揉眉心,抵挡住姗姗来迟地睡意,见顾行秋还在跪着。 “去上朝吧。”我说。 他这才踉跄着起身,也没要人搀扶,只缓缓朝我拜了拜,便离开了, 我坐在龙椅上,神色倦怠。 “陛下,闽南山匪横行,老臣提议派遣钦差大人,捉拿贼匪,安抚民心。” “李大人所言甚是。”我懒懒抬眼,见顾行秋站在文官队伍最首,神色平静,仿佛昨夜的事情未曾发生过一般。 “百姓不安则天下不安,陛下,臣愿——” “陛下,闽南阜夏相距不过十余里,臣少时在阜夏长大,常随家父前往闽南游历,自然对其风土地形有所了解,臣愿亲自前往闽南平山匪之乱。” 顾行秋上前一步,抢在祝岳前说道。 我心下一凛,扫过殿下的文武百官,最终视线停留在顾行秋上。 他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疲态或怨色,似乎依旧是那个冷静自制、为国为民的摄政王。 这人料定了我在朝会上不会驳他的面子,便如此胆大包天,贼心不死。 殿内顿时响起低低的窃语声,闽南的问题虽然严重,但并不至于需要摄政王亲自前去,顾行秋此举,着实令那些大臣们令人费解。 我暗想群臣站出来反对,没成想顾行秋平时在朝中风评极好,众大臣私语片刻,竟是不约而同、一溜地称赞起顾行秋亲事亲为忠心耿耿来。 一帮腐朽顽固,抱残守缺,整日里扯着耳朵洗鼻子,不对路数,如今竟连圣意都不会揣测,要你们有何用。 我深吸一口气,掩去内心的余怒,不动声色:“准奏。” 第17章 三弄临风咽 “唔......” 我侧头咽下痛呼,顾行秋手下动作没停,轻声笑道 “那日陛下似乎也趁人之危,对臣行了不轨之事”。 “胡说!”我转头怒喝一声,却抑制不住颤抖,连我自己听起来都不甚有威严,“明明是你服毒在先......” 顾行秋停下手上动作,似乎没听清:“什么?” 随即这人又带有几分可恨的疑惑,“陛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明知故问! 我的手无意识地抓过被褥,侧过头深深埋在枕上,目光失焦,心下翻涌的情绪让我几乎抑不住声。 “明明陛下自己说的,要臣取悦于你,怎么如今到了这时候,反倒不愿意看着臣了?” 身后那人猛地用力,我身体瞬间僵硬,努力压抑着那怪异的触感,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不想在被动下去,我咬牙道 “爱卿若是乖乖躺好......嘶......” 始作俑者低下头,缓缓地靠近了我。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温暖又带着些许急促,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拂过我的颈侧,我全身不甚愉悦,称得上极为痛苦。 原来那日顾行秋想杀我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真的太疼了。 我记得那日事出紧急似乎也没准备什么,如今自己亲历,只是这样便如此难忍,吃痛中又带着些怪异。 顾行秋的唇最终落了下来,轻柔而犹豫。 “大逆不道。”我闷声道。 顾行秋轻笑了一声,兴许是我的错觉,竟从中品出一丝狠意来:“方才臣问过陛下,是陛下自己没把握住机会,怪不得臣。” 甚好,我总算看出来了,这人就是在蓄意报复。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上首顾行秋兴许是眼见着差不多了,便没再多言,倾身覆上,直指要害。 “啊啊啊啊......” 顾行秋动作不停,又掰过我的下颚,强迫我转身。 又是一阵痛楚。 我仰起头,抬手遮住眼睛,说不出话来。 第25章 光线透过窗棂,洒在他一贯清冷的脸庞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如愿以偿地看见到那张脸上此刻因为我,终于沾染上几分罕见的欲色。 我突然出手,一把抓住顾行秋的衣襟,将他按在了身下。 剧烈的疼痛随之而来,我冷汗直冒,伏在他身上缓了会儿 “你说过三日便归,若到时不见你回来......” 我看向他,抚上他的脸,继续道 “你知道后果。” 顾行秋眸色晦暗,手狠狠掐在我的腰间: “臣遵旨。” 两日后,顾行秋同晏修一般,向我辞别。 汴京城楼上,朱红的城墙犹如一条条巨龙蜿蜒于地,城内屋舍俨然,层层叠叠,琉璃瓦顶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 车马如流,行人来往穿梭不息。 顾行秋的车驾在远处的官道上渐行渐远,逐渐化作了剪影。 我虽然知晓他三日便会回来,可不知怎的心下还是不安,心情不甚愉悦。 阿姲默默地走到我身边,牵住了我的手,轻声说道:“珏哥哥别总是不开心。” 听到她的话,我转过头,看见这孩子一脸担忧,于是便冲她笑了笑:“哪有。” 温姲聪明伶俐,如今更是活泼了不少,此刻仿佛真能看透我的心事一般:“珏哥哥还有我呢。” “嗯,”我摸了摸她的头,“阿姲真乖。” 可心头的阴霾迟迟未散,于是我只能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处理着宫中的琐事,接见来拜的臣子。 甚至试图和皇后下下棋,然后看着她在棋局旁睡着,深觉无助。 “陛下便别在这怀春了,看得我一介女子都于心不忍了。” 阮阳君不知什么时候幽幽转醒,打着哈欠一脸倦怠。 “大胆。”我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又道,“你前几日不是说想减减你这身膘么?” “罢了罢了,”阮阳君抚着胸口心有余悸,“昨日绕着未央宫跑了几圈,差点下去见我爹。” “你这是自找的,谁让你非要跟着那些宫女们起哄。” 我放下棋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子花香迎面而来,却始终无法驱散我心中隐忧。 “陛下,您总是这样,把自己的情绪藏得深深的,对谁都不肯说。”阮阳君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 我没有转身,“阳君,你说,我该怎么办?” 阮阳君微微一滞,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陛下,天下你都有了,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我苦笑一声,“天下?” 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中带着一丝讽刺。“是啊,父皇就给我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阮阳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边。 我转过身看着她,心里倒是涌起一股暖流。“阳君,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阮阳君面色柔和:“自然记得。” “人人都说陛下那时候总是玩性最大,也只有我知道,您分明是夫子讲的都懂了,还觉出夫子的错漏,听不下去,便每每来府里找我寻欢作乐。” 说到这儿她语气里隐隐有几分嗔怪来:“搞得那时京中无人敢娶我。” 我叹了口气,走到棋盘旁,拾起一枚棋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我不喜欢下棋。” 阮阳君微微一笑,走上前来落下一子:“我也是。” 我看向她,双双笑了。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窗外的天空。 那里有一片乌云正在慢慢散去,露出一抹蓝色。 我感慨道 “我可真是个情种。” 阮阳君笑得伏在了桌上,扰乱了整盘棋局。 “那便祝您马到成功了陛下。” 顾行秋走的第二日,夜。 月爬上了高空,银光洒满了整个皇城。 我站在窗前,凝望着夜空,思考着如果顾行秋明日如果还不见归来,我该如何惩罚他。 按照约定,他应该在第三日便归。 我一夜未眠,终于等到晨曦破晓,我便迫不及待一般,穿过晨间的薄雾,来到了城楼上。 我看着旭日渐升,直至把我完全笼罩。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慌张地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禀报: “陛下,闽南传来急报,王爷被山匪围困,不知所踪!” 我下意识握住身前冰冷的栏杆,重重闭上眼,心下的不安和疼痛终于在此刻决堤,潮水般涌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备马,朕要亲自去一趟闽南。” 果然啊,老天不会让我好过,亦不肯让我得偿所愿,心安半刻。 我回到内宫,迅速换上一身便于骑乘的劲装,又看向一旁那搁置已久、许久未见过天日的老友“灼岁”。 剑身虽经岁月打磨,却仍旧锋利无匹,华泽内敛。 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它取下,佩在了腰间。 这柄剑曾随我血战多年,血雨腥风见过后,便也被尘封起来,置于寝殿,伴我度过孤寒冷夜,却也久久未曾出鞘。 “陛下。” 阮阳君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我没有理她,径直冲小覃子说道 “让御马司把影月牵来。” 第26章 “陛下,您要三思啊。” “思不了了,你既已得知,便替朕挡一挡那帮老臣,” 我缠好护腕,刚想出门,又想起什么,朝后道 “对了,记得转告赵慎,辛苦他了。” 影月早已等在外面,此刻正不断地刨着地面,嘶鸣不已。 我轻抚它的鬃毛,扯过腰间面具戴好,跃上马背,一声令下:“出发!” 闽南山路崎岖,森林密布,山匪狡诈残忍,我知道顾行秋身手不错,可若是…… 我不敢赌。 毕竟萧珏身边,除了江山,便只有一个顾行秋了。 而江山百姓万家,朕独孑然一身,有时万家灯火阑珊,宫廷华灯如昼,都是为了朕所准备,却独独没有一盏是为朕而留。 顾行秋于我,是鱼市星宿。 第18章 不明思欲绝 夜色愈深,星辰渐隐。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自树梢间隙可见天际,方才下过雨,山路泥泞不堪且湿滑得厉害,仅有斑驳天光透过树梢作为指向。 新雨过后的林子还弥漫着泥土与叶子的味道,我听见宫三对我说陛下,您大可不必如此。 我一笑置之,问他 “你可有心爱之人?” 宫三诚实道 “属下自小便在宫里,之后一直为陛下效命,情爱于我无益,属下无心考虑。” “那敢情好,待此事了了,朕便准你一年的假,去见上两个姑娘,到时若有了心爱之人,朕看你是否还会如此想。” 宫三却惶恐不安 “可是属下做了什么,陛下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 我语塞片刻。 罢了,我又道 “宫二的记号到这儿就断了。” 顾行秋被山匪所掳的消息让我片刻不得安宁,只是我静下来仔细一想,又觉得顾行秋这人当年君子六艺乃是数一数二,怎会对付不了区区几个山匪? 除非...... 顾行秋此行,出了叛徒。 他身份特殊,中郎将和都给事中都与他同行,而真正能接触到他,把消息传出去的,也只有这两人。 可中郎将赵扬是我的心腹,就连顾行秋被困的消息都是他传来的,自然不可能叛主,那便只有都给事中仲长卓,可这人却是顾行秋亲自提拔上来的。 “陛下,如今越往里走山势越险,记号又断了,不如您先留在此地......”: 我摇头拒绝 “不妥。” 且不说这儿不甚隐蔽,我带的人不多,若是出了不测,那便真成了活靶子了。 宫三沉默片刻,最终颔首:“只是若有万一,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着密林深处走 “十二个影卫在这儿,若是还能让山匪占了便宜,那护御阁你们也不必再待了。” “走吧,朕只是当了几年皇帝,不是下不了地。” 只是越往前,山路就越崎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终于,在翻过一座陡峭山峰后,隐隐可见一处隐藏在山谷中的营地。 我藏匿在茂密树木之后,隐隐看到远处营地上一道身影从营地边缘匆匆而出,四下张望一番后,朝着我们的反方向离去。 我眯起眼睛,心中一动——那人的身影,与宫二极为相似。 “陛下,是宫二!” 我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传信给他,看看顾行秋在哪。” 宫三颔首领命,悄无声息地跃上树梢,便营地而去。 我也上了树,往后一靠闭上眼 “休息会,晚上行动。” 我没登基的时候,常常在野外过夜。那时候母妃忙着为新欢夺宠神伤,自然顾不上我,我便总爬上树,如今夜般细数星河。 山谷中的夜色愈加浓重,月光透过树梢投射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像极了那时。 良久之后,宫三如幽灵般归来。 只是却一脸纠结迟疑:“陛下......” “讲。”我命令道。 “我觉得......您......您回朝后可以严惩摄政王。” 我心下一松,瞬间明白了什么。 顾行秋故意放出被围困的消息,这是要引蛇出洞,一旦山匪倾巢而出,他便有机会一网打尽。 这局棋,他布得倒是精妙,衬得我像一个傻子。 安下心后的余怒隐隐冲击心口。 “陛下息怒......” “回京。” 我拂袖转身。 “陛下不再等等摄政王么?”宫三错愕道。 我似笑非笑,回头看他 “摄政王神思武勇,你又在杞人忧天什么?” 宫三默然,但眉头依旧紧锁,片刻后道 “只是,陛下,万一….….” 我转身望向远方的山林深处,那里隐约可见火光漫天,想来是顾行秋得手了。 我怒气越发升腾,冷冷道:“自然了,顾将军既布局如此,朕岂能不重重有赏。” 下了山,影月犹在那儿吃草,不时甩着尾巴驱赶蚊虫,周遭寒凉,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皇兄死的时候,顾行秋亦是如我一般策马狂奔,只是世事变迁,风水轮流转,不得爱者永远庸人自扰。 “驾!” 我翻身上马,本该恼羞成怒,却觉得心里什么也没剩,花草树木残影一般掠过。 我在风声里忍不住想,不知当年,顾行秋有没有发现身后我那冻硬的缰绳。 身后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应是宫三他们追上了我,我刚想转头斥他们退后,下一刻耳朵里却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第27章 “陛下!” 顾行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我心下散去的怒火又全然翻涌而上,如月光如影随形般照着我的丑态。 我并没有停下,反而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但顾行秋似乎轻车熟路,不久便策马与我并驾齐驱。 是了,论骑术,我永远不可能追上他,他却能每一次都轻而易举的追上我。 我切齿怒驰,顾行秋立马紧随其后,影子在月光下时隐时现。 道路两旁的树木成为了模糊的风景,风声呼啸着在耳边掠过,每一次马蹄落地都伴随着泥土飞溅。 我身体紧贴着马背,觉得某一瞬间自己仿佛在水里,窒息又空恍。 “萧珏......” 我听见顾行秋再次喊,只是声音几乎被风吹散。而风声如刀割般尖锐,将他后面的话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并没有搭理他,只是更加快了些速度。 但顾行秋显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策马而上,片刻之后,马匹竟紧贴着我这一侧。 下一个瞬间,顾行秋已经贴近到不可思议的距离。 我瞳孔紧缩,来不及怒斥,却见他已然伸出手臂,猛地扣住我的腰间,力道大得惊人。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从马上拉了过去。 我身子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然后重重落在顾行秋身前的马鞍上。 随即这人的双臂便如钢铁般紧紧固定住我,将我牢牢锁在怀里,丝毫不给我任何反抗的余地。 “驾!” 紧接着,他一扯缰绳,身下那匹马应声加速。 我被顾行秋从背后紧紧抱住,感受着马蹄踏碎尘土,飞驰中影子在月光下交错,风声呼啸,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我只能紧紧抓紧缰绳,闭紧了眼睛,任由他带我疾驰。 这速度可比我刚才快多了。 马背的颠簸随着加速变得愈发剧烈,我能感受到顾行秋坚定的臂弯牢牢钉住我,胸膛紧贴着我的脊背,每一次呼吸,灼热的气息都在烫着我颈后的肌肤。 “顾行秋,” 我低吼,“够了!” “我看陛下似乎很喜欢骑马,便带陛下好好骑上一骑。” 他声音似乎带着点儿薄怒,戏谑而挑衅。 我努力挣扎起来,想要脱离他的束缚,但这人手臂却如铁箍一般,让我无法动弹分毫。 “放开朕!” “是吗?” 他低笑,温热的呼吸又吐在我后颈,一阵麻痒,“那便如陛下所愿。” 我心头一紧,下一瞬顾行秋的手臂突然松开,似乎是有意让我体验一下不受控的惊悚。 我后背一凉,彻底没了倚靠,本能的抓住缰绳,试图稳住身形,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加快,躁动不安,我身体猛地紧绷起来,手心冒汗。 “顾行秋!” 身后没有声音,我感觉不到他了。 我终于睁开眼,却不敢边背后看去,抖着声道 “顾行秋?” 无声。 我惊惶地朝后望去,却被一双手掰住下颚止住了动作。 顾行秋在我身后轻轻一笑,不许我转头,语气里早已不见对天子的恭敬:“看来陛下骑马时,也会不够专注。”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下狂跳的心脏,没有说话。 “是臣的不是。”身后那人重新将手臂环绕到我的腰间,这一次更加牢固有力。 “请恕臣一时兴起,忘了分寸。”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停下来。” “是。” 很快马就慢了速度,轻轻地踱着。 顾行秋还揽着我,头似乎和我靠地极近。 风声在我们周围轻轻吹拂,不复之前的凌厉,我缓缓放松身体,任由顾行秋拥着我。 下一刻我朝后倒去,任由自己的体重靠在他的身上,听着那人的心跳,呼吸也趋于平和。 顾行秋似乎察觉到了,手臂稍稍放松了些,却依然没有放开。 很久后顾行秋才在我耳边轻声说:“萧珏。” 我转头望去,看见他眸子里映着星月,似乎还有我。 “什么?” “......是我思虑不周。” 我让他在湖畔停下,挣开他想翻身下马。 顾行秋倒是先行下了马,然后伸手来扶我。 我也没有拒绝,搭上他的手缓缓下马。 转身面对他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毕竟周围除了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外,万籁俱寂。 可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抬起我的下颚,强迫我与他对视,“萧珏,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眼里有着太多的担忧和不解,真实到我心惊。 “因为……” 我的声音微颤,深埋在心底却又人尽皆知的秘密终于第一次光鲜亮丽的破茧而出,“因为……我害怕。” “顾行秋,我怕你死。” 第19章 玉郎长不见 “皇兄死了,你便总觉得青山易老,凄簟色寒,可顾行秋,我在你身后,你从未看过我。” “如今这一幕,你可觉得熟悉?”我不敢看他,只把自己这些年来压抑的心里话尽数倾倒而出。 “昔年大雪,你去救皇兄的时候,便是如此。” 顾行秋在我身后久久不语,直到远处一声鸟鸣,他好像猛地惊醒一般,语气里抑制不住地慌乱 “陛下......” 第28章 “夜色寒凉,臣送陛下回去......” 心一刺痛,我转头看向顾行秋,见他方寸大乱。 也是,这人一贯以为帝王无情,就像从前,即便他再如何敬重父皇在朝政上的开明,却也从来对帝王家的三妻四妾嗤之以鼻。 如今被天子告白,定是身不由己,嫌恶万分。 毕竟我迎娶阮阳君那夜,去看他时,未尝没有见他眸里几乎化为实质的厌恶。 他以为我无情,以为我冷血,以为我所娶之人,不过权谋之下的棋子。 也以为他于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欲之使然。 “顾行秋,”我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下来,“你可知道,今夜我奔波而来,怕极了你出事。” 他愣住,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想要从我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仿佛自圆其说,这人结结巴巴道 “陛下心有万民,乃天下之幸......” “你还记得吗?那年亦是隆冬,大雪封山,萧随叛乱,是你来寻我,把我从阎罗殿里拉了回来。” 顾行秋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陛下,那是臣的职责。” “职责?”我轻轻一笑,“那当时抱着我,替我挡去暗箭,也是你的职责么,顾行秋?”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被我说的勾起了什么心事,然而他迟疑半晌,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陛下,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他转移话题,显然不想再继续,我却执拗起来,生生要问出这个结果。 “顾行秋,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他却没有看我:“陛下,您不会不在的,陛下万寿无疆。” 我仰头看向月色,喃喃 “你说,若不是君臣,你与我是否还会有羁绊?” “你也厌极了我吧,顾行秋。” 我听见顾行秋说没有,可下一秒他又说,闽南山匪之患还未根除,请我准许他晚归。 我知他在搪塞我,可方才一番话也耗尽了我得来不易的勇气,我再无法觍着脸问他如何看我。 活像一个摇尾乞怜的流浪儿。 脚步声传来,顾行秋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又留下我孤身一人。 宫三他们兴许还没找到我。 寒风如刀割般逼人,我裹紧了衣襟,却难以驱散心底蔓延的冷意。 四周又静了下来,还好月色如水。 约莫过了一炷香,四周的静谧被突兀的动静打破,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突然间,暗影幢幢,月光下,大批黑衣人如幽灵般出现,从四面八方朝我围拢过来。 我心中一凛,迅速后退,却触了一脚的泥泞。 后面是湖! 周围的黑衣人很快便将我围住,手中的刀剑在月色下闪烁着寒芒。 “你们是谁?” 黑衣人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面具下透出一双狠戾的眼睛:“自然是要你命的人。” 我环视四周,又听那黑衣人道 “你那群尾巴自己都自顾不暇,如今,我看你能逃到哪儿去。” 我心沉入谷底,知晓这是必有一战,并未说话。 身后是湖,对面的树上隐约可见弓箭手箭矢森寒,加上地上团团围着我的,估计得有五六十人。 倒是下了血本。 按理来讲宫三他们怎么说也该到了,就算被困住,他们身手数一数二,也不会被困太久,如今还不见过来,那便只能是对方人数众多,身手亦是不错。 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虽来的风风火火,却也留意着没有走漏消息,能得知我的行踪到这种地步,那幕后主使倒是不简单。 “那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为首的黑衣人泄出一声冷笑,挥了挥手。 紧接着数道身影如影鬼魅般扑向我,刀光剑影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 “我跟你们走。” 刀光剑影戛然而止。 我看着树上的弓箭手,默默叹了口气。 也不是很想一招不出便投降,只是这种情况,也有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哪怕有通天之能,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弓箭手。 一道剑光忽然从黑暗中闪现,面前的黑衣人应声倒在我脚下,他的胸口正中一箭。 紧接着,另一名黑衣人也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只是这种情形下,那伙黑衣人竟没有自乱阵脚,退有攻进可守。 我心下越来越沉。 这伙人,不像是普通的绑匪,更像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或老成的杀手。 “出来吧,顾王爷,总躲在暗处当缩头乌龟有什么意思?” 眼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黑衣人朗声对着黑寂道。 混乱中我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顾行秋! 他不知何时返回,此刻正以一敌众,剑法凌厉至极,每一剑都直取敌人要害。 我暗骂一声,反手劈过身侧一人,抢过他手里剑刃,振作精神,飞身跃上,与顾行秋并肩作战。 剑光交错,顾行秋靠在我背后,低声对我说:“陛下恕罪,臣来迟了。” 你就不该来。 我心里默默想。 若是他不来,我便跟着他们走,不会有丝毫损伤,现在已出了手,那必定是要见血才得善终了。 第29章 我心下情绪复杂,便仅答了一句:“你解决树上的。” 只是对方人数实在太多,饶是我已经拼尽全力,可看见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前赴后继纷涌而出,还是觉得一阵无力。 我只能和顾行秋汇合在一处,却发现他的左臂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渗出血迹。 “你受伤了?” 我伸手探查。 他却轻轻推开我的手,“无妨,没毒。” 又是一阵箭雨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顾行秋的反应极快,猛地将我拉入怀中,一个旋身躲进一棵树后。 箭矢带着尖锐的哨音钉在了树干上,颤颤巍巍地没入木头之中。 就是这个间隙,无数剑刃直指命门。 眼见如此,顾行秋也扔了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然后看向我: “还好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瞥他一眼:“若你不来会更好。” 他轻轻一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 我却气急了:“你又折回来做什么?” “我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可任你一人受擒,我终归不是很放心。” “你......” “拿下!” 有东西捂住了我的口鼻,最后我只来得及看见顾行秋的口型,似乎在无声说,别怕。 黑暗中时间仿佛变得漫长而又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见牢门被打开的声响,我方才彻底恢复意识,一束光线刺进了这片黑暗,我抬头望去, 见一人逆光而立。 我努力聚焦于那逆光而立的身影,随着他逐渐走进牢房,光线勾勒出一抹熟悉的轮廓。 还是看不清人,我便低头试着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被铁链锁在墙上,肩上似乎有伤口火辣辣地疼,应是林子里没察觉伤到了,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心头。 “阿珏。” 下一刻我听见上首那人沉沉开口,熟悉的嗓音里伴着令人心悸的惊惶,闯进我耳朵里。 我几乎是难以置信般,猛地抬头。 “祁子安......” 第20章 始者不如今 前朝国破,太子祁子安身死,是我亲眼所见的。 那时祁子安早已沦为阶下囚。 只是他仍接过我手中的鸩毒,轻轻摇晃着杯中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阿珏,你来了。”他的声音平静,我却无法直视他,慌忙移开眼。 他举起手中的鸩毒,又对着我一笑:“你能来,也还不错。” 他举杯近唇,目光最后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告别。 “殿下会后悔么?” 话音落下,便将杯中鸩毒一饮而尽。 我不语。 那药效发作得很快,只是一小会儿,他便疼得蜷缩在地上,发着抖。 “你......”他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却没有了下文。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天之骄子,万人瞩目的储君,潜逃三年,本可以安枕无忧,奈何被我一杯毒酒断送了性命。 我双手微微发抖。 “你当初不该回来......” 我哑声道。 地上那人看着我,眸里带着点儿不明所以的不甘怨恨:“......是吗?” “咳咳......那便是吧,七皇子殿下......所言甚是。” 我心痛巨甚,却也只能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不作言语。 他又笑了:“阿珏,你的难处我理解,可是你也曾说,这辈子国仇家恨一概不想管,只愿执马江山,逍遥一生。” 视线开始模糊,我听见他粗重痛苦的喘息。 那人匍匐在地上,黑血吐了一地,喃喃道:“射飞逐走,发蛰惊栖,填穴覆巢,伤胎破卵......” 这是师父在世时,时常教导我们的一句话。 他说为君者,切不可以恶易好,以私废公,可祁子安总也记不清,于是每逢师父提问,便只能拼命朝我使眼色,求助于我。 我站在那里,直到牢房再次陷入沉默。 地上那道身影终于不动了。 可他怎么会没死,怎么会没死...... “你怎么会......”我声音嘶哑,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喉咙艰涩,说不出话来。 昔日我囚他于牢房,如今倒是我沦为了阶下囚。 面前那人缓步靠近我,声音低沉,仿佛是无间地狱里中传出的低语。 “怎么会如何?” 祁子安走近我,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透着某种极致命的亲昵:“怎么会没死么?” “昔日师父常说,我行事太过狠厉乖张,总是不如你仁慈温和,若日后没有你的辅佐,定是万古暴君。” “那时我便想,若是我的阿珏做了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规劝君主,朝堂上不苟言笑,背地里却与我谈笑晏晏,那必定是诱人极了。” 我心里一骇,从他话里察觉出一丝异样来 “你什么意思?” “李玉山早该死,赵慎也是,阿珏,从前我只觉得你仁善,却不想傻到这个地步。” 我错愕地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祁子安突然激动起来,魔怔一般抚着我的脸,滑过下颚 “我们重来好不好?我不与你争,你还是天子。父皇早该死了,我不怪你,日后你还做这个天下至尊,我为摄政王辅佐在侧,这天下是我们的,好不好?” 第30章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深深的痴迷和决绝。 “你疯了。”我终于找到了声音。 这人发疯能不能分分时候? “是,我疯了。”祁子安笑了,似乎带着点儿悲哀和自嘲,“我早就疯了,从你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 我一梗,便说不出话了。 当日那杯毒酒,是我亲手倒的。 父皇那时疑心我因情失正,怕我顾忌着多年同窗伴读的情谊,不忍下手,便派了御林军守在牢狱外,非得看见尸首才肯罢休。 我心下五味杂陈,闭上眼眸没说话。 惊骇得太过,已然开不了口。 祁子安也没开口,只静静看着我,似乎真的只为等我一个答案。 “你先松开我......” 他上前为我解了绑,看着我身上的伤,眸色又是一暗。 “你欠我一条命,阿珏,”祁子安抚过我的伤处,似乎带着疼惜地 “你得还我。” “你怎么会没死。”我理好情绪避而不答,睁眼看他。 “许是命不该绝,”他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整个人沉了下来,把头支在我肩上,带着几分意味不明道,“我有二十万兵马,阿珏。” 我心里一紧。 “你放跑了徐建元,便早该想到有这一日,如今天下已失其鹿,我反与不反、天下是否生灵涂炭,皆在你一念之间。” 我稳住情绪,没管这多年未见的疯子 “顾行秋呢?” 祁子安笑容一滞,抬头看我,目光里透着冷意 “我倒是忘了,若不是为了他,你也不会跑到这儿来自投罗网,你喜欢他?” 我握紧袖口,“我只是问一问。” 祁子安看我一眼,“最好不是,你心善,不过若让我知道你对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便别怪我。” 我甩开他的手,冷笑道 “不该有的心思?什么心思?” 祁子安不说话了,仿佛噎住了一般,半晌后才道 “你别明知故问。” 我无言以对,只静静地看着他。 “阿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人,“ 他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新朝都被换了血,数十年来无人知道我是谁,阿珏,只要你愿意废了顾行秋,我们一起重建这个王朝。” “好啊。”良久后,我终于开口。 几乎是一瞬间,祁子安便肉眼可见地欣喜起来,“真的?” “我可以杀你一次,便能第二次。”我勾唇一笑,“只要你敢和我同治天下。” 他暴虐不仁,任人唯亲,早在少年时便可见端倪。 他若是不虞了,便能毫无顾忌地踏死一只鸟雀,却又在得知那是我的新宠后悔恨万分,寻来世间所有异鸟只为求我原谅。 笑意逐渐从他脸上褪尽,祁子安强行地掰过我的下颚,冷冷道 “我等着你松口。” 他起身,又头也不回道 “我不会找人给你治伤,你也该疼上一疼,好好清醒清醒。” “不过你知道的,阿珏,我的耐心不多。” 我垂眸,不再去看他,心下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子安,你忘了一件事。”我轻声说道。 “什么?”他回过头,似乎带着几分不安。 “王权之争从来无情,这么多年了,你我之间的裂痕也已不是轻易便能修复的。”我缓缓道出事实。 “那年你我决裂,我以为你很清楚了,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执拗。” “不会”他摇头否认,“阿珏,你信我,我会让一切都变得不同,我们会一起……” “子安。”我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坚定而清明,“即使我答允了,徐建元呢?” 祁子安一顿。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 “天下不是你一人的天下。”良久之后,我又低声道。 “我说它是,它便是。”祁子安怒极反笑,拂袖道 “你敢说你父亲便是仁君?便是真心为了这天下?当初父皇强娶林婕妤的时候,你敢说你父亲是为了天下苍生攻上皇城?!” 掷地有声。 半晌我开口 “我不是父亲,你也别提你父皇。” 我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其实按理来讲我该叫他一声殿下,毕竟我才是那个乱臣贼子,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室血脉。 只是江山更迭,是非不由人,父亲给了我江山,我纵然千般不愿,但也不得不认命守好。 如若他日兵马踏入汴京,我也定当会与这大胤皇城同生同灭。 只是祁子安却始终不明白这一点,他一开始便想和我扮演一对和谐的君臣,君友臣恭,垂名万世。 第21章 马嘶看棹去 “阿珏,你太倔强了。”祁子安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似乎在试图缓和这僵硬的气氛。 他走近我,眼中有情绪难言,“如今败局已定,你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是吗?”我一笑,“闽南山多,倒是个养兵的好地方,可山里待的久了,难免会思恋红尘。” “你什么意思?” “你那副将倒是聪明,知道孰是孰非。” 我话音刚落,便有人身披甲胄,破开门窗鱼贯而入: “拜见圣上!” 为首的正是李玉山。 第31章 他一身文袍如今换了甲胄,但是颇有将领模样:“前朝余孽,犹苟活之,今擒获贼首,给我拿下!” “谁敢!” 千钧一发之际祁子安拔过腰间软剑,架在我脖子上:“退后!” “王氏软弱,徐建元虽有将才,却没有心计,其实我一开始也不信,你居然还活着。” “叶栾是你的人,他伙同徐建元,放他离开与你汇合,永州亦是你的据点,是或不是?” 祁子安大声笑了,癫狂道 “是又如何?如今天子的命在我手里,阿珏,是你逼我......” “你多年招兵买马,一夕尽毁,让我猜猜,是什么突然让你乱了阵脚?” 我握住他的手,抓过剑刃,一片鲜红映了上去。 “陛下不可轻易损伤龙体。”李玉山俯首道。 我没有管他,继续道 “你不惜用亲生女儿设局,起名为颖儿,就是为了引我出来,是不是?” “可你忘了,子安,她的眼睛很像你。” 祁子安终于闭眼,颤抖道 “她竟没杀了你,废物......” “你说错了,她确实动手了,可惜不知为何,我喝的时候,却是糖霜。” 祁子安颓然一笑,扔下刀刃上,跪倒在地 “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我琢磨着这四个字,笑了“说得好。” “你当年杀了师父的时候,曾说世间法则,不破不立,阿珏,是我斗不过你。” 我不愿他提起往事,缓缓蹲下身,与他平视,“你的同谋在哪?” “什么?” 我起身 “你不可能说动这么多人替你卖命,祁子安,告诉我,你的同伙在哪?” “哈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惨笑起来,狠狠道 “若是我说,是你那钦定的摄政王呢?” “那便审,”我睨他一眼,“审到你说实话为止。” “带下去!”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痛苦,“阿珏,我……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我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总是有选择的,子安。就像你选择了用颖儿来设局,就像你选择了今日拔剑相向。” “那你呢?你的选择又是什么?”他反问,声音中带着一丝讽刺。 “我的选择?”我站起身,望向窗外的天空,那里乌云密布,似乎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我的选择,那便是在大胤的国土上等死。” “值得吗?”他冷笑着问。 “值得不值得,不是由你说了算,”我回头看着他,“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牺牲了自己的骨肉,还有妻。” 他的脸色一变,显然被我的话触到了痛处。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阿珏,你以为你赢了吗?即使你今天活着离开这里,守着这堆断壁残垣,你还能怎么样?突厥大军虎视眈眈,国之将亡早不是你我可以阻拦的!江山已然支离破碎,和我联手你还有一战之能......” “唔唔......” 我让人堵住他的嘴,“我手下不要愚忠的人,既然几次三番劝降不了徐建元,我便只能杀了他,而那二十万前朝余孽,若不归降,仍忠于前朝也,亦杀之。” 祁子安瞬间不动,好像愣住了。 “臣遵旨。” 李玉山没有多说话,领命而下。 下山后,薛奇正已然守在山下,见我来了,便俯首拱手道 “陛下。” 我看他一眼,道 “待回去了,去见见你姑母吧,她很想你。” “是。” 他埋首跟在我身后走了一段,又道 “陛下。” “怎么?” “臣......臣想继续留在永州。” 这倒是奇了,我停下脚步,“朕让你带着永州的兵,不是让你把心也搁在这。” 薛奇正却回头,看着山下密密麻麻数万精兵,笑道: “臣少时玩乐奢靡,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念想,陛下便允了吧。” 我摆摆手,心倒也罢 “你姑母那里自己去说。” 我可不担这个担子。 “报!陛下,那囚犯说要与您再说一句话!” 我停下上马车的腿,看向被五花大绑的祁子安,等他下文。 祁子安迟迟没开口,只是看着我,仿佛在我身上找着什么。 我耐心告磐,转身便要上车,只听他最终轻轻一笑,道:“阿珏,你真的相信,你的摄政王不会背叛你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挥手让人将他带走。 车架里宽敞得很,早有一个人在里面等着我。 顾行秋还是那一袭玄衣,披着一身大氅见我上来便往外挪了挪,我顺势坐在他身旁,拿过案上的金疮药。 “转过去吧。” 他听话的转过去,我拉开他的大氅,露出破损的衣衫,他臂上的伤口果然没有上药。 “朕缺你大夫了?” 我头也不抬,撕开他袖上的布条,拿过烈酒一股脑倒在上面。 顾行秋疼得闷哼一声,稍纵开口 : “倒是没有。” 外面的马蹄声愈发清晰,只是车架里太过安静,我竟也慢慢屏蔽了外头的吵闹。 “好了。” 我上好药,替他拢上大氅,“这几日别碰水。” 他低低应了,转过头,看见我时微微愣了愣 “陛下何时也伤到了?” 我肩上的伤偏向后背,不甚明显,此刻却隐隐作痛,想是没有及时处理的缘故。 第32章 不过若无我的命令,也不敢有人来治它。 我扔了金疮药,没伤那侧靠在了车弦窗上,懒散道“还好,皮外伤,回宫说吧。” 顾行秋皱眉,下一刻便要掰过我的肩,却被我拦下了, “这儿又没有麻药,如今布料早就沾上血浸在了肉里,你现在若是敢弄,我也弄死你。” 我不是没受过伤,也知道皮肉渗进衣衫里活生生撕下来有多疼,倒不如等回宫去。 更何况如今这样惯了,倒也不是很疼。 顾行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停住了。 车厢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外面的马蹄声还在不断地响起。我闭上眼假寐,其实我知道顾行秋和我心里都明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合的过程里,到底要葬送上多少条人命,那便不得而知了。 良久,顾行秋忽然开口:“陛下,方才祁子安和您说了什么?” 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 他说......”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道 “不如爱卿猜猜看?” “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布这么大的局。” 我仔细观察他的神态,试图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丝端倪,但却没有:“你说说看。” “永州乃大胤粮仓,臣得知堤坝被冲垮实属人为,永州水患,断了大胤供养朝廷的三份之一粮草。” “徐建元麾下二十万大军,虽逃的逃散的散,可主心骨还在,但闽南只有约莫三万。” “可祁子安话里话外,分明是胜券在握,若是圣上没有召回薛奇正,此战兵不血刃,圣上必败。” “还有十余万兵马,不知所踪。” “陛下,他们也许就藏在眼皮子底下,御林军,边关将士,甚至守城兵卒,亦或是影卫,都有可能是叛党安插的眼,只要陛下一下令诛杀徐建元,那他们便是危机四伏的刃。” 我挑眉,睁眼看他:“说了半天,你这是不同意朕杀徐建元?” 第22章 变故在斯须 顾行秋沉默片刻 “臣不敢。” “陛下,臣并非不愿杀徐建元,只是若真如祁子安所言,那这背后必有更大的阴谋。” “嗯。”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行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依臣之见,不若先按兵不动,暗中调查这失踪的十余万兵马究竟藏匿何处,同时找出御林军和边关的内鬼,一举将叛党连根拔起。” 我不答,只顾盯着他那不断开阖的薄唇,待顾行秋皱眉了,才道 “你倒是极少这么认真地反对过我什么。” 私下里顾行秋也从不对我说这许多话,算起来他真正忤逆过我的,便只是当初我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纳后、以及他奏请前往闽南的时候。 说到闽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初你执意要来闽南,如今到了,那便允你故地重游,前面便是西凤山了,去吧。” 顾行秋猛地僵直身子,一下拉开车帘。 帘外荒郊野岭,却极为熟悉,皇兄的墓地就在这儿。 按理来讲皇兄该葬入皇陵,可父皇心中有愧,不忍皇兄尸骨奔波,便吩咐就地修建墓陵厚葬,是为太子墓。 我见顾行秋目光落在那片山地上,心中莫名不爽。 西凤山下,太子墓静静立着,周围是一片死寂,仿佛与世隔绝。 他转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陛下,您......”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去吧,我知道你一直挂念着皇兄。今日既然路过,便去拜谒一番,也算是尽了你的一份心。” “多谢陛下。” 顾行秋默然点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他缓缓起身,下了马车。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走来,低声对顾行秋说了几句,顾行秋听后,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转身回到马车前。 “怎么了?”我问。 “陛下,急报。”顾行秋神色凝重地说道。 我皱眉:“何事?” “徐建元突然率军向皇城进发,来势汹汹,声称要匡扶大周国本。”顾行秋沉声道。 “不可能!”宫三惊呼,“那叛党不是正在咱们这儿关着吗?!” 我心中一沉,沉吟道 “此人虽是武将,却也不是莽夫。” 我和顾行秋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易容之术。” 竟两次都被徐建元的易容之术骗了过去。 想必一开始徐建元本尊便不在闽南,只待我和顾行秋一离开,便火速动手,打个猝不及防。 可是汴京尚有十万精兵驻守,晏修在边关一时赶不回来,可地方军赶到京城不过几个时辰,如此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的事儿,他不会这么蠢。 我突然想到什么,瞳孔紧缩,“晏修可曾传来消息?” “禀报陛下,未曾,一月前将军来信,边关安好。” “陛下,是否即刻回宫?” 我皱眉,抬手止住,看向一言不发的顾行秋 “你如何看?” “臣......” “陛下!” 李玉山踉跄着奔过来 “请陛下速速回京!” 想来他也得了消息。 我沉吟良久,转身朝马上走:“回宫。” 李玉山骑上马随行左右: “叛党来势汹汹,此次调虎离山,京都被袭,御林军可抵挡一二,地方上的兵不出三日便可到。只是晏将军远在边关,陛下是否要......” 第33章 “等等,”我心中快速闪过一丝不对劲,稍纵即逝,“你方才说什么?” “臣的意思是,要不要派人传信给晏将军......” “爱卿的意思便是,汴京种种,晏修一概不会知情?” 李玉山愣了愣, “那是自然,边关距汴京千里,将军如何知晓?” 是了,如何知晓。 那此时只需要一个信使,晏修便能无召举兵上汴京,护佑君侧。 我猛地勒停马匹,影月在空中嘶鸣不止,我调转马头,扬声道 “传朕令,速速归京!” 传声卫迅速跑走。 我这才转头看李玉山,低声道:“告诉影卫,半数归京,另让闽南的人留下三成留守,其余人等随我秘密离开此地。” “陛下?!” 李玉山错愕道, “朕去边关。” 李玉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陛下,不可!您是天子,岂能亲赴险地?况且,边关遥远、路途艰险......” 我断然挥手,止住了他话,“令来往边关的所有信使形迹可疑者收押,信鸽一律射杀,李玉山,你随影卫归京,告诉薛刚和仲长卓,若守不好汴京,提头来见。” “对外,朕已然归京,”我看向李玉山,掏出一块金牌仍给他,“记好了。” “微臣......遵旨。” 顾行秋在旁沉默不语,但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一去,或许就是生死未卜,眼下也只能赌一把。 “顾行秋。” “在。”他沉声应道。 “清点兵马,秘密前往边关。” “臣领旨。” “陛下大可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边关,令晏修按兵不动。” 我摇头,“徐建元手下有一门客,最擅临摹字迹,难辨真假,朕不敢赌。” 晏修的性子我知道,若真假信同时到手,他定不会坐视不理,势必出兵。 到时兵马尽数涌向汴京,边关无将,突厥势必乘虚而入。 我原先想着徐建元一代忠良应当不会通敌,可却忘了,万一幕后主使另有其人,那可便说不准了。 夜幕降临,一轮新月悬挂天际。 顾行秋熟悉山路,一路上带着我们避开官道,穿行于山林之间,倒也隐蔽,不易被人发觉。 只是几日下来,还是人困马乏。 好在已经临近边关。 稍作休整后,我便吩咐不再骑马,隐藏身影,步行前去。 一路上人烟亦是逐渐稀少,就在我们快要到下一个哨关的时候,后方突然传来了战马急驰声。 我和影卫们立刻警觉起来,隐蔽在道路两旁的树林中。 不多时,一队身穿甲胄的士兵急匆匆地从我们的视线中掠过,马蹄飞扬,卷起一阵尘土。 顾行秋缓缓拉弓。 “咻——” 箭矢携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射中了那名骑士的肩膀,那人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两个影卫迅速上前制住那人,押了过来。 顾行秋站在那名士兵面前,眼神冷冽如刃。 “你是谁的人?” 他问道。 那士兵咬紧牙关,似乎在犹豫着什么。顾行秋俨然一副没有什么耐心的样子,缓缓拔出匕首。 “我劝你最好想清,” 顾行秋一边说着,一边将匕首轻轻划过士兵的脸颊,锋利的刃口贴着皮肤,却并未割破。 那人抖如筛糠,却还是不开口,下一刻牙关一紧便要咬舌自尽,被顾行秋眼疾手快的卸了下巴。 “啊啊啊啊......” 我眼一抬,宫三上前,寒光一闪,那人指甲被生生剜去。 那士兵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恐惧,拼命点头。 宫三接好他的下颚,只听那人终于开口道:“我说,我全都说!我是摄政王部下的斥候,奉命前往边关传递消息。” 我眉头一挑,看向一旁的摄政王,抱手等着一个说法。 顾行秋沉默片刻,示意宫三上前又砍去这人一根手指。 “啊啊啊啊......饶命,饶命!” 那人扭曲挣扎,我却好整以暇地看向顾行秋,带了几分调侃。 “说实话。” 摄政王冷声道。 “我......我是摄政王顾行秋的......啊啊啊啊啊......” 又没了一根手指。 顾行秋也彻底没了耐心,直接上前搜了他的身,从他怀里找到一个装信的竹筒。 我去了火封,倒出里面的信,只见那信上分明是我的字迹,张牙舞爪的写上: “徐建元逼宫,阿晏速回。” 我来不及揉碎信纸,便被顾行秋抢了去。 他瞥了一眼信纸,抬眸看着我,眼底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我私下里可从未唤过他阿晏。” 我在一旁解释。 第23章 城高见北辰 顾行秋好生折好信纸,慢条斯理道: “那是自然,臣理解,毕竟‘睡’了两年的人,彼此亲近些自然是应当的。”他着重强调了某个字。 “你......”我无言以对,心下默默凌迟徐建元百遍。 “这人对内宫了如指掌,知道晏将军和陛下关系不一般。” “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知道陛下私下里对晏将军,都是直呼其名,备显亲昵。” 我尽量忽视掉这人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硬着头皮吩咐 “把人带走,捆上他的嘴,别让他自尽。” 第34章 “是!”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鸟鸣。宫三截下信鸽,从它的脚上解下密信。 “陛下,是晏将军的信鸽。” 想必是晏修送去汴京报平安的,他前往边关后,便每隔一个月给我书信一封。 “念。” “边关安好,陛下......勿念......” 我额角猛地一跳。 果不其然,宫三继续硬着头皮念 “呃......南北东西,锦书难托,萧、萧郎......” “别念了,”我当机立断,一把捂住信纸夺了过来,暗道不妙,回眸看向顾行秋,果不其然,这人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了。 一脸天子淫藿、臣子无奈的刚正不阿。 我怔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 “陛下还不走么?” 愣神间,顾行秋转头问我,似有不耐。 我快步跟上,无奈道:“你这又生什么气?” 顾行秋猛地停下脚步:“臣不敢。” “晏修时常和我玩笑,又不当真,你何必介怀......” “陛下说笑了,”顾行秋清冷的眸子垂下,“这是陛下的私事,自然是陛下做主。” 他刻意咬重了那个“私”字,又道: “只是若臣没记错,陛下昨夜才与人说明心迹,如今却一口一个‘萧郎’,如此朝令夕改处处留情,恐不足奉法。” “你......” 我真真切切噎住了,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口,正色道, “昨夜我所说,句句属实。” 顾行秋顿住一瞬,几乎刹那便想甩开我的手。 我用力拽住他,得寸进尺地将手塞进他温热干燥的掌心:“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你胡说些什么?!” 他怒瞪我,“放手!” “不放。” 我顺势拉过他的手指,贴在我心口处:“王爷昨夜似乎还没回答我。” 他烫手山芋一般猛地一缩手,眼神飘忽起来:“什么?” 我紧紧梏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感受我的心跳:“自然是我......” 我笑了笑,语气一转,看着他通红的耳尖:“自然是,我怕你死,” “不知王爷怕不怕?” 顾行秋蹙眉,终于挣开我的手,却不急着往前走了:“什么怕不怕,陛下慎言。” 我不说话了,转头看向宫二:“去探探路。” “走吧。”随即我翻身上马,对着顾行秋,勾唇一笑,道: “去见见晏郎。” 顾行秋轻哼一声,策马疾驰而去,把我远远甩在后头,我也笑了,拉紧缰绳冲了出去, 天色渐暗,还需得在日落之前赶到营地。 马吃足了草,倒是还算快。不久远处边关的雄姿便映入眼帘,城墙上烽火连天,战鼓震天响。 我驻足细听 :“是撞钟。” “刮梁旋都响了,晏将军却才刚放飞了报平安的信鸽,不知陛下要如何惩处将军?” 我蹙眉不语,一扯缰绳,宫三快马上前,掏出怀中腰牌扬起:“护御司在此!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应声而来,摩擦着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守城的兵卒连滚带爬跑过来,看着护御司的腰牌惊愕不住:“大人怎会亲自来此?!” “带我去见晏修。” 那人不知道我是谁,又见宫三对我甚是恭敬,当下便正襟道:“大人,将军一刻前刚出城门,如今怕是已追不上了......” 我心下一沉,没过多犹豫便进了城门,顾行秋紧随其后,蹙眉道:“能让晏修如此匆忙,恐怕此战不简单。” “他带了多少人?” 那兵卒答:“不到一百。” “不到一百?!” 我看见那个兵抖了抖,抹了把脸,又说了个具体的数目:“禀报大人,带了五十七人!” 五十七人,我深吸一口气。 那便不是什么大战役,人数如此之少,难怪我们方才一路走来不见兵马痕迹。 想必是那姓晏的得了消息,打算突袭突厥,却又懒得禀报令尹,告知京都,便去得匆忙,只是赶巧,刚好让我给碰上了。 也不知这人在边关这么久,先斩后奏的事干了多少。 “既然如此,为何要撞钟击鼓?” 战鼓催征,吹角连营,必起烽烟,如今他只是偷袭,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不过我仔细一想,却突然想通了。 战鼓一响传声数里,晏修这是故意要让突厥听到这鼓声,届时主力被引开,他好绕后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兵卒见我了然的样子,也憨笑起来,一脸崇敬: “嘿嘿,大人,您也想到了吧,我们将军说这叫声东击西引蛇出洞!我们派出去做样子的人马可都是最好的轻骑,保准遛得他们胆汁儿都吐出来!” 我嘴角微微上扬:“晏将军好计谋。” 那小卒眉飞色舞,当即撸袖子上前,挤开我身旁的顾行秋,却又在触及后者那一双冷眸的时候微微颤了一下,挠了挠背脊,不过下一秒便抛之脑后,兴致冲冲地给我讲起晏修的“丰功伟绩”来。 我看顾行秋一脸黑线,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略觉好笑,安然听之。 没想到晏修竟有如此之才。 我原本想着这人不过有几分习武的天赋,却不想行军打仗亦是称得上用兵如神。 第35章 我带来的人不足五千,却也数目不小,我招招手,吩咐宫三下去安顿好,便和那个兵卒上了城楼。 他说他叫戚五。 此人是个话痨。 这人和我叭叭倒了一箩筐晏修这几个月的事迹,大到和突厥每一场交锋,小到—— 戚五猥琐的笑了几声,贴近我一脸淫笑:“......而且,我们将军有心上人了!可宝贝呢!” 我心里一跳,挑眉道:“心上人?” 好你个晏修,瞒得是滴水不漏。 “对!嘿嘿,边关书信不便,可将军除了例行交给陛下的战报外,还是每个月都坚持给他写信......” 我心里隐隐有点不对。 好像细细一想,晏修每个月也是给我两封信来的,一封边关战情,一封...... 一封家书。 我记得上月那一封如是写到:此边关之风,甚为烈矣。不似汴京之安泰。然吾心悦之,能为陛下分忧。 三日前,我往边关向东,道旁见一小花,罕见而开,喜,摘之,欲以作干花献于萧郎。未料副将至我营帐,误以为花茶,泡水饮之,且嚼之至烂。 吾怒,遂逐副将,打之满街。 又想到这封信,思及晏修追着人打的窘态,我没忍住,偏头泄了几声笑。 不过晏修这小子,竟还背着我写给心上人,也不知是京城哪位小姐,或是地方上哪个姑娘。 我暗暗猜测,转头却见戚五面红耳赤,眼神躲闪,不由奇怪道:“怎么?” “啊?呃......没......没啊!”戚五粗声粗气道。 我被他突然加大的嗓门惊了一下,正色道:“如此说来,你们将军那位心上人......” 戚五瞬间回过了神,提到晏修,又神采飞扬起来:“那咱们将军可真是爱极了那姑娘了!上个月将军出去巡视看到一株花开的好看,就想晒成干花送给那人,没成想有一日陈副将口渴,恰好他那帐里没水了,就来将军帐里找,那花儿就被他当茶给泡了哈哈哈哈......” 戚五笑得前仰后合,继续道:“将军当时便提着枪冲上去了,我们两个人都没拉住......” 我...... 我扶额,有些站不稳,在戚五的笑声里缓缓扶住了栏杆。 什么心上人?!大逆不道! 敢情晏修写给我的那封家书,被这几个糙汉子当成了给姑娘的情书! 第24章 归来尚疑误 “大人,您看!”戚五指着城下远方一处战旗飘扬的地方,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就是我们的轻骑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凝目远眺,只见一队骑兵如离弦之箭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尽管距离尚远,但那随风招展的战旗和马蹄扬起的尘烟,却清晰可见。 尘土飞扬连绵一片,隐约可见到铁甲反射的光芒,似乎正与敌交锋,勇猛异常。 “你们将军几时会回来?”我转移视线,询问起身旁的戚五。 “这……”戚五有些迟疑,“兴许晚上吧,将军走之前也没有给个准信儿,不过将军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战鼓突然急促地敲打起来,一声声沉重有力的鼓点,如同心跳一般,传递着紧迫的氛围。 兵卒动作更加迅速,城墙上的守卫也紧握着武器。 戚五偏头细听片刻,最后没管,忍不住好奇心咧着嘴忐忑地问:“大人,你们既然是护御司的人,这次来,究竟所为何事啊?以前可从未见过护御司的人亲自前来。” 我转过头,目光从那片混乱的战场收回,重新落在戚五身上。 “我们来,是因为有要事需与你们将军面谈。”我语气沉稳道,“事关重大,必须亲自告知将军。” 戚五见我神情严肃,也不由得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大人放心,待将军归来,我定会第一时间通报。” “那我就在此等候。”我说着,转身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闭上眼睛,倒是在边关的狼烟里找到了一丝久违的静谧。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渐渐西斜,远处战场上的喧嚣似乎也随着天色的暗淡而变得沉闷起来。 我适才小寐了片刻,此时睁开眼睛,看见戚五正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地望向城外的方向。 心里略微发紧,我起身握住阑干,黄昏时分,大漠边关的景色显得分外苍茫。 夕阳如血,残阳如幕,将天际染成了一片深沉的橙红色,远处连绵的沙丘在晚风中起伏,宛如沉睡的巨兽呼吸。 天边逐渐变得模糊,一群飞鸟剪影匆匆掠过,似乎在归巢前做最后的南翥。 几个时辰前那沉重的战鼓声隐隐散去,但我却是觉得有一股阴影仍笼罩着这片土地。 “将军回来了!” 戚五突然激动地喊道。 我心下一喜,抬眸望去。 只见一队骑兵从沙尘中缓缓走来,穿过被黄昏染成金色的空旷平原,马蹄踏碎余晖。 为首的一人手持长剑,身披战甲,英姿勃发,正是晏修无疑。 仅仅是数月未见,那人如今即便在平静的夕阳下,也仿佛散发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我立刻下了城楼,迎向那道身影。晏修骑在马上,甲胄厚重银寒,只一眼便能感受到他周身意气风发气势逼人,倒是有了几分少年英雄的模样。 第36章 身上的甲胄折射出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腰间悬挂的长枪在落日余晖中反射出一道道寒光。 我远远看着,便觉他似乎略显疲惫,但那双眼睛仍坚定有力,宛如秋水长天,明澈而深邃。 我立刻下了城楼。 “开城门——” 沉重的门扉缓缓打开,铁链摩擦声与木质轧隆声交织在一起。 “回来了,是将军回来了!”身后兵卒激动地欢呼。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百战不殆!”随着晏修穿过城门,热烈的呼声在他身后回荡不绝。 我阔步向他走去,在满城的喧闹声里迎向那道身影。 晏修昂首策马入城,在看清我后堪堪拉紧缰绳,马蹄扬起带起一阵嘶鸣,我看见晏修错愕地差点没拉住缰绳。 他那英俊的面庞上闪过震惊,眼中惊喜与错愕交织,仿佛在问:“你怎会在此?” 离得近了,我便愈发清晰地看到晏修那经过边塞风霜雕琢的面庞。 岁月和战火给予了他几分刚毅与沉着。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将军辛苦了。” 晏修从马上跃下,动作轻盈而矫健。 他上前几步,与我并肩而行,声音低沉却带着未消的激动:“陛......” 他及时住了口,缓了缓,又道:“您怎么来了?” 我抚过他肩上厚重的甲胄,被冰的缩了缩,笑道:“自然是来看看将军如何威震八方。” 戚五这时候冒头:“将军,这位大人是护御司的人,说是有要事,必须和你当面相商。” 晏修看了戚五一眼,随即目光便紧紧落在我身上,朗声道:“知道了!” 我们一同走过喧嚣的街道,道上的人不约而同,均自发地为我们让出一条通道,目光中充满敬意。 即便知道晏修在边关深得人心,见到这么多人相迎,我却仍觉得心下一喜悦油然而生。 晏修似乎已将疲意抛诸脑后,步伐坚定,似乎下一瞬便要拉起我的手上马狂奔。 我几乎快要追不上他的步子,只能无奈开口让他慢点。 晏修停下脚步,带着几分轻快,眸里熠熠生辉,亮得我心头一颤: “您快跟我来。” 我略觉此人脑子坏了,却也只能抬步跟了上去。 到了地方,晏修便屏退了一路跟随而来的副将们,更是一把将赶来凑热闹的戚五一把推开:“一边儿去。” 几位副将顿时一脸奸笑,哄闹着推走戚五。 人瞬间少了大半,吵闹声散去,晏修终于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了营帐。 帐子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 他脱下甲胄,露出了下面已经被汗水打湿大半的里衣,我上前想要接过甲胄,却被他又抬手避了开来。 “一股子臭味,陛下先等我片刻,我去冲个凉便来。” 晏修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然后迅速转身朝着后边儿的洗浴房走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悬在半空,只能收了回来。 闲来无事,我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晏修的营帐。 这地方布置得极为简朴,除了一张硬木桌和几把椅子之外,墙上挂着几张边关地形图和战术规划图。 不多时,屏风处传来水声,啊布料摩挲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晏修踏着轻快的步伐回来,头发还微湿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 “咳......现在我们可以先谈谈正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坐回到桌前,目光紧紧地看着我。 “确定要先谈正事儿?” 我一脸揶揄地看向他。 晏修脖颈被水熏的通红,眼神坚定:“那是自然!” 好罢。 我取出那封在那个“斥候”身上搜出来的信件递给他,在他惊愕不解的目光里浅笑着解释道: “我亦不知自己究竟何时向你求的救。” 我将闽南和路上的事儿缓缓道来,晏修听得认真,眼神中不时透露出丝丝锐利,或点头或提问,总之极为专注。 我说完之后,又见他那故作严肃如临大敌的样子,终于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房间里暂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外头偶尔传来的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晚风轻拂的沙沙声。 晏修恼羞成怒:“陛下笑什么!” “形势确实紧急,”我可不敢说我在笑他,只能捂嘴咳了咳掩饰过去,转移话题 “不知道将军怎么想?” 晏修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目光如炬般扫过那些熟悉的山川河流。 “若是陛下此番没有前往边关,那我势必要挥军直上汴京护驾。如此一来,是非都在他们口里,若是他们对沿路地方上说我佣兵造反逼宫,那便是一石二鸟之策。” “阴毒至极,此人居心叵测。” 他转过身来,眼中闪烁出几分决断,声音里泛着几丝冷意:“戚五!” 戚五应声而入,拱手道 “将军!” “传令下去,立即召集幕僚和几位副将到我帐里这儿来。另,吩咐熊邱,加强侦查力度,给我把突厥看好了!” “是,将军!”戚五转身,还未走出营帐。 就在这时,一名年幼的小兵慌张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几份急件。 第37章 “将军,前线加急信报!”小兵气喘吁吁地说着,双手颤抖着将信递给晏修。 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若是我没拦下那封求救信,那八成那封信现在也到了晏修手里。 此时若是晏修动身前往汴京...... 晏修接过信报,迅速拆开,目光飞速在纸上扫过,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平静地对我说: “突厥东部落偷袭,来势汹汹。” 果然。 看见“我”的求救信,晏修必会上京,突厥若在此时攻来,就算晏修没有动身,也会应接不暇,阵脚大乱,届时突厥必会占尽便宜。 若是晏修已前往汴京,边关必会失守,死伤惨重。 不论哪一种,都是死罪。 若是再严重点儿,大胤亦是弹指间灰飞烟灭。 第25章 晓战随金鼓 “边关虽然苍凉,如今之景倒是壮观,可惜不能带陛下纵马一观了。” 待帐中人退尽后,总算安静半晌。 晏修行至桌前,拿过上边的酒壶,倒了一杯递给我: “这是边关特有的马奶酒,烈的很,不知陛下喝不喝的惯。” 我接过来,凑在鼻尖嗅了嗅,顿时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鼻而来,带着点儿酒香和奶乳的味道,倒是让人不禁好奇起这酒液的滋味来。 我举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顺着喉咙一路燃烧下去,像是一道火焰在胸腔中蔓延开来。 “咳咳......” 直刺激得我忍不住咳了起来我猝不及防,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感觉血气瞬间涌了上来,一阵热流涌上,蒸的我脸愈发烫了起来。 那酒劲儿比我想象的要强烈得多,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我的喉咙里乱舞。我弯下腰,咳的昏天暗地,眼泪都被刺激到淌了出来。 晏修上前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有几分乐见其成:“就知道陛下会呛到。” 我红着眼,擦去眼尾的泪渍,睨他一眼:“那你不早说?” “若是早说了,陛下哪能尝得出味道?” 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开始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感觉在体内蔓延,渐得其妙。 味似融甘露,香疑釀醴泉。新醅撞重白,绝品挹清泉。 那种辛辣逐渐转化为一种深邃的甘甜,仿佛是藏在酒中的一丝秘密,只有品尝过它的烈劲儿后,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滋味。 “我第一次喝的时候,也是咳的够呛。” 我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次倒是没有咳嗽。 晏修感慨道:“也就在这种时候,我会觉得,陛下不是天子,我也不是臣子。” 我斜了他一眼:“幸亏将军还记得朕是天子,可以勉强治治你的弑君之罪。” 晏修笑了笑,取过我手里饮尽的酒杯,回到桌前斟满,自己一饮而尽,吟道:“天马西来酿玉浆,革囊倾处酒微香。长沙莫吝西江水,文举休空北海觞。浅白痛思琼浆液,微甘酷爱蔗浆凉。茂陵要洒尘心渴,愿得朝朝赐我尝。” 将军醉卧氈。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到。 晏修却抹了一把脸,转过身看我,眼底似有复杂,却又在下一刻有些局促地笑了: “陛下总是喜欢这些名家的诗,搞的我如今也总觉得自己文邹邹的。” 我哈哈大笑,看着他的局促模样,心中的郁结也随之散去不少。 “晏修啊,你好不容易风流倜傥一回,怎么,难不成还怕我笑话你?” 他摇头一笑:“陛下平日里笑话我的还少?”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过谦了,我倒是觉得将军刚才那番诗意盎然的样子颇有一番韵味。” 有种糙汉子少年郎大文臣杂糅的壮阔。 说话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副将们到了。 我和晏修对视一眼,下一刻我们便默契地分开,我闪身躲在了帷帐后,眼见人皆鱼贯而入。 晏修走到沙盘旁,指着上面的地形图,言简意赅:“我先说正事儿。” “......我们在这里布置重兵防线,利用地势之便拖延敌军。同时,派出精锐骑兵分队绕至敌后,突袭其粮草补给。” 众将点头称是,纷纷提出建议,营帐内一时议论声不断。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见纱帐掩映外晏修指点江山的身影,颇有几分流年落寞缓缓升起。 “熊邱,整军待发!本将随后便到。” 帘外,晏修一锤定音。 “是!” “戚五留下。” 众将士利索地离开,分工而行。 戚五留在帐内:“将军还有何吩咐?” 我缓缓走出帘子,在戚五震惊的目光里笑了笑,知道晏修和我想到了一处。 “吩咐左翼,随大人入京。” “啊?!将军,你要反呐?” 戚五脱口而出,随即又看向我,惊恐的捂住嘴。 我轻轻勾起唇角:“放心吧,你们将军他不敢。” 夜幕渐沉,一切准备就绪。 我骑上战马,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阵前挥斥方遒的晏修。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转过身来,我们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我想了想,还是翻身下了马,上了楼,随晏修一起站在高地上,远眺着远处乌黑的地平线,隐约可见山峦轮廓。 第38章 夜深了,寒风吹过荒凉的边关,卷起了看不见的尘土,我却知道它在夜风中飞扬又坠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紧接着是狼烟起,熊邱派出的侦察兵带来了消息——突厥大军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平线上,他们的行军速度快得出乎意料。 “来了么?”晏修低声自语,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 命令迅速传达至每个角落,主力军箭在弦上,严阵待发。 “今夜害的陛下又没睡好了。” 晏修突然转头看我,笑道。 他一身甲胄在夜里火光的映衬下泛着微凉的光,我看见他眼中的歉意,泛着柔和。 “去吧。”我轻声道。 他旋即飞快的下了城楼,我没有动,抚着阑干居高临下,看着他翻身上马。 “当心!”我对他喊道。 “此战必胜!”他回以坚定的声音。 “此战必胜!”众将士在他身后嘹亮应和。 他们洋洋洒洒地走了。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兵马尽数离开,马踏声四起,尘土被带起了一片。 我攥紧了栏杆,突然改了主意。 顾行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凉凉道:“陛下还不出发么?” 我被这人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好几个时辰不见摄政王。 “你去哪了?” 顾行秋冷哼一声:“自然是有多远走多远,怎敢耽误陛下和将军叙旧。” 我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到了边关后,我的心就一直扑到了晏修身上,全然忘了身后默默跟着的顾行秋。 难怪适才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我有几分心虚,眼神四下张望不敢看他:“我......” 我不知怎么和他解释,若是明言又觉自己脸大,若是顾行秋压根不在乎呢? 正想着,顾行秋快步上前,我才注意到他拿着一件大氅。 我的目光终于定格在他脸上,才见这人眉眼间似乎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 “抱歉。”我脱口而出,带着一丝我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急促。 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紧缩。 他却是缓缓笑了,他轻哼一声,却掩不住眼底的柔情,倒是看得我心惊胆战起来: “陛下不必道歉,我只是觉得,您与将军数月不见,必有很多话说,我在不太好。” 我心头一紧,突然有种莫名的失落。 正要开口,顾行秋却上前一步,轻轻为我披上大氅,动作中流露出一种几乎要溺死人的温柔,不过兴许是我的错觉: “陛下,边关风大,注意保暖。” 我微微颔首,忽然下意识抓住了他停留在我肩上的手。 那只手僵硬了一瞬,却并没有抽离,只是轻轻地顿了顿。 他没有挣开。 这个认知让我突然愉悦起来。 不过下一刻,这人说的话却打破了这短暂的温馨。 “是时候出发了。” 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拉住他的手,直觉自己又要惹他生气: “朕......我今晚不想走。” 顾行秋嘴角的笑意凝住了,我心一颤,仿佛时间也跟着停了那么一拍。 然后他一点点地挣开了我的手,眼底笑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为何?” 第26章 感君怜我意 “我......” 我看着顾行秋眼底的冷意,突然住了口。 实在不敢说我是担心晏修,想看着他平安回来后,放放心心地走了。 见我沉默,顾行秋冷笑一声:“陛下是担心晏修?” “......是。”我硬着头皮答。 毕竟此去若是经年,我和晏修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顾行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派去的探子适才来报,说是薛奇正也到了,想必能挡一阵子。” 我欲言又止,只能看向他等着下文。 “只是汴京如今没有主心骨,人心不安,陛下若是要等晏修,臣可以同意,不过最晚到明日一早,届时不管晏修有没有回来,陛下都要动身。” 我眼前一亮,自然答应:“好。” “有时我总觉得......”顾行秋突然开口,却又顿住了,没有说全。 “什么?” 我问。 “臣总觉得,有时候陛下对晏修的关心,似乎超出了寻常君臣之间的情谊。” 顾行秋的声音突然变得迟疑起来,似乎在想到底该不该说,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我心中一紧,突然心跳擂鼓。 这话若是听旁人说来,那定会是诛九族的大罪,可若是顾行秋,自然另当别论。 “我和晏修之间......” 我故意放慢语气,试图解释,却见他轻轻摇头,突然狼狈垂眸,打断我的话: “是臣多嘴,陛下随我下来吧,这里风大。” 他转过身,仿佛在回避着什么,绊到了也无知无觉,只踉跄了一下,匆匆朝下走去。 “朕只喜欢你。” 我突然开口。 气氛突然变得凝重。 顾行秋的身形在门口凝固,仿佛一尊雕塑。 他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顾行秋。”我轻声唤。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复杂难辨。 第39章 我们之间又流淌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来,如同拉紧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在挣扎着说些什么。 然而我没有让他说下去。我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 看着他随着我靠近而愈来愈忐忑的表情,我笑出了声,道:“王爷走路当心点儿。” 说完我没管他一脸的错愕,拉开距离,绕过他先下了楼。 顾行秋垂下的手微微颤抖,某一瞬间我都觉得他要伸出手了,却又犹豫不决,最后又没有。 这人总会给我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觉。 我闭上眼,掩下心底不适,正要下楼,突然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 “萧珏,我……”他的声音低沉又缠绵,我一时愣住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忽然俯身,轻轻地、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紧贴上了我的唇角。 那一刹那,光阴仿佛凝固,我的思绪一片空白。 这个吻并不温柔,也不带有任何爱意的缠绵,只带了几分生涩,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宣泄。 顾行秋的手臂慢慢地环绕住我,动作像是充满了探索。 我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下一刻他突然发了狠一般,用力研磨着我的唇角,厮磨间我被他弄的喘不过气,这人几乎是在掠夺我唇间的呼吸,强烈到足以让人窒息。 直到我受不住了,伸手推开他,这人才意犹未尽地伏在我颈侧,无师自通般地吮咬着。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仿佛火树银花在我心底尽数炸开,被他弄的措手不及。 毫无准备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失了线的风筝,飘泊不定,不知作何反应。 他玩够了我的脖子,直起身,轻轻按在我的唇角,语气里突然带着几分不快: “臣不喜欢你和晏修靠的太近。” 我头脑一片空白,茫然应声:“啊......好,好。” 顾行秋沉默了片刻,然后深深叹息,唇又贴了上来,在我耳鬓间辗转,缠绵道:“陛下......” 我被他喊的心神激荡,觉得自己恐怕在做梦。 天地可鉴,我和顾行秋之间,到现在了,在我的“努力”下,也仅仅只是在床上滚了两次,还有来有回,扯平的那般,他何时主动来亲过我? 莫非...... 莫非此人...... 打住。 我不敢再想了。 哪怕只是短短两个字,到现在了,我却也不敢拿它在顾行秋和我身上挂钩。 他与我之间,有着太多不能说、不可说的秘密,和沟壑。 顾行秋却替我说了: “臣......亦心悦于陛下。”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如平地一声惊雷,打破了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维持的微妙平衡,穿透了长久以来围绕在我俩之间的阴霾与猜疑。 却也撕开了那层脆弱的伪装,石破天惊,让所有故作的冷漠与自持在瞬间崩塌。 我猛地抬头,怔怔看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却仍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顾行秋低下头,再次沉默了。 也倒是容我暂时喘息。 顾行秋抬起头,眼神深邃,里头好像盛满了今夜如水的月光,仿佛下一刻,便会透过我的眼眸,直插肺腑。 “陛下,臣知道。” 我心一抖,不再看他,怕自己会在他的眸里更加溃不成军,故作冷静道: “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快走快走。 顾行秋却不走,刚才那一番话似乎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他突然一把揽住我的腰,一用力,便将我抱了起来。 双脚骤然离地,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心中既惊又怒:“顾行秋!” 大逆不道! 顾行秋却在我耳侧轻笑,声音低沉而又带着一丝戏谑: “臣给陛下暖榻。” “只是不及晏将军同陛下同床共枕两年之久,总觉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不知陛下何时给臣个名分?” 我说不出话来,这人比我高深。 便只能把头埋入他的胸膛,淡淡的木香丝丝缕缕萦绕,逼得人方寸大乱,我有些发抖,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 顾行秋似乎体会到了我的不安,手臂稍微松开了一些,但又不全然放开。 他的下巴轻抵过我的头顶,声音柔和了几分:“陛下,臣没有玩笑。”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声音:“你先让我缓缓......” 他在我头上轻笑:“那臣等着陛下。” “你何时......” 我颤着声,还是开不了口。 这人何时喜欢上我的? 顾行秋却好像明白了我心中所想,抱着我慢慢下了城楼,寻了个漆黑的小道,一路抱着我回帐。 “臣初次见到陛下,便觉得陛下若是没生在帝王家,定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公子,举杯作赋,推杯换盏,风流蕴藉。” 我不搭腔,只细细的听。 “萧珏,若是我真想随萧承而去,你又怎会留得住我。这些年,皆是我自愿的。” 我呼吸停滞,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带着些许涩意涌上心头。 “可你那时明明要服了鹤顶红......” 第40章 要服了那鹤顶红,离我而去。 我没有说完,只听见顾行秋突然笑了:“那是臣的八珍粉,臣每日都喝,只是那日放的时候,陛下恰好来了。” 于是我便假借与他有要事相商,吩咐小覃子把他还没来得及入口的“鹤顶红”换成了合欢散。 我躺在他怀里,抬手绝望的捂住脸,彻底不想说话了。 偏那人还坏心眼地补充道:“那合欢散的味道,臣当时一闻便知道了。” “只是......” 似乎想到了什么,顾行秋拧眉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 只是当时小覃子以为我终于色心大发忍不住对摄政王下手了,担心我力气太过悬殊吃亏,便“贴心”加了点儿蒙汗药进去,弄得顾行秋那时身热情动,却体虚无力动弹不得。 最后含泪被我压了。 第27章 弄月宿泾溪 边关的天空被硝烟笼罩,不见晨光。 隐隐有战鼓声、金铁交响声和将士们的呐喊声交织在一处,一曲悲歌。 天色大明,阳光却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烟云。 晏修没有回来。 突厥东部落的军队汹涌而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着大胤的防线。号角声刺破了夜空,直到天光破晓。 所幸但晏修早有准备,布下的伏兵和机关给了突厥当头一喝,可突厥大军来势汹汹,战事愈演愈烈,而汴京遇袭,我也不能再久留边关。 “走吧。” 我回头,见顾行秋牵来影月,勉强一笑,掩下心中不安。 “探子来报,晏将军一路奋勇杀敌,直捣敌营,陛下放心。” 顾行秋上前拉过我的手捂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宽慰。 我感受到覆在手上的温度,略微僵了僵,点了点头,总觉得有些东西来的太快太急,总让人如梦似幻。 从前顾行秋对我嗤之以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成天便是家与国,倒是习惯了。 可如今这人竟从了,我又觉得不真切起来。 兴许也不能叫“从”。 毕竟如果以前我敢擅自握顾行秋的手,势必被这人掀翻好好奚落一番才能罢休。 “陛下手好凉。”顾行秋轻声道。 我轻轻抽回手,却又在下一瞬被他更紧地桎梏住。 这人又开口:“汴京若是早日安宁,晏修在边关便能更安心一分。” “好了,我知道了。” 我轻叹一声,终于软化了语气,“有你在,我自然可以放心。” 顾行秋这才笑了,带着点儿难以言说的温柔,“臣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顾行秋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柔和,“陛下,我一直在。” “走吧。” 我转身看向身后的影月,它静静站在那里,温驯地低下了头。 我翻身上马,挥鞭疾驰,率领精兵冲出了营地,顾行秋紧随其后,前往汴京。 马蹄踏碎寂静,尘土飞扬,顾行秋很快驾马和我并驾齐驱。 晨色下,我余光瞥见他策马的身姿,依稀又想起来这人当年一骑绝尘的盛景。 而状元郎总要入仕皇家,在他名榜呈上御座那一刻,太子府中便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而不受宠的亲王便只能坐在一旁窥色,看他仕途坦荡风光无限。 君择臣,殊不知臣也择君。 暮色时分,我们抵达了一片树林,距离汴京还有很长一段路程。 我便下令短暂休息,让战马饮水吃草。 顾行秋下了马,拿了水壶朝我走过来:“陛下似乎有意延缓速度。” 我顿了顿,接过水灌了一口,解下护腕,挑眉看他:“何出此言?” “先帝与徐建元乃一生之敌,到死也没分出个胜负,这世间除了先帝,最了解徐建元的,恐怕只有陛下了。” “王爷误会,”我咧嘴一笑,实话实说,“并非我知己知彼,实在是怕极了,不想再见。” 天渐渐暗了,金乌的最后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顾行秋浴着金色上前,伸手抹去我唇边的水渍。 他的动作轻柔,手指柔软而微凉,触碰的瞬间激得我心底一颤。 顾行秋眼神深邃,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响起:“陛下,避而不见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我知道。” 顾行秋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树梢,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树林中的夜色越来越浓,篝火被点燃,大半精兵皆围坐在火堆旁,低声交谈着。 我走到一棵大树下,靠在树干上,望着天边的星星。 昔日刀光剑影,生死相搏。 “陛下还是不愿相信李玉山会反么?” 顾行秋在我身边坐下,突然出声。 “反?”我心里愈发难受起来,讥然一笑,“他本就是大周的人。” 他又沉默了,片刻后递给我一块干粮,“吃点东西吧,夜还长。” 我接过干粮,咬了一口,淡淡的麦香在口中散开,可在周遭火光掩映里,总有种食不知味的错觉。 顾行秋在我的身旁,并肩而坐,就像以往无数次途中的夜晚一样。 “他没有理由。”我突然撂下烧饼,看向顾行秋,“也不可能。” 顾行秋轻轻一笑,眸光深邃如星,却没认真答我,反而顾左右而言他,道: 第41章 “我在想,这世间的事,或许真的如同先帝所说,是一场大局。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棋子。” “他不是最擅长布棋么?”我冷笑,“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供他玩乐。” 我便生而不幸,作为他的儿子,自小便被卷入这漩涡之中,直到现在仍旧无法摆脱。 “陛下可想过跳出此局?” 顾行秋转头看向我。 我深深地看了顾行秋一眼:“当初我这般想的时候,千方百计劝了李玉山降我。” “如今他与徐建元里应外合,直奔汴京,行秋,我不是没有跳出来过,可后果你也看到了。” 颖儿阿文他们惨死,八弟活的人不人鬼不鬼,八个儿子活了两个,皆是痛不欲生,钉死在他的棋局下,非死不得出。 父皇也终于笑了。 我当年拼命求他放过李玉山,父皇当时看着我意味不明的笑,如今全数应验。 我便只能用着他的人,留着他给我的法子,守着他的江山。 “徐建元直捣汴京,入地方如入无人之境,皆是李玉山从中周全,不过眼下祁子安在我们手里,他不敢怎样。” “不对,”我闭眸沉思良久,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他了解我,便不会放任祁子安被我俘获,除非祁子安已是弃子。” “不可能,祁子安是大周太子,若是没了血脉,他复国有何用?” 血脉? 我敏锐地抓住了什么,道:“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名景铄。” 很快我便推翻了这个想法,摇头自顾自道:“不对,他死了。” 祁子安妻王氏暴病而亡的时候,其子景铄染了病症,次年便随她去了。 只是其中缘由,也只有祁子安知晓。 思绪纷杂间,身旁突然一道身影倾身覆过来,垂首压在我的脖颈。 我身子骤然一僵。 他侧头的角度刚好避过火光跳动的轨迹,藏于树影婆娑的暗处。 在泛着火光的夜幕下,那人唇瓣轻轻触碰了我的侧脸,如微风拂过湖面,既轻且快,却在我回头时无比自然地俯身撤回。 仿佛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潮汐,知晓何时该汹涌而来,何时又该悄然退去。 顾行秋重新坐直身体,似乎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沉着,但留在我唇边的余温和触感未曾褪去,如同烙印般深刻。 “你...” 我的手情不自禁摸向唇瓣,声音有些颤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突如其来的吻打破了我的思绪,顿时让我更加神思纷乱起来。 不过这次确实臊的。 心跳在某一刻瞬间急促起来,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热度在皮肤之下蔓延开来。 顾行秋突然偏头看我,我慌忙避开。 可我仍是窥见他那一瞬间交集的眼神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情愫。 我这才发觉我们离得太近了,两人之间的空隙似乎难以插针。 近到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热度,在凉爽的夜风中带着一股微妙的温暖。 下一瞬我又察觉他的脸庞逐渐逼近,每一寸距离的缩短都显得异常清晰。 我被定在原地,很怂地动不了了。 顾行秋的目光始终锁着我,眸里那种专注却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唇角一热,顾行秋轻轻地、几乎是不可捉摸地,将他柔软而有力的唇瓣轻触到我的。 亦是那一触即离,如同蜻蜓点水。 这人又、再一次地亲了我。 第28章 烽火照西京 我脑子一片空白,如同被人摁在了水里,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顾行秋似乎意识到了我的不对,便轻轻地退开了一些,离我远了点儿。 夜风瞬间顺着我们之间的缝隙穿透进来,我被冷的缩了缩,顾行秋伸手过来,拢了拢我身上的斗篷。 “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地问,却仍旧保持着方才那种距离。 我大着舌头说不出话来,只盯着地上的一株五叶的夕颜花淡黄的花蕊一股脑儿的看。 “陛下,我...” 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臣都会在你身边。” 所以这人便在一众精兵眼皮子下亲我? 若是被看到了,皇威何存! 我努力说服自己有了底气和理由,便抬眼蹬去,却径直撞在了顾行秋那双深邃而黑沉眸子里。 这人刚才......竟一直看着我? 见我抬眸,他也并未说话,只是那双凤眸深深地凝视着我,瞳孔深处似乎隐藏着一抹深不见底的情愫,长睫如扇轻扬,眼中的墨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波光,流转缱绻。 然后他薄唇上扬,轻轻笑了。 顾行秋很少笑,但每当他微微一笑,眼角便会轻轻上扬,好看极了。 可这人平日里,眸子里总带着一份从容不迫的宁静,仿佛高山上的湖水,清澈而深不见底,清冷地厉害,如今我何德何能,见他一日里笑了许多次。 这人笑罢,似乎觉得我呆若木鸡的样子颇为好玩,便俯身靠近,温热气息入耳: “臣可以再亲一下么?” 前两次你怎么不问?这一次你倒是中规中矩问起来了! 我憋红着脸没有说话。 他便伏在我肩上又侧头看我,目光再次交汇,恍若心跳有一瞬间的共鸣。 第42章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还没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便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这人的吻随之迫不及待般覆了上来。 我猛地惊醒,回过神来,推开他看向四周,喧闹声里,倒是没人留意这儿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这才逐渐平息下来。 顾行秋此人,果真不能轻易地碰。 这人如一罐尘封千年的古酿,偶然遇得,便甘愿经年累月专注,加之数年执着时刻留意细心守护,怀揣着无尽的期盼。 因此一旦揭开封印,便瞬间弥漫出浓郁的香气,其诱人之力便强烈到足以令人神智昏聩,醉的人分不清南北。 日夜兼程,等第三天的日头偏西时,终于看到了汴京的城墙。 汴京昔日热闹的街道上不见人影。 只是越靠近皇城,尸体便越多。到处都是战火的痕迹,烽烟弥漫,喊杀声震耳欲聋。 我见他们的装束,多半是叛党。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了鸣金声——这是撤退的信号。 我和顾行秋对视一眼,各有思量,便来到一处隐蔽的高地上,遥望城墙内的战场。御林军正在浴血奋战,与一波又一波的敌军交锋。 地方军各异,却都分成了几波,有的站在了薛奇正这小子身后,有的却挥刀砍向我的御林军。 “倒是挺热闹。”我哂笑一声,“想当年他也是朕的探花郎,没成想也是叛党一众,徐建元果然是策反高手。” 顾行秋顺着我的目光望去,见一片厮杀里一人甲胄染血,将手中长枪直直插入一人心口,猛地拔出。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昔日这位探花郎殿试时,对我说此生必定去浊扬清,忠君报国,想来都是假的。 宫二告诉我名单里有他越辰逸名字的时候,我可扎扎实实愣了好一会儿。 忍使恹恹,误认鸣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他们倾巢出动,想必此战是存了必胜之心。”顾行秋前一步,覆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回头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若不是王爷放出自己在闽南被擒的消息,徐建元不会放松警惕而有恃无恐。陛下此时还不出手么?” 宫三在一旁道。 “不急。” 还不够,我不知道徐建元还有没有后手——这人太狡猾了。 如今我手里只有祁子安,可我却不知道徐建元还有什么底牌。 还多亏了徐建元对祁子安寄予厚望,觉得此人注定克我,想必此刻便一心等着祁子安将我押送入京,好和他来一场逼宫夺位的复国大戏。 “对了,温姲他们可好?” “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一切安好,宫九照顾着呢。” 我便放下心来,又看向战场,终于见徐建元冲锋陷阵,果然勇猛无比。 “你看,”我突然发现了什么,对顾行秋道,“他似乎很想往殿内冲。” 明明此时天子不在,他若桎住带兵的薛奇正和一众大臣,然后等着祁子安和他“里应外合”,便是完胜。 可这人似乎杀昏了头一般,不管不顾地想闯进紫宸殿去。 显然顾行秋也发现了,微微蹙起了眉。 这不合常理,紫宸殿内已是空巢,这点徐建元自然清楚得很,那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那儿? “收网吧。” 我心下疑惑,却没深思下去,只当他想夺玉玺,便继续隐藏在幕后,没有立即露面,而是让顾行秋先行一步。 “臣告退。” 很快,我便看见顾行秋召集了随行兵马,往徐建元后方突袭而去, 里应外合,有了这股生力军的加入,原本便不敌的叛党便开始出现溃败的迹象。 顾行秋杀了个猝不及防,败局已定,残部逃窜。 我眼见徐建元在刀刃包围里扔了手中长剑,方才下了观口。 还没入战场,便有一二残党惊慌失措,朝我这里的空子袭来,面目狰狞地举剑朝我砍来。 宫三瞬间拔剑出鞘,剑锋与敌将的巨斧碰撞,激起火花四溅,随后一剑刺入他的心脏,将人远远踢开。 “陛下。” 他收剑俯首。 “走吧。” 黄昏又浸城头角,血迹斑驳点点,我似乎感觉到两股决然的气息正悄然汇聚,关乎大胤存亡。 我悄然上前,身后兵将皆倒吸一口凉气,在见我的瞬间便跪了下去,又被宫三强行噤声。 李玉山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在紧张的空气里显得尤为尖锐,掷地有声分外明晰: “顾行秋带兵入京,意图不轨。”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颗巨石,落地后尘烟四起,如平地惊雷,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顾行秋的身上。 我听见他的声音响亮而清晰,一字一句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李大人此言何意?” “若不是你当初执意前往闽南,陛下怎会失踪?这必然是你和叛党里应外合,设计于陛下!” “来人,给我拿下此乱臣贼子!” “谁敢。” 我从后方缓缓走近。 便有人跪了下去唤了一声“陛下万岁。” 随即一呼百应。 我看到收押在一旁的徐建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 而李玉山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第43章 “陛下......” 目光交错中,李玉山率先反应过来,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显然是没有料到。 我没有直接回应李玉山,而是转向薛奇正和众将士:“诸位辛苦。” 薛奇正手一松,瞬间眉飞色舞:“为陛下尽忠!” 我点头示意他起身,然后转向李玉山:“李卿,摄政王为保边关,身陷战火,何来带兵入京之说?” “臣......臣不知......”李玉山的脸色更加苍白,声音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力度。 最后他看着我,颓然倒地:“想必陛下心中已有定夺,臣无话可说,任凭陛下处置。” 我冷冷看着他:“李玉山私通叛党,诬陷忠良,拿下。” 我环视四周,沉声说道:“朕与摄政王亲征闽南,穷究前朝余孽,尔等为朕死守京师。今叛逆已除,在座将士,皆我大胤功臣,朕必重赏。今日之后,有敢谋逆者,立斩无赦。” 众人闻言,纷纷高举武器,士气高昂: “陛下千秋万岁!” 第29章 眉尖易觉愁 夜色如墨,星辰黯淡无光,我也回了我的紫宸殿。 兵荒马乱,闹了一晚。 天边刚刚泛起一小抹苍白,是月光。 “如今此事,也算终了了。”顾行秋靠近,替我熄灭了一盏烛台。 “你说......徐建元今日,到底想进来干什么?” 紫宸殿是我的寝宫,除了我,便还有......温姲。 可她前些日子因我前往闽南的缘故,已然搬去了未央宫。 况且她就算是祁子安的女儿,却也是身边侍婢所生,祁子安也从没拿她当过骨肉。 “陛下别想了,天色不早,先睡吧。” 我皱眉,心下烦躁:“我总觉得我没抓住什么。” “大理石的牢狱都快关不下了,陛下还想抓谁?”顾行秋笑着看我。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斜睨他一眼。 顾行秋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逼近,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压迫。 “臣知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陛下宽心,他徐建元再有谋略,再有后手,能强过我们陛下?” 我挑眉看他:“你这可算是奉承话?” “自然是。陛下听着如何?臣初次学,可尚能入耳么?”他的话里话外,似乎还真带了一丝初试的羞涩。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挑起他的下巴,睥睨道:“好了,爱卿赢了,朕还真挺喜欢听。” “陛下喜欢就好。”他顺着我的动作微微抬头,眸光如丝勾住我:“如今臣已有了名分,陛下还让臣睡地下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怎么?这么快就想上龙床了?”我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着一丝玩味。 我知道他的意图,也明白他的心思,但君主的矜持和威严不能丢。 至少也得假意推脱几回再丢。 他轻轻一笑,那笑里似藏着无法言说的深情与一丝得偿所愿的满足: “若陛下恩准,臣自是愿意与陛下同床共枕。” 我心头一荡,却仍旧保持着外表的从容:“哦?爱卿如此心急,都不想一步一步来么?” “步步为营乃是兵法所需,对于臣来说,能够近君之侧,已是莫大的荣幸。” 我轻叹一声,伸手轻抚他的面庞,故作苦恼:“那这可让朕如何是好?朕不喜人近身。” 他微微俯身,温润的唇轻触我的掌心。 那一瞬间的感觉让我们都沉默了。他的目光坚定而炽热,仿佛能将一切消融:“臣之心,天下可鉴。” 他深深望进我的眼睛,带着满眼我看见也会忍不住避其锋芒的炽热。 虽有万千权谋在外,但在此刻,我却愿从此心跳和呼吸声彼此依偎,直到天明,甚至再不复醒。 “天下未定,臣愿做陛下的盾,挡风遮雨。” 顾行秋握住我的手,将之贴在他的胸口,我可以感受到他心跳的节奏,坚定而有力。 “起来吧,今夜,爱卿就不必再睡地下了。” 顾行秋展颜一笑。 帷幕落下,寝宫内一片宁静祥和。顾行秋轻声吩咐宫人熄灭殿内多余的灯火,只留下昏黄柔和的烛光。 帝袍缓缓滑落,我身上的重量似乎也随之减轻,只是心头仍横亘着这几日的事情,很不能入睡。 他便取过一面铜镜,细心地为我梳理着发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李玉山?” 我沉默片刻,如实回答:“不知道。” “陛下还是觉得他......” 顾行秋沉吟片刻,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他是冤枉的?” “我不知道,行秋,我总记起来昔日他站在金銮殿上请命时,那双眼睛看着我,我竟不敢和他对视。” 那时李玉山眼里的忠良如同实质,连帝王都为之震撼,好像大胤承他而起,老臣必会耗尽一生忠骨护佑。 “可李玉山是大周的忠臣,大周忘了,他与徐建元共事多年,左膀右臂,前朝肱骨,安知不会弃明投暗?” “不会,”我想都没想便否定了,“李玉山效忠的是百姓,不是王朝。” 顾行秋良久不言:“可那些地方官都已经指认,是受了御史大夫的手谕,开门放人。” “臣早说过此人奸滑,不堪重用,这人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力排众议也要保他?” 第44章 “你也觉得我当初错了?”我看向顾行秋。 这人叹了口气,只轻轻将我扶躺下,覆上了柔软的锦被。 随后他起身吹灭了蜡烛,寝宫内顿时陷入了黑暗中,然而月光如水,透过月影纱洒进来,平添了一抹银白。 我侧身望去,只见顾行秋宽衣解带,身影在月色下愈发显得高大而神秘。 他轻手轻脚地躺到我的身侧,小心翼翼。 “臣只是不忍陛下烦忧。” 他说。 “嗯。”我轻声应道,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他伸出手臂,轻轻地环在我腰际,我身子一僵,还是有几分不习惯起来。 夜深了,宫殿寂静得只有我们二人的呼吸声和远处守夜士兵的巡逻声。 顾行秋的手臂仍紧紧地环绕着我,仿佛是唯一坚固的屏障,要将我护在他的怀里。 “顾行秋。”我轻声唤他,感觉声音在宁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空旷。 “嗯,我在。”他的声音低沉而安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笑意。 我突然转过身,面对着他,月光下可以隐约看见他的轮廓。 “我总觉得在做梦。”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手掌开始轻柔地抚摸我的背,缓缓地说道:“那臣便也入了陛下的梦境了。” 我心下纠结片刻,还是狠下心来问:“你......如今如何看待皇兄?”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我。 半晌后他答: “前太子......有经世之能,然命途多舛。” 外面的风声似乎都远去了,我只听见他有力的心跳。 我侧身躺着,不知怎么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起来。 许久,我感觉到身后那人倾身过来,在我的发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睡吧,陛下。”他低语道。 我没有回应,只闭上了眼睛。 我总担心我一醒来,身后这人便会如同楼台泡影一般消逝,只留下我一心惘然,便总也不放心睡去。 细细想来这是我与顾行秋同床共枕的第四回。 前两次纯属欲妄使然,第三次却是在边关,他主动投诚。 只是那次却也不像今夜这般相拥而眠,当时他忽然表现的很正人君子。 尽管这人大庭广众之下把我从城楼上一路抱到了营帐,却也仅限于此,之后便在我榻旁打了地铺,只是不知为何,第二日醒过来,便见这人却睡在了我身侧,只是离我八丈子远。 也许今夜总要特别些。 我和顾行秋明争暗讽五年,从我继位后,便总觉得这人用鼻孔看我,恨不得立马把我从金銮殿拉下来让土里的萧承坐上去,总与我唱反调。 他从前兼任太子伴读,自然看我这个半路夺了皇位的人不顺眼。 我也就就着他这股劲儿,封了他摄政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因着身份的缘故,倒是有三百日,这人都会来宫里见我。 即位之初,朝堂纷乱,那几年我深觉烦不胜烦,便总召见他,直弄得他也烦乱不堪,方才心里顺畅,挥挥手让他回去。 如今朝堂上的事儿不多了,我又觉得这人对我几乎没个好脸色,才察觉这些年他似乎一直都有去看皇兄。 皇兄死在闽南,而他有意无意的,每次出远门,十次有九次都得“路过”此地。 思绪纷扰,原本极累,到了榻上却又睡不安稳了。 身后那人的呼吸隐约打在我的后颈,腰上的力道也不容忽视,我却没来由的想着,这人是不是也这般对待皇兄。 第30章 鹤氅试春风 夜色渐渐褪去,窗外的天际开始泛起微微的晨曦。顾行秋的呼吸依旧平稳而有力,我不想扰他,轻轻抬手想掀开被子。 只是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动作,手臂微微收紧,紧接着沙哑微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陛下?天亮了?” “还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我轻声回答。 下一瞬我又察受到他的下巴轻轻蹭在我的头顶,正是一种亲昵而又保护的姿态。 我又静静地躺了片刻,直到窗外的曙光越来越明显,便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坐起身来。 顾行秋也随即醒过来:“陛下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召内侍进来,俯身去够榻边的靴子。 他起身取来衣裳,动作不紧不慢,只简单穿了个衣便来伺候我,接过我手里的带子,我也乐得清闲,只抬了手让他弄。 “如今叛党悉数落网,朝堂上人人自危,兵荒马乱,臣只问一句,陛下要如何处置越辰逸?” 我刚要开口,便听见内侍说话:“陛下,公主在外求见。” 我心里一动,才想起经此一事,想必温姲那孩子定然吓坏了。 祁子安自小桀骜,对自己的亲姐姐尚且颐指气使看她不起,自然轻视这个女儿,从小便送了出去,眼下就连温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快让阿姲进来。” “哥哥!” 温姲朝我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我蹲下来,心疼地擦去她眼角泪花:“抱歉。” 稚子无辜。 这孩子当初被祁子安用来设局引诱我,却终究是个肉饼也吃不上的孩子。 生母卑贱,连带着她也受尽冷眼轻视。 第45章 “温姲乖,等我回来,带你去水月亭玩儿,好不好?” “哥哥你又要去哪儿......”温姲揉着眼睛委屈道。 “哥哥得去应付那些老胡子,温姲乖,和阮姐姐先玩好不好?” 温姲撇嘴:“阮姐姐只会睡觉。” 这丫头又偏头朝我身后看了一眼,好奇道:“咦?这个漂亮哥哥怎么会在哥哥房里?” 我心里一跳,有些没来由的心虚:“他......” 温姲还小,这该怎么说? “回禀公主,陛下昨日召臣前来商议国事,天色太晚,陛下体恤臣子,便让臣歇在了殿里。” “哦,这样啊,”温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老脸一红,避开了温姲的视线。 什么国事要商量到龙床上去?! “漂亮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啊!”温姲突然上前扯着顾行秋的袖子,“好像哥哥给我的那颗漂亮石头。” 我从边关回来时,给她带了那边特有的黑钻石。 顾行秋也笑了:“那公主去把皇后娘娘叫醒,一起看漂亮石头好不好?” “好!” 温姲眼睛一亮,随即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当心阳君杀了你。”我笑看他,“她可不是好惹的。” 顾行秋挑眉,突然上前一步,直把我一步步逼到了案前,再也不能退。 便把手撑在我身后的案上:“说起这个,我还没问陛下,您和阮阳君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话间他微微朝我压过来,呼吸近乎喷洒在我的脸上,身上淡淡的香气若隐若现。 与紧绷的情绪纠结在一起,我突然有些无与伦次:“我,我和她......自然什么关系都没有......” “什么关系都没有?”他重复着我的话,声音低沉又带着一丝执拗,“恕臣孤陋寡闻,天子和皇后,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无奈抬头,目光与他相碰,“她父亲有恩于我,我和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娶她是为了保护她,来日若她看上谁了,我还得风风火火把人嫁出去。” “真的?”顾行秋眉头紧蹙。 我颇有些无言:“你以为我对美人,真的没有半点要求么?” 阮阳君自己都说过,如今她那个样子,自己都不敢照镜子!我也逼着她减肥,可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午夜梦回,我还担心他爹找我彻夜长谈。 我和阮阳君在一起的画面,就算是她身材还没变态那会儿,我都不敢去想。 顾行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收回手,退后一步。 “如果有一天,”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些难以抑制的情绪,蹙眉道,“皇后娘娘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呢?” 我微微一笑,揪住他的衣领,有几分强硬地吻上他的薄唇。 轻触即分,我舔了舔唇瓣,轻轻地推开顾行秋:“摄政王多虑了,”我轻佻地看他,“若有那一日,我当着她面亲你。” 他眼神突然慌乱,撇过脸去,绯色到了耳根: “说起来,温姲这孩子倒是心思纯善,难怪陛下喜欢。” “嗯,”我煞有其事的点头,欣赏着他耳后那抹春色,心觉终于扳回一成,只当没看出他的掩饰,应道: “倒是和他父亲不同。” ...... “启奏陛下,如今闽南之乱已除,前朝余孽尽数连根拔起,此战牵涉良多,民心不安,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段曾琪头戴朝冠,手执笏板,微微上前一步。 “礼部尚书此言在理。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严惩李玉山等人,以平民愤。” “陛下......” 我久久不言。 “李玉山主监察百官,今自己知法犯法,自当严惩。只是李大人平日清正廉洁,在闽南之乱中亦有所建树,且其部下多为忠诚之士。若贸然严惩,恐怕会动摇民心。” 祝岳俯首道。 “祝大人的意思,是陛下和我等冤枉了李玉山不成?” “各地官员都称受御史大夫亲谕,李玉山谕中明言此乃陛下旨意,开城放人,致使徐建元挥兵汴京,如入无人之境。” “假传圣旨,其罪当诛,又勾结前朝叛党余孽,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况且李玉山谋反,乃陛下亲口所言,祝大人此言,是何居心!” “你......” 祝岳闻言,眉头紧蹙,当下却不敢再多言。 我轻轻敲击手下的龙椅,看向满朝文武,被他们吵得头疼,道: “传朕旨意,李玉山暂交刑部,待朕亲审。” “陛下英明。” 段曾琪微微颔首,退后一步,不再多说。 “陛下英明!” 众官齐声应诺,声音震天。 “陛下,眼下永州水患初歇,边关战患又起,百姓不安,臣奏请,减免天下三年赋税。” 我寻声望去,是惠阳朔。 薛刚出列,面色不悦,反驳:“惠大人何出此言?这些年陛下务农桑体恤百姓,赋税本就一减再减,国库空虚,若再减免赋税,朝廷何以维持运作?况且边疆不稳,军费开支已是巨大,怎可再减!不可!” 这兵部尚书炸了毛,声音里带了一丝尖锐,吼得脸红脖子粗,险些破了音。 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没错。 这些年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总归入不敷出,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第46章 而建桥修路的,总也要有个几年的光景,建成后又要几年,方才能有所成效,一时半会是变不出银子来。 不过边关不稳,这些年我虽崇文,大兴学堂,却也没矮过兵部的银子。 不过薛刚眼见文官繁盛,一直吊着胆儿,那样子,是生怕我哪天不顺心了,把兵部也当了。 惠阳朔却并未被薛刚气势所摄,平静地回应:“薛大人所言固然有理,但若百姓生活困苦,国家根基动摇,即便国库再丰满,又有何用?” “放屁!你除了永州出去过别的地儿没有?你再给我穷苦一个看看?!” “咳咳!” 赵慎重重咳了两声,“薛大人,陛下看着呢!” 第31章 几日向翁开 我正看的津津有味,骤然被提及,略微一愣,随即一笑,一抬手:“无妨,爱卿继续。” 薛刚却连忙收声,低头拱手,不敢说了。 我顿觉无趣,似笑非笑地警告: “薛刚,你也是我朝老臣,应该知道国之根本在于民。若民不聊生,国库再丰满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薛刚闻言一凛,再次低头:“陛下教训的是,臣知错。” 我又转头问惠阳朔:“互市办的如何了?” 惠阳朔道: “回禀陛下,去年您命李大人与我监管互市,自与北虏议和以来,边贸兴旺,商旅往来频繁。吾国输出之丝绸、茶叶、瓷器,于北地甚为珍奇;而北虏之皮毛、马匹,亦丰富场市,关税之收入,较上年同期增长三成,如此种种,皆有赖于陛下修桥造路,有益民焉。” 我点头称善:“惠卿才干卓越,如此,既促民间之往,又增国库之盈,朕该重赏才是。”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再者,互市通市以来,皆由李大人主理,臣不过毫末之功。” “惠大人此言,话里话外,是说陛下苛待功臣了?”薛刚突然插言进来。 “太师何出此言!下官不过实话实说。”惠阳朔眉头微皱,显然对赵慎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玉山本就是前朝旧臣,又背弃新主,谋反未遂,哪怕功劳再大又如何?谋逆之罪,照样罄竹难书!”薛刚声音高昂。 “你!” “......说互市。” 我懒得看他们吵,便道。 李玉山和赵慎就是一对冤家,如今李玉山获罪,赵慎一心落井下石,实在吵得头疼。 “......是。” 惠阳朔横赵慎一眼,拱手继续道: “如今边境互市昌盛,民心安稳,百姓富足,臣认为,互市可广推全国,各地之间商贾众众,若是互通往来,必善国商。” “且我大胤疆土辽阔,若能将互市之利推广至每州每县,那商税所得,将远超现在。如此,不仅可减轻百姓税赋,还能促进各地物产流通,增进风土人情之交流。” 我沉吟半晌,道:“以商贸促进天下一家,非但经济受益,亦可江山稳固,倒也可行。” “是。”惠阳朔恭敬垂首。 “你即刻草拟奏疏,详述推广互市之策,朕亲自审阅。”我吩咐道。 惠阳朔再次拱手领命。 薛刚在一旁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开口:“若推广互市真能如惠卿所言,那确实是国之大计。但臣仍需提醒,防人之心不可无,北虏虽已签约议和,但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则,北虏狡诈,倘若借市贸易之便,探我虚实,将何以应?” 薛刚闻此,不由插言道: 惠阳朔微笑应之:“薛大人所虑,非无道理。然和平之时,若不行和睦之举,更待何时?只需严加防备,使敌无机可乘,贸易往来,又何尝不是我国反为窥探敌情之良机啊?” 薛刚吹胡子瞪眼,还要再辩:“一派......” 我见二人又要吵起来,便抬眼朝顾行秋看去。 这人站在右侧首位,竟一直肆无忌惮地抬眼看我。 那眼神直看得我如坐针毡,想忽视都不成了。 眼下他见我终于看过来,顿时如沐春风般,冲我笑了笑。 我心下一悸,忙移开视线。 这人也太大胆了些。 眼看那二人还在舌战,我顿觉无趣,干脆道: “好了,薛爱卿言之有理,此事暂议,就交由你和惠卿,共同商议个防备之策。去吧。” 二人见之便吵,不过若能给我吵出来个能用的,便是好事,总归不是在我耳根子下吵。 薛刚虽讨厌惠阳朔至极,然皇命难违,只得领旨:“臣遵旨。” “传旨,朕念永州水患初平,不忍再征税伤民,故减永州赋税三年,令开国库放粮到户。” “陛下圣明!” 赵慎又拜道:“陛下,臣还有一言,愿得陈之。” “太师但讲无碍。” “陛下如今二十又三......” 我以手扶额:“太师又要劝我纳妃?” “呃,这个......” 赵慎被我堵了话头,一时无言。 “朕无此意,容后再议吧。” “陛下,恕老臣多嘴,国嗣一事,事关重大,皇后身体不便,不易受孕,若陛下不喜铺张选妃,臣斗胆,薛尚书之妹年方二八,温恭懋著,可入宫侍奉陛下。” 我动作一顿,随即抬眸看向薛刚。 后者亦怔愣不已,看向赵慎,似乎不解。 第47章 顾行秋上前一步,还没开口,赵慎便抢先说: “后宫若迟迟无人照顾陛下,始终不利国本,想必王爷......也不会反对吧?” “太师所言甚是,那此事便交给太师做主,择日进宫吧。” 顾行秋猛地抬头看我,满眼不可思议。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默默退了回去。 “陛下英明。”赵慎面露喜色,一揖到底,“老臣这就去安排。” 薛刚此时也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跪下行礼:“陛下恩宠,臣妹定当尽心竭力侍奉陛下。”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起身。 顾行秋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复杂难辨。 他这股劲儿一直持续到下朝。 我遣退随行内侍,走进了顾行秋处理政务的偏殿。 往常他常常被我召来,便是在这儿歇息。 门口的侍卫刚要行礼,便被我摆手制止,我轻轻推开门,只见顾行秋正埋头于案牍之中,笔走龙蛇,似乎并未察觉到我。 我仔细一看,嗯,不错,这人朝服都还未换下来。 “行秋。”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置若罔闻。 我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轻抚那摞厚厚的奏折: “春来花有清香,春宵一刻,王爷肯赏脸同游么?” “陛下。” 他突然站起身,微微一侧避开我的手,恭敬垂首,似往常般称我为“陛下”。 我心觉有趣,倒是十分喜欢他这样子,便走近了些,柔声说:“爱卿在写什么呢?” 他淡淡回应:“没什么。” 我挑眉看向桌案,见他在写词。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苏大名士的虞美人?”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 ” “别念了!” 我从善如流的住嘴。 顾行秋打断我的话,又见我当真不语,眸中罕见得闪过一丝不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爷直言无妨。”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行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国嗣固然重要,但陛下的心意亦不可忽视。若陛下心中有所不愿,切莫勉强自己。天下可无储君,但不可无一位明智之君。还望陛下三思。” 我看着他,半晌微微一笑,道: “朕知道了,多谢王爷提醒。” “萧珏!” 见这人终于气急败坏地炸了,我才忍不住笑出声:“好了,我不会纳妃。” 他猛地上前掐住我的脖颈,推搡间将我压在了那首《虞美人》上。 “陛下最好记住对臣说过什么,万望不要食言才好。” 我顺着他的动作仰起脖颈,好整以暇般垂眸看他:“什么?” “陛下曾说过非我不可,愿娶我为帝后,怎么忘了?” 倒是我讶然,抬眼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话确实不假,只是我从未在顾行秋面前说过,他又是从何得知? 颈间的力道略微收紧:“那夜臣前往闽南之际,陛下与臣共赴巫山时。” 他危险道:“还是陛下那时神志不清,信口胡诌了哄臣的?” “......” 还真是。 不过不是哄他的,是我榻上意识朦胧时,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第32章 风月债难偿 我突然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掩饰道: “我......朕想先去牢里看看李玉山。” “好啊,”顾行秋的嘴角轻轻上扬,“臣与陛下同去。” 我心中一窒。 倒也不必。 只是我理亏在先,只能任由顾行秋随我一同到了大理寺,心下却在暗暗思量着将这人甩开。 这一路上他倒是没怎么说话,只是我心里事太多,难免七上八下,只能先开了口: “牢狱阴冷,王爷在此等候便可。” “陛下都不怕,臣又怕什么?” “......” 我无奈转头看他,见他满眼笑意,分明是故意。 “莫不是陛下和李大人有什么体己话,要刻意避开臣说了?” 心里微微一沉,我暗自思忖,莫非这人知道了? “那便同行吧。”我故作坦然,不动声色道。 顾行秋轻笑出声:“臣说笑的,臣在这里等陛下。” 说罢他将手上食盒递给我,触碰间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快速放开。 我抬眸看他,顾行秋一脸坦然的回视。 “陛下,请。”顾行秋微微颔首。 我深深望他一眼,缓缓步入牢狱深处,灯火昏暗的长廊上,墙壁上的阴影忽明忽暗。 牢狱的阴湿气息逐渐扑面而来,墙壁上的火把投射出摇曳的光影, “陛下。” “带朕去看李玉山。” “是。” 牢狱内部更是昏暗,只有零星的灯火映照着铁栅后的囚犯。 我已许久不来这地方,此刻倒有几分反胃,我强压下不适,走上前去,在一处幽暗的角落看到了李玉山。 第48章 他靠在墙角,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在看到我时闪过一丝明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缓缓推开面前沉重的铁门,门扉上的锈迹斑斑,吱呀作响。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霉味和腐朽的气息。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束微弱的阳光从高处的小窗透进来,落在李玉山的身上。 “李玉山。”我轻声唤道。 他缓缓抬眼,那双曾经充满精神的眼睛如今却显得黯淡无光,鬓角已有些斑白。 “陛下来了。”他声音沙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般, 我看的眼疼,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狱卒利索地退下。 我皱起眉头:“你这也太过了点儿。” 李玉山探头望了望牢狱外,捂嘴咳了咳:“老臣自然兢兢业业。” 我上前,看见面前脏污的稻草,十分嫌弃:“大人真是鞠躬尽瘁。” 我早就吩咐人给他换个好点儿的牢房,谁知李玉山竟不愿,还呆在这儿和耗子做伴。 李玉山躺着冲我拱拱手,打开食盒,看见有酒,眼睛一亮,立马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怎么是水。” “有水就不错了,” 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伸手取出几盘小菜摆好,“李大人如今可是罪臣,再来十条命都不够砍的,知足吧。” 李玉山拿过木箸,正要伸手却又顿了顿:“陛下......没毒吧?” 我斜睨他一眼,没说话。 李玉山呵呵一笑:“臣多嘴,多谢陛下。” 他尝了一口桂花鱼翅,感慨道“想当年我给牢里送饭的时候,最爱下毒在这鱼翅里了。” “......嗯。” 我应道。 “陛下有所不知啊,那些人,死前多多少少有所预感,知道牢里的酒不能喝,却没几个人不尝一口这鱼翅。” “这东西难得啊,” 李玉山又伸箸夹起一块,却没有吃,而是举高在光下细细地看,“穷苦之家,寒窗十年,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的,哪一个不是为了这一口?” “那些富甲一方的罪臣,死前也会想着,得再尝一尝这鱼翅,这不,百试百灵,一尝啊,命就搭在这儿了。” 我默不作声,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了一口。 李玉山瞅见我中饱私囊,突然一笑,又看向虚空,道: “陛下啊,老臣那徒弟,一生从没食过鱼翅,哪怕最后老臣亲自给他送去,也只是尝了一道清粥啊。” “倘若他一直伪善呢?” 我开口道。 李玉山浑身一震,彻底愣住了。 “你的印只有他能拿到,你平日里写字惯常最后一撇偏长,内敛中锋,更习惯收笔压墨回流,这点儿寻常人不易察觉,也不擅模仿,能栩栩如生复刻的,只有你那徒弟。” “朕昔日为磨练其心志,封他为绥武知府,是朕错了。” “不......不,”李玉山抖着手,已颤颤巍巍,夹不起菜来,“陛下没错,是辰逸,品亏质劣,不堪大任......” “大人可在心疼?” 李玉山抬眼看我,眸内一片混浊,悲怆非常。 我咽下话头,突然不想开口了。 沉默良久。 李玉山突然拿起木箸,一块一块的,将那盘鱼翅一点点吃净。最后竟然连汤汁都没有放过,干脆把木箸一扔,双手捧起盘子,丝毫不顾忌地舔了起来: “哈哈哈......好吃!好吃啊......” “朕可以不杀他。” 李玉山的笑声戛然而止。 最后竟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果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一喜,当即把盘子一扔,朝我一跪:“陛下圣......” “不过。” 我打断他,勾唇一笑。 李玉山一愣,随即还是俯首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臣晓得,多谢陛下。” “大人误会了,”我把他扶起来,道,“三日为期。” 我看着李玉山错愕不解的眼神,继续道: “明日早朝,朕会治你死罪,暴尸三日,三日后午时问斩。且同时赦他无罪,若是他越辰逸为了你来找我认罪,他便可逃一死,若没有......” 我看向他,似笑非笑:“没有的话,你师徒二人,便做伴黄泉吧。” 李玉山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最后也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出了牢房,心下却愈发沉重起来。 顾行秋倒是真的一直在外候着我,见我出来,便迎上来:“怎么这么久。” 我心下恹恹,淡淡道:“有些事情,总要说清楚。”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天暖了,平谷那边送来了早春桃,陛下尝尝吧。” “这个时节,便有桃子了?” 我有些惊讶。 顾行秋笑:“嗯,果农费了好一番功夫,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陛下可要尝尝?” 我点头。 顾行秋便大胆地令我周围人退去,在无人的道上拉住我的手。 我心里略惊,挣了挣没挣开,便也随他去了。 只是看向周围满眼旧景,仍是不甚痛快。 “当年......” 我开口,却又没说下去。 顾行秋又近了我些,似乎在认真的等。 第49章 “当年,也是在这儿,你时任大理寺少卿,兼太子陪读,常与皇兄游于此地。” 顾行秋握住我的手突然一僵。 我干脆停了下来,看向顾行秋骤然躲闪的眼睛:“顾行秋,你何时忘记的皇兄?”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起来。 可我没办法,便是如此下作。 李玉山在牢狱里惹了我不痛快,我有苦难宣,有情难解,自然得另找出路,想法子折腾折腾顾行秋,非要让这人也和我一样不痛快不可。 顾行秋久久没有说话。 我的心也逐渐凉下来,愈发难受起来。 这一轮下来,受罪的还是我。 我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道:“哪天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桃子我不吃了,爱卿独自享受吧。” 我真有病。我想着。 第33章 我心如松柏 皇兄从前曾亲口对我说,七弟,若这世间他还有什么不可割舍的,那便是顾行秋了。 而他也允了的,若来日皇兄继承皇位,那顾行秋便是我朝独一无二的摄政王,他们二人必共治天下,定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那夜皇兄醉酒,我送他回府时,见顾行秋就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 随后他从我手里接过醉醺醺的皇兄,眸眼间皆是柔色,说多谢七殿下,我来吧。 于是我便一人回了,只是中途路过,站在顾行秋的府邸外,夜风吹拂,竟觉得月色刺眼,迷了前路。 我闭上眼,试图平复心绪。 这几日装傻充愣,总觉得和顾行秋之间,若是能一直如此那也无憾,于是总不愿意先开口,问一句顾行秋的心意。 只是如今才明了,若是这根刺总不拔出,我还是永无宁日,且余痛犹存,终有一日累积不住,便会破闸倾泻而出。 如今哪怕是他一句责备,一句讥讽,也比那死寂般的沉默来得痛快。 他仍是心悦皇兄,于我,也只是俗世不得不屈从的附庸。 适才黄昏,春寒料峭,东风倒有凛冽,我裹紧衣襟,见小覃子猫着腰跑过来。 “陛下,您这一溜烟儿跑哪去了?又不许奴才跟着,可让我好找!” 他气喘吁吁,“薛尚书的妹妹进宫来了!在紫宸殿候着您呢!” “什么?” 我一愣。这......这不是早上才说的事儿?这赵慎是有多盼着皇孙,竟比我还急! 此时春风乍起,紫宸殿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黄昏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映出一片金黄。 “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我责怪小覃子。 “嘿哟陛下,奴才哪儿敢呐?太师风风火火将人送来,还没等见你一面呢就走了,那架势,仿佛后边儿有豺狼追似的!” “陛下,恕奴才多嘴,您也是时候该去去后宫呐,您登基以来,一直推拖着政务繁忙,不想纳妃,如今好不容易娶了皇后,娘娘还是个不易生养的,您这......成日里不是和大人们议事,就是和王爷在一块儿,您也得为皇嗣考虑啊......” 我盯着他,皱了皱眉,小覃子闭了嘴,不再说了。 “要不是因为你是颖儿的弟弟,朕早让人割了你舌头了。” 小覃子低眉顺眼,没说话。 “传令,让赵慎明日一早来见朕。” 我淡淡地说。 小覃子一愣,随即苦着脸:“陛下,这......太师他......” “怎么?” 我挑眉。 “太师说您新得佳人,明日里自当不宜早朝......” 我冷冷一笑。 “......让奴才知会您多陪陪两位娘娘,劳逸结合才好。” 小覃子破罐子破摔地说完。 我被气的欲笑不可:“两位?” “让赵慎现在就来见朕!” 小覃子没走,反而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紫宸殿,低声道: “陛下,那......那咱们还进去吗?薛小姐她......” “......” “......带她去偏殿等候。” 我叹了口气,最终开口。 小覃子这才松了口气,连忙领命而去。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看了一眼我的寝宫。 随后明智的转身离去。 先去找赵慎平账。 我步入勤政殿内,见赵慎已在里面等候,他身着一袭青衫,神态自若,见我进来,冲我行了个大礼,随即微微一笑。 “陛下。” “不是走了?” 我斜他一眼,也没让他起来,径直上坐。 “老臣正要走,”赵慎打着哈哈满脸堆笑,“不知陛下来,所为何事啊?” “明知故问。”我冷冷回应,“你让小覃子传话,说朕新得佳人,明日不宜早朝。这是何意?” 赵慎微微颔首,神色凝重起来:“陛下,朝中事务虽然繁多,但也并非事事需要陛下亲力亲为不可,还有老臣们呢。” 我皱了皱眉头,心知赵慎此言不过借口必有深意,当即抬手,“打住。你我君臣多年,你的心思朕岂能不知?若有话便直说。” 赵慎缓缓收敛了笑容,目光深邃,久久地看着我:“陛下如今,更胜先帝风姿了。” “少拿朕和他作比。” 赵慎微微一愣:“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不愿原谅先帝么?” 我勾唇一笑,“自然愿,你现在若是把他刨出来,给我下跪认错,那往事自然一笔勾销。” 第50章 赵慎闭了眼,似乎不愿看我。 半晌后他嗫嚅着说:“先帝终究是陛下的父亲......” 我眉头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慎继续缓慢开口:“纵然陛下万般不情愿,您如今也承了这天下,便也不得不有所顾忌,至亲骨肉,血缘相连。臣斗胆,哪怕陛下留着八殿下,也不能改变什么。” “你是怕朕强娶男后?” 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堂而皇之地便捅破这一层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窗户纸,赵慎怔在原地,错愕地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师放心,在顾行秋没点头之前,朕不会如此。” “陛下!” 赵慎甩袖,几乎急得快要拔地而起了,“陛下慎言!” 我看的眼酸:“起来说话吧。” “老臣不敢。” “随爱卿愿。” 赵慎一噎,随即吹胡子瞪眼地起来,不管不顾地倒了一杯水灌了下去,似乎真的打算坐这儿和我吵,不赢不罢休了。 果真,他茶杯一顿,开了腔: “阮氏有女,九月八日之凌晨降生,天象所归,凤凰之命也。斯时,天际紫气东来,星宿列宿呈祥,月华如练,金星闪烁,瑞兆纷呈,盖因女子之生而天开眼,地纳气。 此女若入谁家,必和气致祥,子孙绳绳,福泽悠长。娶者,不仅室庐春暖,子嗣昌盛,更有望于国泰民安,天下一揆。凤鸣之声,古来象徵盛世之音,不虚传也。 吾等须以非常之敬慎其选,顺乎阴阳五行之配,合于四时八节之宜,则家之福祉,国之安宁,自然随之而来矣。” 赵慎摇头晃脑,先给我背了一大段之乎者也。 我听着这熟悉的句段,心下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赵慎背完,冲我拜了拜: “臣斗胆,陛下暗中命令司天监说前朝阮家女子占天象之利,并亲自杜撰此篇天生凤命之说,意欲何为?” 我捏了捏眉角:“你怎么知道的?” 赵慎冷哼一声:“臣教导前太子的时候,他不知有多少篇经纶文章都是请陛下代笔,陛下的文藻风格,臣会不知?” 棋差一招,我暗骂赵慎果然是个老狐狸。 我沉默了。 赵慎又道:“臣一开始以为陛下转了性,喜不自胜,没成想见了皇后,便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 “臣不知顾行秋何等手段,竟惹得前太子和陛下都倾心相付,恍若入魔,陛下尤甚。” “你不许说他。” 我警告道。 “......” 赵慎一脸恨铁不成钢,叹道: “如今陛下用了五年,彻底剥了我们这些老臣的实权,重用新臣,扶持新贵,自然不用在意我们说什么,臣也清楚,陛下多少对我等体恤,不忍驳了我们的老脸,便娶了皇后,还同意薛家姑娘入宫。” “朕已是仁至义尽。” 我道,“如此,太师便可对外说朕身子不好,不能生育,不是朕不纳妃,也不是朝臣不尽劝谏之责。” 赵慎被我这话气的不轻,一直抚着胸口顺气,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咳咳......这......陛下是天子!此话怎可随意乱说!” “朕果真是如此想的。” 我认真道,“皇后如今不孕,可称作不易有孕,若薛姑娘入宫还迟迟不孕,那便是朕的问题,朕不会碰她,三年后放她出宫,隐姓埋名,再寻一个好夫婿。” “你......你......” 赵慎指着我,竟是连敬称都不用了。 第34章 昔情愁杀人 “你这是荒唐!” 赵慎终于爆发,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太师,你我都知道,” 我上前替他顺了顺气,“就算你往我宫里塞再多女人,朕也不会碰。” 赵慎平了呼吸,冷哼一声:“身为天子,怎能如此不顾大局?况且,陛下对摄政王有意,这些年多方偏袒重用,却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想来陛下心里也清楚,自古朝堂,后宫,本该是相得益彰,若是陛下执意不纳妃,陛下是天子,自然无人敢置喙,时日久了,便会有人盯着陛下一言一行,到那时,顾行秋自然逃不过流言如沸。” “陛下可是忘了,前朝皇帝当初,便是因为过于宠信林美人,方才国破人亡。” “我不是前朝皇帝,不会耗尽天下之财为林美人修建长乾,顾行秋亦不是殃民的祸水。” 赵慎眉头一拧,刚要开口,我便打断他: “太师也别拿父皇说事,当初他后宫倒是美女如云,只是多少女子自进宫便再没见过父皇一面,最后也只能被送出宫去,青灯古佛吃斋一生,更何况,父皇当初怎么死的,我以为太师清楚得很。” 英明一世的父皇,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女人手上? 赵慎憋红个脸,目光凄然,却甩袖说不出话来。 “不过太师放心,萧家不会到我这儿就绝了后。” 说罢,我看着窗外的天空,头也不回道:“来人,送太师出宫。” “还有。” 我突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头微微一笑,带着一丝玩味:“太师,您真的会觉得,朕没有强娶了顾行秋,是因为害怕流言么?” 我出了勤政殿,外头天光大好。 只是若没有小覃子那煞风景的话,想必会更好。 第51章 “陛下,这......那薛姑娘还在偏殿等着您呢!” “......” 我睨了他一眼,气极,“你就不会说现在天色太晚,让她先歇息,朕明日再去看她么?” 小覃子偷偷抬眼看我,又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 “那......那明日陛下便会去看她了?” 自然不会。我不假思索。 不对。 我狠狠敲了小覃子一个爆栗,在他的夸张的嚎叫声里妥协了: “带路!” 紫宸殿内,香烟袅袅,金碧辉煌的宫灯映照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薛映萱身着一袭水蓝色的宫装,静静地坐在檀木椅上,面容如同精致的瓷器,温婉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正偏头对着身旁的宫人说着什么。 我没有让人通传便踏了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的双手轻轻地放在膝上,指尖微微似乎颤抖,宫女和太监都一溜的跪倒在地,恭迎圣驾。 薛映萱也站起身,深深地行了一礼。 “参见陛下。” 从前我对这位女子唯一的印象,便是他哥哥薛刚百般夸赞,恨不得立马就把人塞进我宫里来。 听闻她是薛家最小的一个女儿,薛刚都成家了她才出生,薛老将军老来得女,自然是从小娇宠迁就。 不得不承认,这个薛家姑娘当真名副其实,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气质气质清雅不说,连容颜亦是绝美。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 “都起来吧。” 我轻声说道,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又看向薛映萱,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薛映萱没有抬头,却仍看得出她周身的慌乱不安来,偏偏这女子却又努力保持着镇定一般,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露出来。 我注意到她眼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陛下。”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颤抖,“臣女听闻陛下亲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无妨,是朕没让通传。” 我微微一笑,试图让她放松些,“此行太过仓促,委屈你了。” 薛映萱微微一愣,咬了咬唇:“多谢陛下,臣女、臣女不委屈......”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个面色慌张的太监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不好了!前朝余孽祁子安他......他突然病倒了!” 病得好! 我心头莫名一松,转身对薛映萱道:“朕让小覃子先带你去沂仙宫歇息,明日朕再来看你。” 我说完就没忍住皱了皱眉。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之前父皇在时,对那些妃子们的搪塞话。 薛映萱却温婉垂眸,轻声道:“谢陛下。” 我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却也一时找不到话匣,只能转身离去。 “怎么回事?” 出了门,我便问一旁的太监。 那太监答:“回禀陛下,方才大理寺来人,说是祁子安他突然高烧不醒,危在旦夕,不知要不要请太医......” “废话!” 我急促打断,“太医院留着干什么的?太医呢?过去了么?” 命在旦夕?我心里一紧,我原以为祁子安装病想见我,现在看来,竟是真的? “这......还没有。” “传朕旨意,即刻召见太医令,让他速来见我。” “遵旨。” 太监应声而去。 我快步朝大理寺走,问:“你们对他用刑了?” “回禀陛下,没有陛下的圣旨,奴才们哪儿敢呐!” “那他是怎么了?” “这......这奴才也不知啊!早上这人只是恹恹,送进去的早膳也不曾动,之前这人也绝食过,不过过了几日便好了,只是今日奴才们再去看得时候,他就已经昏过去了!” 我皱眉不语。 到了大理寺的狱房,我才一进去,便看到祁子安躺在冰冷的石板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我心里突然没来由的一慌。 “陛下……”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太医令匆匆而来,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看看他。”我用下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祁子安,心下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太医令不敢怠慢,连忙跪下查看祁子安的症状。 他放下药箱,手指轻轻探了探祁子安的脉搏,然后翻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太医令才站起身来,脸色凝重地对我说: “陛下,此人病情危急,初看像是高烧不退,细细观之,却又似是中了毒。” “中毒?” 我蹙眉看他,“能解吗?” “这……”太医令面露难色,“需要找到毒源,才能对症下药。而且此毒非同小可,发作极快,初时会高烧不退,再过一刻,便会七窍流血浑身冰冷,所幸所食不多,只是若不能及时解毒,恐怕也是性命难保。”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那就赶快找出解药。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救活他。” 祁子安还不能死。 太医令颔首领旨,转身去调配解药。 我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祁子安身上。 最后我终于迈步,蹲下来看他。 这人似乎真的快死了,躺在石床上,浑身滚烫,嘴唇惨白乌黑,再也不复当时的模样。 第52章 我垂眸,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尽数显露在我眼前,突然瞥见他右手手指似有血迹。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我迅速抓起他的手腕,发现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划破一般,带着未干的血迹。 我心下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只拿起旁边的匕首,拿过这人带血的那只手腕,伸手摸了摸,果然有个不易察觉的硬块。 我利索地一划,切开了祁子安手臂上的皮肤,果然见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小小囊袋。 里面装着一些褐色的粉末,想必就是那毒,这人还算聪明,想必毒药有两份,尽数服下必然致命。 第35章 相逢尔许难 我立即把毒药交给太医。 那太医仔细闻了闻,道:“陛下,就是此毒啊!” 只是随后他又愁眉道:“只是这毒......微臣从未见过,就算是太医院一同研制解药,只怕也要费上好些功夫......” “不必了。” 我抬手,看向昏迷不醒的祁子安,“朕只需要知道它是同一种毒就行了。” 接着我又转向他的另一只手,找到了同样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割开皮肤。 果不其然发现了一个更小的囊袋,里面装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红色丸子。 我没有犹豫,即刻命人取来清水,亲自将这颗解药喂进祁子安干裂的嘴唇之间,再给他灌了几口水。 他的喉咙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吞咽。 “陛下……” 太医令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显然他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这……这莫非就是解药?” “不知道。” 我干脆利落道。 “不过这人若还是祁子安,或许有效。” 时间仿佛变得异常缓慢,房内的每个人好像都屏息凝神,听不见一点声响。 过了良久,祁子安的脸色开始慢慢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逐渐均匀了起来。 “果真是解药。” 太医令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却没有应声,确认这人活了后,转头便走: “好好照顾他,等他醒来后,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陛下。” 太医令恭敬地应诺。 “别走......”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祁子安。 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努力地睁开眼睛,唇间又动了动,可惜声音微弱,总之这次我没有听清。 我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在原地站了半晌,还是转头回到石床旁。 他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透着十足的虚弱。 “阿珏......” 他艰难吐出我的名字,“你来了......” 祁子安卯足力气想拽住我的袖子,却又因为没有气力的缘故,迟迟抬不起手来。 “行了,别装了,说吧。” 他顿了顿,苦笑道:“你如今是半点不愿信我了,是吗?” 我垂眸看他,颇有几分难以置信:“上次你抓住我的时候,还说要和我共治天下,结果转头就把刀横在我脖子上,你忘了?” “阿珏,那次……我是有苦衷的。”祁子安的声音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我……我从未想过真伤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心下五味杂陈。 “苦衷?”我讽刺地勾了勾嘴角,“让你女儿给我下毒也是苦衷了?” 祁子安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用力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的。阿珏,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解释你为何要杀我?解释你为何变得如此不择手段?祁子安,演得太过别把自己也骗了,少和我说那些恶心话膈应我。” 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抑制住即将涌出的情绪。 “阿珏……”他艰难地开口,“我知道,如今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我了,但是......” 我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放心,如今有我替你养着女儿,保她一生顺遂无忧。我欠你的早已经还清了,祁子安,你也别再用这种下作手段引我过来,我留你一命已是仁至义尽,不枉师父教导一场。” 祁子安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长叹一声:“你倒是狠心。” 我笑了笑,转身欲走,却又被他虚弱的声音拉住。 “别走……” 他低声恳求,“阿珏,我好久不曾见你了。” 我停下脚步,再一次回头看着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终于认真看他,一字一顿道:“子安,就算我父皇没有造反,最后我还是不会与你一道走下去。” “你我路不同,心性也不同。你惯会伪装成非我不可的疯癫样子,却又总在事后背道而驰,就像当初给师父下毒,又求娶了王氏一样,就如此刻,你敢说你此时想的,不是如何博我旧情,如何全身而退么?” “你长子周岁时,我曾去你府里赴宴,见南塘清荷开了一池,甚是好看。” 祁子安瞳孔紧缩,声音里罕见的带了几分慌乱:“你......你当时不是抱病?你去了?” “去了,不该听的也听了。”我淡笑道,“我只庆幸那时我确实抱病,还未来得及把父亲的图纸给你。” “那是父皇的主意!不是我要杀你,阿珏,那时我早已想好如何弥补......” “弥补?”我冷笑道,“你觉得,你还能弥补得了什么?” 第53章 他周身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为不堪的往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是……那是迫不得已。我……我当时……” “够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往事纷纭,心中怒火难息,“我虽不待见父皇,但只他讨伐大周一事,确实十分赞同。” 他的眼神瞪大了一些,似乎不可置信般:“你......” 祁子安无言。 “更何况,如今我是天子,子安,” 我深深看他一眼,“生杀夺予,由不得你了。” 他看我良久,才断断续续地开口:“那日上元午夜,我在宫墙上对你说的话,不是假的。” 他似乎还想努力说些什么,但身体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眼神逐渐变得失焦,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风风火火的,一下都不愿意见我一面......” 他声音更弱了,可周遭寂静,许是离得有些近,我还是听见了。 我召来内侍,吩咐了几句便出了大理寺。 外头天色已经全然黑了,四下却张灯结彩,倒也不是特别死寂。 两旁的商铺、酒楼、茶馆,都亮起了各自的灯火,五彩斑斓,映照在稀稀散散的行人脸上,我却无暇去看。 我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汴京城的夜色渐浓,宫灯下的影壁投射出长长的斑驳。 我抬头,却骤然在宫墙尾处看见一道身影。 那身影站在灯火辉煌的边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是某个人。 我悄悄走近了些。宫灯逐渐映照出那人的轮廓,身着一袭青色长衫,腰间佩着玉带,衣摆在夜风中轻轻飘动,一头黑发也随风在肩上乱舞,背影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修长。 他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俊,一头墨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透出几分不羁。 顾行秋不知何时也看见了我,远远冲我一笑。 我走出阴影,行至墙根处:“顾行秋。” 他本是斜倚在墙上,此时直起身子,倒是高出我好多,一双深邃的眸子锁在我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走吧。”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如同夜风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自然而然拉过我的手,趁着月色照在宫灯和影壁上,无暇顾及世人。 好像就这么等着我,是一件极为平常不过的事一般。 走了一段,我感觉自己掌心微微渗出汗意,便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顾行秋又伸出手,掌心处握着一枚精致的玉佩,递给我: “这是给你的。” 我不言,只接过玉佩,只见它通体透亮,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触手冰凉。 “娘亲走的早,交代我日后若是有了娘子,一定要把这玉给她,这门亲事才算圆满。” “你这是何意?” 我尽量克制着,平静地问他,却发现自己音色里不可抑制地渗出些许颤抖,许是这夜色太凉。 第36章 愚溪何自苦 “玉佩赠出,我便是有主之人,省的某些人总觉得我身在曹营心在汉,终日与我置气。” 顾行秋停下脚步,置身于一条幽静的巷弄里,朦胧的月色透过参差的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目光柔和,我看见其中透骨的情意。 其实这些年来似乎一直有,只是我总不愿去信。 “这些年来,我不知自己何时给了陛下些许错觉,叫你觉得我对太子念念不忘,臣对太子殿下,也只有君臣之义,绝无其他可能。” 顾行秋轻轻抬起我的手腕,将什么东西系在了我的腕上,细腻的丝绦轻柔地拂过我的皮肤,我低头看去,是一截红绳。 “那日你前往长生山拜佛,赠我的那红绳我没收。” 他止了止,却又不说了,只笑道:“后来我又找到了主持,求他赐我。” “那你当时为什么......” 为什么极为嫌恶,掷之于地。 “时乃多事之秋,臣虽想要极了,奈何那时太师耳目众多,臣也只能忍痛割爱。” 他又俯下身,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动作极轻。 “就是不知陛下赠我的那根红绳去哪了,臣那日再上山去寻的时候,找遍了山头都没找到。” “被我捡走了。” 我轻声道。 顾行秋眼里闪过讶然,随即一笑:“那不知陛下可否再赐给臣。” “晚了,” 我斜睨他一眼,“昔日不要的东西,过了这村便没这店了。” 那人揽住我,笑意盈盈:“臣知罪。” 顾行秋微微收紧了手臂,气息贴近我,仿佛要将我整个包裹住一般,在我耳边轻声道: “那陛下准备如何罚臣?” 我抬头看他,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分明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微微侧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莫不是祁子安在牢里惹陛下不开心了?” 我微微挑眉:“朕开心得很。” “只是臣近来总觉不爽。” “哦?” “陛下喜得佳人,往日宫里怕是热闹,再不需臣作陪。” 我恍然大悟:“多谢爱卿提醒,朕明日便去看看薛姑娘。” “萧珏,”他轻声唤,低下头来,恰与我四目相对,认真道,“你知我心意。” 第54章 我微微一怔,心头微动。 顾行秋的脸渐渐靠近,眼中闪过一抹炽热,指间轻轻划过我的发际,将我散落的发丝拢于耳后。 我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热度,有些急促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你知我心意。”他靠在我肩上,话语几乎是呢喃的,带着几分缱绻,低沉又惑人。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满心澎湃的情绪,然而他的眼眸如同深渊,竟让我一时失了神,无法自拔。 唇瓣不知何时轻轻相触,顾行秋轻抚过我的脖颈,将我拉近他,加深了这个吻。 哪怕我和他之间已然亲了许多次,却仍止不住心跳如鼓,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舌在我的口腔中肆意游走。 我想侧过脸去,却又被他略带强硬的制止。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我不禁轻颤,又担忧被人看见,心下有几分慌乱。 顾行秋扯住我推搡他的手,低笑:“陛下怕什么?谁敢看?” 我正要开口反驳,却见他眼中情欲,瞬间被烫的忘了下文。 “萧珏,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顾行秋又缓缓收紧了手臂,将我更牢地锁在他的怀里,低下头,再次寻得我的唇瓣。 宫殿之下,我余光瞥见月色处影子交缠,说不出的暧昧。 我微微侧头避开,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 “行了......” 我正想推开他,这人却猛地俯身,不容抗拒般狠狠吻上了我的唇。 “......” 我终于挣开他,抹了抹嘴,“你没完了?!” “嘶......” 这人被我狠狠一咬,吃痛出声,拇指指尖拭去嘴角血迹,冲我轻轻地笑了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掠夺。 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 “陛下,今夜......” 最后他几乎是急不可耐般地拥着我进了寝宫,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熏香,静谧一片。 宫人尽数被他叫退,无人点灯。 借着月光,我心里竟然有些惊惧于他脸上那几乎化为实质的侵略。 他轻轻关上门扉,隔绝了月色,转身面对我,眼中的炽热怎么也掩不住。 我望向他,心下情愫亦如潮水般涌动,却也没昏了头,警惕道: “你想做什么?” 他缓缓走近,伸出手臂,将我圈在方寸之间。 我紧贴着他的胸膛,想退却发现这人将门锁得死紧。 “......” “我以为陛下清楚得很......”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哄,手却放肆地摸上了我的腰,用力揉捏着。 “大胆,”我危险的看他,“朕是天子,自然在上。” 他百忙之中抬头,勾唇一笑:“自然,臣定让陛下在上。” 这人竟然肯?我心下有些惊讶,狐疑道:“果真?” “自然。” 我满意了,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游走,带来一阵阵麻痒。 他解开我的衣带,低头吻上我的颈项,唇瓣温柔而炽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手掌在我的腰间轻轻摩挲,带来一阵阵电流般的触感,皮肤在他的触碰下战栗不止。 我微微仰头,任由他的唇舌在我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灼热的印记。 情至深处,他轻轻地将我抱起,放在柔软的床榻上,俯下身来。 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床幔上,我垂眸看他指尖轻轻抚过,终于仰头,任由他的唇舌在我的口腔中探索,带来强烈的快意。 呼吸越来越急促,这人的掌心在我的背上缓缓游走,阵阵酥麻。 下一瞬他轻轻地托起我的腰身,我顿觉不妙,抬手揽住他的臂弯: “你干什么?” “自然是让陛下在上。” 说罢他一个巧劲儿,姿势瞬变,我猝不及防间跨坐在他下腰处,当即不敢再动了: “你......” 顾行秋躺在榻上,明明是受制于人的姿势,却不知我才是方寸大乱那一个。 他躺在那里,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眼中闪烁着戏谑,我瞪着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移开视线,无他,实在是这时候的顾行秋实在好看。 “陛下,怎么了?可是臣伺候得不好?”他轻轻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调侃。 我咬牙,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你、你放我下来!” 他轻笑一声,伸手揽住我的腰,让我更加贴近他。 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那强烈的心跳声,仿佛要将我淹没溺毙。 “陛下,不是您说要在上?您不喜欢这样吗?”他低声说道,带着一丝挑逗。 我有些说不出的羞愤,想着挣扎,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然被他牢牢地制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陛下放心,臣会好好伺候您的。” 说罢他再次吻上了我的唇,这次更加深入,我几乎无法呼吸起来,只能放任由他摆布,沉浸在这强烈的快意之中。 “你真是反了。”我咬牙切齿。 他轻笑一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陛下,臣只是想让您舒服而已。” 月色如练,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床幔上,我仰头,看见帘上映出我们两人缠绵的影子。 第55章 腕上一条红绳显得格外显眼,那是顾行秋之前亲手为我系上的。 此刻那根红绳却在他的指尖缠绕,那指尖时而轻抚我的手背,又滑过我的指尖,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 那红绳仿佛成了他手中的玩物,连带着......某个人。 总之顾行秋目光紧落在红绳上,眼中暧昧不定,轻轻拉动红绳,仿佛在引导我拉他一同进入更深的地方。 最后顾行秋伏在我身上,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指尖在红绳上轻轻摩挲。 “这红绳,是臣为你系的。”他低声说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温柔。 红绳轻系,情意绵长。 我于失焦中抬眼看他,微微一愣。 他的目光温柔而深情,仿佛要将我彻底融在这榻上。 我喘息着没说话。 —————————————————— 第二日朕自然理所当然起晚了些。 所幸这几日不用上朝。 春日的阳光透过云层,填满了紫禁城的琉璃瓦。 阳光斜斜地透过精致的窗棂,斑驳地洒在雕花的床榻之上。我冷着脸,避开顾行秋凑过来的脸。 他见我躲闪,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故意凑得更近,几乎要贴上我的鼻尖,轻声道: “陛下这是害羞了?” 我睨他一眼,想要起身,却不料起身瞬间一阵眩晕袭来,脸色瞬间扭曲。 一个踉跄,狼狈地倒了下去。 顾行秋见状,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我,周遭皆是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陛下这是怎么了?” 顾行秋的语气带着一丝关切,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戏谑。 这人知晓为何,却故意这般,当真可恶。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他紧紧地拥住,动弹不得。我不由气恼,道:“放开我!” 他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不放,陛下治臣的罪吧。” 我恼怒地回头望他,却见他快溢出眸子的温柔。 我心下一软,怒气也消了大半,道:“你真是个无赖。” 他闻言,笑得更加灿烂,道:“陛下,您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我瞪他一眼,没有回答。 顾行秋见状,也不再说话,只轻轻地扶我起来,道: “陛下急着起来做什么?” 我瞥了一眼窗外明媚的春光,心中无端涌起一丝郁闷: “得去看看薛家那丫头。” 顾行秋皱眉:“太师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我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吩咐宫人备车,前往沂仙宫。 我撩起车帘,一路春风吹拂柳枝,倒是吹散了些许心中的烦闷。 这沂仙宫本是父皇的淑妃郁书云的住所,她儿子死后,淑妃没了指望,便自请离了宫。 薛映萱早已在宫门口等候。她身着一袭淡粉色宫装,妆容淡雅,倒是娇俏可人。见我到了,便盈盈一拜,笑靥如花。 “臣女参见陛下,陛下金安。” 她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春日里的黄鹂。 我不禁对她生了几分怜惜,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薛映萱起身,引我入内。 宫中花香四溢,草木葱茏,确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陛下今日前来,映萱倍感荣幸。”薛映萱轻声说道,眼里闪着几分期待。 我叹了口气,心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或是希望我说些什么。 这宫中女子,大多都盼望着能得到天子的宠爱,自身荣辱,家族兴衰,多依附于后宫女子。 只是,我却给不了。 “薛姑娘可知,朕今日为何而来?”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她微微一愣,随即低下头去,轻声道:“映萱愚钝,不知陛下心意。” 我叹了口气,直言道:“朕很喜欢你,但非男女之情。” 薛映萱闻言,脸色瞬间苍白。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陛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看着她,继续道:“你可有......心仪之人?” 薛映萱缓了缓,看着我泪眼婆娑:“......有的。” “只是......只是那人不喜欢我。” 她哽咽道。 我心下一沉。 薛映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着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鼓足了勇气,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与坚决: “陛下,映萱心中所悦之人,正是陛下您。” 说出这句话后,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地上。 我看着她,有些错愕。 “你……” 我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这叫什么事儿? 我记得我之前可从未见过这薛家姑娘啊? 薛映萱低下头,哽咽道: “映萱自知身份卑微,不配得到陛下的垂青,只希望陛下留映萱在身边,哪怕做个奴婢,端茶倒水,薛映萱也心甘情愿。” “......” 我沉默了片刻,心中震撼难以平息。 第37章 银榜照青山 造孽。 良久,我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薛姑娘,朕......我已有心爱之人,怕是要辜负了你。” 薛映萱怔愣抬眼:“是......是皇后娘娘?” 第56章 “......” 我无言以对。 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人来。 薛映萱见我沉默,却以为我是默认,抬眸看我: “映萱不求陛下给予什么回应,您是天子,九五至尊,这些小事亦不配惹您担忧。映萱只愿能陪伴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分忧解难,亦会......尽心服侍敬重皇后娘娘,映萱愿意为陛下付出一切,若陛下心中能有一席之地,留给映萱,那便此生无憾了。” “......”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若是此女......对我没这种心思,倒好了。 “朕不能给你想要的。朕会下旨,收你为义妹,封你为文君公主,赐住宫中,允薛家世代满门荣光。” 薛映萱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下……当真?”她抖着唇,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了点头,肯定道:“当真。” “皇后娘娘,便值得您如此......么?” 薛映萱不住地流着泪,问。 我只能点头。 薛映萱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此次那笑容中却带着些许苦涩和难堪,再次福身一拜,道: “那映萱便替薛家,谢过陛下。” “只是要委屈你些,你若想家,可随时召他们入宫,来日你出嫁,也以公主仪仗风光大嫁。” 薛映萱轻轻咬了咬下唇,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再次抬头看我: “陛下,映萱明白了。” 赵慎脑子昏了,竟将人这么直截了当送来了宫。 本来事情还有余地,只是人已到了,又是昨日晚间,不得不留宿宫内,此时若是我将薛映萱再送出宫去,完璧归赵,那她的名节便是毁了。 只是我不能娶她。 薛映萱竟也会舍得舍上名节,抛却三书六礼,就这么匆匆随赵慎入了宫。 “今薛氏女,出身名门,贞静端庄,才德兼备,深得朕心,收为义妹,特命礼部择吉日为公主行册封礼,赐居沂仙宫,封号文君。” “谢陛下。” .............................. 夜深了。 我独自坐在御书房内,手中握着一份奏折,心思却早已飘远。 顾行秋推门而入,见我如此,轻叹一声,走到我身旁坐下。 他知我心事重重,却也不便多问,只是默默陪着,也不说话。 “我是否耽误了她?” 说完我便自顾自摇头:“不对,是朕本来就耽误了她。” “不怪陛下。” 顾行秋轻声道。 “你不怪我?”我几乎是迫切的看向顾行秋。 “薛家需要一个后妃,多方授意周旋,她进宫是迟早的事。陛下保她和薛家一生顺遂荣华,也算相抵了。” “更何况,陛下只是封了她做公主而已。” 顾行秋笑道。 我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道:“我当初明明可以直接拒绝。” “赵慎手脚太快,臣也没想到,臣以为陛下只是为了气臣。” 顾行秋此刻终于露了几分不忿出来。 还真是为了气你来着,我郁闷地揉了揉额角,想着。 只是阴差阳错,却又有意无意的,伤了一个好姑娘的心。 “陛下,您封了她为文君公主,已是莫大殊荣了。” 我叹了口气,道:“朕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 顾行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我又揉了揉眉心,“大理寺有人来报,说徐建元寻死未遂,死不归顺,还叫嚣着我不得好死,大胤必二世而亡。” “陛下便随他闹吧,祁子安还活着,他不会死的。” 突然,小覃子疾步入内:“陛下!晏将军那儿有消息了!” 他身后紧跟着一名传令兵,满面红光,见我便跪,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陛下,边关大捷!晏将军以雷霆之势大败突厥东部落,我军士气大振,边疆稳固!” 这消息如春雷般炸响在我耳边,我猛地站起,手中的笔掉落在地,溅起几点墨痕。 好一个晏修! “细说。” 传令兵深吸一口气,将战况娓娓道来。 他言晏将军巧妙布局,利用地形优势设下埋伏,率领精兵强将,奋勇杀敌,直捣敌营,又智勇双全,将突厥东部落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好!” 我大喜,看向顾行秋。 顾行秋亦满眼笑意,点头附和道:“晏将军此战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应当重赏才是。” 我微微颔首,心中已有定计。 “传朕旨意,封晏修为镇国大将军,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其余部下一律晋封,循规行赏,以彰我边关将士赫赫战功!” 我朗声道。 “遵旨!” 那传令官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给我,“陛下,这是将军单独给您的信,交代我务必亲自送到你手里。” 我接过信件,打开来一看: 陛下宽心,臣今已大败突厥东部落,料彼三载之内不敢犯境。数月未闻京师音信,虽信陛下胸有成竹,然犹恐有虞。陛下休虑,徐建元逃逸无碍,臣归必擒之,献于陛下。 “......” 我想到了此刻被关押在大理寺内的徐建元,挑眉不语。 第57章 这人竟还一直执着于生擒徐建元。 想必晏修是对我的贪生怕死不够了解。 自古帝王,京城不可失守无兵,朕尤甚,汴京别的没有,兵马是出了名的多。 只是究竟有多少,徐建元等却不可能知道,又想着祁子安当时必然已经拿下了我,便又给叛军增了一重保障,便一举入京。 只是当初他攻上汴京时,为了避免惹人注意,将近二十万兵马零零总总分成了近百批,从各地赶来,想在汴京汇合。 可皆被护御司寻得踪迹,多地并发,一网打尽,跟随徐建元的主力不过五六万人。 当初和顾行秋将计就计诱敌时,薛奇正遵我密令,派出的兵马几乎是徐建元的两倍有余。 更何况是在我的汴京,他徐建元再有才能,再如何武勇,在一波接一波的人海战术之下,也难以以寡敌众。 各路的援军又皆被我捣了窝子,最后自然败局已定,束手就擒。 只是晏修似乎对天子不甚信任,竟觉得我会像他一样,抓不住徐建元。 “昔日陛下与臣将计就计,诱擒了徐建元和越辰逸等人,晏将军可是还不知道?” 顾行秋偏头过来,想必也看见了信上的话。 “没办法,” 我摊手一笑,“晏将军总觉得朕不行。” 只是李玉山实在冤枉,徒弟偷了东西,赖在了师父头上,刚巧得了假消息进宫救驾,便平白背了这个骂名。 不过也怪他,对越辰逸实在信任,才让人钻了空子,有可乘之机。 我倒是从没担心过他会叛国,我策反的水平可比徐建元高的多。 更何况......我还是作弊了的,这李玉山和我师父,乃是至交好友。 从祁子安给师父下毒那一刻起,李玉山便决计不可能再为大周效力。 昔日我握着匕首,亲手刺进师父血肉那一刻,我与祁子安,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第三日的早上,旭日东升,微风轻拂,早间刚下一场春雨,宫里的檐角上还挂着露珠。 快要午时了。 小覃子匆匆而至,脸上带着几分焦急:“陛下,越大人求见。” 我微微点头,示意他带越辰逸进来。 不一会儿,越辰逸进来,他身着一袭布衣,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几分恍然。 他进来后,也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口:“陛下,臣......”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我便打断了他: “今日是李玉山行刑的日子,想必此时已到了刑场,爱卿不去看看么?” 我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戏谑。 越辰逸面色一僵,难掩慌乱。 他支支吾吾道:“臣、臣与李大人......” 我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一笑,道: “都下朝了,爱卿来找朕,可是有事要说?” 越辰逸正了正颜色,深吸一口气,拜道:“臣特来向陛下......” “罢了,”我摆摆手,“朕只问你一句......” 我自上睥睨道: “你今日来,是否是为了你师傅?” 越辰逸一愣,错愕地抬眼看我,眼中慌乱更甚: “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行了,”我又摆摆手,语气中透露出几分不耐烦,“你别说了,朕不想听。” 我靠在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缓缓开口: “那爱卿只要与我说说,你是如何伪造李玉山的字迹,偷取官印,欺瞒朕的?” 话音刚落,越辰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渗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重锤击中。 “兴许你今日来,是求朕饶他一命,或是为了其他,不过不重要了。” “前几日朕去牢里看了李玉山,他那时数日滴水未进,奄奄一息,你可知他见朕后,说了什么?” 越辰逸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声道:“臣......臣不知。” “他说老臣那徒儿,一生清苦,忠义贤良,让朕不要因着他的过错,迁怒于你。” 越辰逸周身一震,努了努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便和他打了一个赌。” “朕说,若是三日后你越辰逸来为他李玉山求情,便饶你们一命。” “......” “如今你也算来过了,便亲自去刑场,赦了李玉山吧。” 越辰逸猛地抬头,难以置信般看着我,随即重重叩首: “罪臣,领旨。” 他踉跄着起身欲走。 我突然叫住他,道:“越卿。” 越辰逸脚步一顿,回头戚然应:“陛下。” “记得带着一壶春酿,李大人嗜酒,怕也馋了。” 越辰逸的眼眶瞬间便红了:“是。” “陛下太过心软了。” 越辰逸走后,顾行秋从帐后出来,行至我身旁,握住我的手。 “好凉。” 我缩了缩,却有些痴恋他手心的暖意,迟迟没有抽回来。 “朕的天下,不是一个探花郎能倾覆的。” 越辰逸生于穷苦之家,四壁萧然,父母因病疫相继而亡,垂死之际,是李玉山救他,悉心教导,助他考取功名。 不论如何,我想赌一赌他的一丝良心。 “陛下就这么饶了李玉山?” 顾行秋皱眉,“前朝的人,陛下终究要小心。” 第58章 顾行秋不知李玉山与我的关系,不免疑虑。 “爱卿这么一说,可有办法帮我劝降徐建元?” “陛下......” 顾行秋皱眉道,“臣是认真的。” 我望进他的眸子,道:“朕也是认真的。” “陛下不可太过任性。” “这不是有王爷么?” 我睨他一眼,笑道,“王爷为我定国安邦。” “陛下连臣的桃子都不吃,现在倒是什么脏活累活都让臣干了?” 说起桃子,我心里发虚,示好道:“还有么?” “没了。” 顾行秋面无表情, “你都吃了?!” 我大惊,“没有给我剩一个。” 顾行秋看我一眼,略带责怪:“陛下想什么?数量太少,陛下又迟迟不来,最后被皇后娘娘看见,一并拿走了。” 被阮阳君拿了?那八成是早没了。 我暗叹一声,默默道一声可惜。 却听顾行秋一笑,从我案上的格子里拿出了什么,递到我面前。 “臣给陛下藏了一个。” 是一个桃子。 红艳诱人,看起来就鲜甜多汁。 我眼神一亮,刚要伸手去拿,顾行秋却将桃子举高,似笑非笑道:“陛下,臣的桃子可不是白给的。” 我挑眉看他:“你要如何?” “陛下......亲我一下?” “就这样?” 我反问,随即在顾行秋错愕的眼神里面无表情地亲了他一口。 “......” 顾行秋摸着唇角,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趁机拿过他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果然很甜: “谢过顾卿了。” 第38章 夕殿下珠帘 顾行秋偏过头,轻咳一声:“陛下喜欢就好。” “对了,”他急忙转移话题,道:“陛下,臣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商。” “哦?何事?” 顾行秋道:“陛下,崔鹏昨日来见我,要我替他引荐,说是求见陛下一面。” “崔鹏?”我微微皱眉,我零星有点印象,却有些记不起来。 “就是那个有七十二房小妾的丝绸商人。” 我恍然大悟,总算记了起来。 “陛下曾在永州救他一命,这人回去后立马献了五百万两黄金充盈国库,陛下那几日烦忧,便也没怎么在意,是臣处理的此事。” “崔鹏在商界颇有声望,此次他亲自前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商。” 我挑眉看他,心照不宣,道:“既如此,便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崔鹏便被内侍领着,垂头走了进来。 他一见我,便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草民崔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显然是有些紧张。我挥手示意他免礼,淡淡地问道:“崔鹏?” 他连忙回答道:“正是草民。草民冒昧前来,还望陛下恕罪。” 语气中充满了谦卑和恭敬,似乎有些畏惧。 他身着一袭华衣,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硕大的木盒,盒子里盛满了璀璨夺目的珍珠和宝石。 “陛下,这些是草民的一点心意,请陛下笑纳。”崔鹏一边说着,一边恭谨地将木盒递上前来。 公然行贿啊。 我扫了一眼那些珠宝,一看便价值连城,心下不禁感慨。 也算是充盈国库了。 这崔鹏不愧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出手如此阔绰,哪日我若是不当皇帝了,倒是很愿意去当个商人,周游各地不说,还有钱有美人。 我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他又道道:“昔日草民被叛党所掳,多亏陛下派人相救,今日特来叩谢。” 崔鹏又朝我一拜,道: “草民当日多亏了陛下,才能虎口逃生,感激不尽......” 他开了腔,又开始倒了一大堆陈词滥调的恭维话,听得我有些头疼。 终于,在他说完一段后,他犹豫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顾行秋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崔公子,陛下时间宝贵,还请直言不讳。” 崔鹏闻言,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叩首,道:“陛下,草民此次前来,是听闻互市一事,草民入资牙行多年,听闻陛下有意扩大商行,想从各地之中选人任商帮行主,以通商贾,特来举荐一人......” 我微微挑眉,问道:“哦?举荐何人?” 崔鹏深吸一口气,道:“草民举荐崔鹏。” 我微微挑眉:“你可知,互市一事非同小可?” 崔鹏点头,道:“陛下开通互市,来往商贾百姓多有裨益,草民因陛下而兴,因互市而起,自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草民虽出身微寒,数年来于商事却是如鱼得水,颇有建树......”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抬眸细细打量着崔鹏,轻敲扶手。 崔鹏絮絮叨叨一通,抬起头,目光如炬:“......陛下,草民若不能胜任此职,愿受万死之罪!” 我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崔鹏,你既然有此信心,朕便给你这个机会。不过,你要知晓,这商帮行主的位置,可不是好当的。” 崔鹏见我这就答应了,喜不自胜,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 他再次叩首,红光满面热泪盈眶,声音铿锵有力:“陛下放心,草民一定给陛下赚的盆满钵满!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第59章 我挥手示意崔鹏起身,道:“既如此,朕赐你金印紫绶,即日起,你就是我大胤互市商帮的行主。” 我微微一顿,警告道:“你的一举一动,也都代表着我大胤颜面,切莫让朕失望。” 崔鹏激动地接过金印紫绶,深深一拜:“谢陛下隆恩!” 我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此人好色,陛下不怕他不堪大任么?” 我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道:“听闻此人七十二个女人,有七十三个......都姓顾啊?” 顾行秋闻言淡淡一笑:“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既然如此,臣也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人。” “爱卿但说。” “前吏部尚书通敌,位置空缺,臣认为,都给事中仲长卓,可担此重任。” “仲长卓?此人有何才能,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 我故意道。 “仲长卓大人在吏部任职多年,公正无私,刚正不阿,极具才干。” 顾行秋道。 我正打算坐着慢慢听来,此时听罢,怪异地看向他,奇道:“这就完了?” 顾行秋一脸镇定自若:“完了。” “你......”我鼓励道,“你不再向朕......多替他谄媚几句?” 顾行秋蹙眉:“此人确有才能担此重任,又何必多说。” “......” 行吧,我有些可惜,却也欣然同意,“允了。” “不过......” 我看向他,欲言不言。 “怎么?” “你得陪朕去一趟皇陵。” 父皇仙逝之后,母妃便如同一朵凋零的兰,默默地守在皇陵,也不见人。 如今我得偿所愿,近日心里便总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得带着他去看看父皇。 人死不能复生,若是父皇承龙脉护佑,还有一缕魂魄存于世间,如今去能气上一气也是好的。 来日我事了了,再亲自 杀了萧随,提着他的头去祭祀师父他老人家,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便是一个清晨,露水还挂在外头的柳枝上,光透过叶缝洒在微湿的地面上。 我带着顾行秋穿过宫廷中曲折的回廊,走过了长长石阶,踏过斑驳的青石板,轻衣简行,到了皇陵。 我们下马步行,自一片广袤山脉远远望去,见群峰耸立,如龙脉蜿蜒。 山脉之巅,云雾缭绕,仿佛仙境一般,晨光透过云层,洒在皇陵上,使得整个陵墓显得那么庄严肃穆。 确实壮阔巍峨。 只是我死后定然不会葬在这儿。 陵墓的石阶笔直而陡峭,仿佛直通天际。石阶两旁雕着各种神兽图案,苍松翠柏环绕,绿意盎然。 阵阵松涛声,仿佛是陵墓中先人的低语。 那儿有个佛堂,我先带着顾行秋去了佛堂。 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孤独,仿佛一尊静默的画像。 我轻轻喊了一声:“母妃。” 她转过身来,我窥到了她脸上流露出的讶然,她微微点头,目光柔和了许多,走过来细细打量着顾行秋。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眼中含着泪光,却只说了一句:“好。” 顾行秋恭敬地行了一礼:“拜见太后娘娘。” 他有些紧张,我默默地想。 咸初十七年,父皇病重。 那日我进宫,见他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而憔悴,昔日的威严也已然消退。 皇位之争那时候愈演愈烈,五王夺嫡争的激烈,想必他也有所耳闻。 不巧那时我因着种种缘由也看上了皇位,临了,便也只能进宫见他一面。 是时太子乃皇后班华所出,身份尊贵,自幼便受父皇宠爱,又才情出众,本应是皇位的不二之选,奈何皇兄死了。 那时活着的皇子,也只剩了我和萧烨,还有被我囚起来的萧随。 德妃谷氏那时因二皇兄死了的缘故,恨极了父皇,便联合母家想逼宫夺位,亦被我囚了起来,连带着萧烨也不战而败。 那日我去见父皇的时候,自然也向他禀报了这一消息。 父皇混浊的眸子动了动,也只是努力张口,说了句:“谷霓思......好,好极了,好极了......” 他又看向我:“珏儿啊,你看,如今,你可算是前路坦途了......咳咳咳......” 昏黄的烛光摇曳,父皇如同泛黄的旧纸,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张开,似乎在低声在唤着什么,我凑过头仔细听,他在说:“能不能......能不能让朕......再见一面你母妃......”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每一次起落都在昭示着生命的流逝。 宫殿内一时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喘息声和偶尔传来的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我沉思半晌,还是道:“母妃早就前往皇陵了。” 父皇的手猛地揪住身下的被子,口齿不清的呜咽起来。 “您曾说,此生挚爱唯有苏沂一人,来日必娶她为后,却也为着辖制,娶了皇后,立了薛氏女薛窦滢为贵妃,数年后又封谷霓思为德妃,出宫一趟,又带来一个番邦公主郁书云,册为淑妃,后来又有了娴妃......” 我一一数着,干脆坐到了他的榻边,认真道:“可惜林婕妤焚火自尽了,否则......您说不定也会纳义妹为妃。” 父皇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满目迷茫和哀伤。 第60章 “父皇,”我轻声问,“您这一生,可曾后悔过?” “后悔......咳咳咳......朕当然后悔......”他的声音颤抖着,“咳咳......朕后悔没有好好对待你们母子,后悔没有守着对你母妃的承诺,后悔为了权力,牺牲了太多的东西......” 宫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听得见父皇激动而咳嗽起来的喘息声。 我静静地站在榻边,目光紧紧地锁在父皇的脸上。 父皇的双眼微微睁开,瞳孔中倒映着微弱的烛光,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暗湖。 他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也有一丝解脱,甚至有怨怼。 “朕......朕知道,朕对不起你们母子。”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咳咳.....朕只想告诉你,朕最不后悔的,就是......” “就是!”他猛地瞪大眼睛,痴狂一般看向我,嘶哑着嗓子道,“就是助你夺得皇位......” 好得很。 我勾唇一笑:“儿臣多谢父皇。” 刹那间我看到父皇眼中闪过一抹释然,仿佛是卸下了千钧重担,声音虽然仍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喘了喘,道:“这天下,终将是你的。” 殿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一个侍卫冲了进来,跪倒在父皇的榻前,气喘吁吁地报道: “启禀皇上、殿下,六皇子,薨了!” 父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手颤抖着想要抓什么,却只能无力地垂落。 我终于笑了,上前握住父皇的手:“下去吧。” 侍卫领命而去,整个宫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我低头看着父皇,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激动,只剩下一片死寂。 “父皇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我贴心道。 “老六......老六他......心思纯善......” “奈何他母妃自己要造反,六哥胆小,畏罪自戕。” 我望着父皇,见他双眼里竟隐约闪过得意。 我眉头一皱,刚要说话,便听他笑了,嘶哑的笑意透过胸腔渗出,激得我后背发凉:“哈哈哈......我儿,我儿甚好。” “你在说什么?” 我恍若被致命的毒蛇紧盯,说不出来的不适,紧紧蹙眉。 不对,父皇不该是这个反应。 他清楚我不会留下箫随的命,便肯定希望萧烨活着,毕竟是他的至亲骨血。 皇子已然死的够多了。 父皇这时却紧紧抓住我的手,瞪大双眼看着我,近若疯魔地大笑: “他们都该死,设计于朕,设计于朕......都背叛朕......只有我的沂儿......” “珏儿,你听父皇说,箫随也不能留,你要杀了他!杀了他......” “你疯了!” 我甩开他的手站起来,转身欲走:“父皇便好好养病吧。” “萧珏!你现在......孤身一人,和我当初没什么两样,自古帝王......最忌专情,你皇兄不懂!你要杀了顾行秋,他是你皇兄的人,他恨你......” 第39章 杳杳归鸿吟 是了,我倒是忘了,父皇戎马一生,顺遂荣华,便疯魔地认为大胤往后千秋万载,皆在他掌握之中,哪怕他年过半百半身入土,甚至长眠,他都铺好了所有的路,只等着未来储君如他所愿,铺就他的千古之名。 于是他的儿子也不能有丝毫弱点,必须也得像他一般,为了帝王之路不顾一切,殚精竭虑,断情绝爱。 也必须要学着他的英明神武,学着他驾驭群臣,安抚百姓,统御四方。 父皇曾说帝王站在城楼上俯瞰他的王朝时,每一个决策,每一个举动,都代表着那个王朝的威严与荣耀。 不容有失。 而作为他的儿子,大胤未来的帝王,也只能沿着这条路,顺着他的痕迹,一步步走向那个光芒万丈的宝座。 铺就那条通往千古之名的帝王之路。 再到传颂千古,为后世子孙赞。 最后倒在病榻上,方才能做回自己,嘴里唤着他的沂儿。 我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父皇,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盯着父皇,声音冰冷: “娴妃和德妃怨恨你害死了她们的骨血,勾结道人给您下毒,皇后联络母家夺位,八弟恨毒了您。自然,父皇,您一世英名流芳千古,这等拙劣的事,自然撼动不了始君之威。” 父皇看着我,眼中闪过回忆,却又似带着几分惶惶:“珏儿,帝王的取舍,本就不在于心,天下苍苍,多少人的信仰尊谨,都指在帝王的身上......” “可皇兄死了,”我攥紧拳头,木着脸道,“不过若是皇兄在世,只待父皇一死,他便会即刻娶了顾行秋,也说不准。” “哈哈哈......” 父皇突然痴痴笑了起来,伴随着几声沉闷的咳嗽,“珏儿啊,你还真是不了解你皇兄。” “了解也好,不了解也罢,父皇话里话外纲理伦常,只言帝王之术,却忘了人心难测,自然也有七情六欲。不过若是日后,我真为一己私欲做了什么,只怕也成了你口中的昏聩暴君,万世口诛笔伐。” “父皇,我不是你,治国之术,中庸之道,父皇循法家纲常,我却更愿取儒家之仁。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百姓安乐,也不是非得靠着帝王铁骨铮铮,断情绝爱。” 第61章 父皇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眸光久久看向窗外。 “昔日阖宫夜宴,宫灯数盏,玲琅交错,可有一盏是为父皇而留?” “后妃点灯,是为谄媚,以期荣宠不断,朝官点灯是为仕途无忧,谋得天子垂青,百姓点灯,是为了寻求安康,阖家团圆,既有命妇点灯,为盼夫君早归,又有稚儿点灯,只盼着田里劳作的爹娘带回一只蛐蛐。” “唯独父皇拥灯千盏,宴席散尽后却只余寂静宫廷,黑灯瞎火。” “母妃为父皇点了一辈子灯,最后也只是油尽灯枯,不见归人,却不知昔日那个将军已经不存于世,如今父皇临了,觉得亏欠母亲,又觉得帝王之爱珍贵起来。” 我低头笑了:“当真滑稽至极。” 父皇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窗外的金碧辉煌中转回,落在了我身上: “你和你母妃很像。” “只是你母妃从未怪我,珏儿,你还小,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有它的不得已。父皇杀了很多人,也知道你手上亦鲜血淋漓,这些话,兴许也只能骗骗你自己。” “太子死了,顾行秋便是你的人,夺位争嫡无可厚非,只是若心不狠,便后患无穷。” 我垂眸道:“父皇也觉得,是我诱导萧策杀了太子?” 父皇笑了,看着我,倒是显出几分慈爱来:“自然,这么认为的,除了父皇,便还有顾行秋。” 绕了半圈,竟还是回到了顾行秋身上。 我深觉对牛弹琴,便也不说了,拂袖离去。 这人临死终于短暂的做回了自己,却仍指望着儿子做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记得那日出来时已经很晚,夜色渐沉,我独自站在宫殿的露台之上,俯瞰着整个皇宫。 远处灯火阑珊,映照着寂静的夜空。 那一夜我突然有种冲动,便是想看看这天下,是否真如父皇所说,在上位者需摒弃所有,方才能海晏河清。 父皇铺的路太过荆棘,也太过平坦,只是若有一个人为我点灯引路,我踉跄行进时窥见那抹亮色,也会觉得前路无忧,不负此生。 其实那时母妃没走,她在殿外守了父皇一宿,我出来时,见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却始终没进去。 她不愿意见父皇。 也是,父皇为了很多女人,冷落了她一辈子,到死了终于想起了他的一生挚爱,可流年似水一去不回,母妃用一生终于印证了父皇对她深藏于心的爱意,我却觉得为时已晚。 不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也就随他们所愿。 往事纷纭,我垂眸掩下思绪,不再去想,看向跪坐佛前的母妃。 她消瘦了不少,不过我们五年未见,也许只是在我印象里,她从前没那么纤细。 她的身影在佛堂内显得格外虔诚,声音随着梵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经文的每一个字似乎都经了沉淀才缓缓从唇间溢出。 我便和顾行秋一同站着等她。 终于诵经声渐渐停歇,母妃合上手中的佛珠,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将内心的杂念全部吐出。 她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穿过香烟缭绕的空气,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站在门旁,身体微微倾斜,几乎快被她的佛音催眠,于是便干脆靠在了顾行秋身上。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我腰间挂着的玉佩上,此玉通透温润,呈椭圆形,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握在手里触手温润。 自那夜顾行秋送我后,我便一直系在腰间。 “珏儿想好了?” 她轻声问道。 我微微颔首,手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那块温润的玉佩。 母妃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了我身旁的顾行秋。 “去替陛下看看先帝吧,也算替他尽尽孝心。” 母妃声音温和,对着顾行秋道。 “是。” 顾行秋恭敬地行了一礼,轻声答道,看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然后他转身,步伐稳健地退出了佛堂。 佛堂内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静。母妃转身面向我,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喜欢极了他,在他面前竟不计前嫌,对着我也能笑出来。” 我在顾行秋出门那一刻起便站直了身子,笑意褪尽:“怎么会笑不出来。只是不知母妃多年诵经拜佛,父皇的罪孽有没有洗净。” “珏儿此番前来,可真是得偿所愿了,大胤盛世风华,你父皇输了。” 母妃缓缓道。 “父皇留下的烂摊子洗干净了,自然得带着顾行秋来看看母妃。” “你今后作何打算?” 母妃看着我,眼里有几分忧虑,似乎很担心我就此甩手不干。 “他是个男人,你选了他,萧家便没了后,珏儿......” 母妃自一开始,便知道我对顾行秋的心思。 “萧家无后?”我冷笑,“我可没要萧随的命。” 母妃瞳孔紧缩,骤然拔高了声调:“你想干什么?!” “来日双帝共治天下,待我百年,也会传位于萧随之子,如今那孩子已有一个月,再过个七八月,便要生了。” 我冷静道。 母妃跌倒在地,两行清泪自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滴落在她素净的衣摆上。 “你……你怎么会……” 她的声音哽咽。 我走近母妃,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母妃,您曾教我,皇权非儿戏,血脉更是重于泰山。我不会让萧家断绝在我这儿,更不会让顾行秋背负这无谓的责任。” 第62章 母妃抬头,泪眼朦胧中透出一抹绝望:“那你不怕萧随他……” “怕他如何?”我打断了她的话,“他若有本事,自然能保自己一生荣华。若他不行,那也是他命中注定。” “更何况母妃也知道,师父他们的死,和箫随究竟有没有干系。” 母妃身子一僵,歪头不说话了。 我自然不会让萧随活,不过这一点却没必要告诉母妃。 来日待孩子生下来,江山便后继有人,那赵慎等人自然无法再阻我。 母妃沉默良久,最终缓缓点头:“你既用五年布下此局,如此深思熟虑,我便不多言。但你得记得,无论如何,保住萧家血脉才是最重要的。” 我笑着,心下一片明朗:“谢母妃成全,劳烦您将此事告诉父皇一声,儿子朝务繁忙,便不去看他了。” 我站起身来,扶起母妃,一道走出了佛堂。 外头阳光正好,顾行秋静静地等在门外,果然没有去父皇的陵寝。 其实今日我带他来这儿,还是为了心中私欲。 如今我确是得偿所愿,昔日父皇所言一条也没有印证,是我赢了。 如今前朝余孽已尽数铲除,边关突厥大挫。我便暂时没了后顾之忧,祁子安昏了头,为了复国竟敢勾结突厥企图篡权。 不过他倒是忘了,我和他师承一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间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眼下天下太平,隐患尽数拔除,一片欣欣向荣之态,也不枉数年来夙兴夜寐。 第40章 戢翼正徘徊 熹元五年夏,庚午月,丙辰日,绿槐高柳。 文武百官肃立,寂静无声,顾行秋站在首位,垂眸不语。 他就站在朝堂之上,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修长,身着朝服,面容沉稳。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顾行秋踏前一步,朝堂之上,声音铿锵,却又好听得紧。 “陛下,臣有本奏上。” 他的身姿挺拔如松。 我颔首。 “今岁夏收,江南各州禀报,粮产丰裕,仓廪实而民不饥。然北境边陲,因田畴荒芜,需朝廷减免赋税,以苏民力。” “赈济一事,便由摄政王代理。” 我微微坐直身子,又感觉不论哪种姿势,身下这龙椅都太过硬了点儿,弄得我更不适起来。 疼痛从腰际蔓延至双腿,酸软无力。 我神思倦怠,紧皱着眉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看向始作俑者,见这人气定神闲,竟还有心思冲我璀然一笑。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努力去忽视掉周身的不痛快。 这人昨夜没有节制,直到了三更半夜,方才餍足一般,只是抱着我去清洗时...... 我揉了揉眉心,抵制住翻涌上来的臊意,尽量不去想昨夜之事。 底下那人顿了顿,又道:“今年科举各地才子云集京师,文章璀璨,实乃国之幸事。然科场舞弊之风,亦有所闻,宜加重典,以正风气。” “至于边防,” 顾行秋的眉头微微皱起,声音带着几分沉重,“北狄屡次犯我边疆,其虽不足为惧,但边境不安,须得加固长城,以防未然。”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懒懒应和:“爱卿所言甚是,即命户部斟酌减赋,礼部严查科场,兵部亦然。” 顾行秋这才微微颔首,表示领旨。 如今有他替我打理朝中大事,我倒是清闲自在,只是倒苦了他,要替我批奏折不说,还连带着我的饮食起居,也都全数包揽一应俱全。 六月适逢科举夏收,多事并发政务繁忙,顾行秋并未急着退下,道:“陛下,臣还有一事需奏。” 我示意他继续,顾行秋便说道: “今岁嘉洲灾异频仍,民间传言纷纭,民心不安。臣以为,除却赈济灾民之外,亦应派遣廉明官员下访民间,以稳民心。此外,朝廷亦宜减省宴乐,以示与民同忧。” 在场的官员们闻言皆是面面相觑,顾行秋所言之事,涉及天象灾异,确实是触动人心的大事。 嘉洲六月飘雪,本是百年难遇之异象,百姓们纷纷传谣,言称此乃天怒人怨之兆,人心惶惶,此类传言若不加以疏导,恐将民心不安。 我环顾四周,见朝臣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便道:“不知爱卿有何良策?” “臣奏请朝廷当速行其策,宜速发遣能官,驰诣嘉洲等处,亲视灾状,慰安民心,详解异象之真因,以释群疑。再实察粮食灾情,慰抚民心,释异象之真,以消百姓之疑。朝廷宜增拨赈济之资,加大赈济之力,确保灾民得及时之援,俾灾民得沾实惠。” 我颔首以示嘉许。 “且朝廷宜自省,减宴乐之费,以示与民共忧患。亦得民心归向。” 顾行秋的话音刚落,在场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 我心下愉悦,当下便道:“顾卿言之有理,朕命御史台及户部立即派人赴灾区巡视,并减免今年赋税,以示朝廷恤民之心。” 顾行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拱手,肃然道:“陛下圣明。” 下朝后小覃子屁颠颠跑过来,说摄政王今日有事,怕是要出宫一趟,今日便不过来了,又说赵慎留了下来,说想见我。 我不甚欢喜,却也不好不见。 “陛下,臣有要事相禀。” 赵慎方一见我,便开门见山道。 第63章 我示意他坐下说话,赵慎便直言不讳: “顾行秋在朝中民间人心日盛,其威望之高,已非寻常臣子可比。虽然其为人忠心耿耿,但毕竟权力过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段曾琪接过话茬,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陛下春秋大盛,我朝本就不宜设立摄政王,然陛下当初力排众议,执意封顾行秋尊位,今顾行秋虽无越权之意,但为防微杜渐,宜夺其摄政王之位,以绝后患。” 我听后沉默不语,微微扶额,很是头疼。 赵慎是个难得的贤臣,但有时说的话真不是那么中听。 但赵慎和段曾琪的话也在理,朝堂之上,权力分明,任何一位人臣权势过大,都会不利朝局,可顾行秋于我自然是例外。 片刻之后,我缓缓开口:“摄政王暂无过错,且一心为朕分忧,此事容后再议吧。” 赵慎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会这样答,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失落,只是淡淡一笑,道: “国运兴衰,贤才为本。臣素日里结识了几位有识之士,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我挑眉:“太师直言无妨。” “有宋濂者,精通经籍,学问渊博,次如陆澄,刚正不阿,清名远播,再有周忱,虽年轻,却有锐气,善于机巧之术。” 赵慎一一道来。 我听得仔细,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道:“朕记得这些人的名字。” 前不久顾行秋才提拔了这些人,这几人也确有奇才。 赵慎见我了然,又拜道:“臣所说的这几个人,皆是顾行秋举荐,臣一一拜访过,他们一众人等,皆对王爷感恩沐徳,说是马首是瞻亦不为过。” “再有,这三人所处之职,虽官位不高,却皆有实权,处三司控六部,十分机要,陛下不得不重视。” 我闻言,眉头微蹙,沉声道:“太师所言非虚,然太师此言何意?” 其实我或多或少亦有所感,只是举荐之恩,君君臣臣,顾行秋身份尊贵,荣宠之余,朝堂上的气氛却因此变得微妙起来。 赵慎和尚书段曾琪每每在朝堂上和他作对,说一反一,说二提三,此举无疑是在朝廷的天平上施加了一枚重重的砝码,使得原本平衡的朝局出现了一些倾斜。 一些心明眼亮的官员便开始暗中打量形势。 赵慎和一众老臣在朝中的影响不可小觑,而赵慎和段曾琪此举,明晃晃的挑衅,无疑会引起朝中官员被迫站队。 而顾行秋提拔新人,老臣如此针对,势必会让新臣不满,久而久之结为党派,纷争不断。 简直愚不可及。 “陛下,”赵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臣有一计,可安朝局,亦可保摄政王之位。” 我转过身,目光如炬:“哦?太师有何妙计?” 赵慎微微俯身: “陛下可设一职,专责协助摄政王处理国事。此职由陛下亲自任命,人选必须是朝中公认的贤才,且与摄政王无过多私交。如此,既可分摄政王之权,又能显示陛下对摄政王的重视。” 我沉吟片刻,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太师之计,甚合朕意。那就依太师之言,设立监御司一职,由朕亲自选定人选。” “待薛奇正回来了,便由他任之。” 赵慎瞳孔紧缩,刚要开口,我笑看他,略带警告道: “如此,可有不妥?” “臣......无不妥。” 半晌,赵慎应诺。 自此,朝中议论声更加此起彼伏,有的认为摄政王一心为国,实乃国家栋梁,予权无可厚非;或则暗合赵慎和段曾琪,主张削弱顾行秋,以维皇权。 而我立薛家的人为监御司后,朝廷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我生怕它不够乱,又添上一把火,赐顾行秋入住紫宸,加九锡,同行同住。 第41章 居处本无郎 顾行秋本人倒是恬淡如初,纵然上奏弹劾他惑乱君心的折子一本接着一本,他本人却也没有丝毫怨言。 所幸朝臣不敢弹劾皇帝因宠失正,我便撑着头看他笑话,念折子给他听: “摄政王顾行秋,因上之偏宠,目中无人,悖逆不轨,又扶植心腹, 暗蓄羽翼,有潜养私党之嫌。今国子监多徒皆受其点拨,奉之若半师。伏愿陛下勿为其所惑,勿过宠之。” 我朗朗开口,见顾行秋批折子的手似乎顿了一顿,随即冲我冷脸: “甚好,那请陛下自己来批折子,勿因宠失正,臣不胜感激。” 我不作声,趴在案上笑了。 不过顾行秋举荐的人确实不错,其理念和格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顾行秋的影响,倒是在朝中形成一股清流。 那些人挑不出他们的错处,便只能一味地弹劾顾行秋扶植党羽。 却也挑不出毛病,便只能说这人狐媚惑主,让我勿过宠之,着实可笑。 倒是赵慎和段曾琪最近息了影,收敛锋芒,不再公然针对顾行秋,是却也在暗中扶持世家子弟,与之对抗。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倒是箫随的孩子都快生了。 那时我留着箫随,寻了一个不知情的好女子,算是给萧家留后。 五王夺嫡惨不忍睹,几个皇子的血脉也都葬送在了那儿,几个皇兄心狠,自然容不得其他兄弟的孩子存于世间,或是夭折,或是得了疫病,又或是意外而死,最后竟只有几个女儿免逃一死。 第64章 我总庆幸自己龙阳之好未曾娶妻,不然也不免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如今我却仍不愿留下血脉,兴许也是顾行秋的缘故。 总之只要箫随的孩子出生,我便和顾行秋亲自抚养,总不会让他随了他父亲去。 只是我将此事说与顾行秋听的时候,这人好一顿怔愣。 前几日我去看那个女子,太医倒是说胎象平和一切安好。 我去看她时,侍卫禀报说皇后也在。只是大半年不见,阮阳君似乎变了不少。 今日一见,我几乎认不出她来。差点儿还以为自己这是回到了咸初年间,阮阳君身材还未发福的时候。 这半年她将自己一直关在未央宫足不出户,还刻意与我的行程避开来。 我以为她是懒的,没成想这人竟偷偷减了肥。 她昔日圆润的身形变得纤细,如倒映在清澈池水中的柳枝,轻盈飘逸,脸庞也恢复了往日的精致轮廓,清丽动人仿佛时光逆流,将她又带回了那个二八妙龄。 我站在门口,惊讶于她瞒得如此滴水不漏,竟让我都未曾察觉,同时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只是阮阳君似乎比我还亢奋,没发现我不说,还拉着那女子的手一劲儿的嘘寒问暖。 我沉默片刻,还是默默走了进去。 这回她倒是看见了。 “呀,陛下怎么来了?” 她讶然道,正想抬脚,却又想起了什么,懊恼道,“罢了,反正你都看见了。” 她身着一袭彩绣并蒂莲软烟罗春衫,原地轻轻旋转一圈,笑道:“如何?” 我:“......甚好。” 这人半年前才和我说宁愿做一个只会吃的丑女人。 我话语窒涩,还在惊讶于她的变化且瞒得滴水不漏,又将心中疑惑投向她为何突然之间决定减肥。 正在这时,我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听见外面一阵轻快且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那人显然没有意识到我在此。 我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总之我听见我那最得力、且大半年前被我派去保护阮阳君后便一去不复返的影卫在外面吆喝,没错,就是吆喝: “娘娘,栗子酥买来了,还是您最喜欢的那家!” 宫九一脸春光明媚的笑容踏了进来手中提着一包香气扑鼻的栗子酥,他笑意盈盈,又道: “属下排了好久的......” 话音未落,宫九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冻结了一般,瞬间石化了。 “......队。” 他愣愣说完。 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我轻轻扶额,道:“要朕回避吗?” 宫九一下跪了下来,膝盖碰及地面,一声巨响。 “属下参见陛下,请陛下降罪。” “降罪?什么罪?霍闻,你这栗子酥买得可真是时候,我也正馋着呢。” 宫九自听到“霍闻”二字时,便怔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我不管他,我走到阮阳君身边,贴耳轻轻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阮阳君低下头去,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宛如晨曦中绽放的桃花,羞涩动人。 我似乎有点恍然大悟。 “属下与皇后娘娘......” 宫九的怔忡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匆忙道,“都是属下一厢情愿,与娘娘无关......” 我听着他那令人胆寒的说辞,点评道:“你还真是嫌自己脑袋多。” 宫九低下头去,彻底慌了神,垂下头重重磕去,不做辩白了。 但他那不经意间与阮阳君交换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深情,却是无法掩饰的。 我识趣地转过身,看向阮阳君,却见这人也一脸心疼的看向宫九,瞥向我时却如临大敌: “你若是处置他,我也不活了!” “皇后娘娘慎言!” 宫九睚眦欲裂,又重重磕了一下,看着我,“都是属下一人之错!” 我也愣住了,看着宫九,又看看阮阳君,似乎终于彻底明白了什么。 莫非这俩人......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 只是,我好像也还没说什么。 这俩人怎么自己招了个一干二净? 我头痛地摆摆手,对宫九道:“你先下去......” 宫九又给我磕了一个,应声而下。 “等等——” 宫九......不,霍闻停住脚步,面无血色,等我吩咐。 “不许自尽,不许擅自去领罚。” 我警告他。 “......是。” 殿里其他人也早都识趣地退了下去,等霍闻走了,房里便剩了我和阮阳君。 阮阳君似乎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看着我,一脸真挚: “陛下,臣妾减肥,其实是为了能更好地陪伴在您身边。以前臣妾因为过胖行动不便,也无法穿上那些美丽的衣裳。现在,臣妾终于可以像其他女子一样,自由自在地走动了!” 她扬了扬袖子,诡异的眉飞色舞。 “皇后有心了......那朕今晚召你侍寝?” 我有些生理不适,干脆利落地互相膈应。 阮阳君一愣,随即讶然道:“你喜欢我?!” 我有些无言地扭过头,不欲多说。 阮阳君也不说话了,只默默走上前,捡起来那袋地上的栗子酥,心疼地拍了拍,打开来拿了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第65章 “挺久了。”半晌她说。 她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想。 阮阳君没有起身,继续道: “那日宫变,徐建元挥兵直上汴京,京都大乱,陛下暗访闽南不在京城,宫里就成了一堆无主的苍蝇,吵闹个不停,陛下迟迟不见,朝臣又叫嚷着要见您,城外大兵压境,城内乱作一团,臣妾怕极了。” “......抱歉。” 阮阳君笑着摇了摇头,“城外战火连天,外头朝臣要破开殿中大门的时候,宫九来了。虽说我知是陛下派宫九来护我,可被他护在怀里的时候,我却只知道他叫霍闻。” 阮阳君神色怀念,脸颊瞬间又犹如晚霞映红了天边,低下头去,双手紧握在一起,似乎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某种情绪。 随后她又抬起头看着我: “陛下曾说,若来日我有了心仪的男子,定将我风光大嫁,如今阳君什么都不要了,只求陛下成全。” “你......” “陛下......” 她突然打断我,“您听我说完吧。” 我只能颔首。 “如今皇子要出世了,我这半年来闭门不出,连陛下也不见,自然无人知道近况,之后我会让人传出皇后怀孕身体虚弱不能见人的消息,两个月后皇后阮阳君难产而死......” “诞下皇太子。” 阮阳君深吸一口气,补充道,“如此,世上再无阮阳君,阳君也算功德圆满,陛下也可与王爷白头到老。” 我怔愣不已,一时没有说话。 殿里散发着淡淡的栗子酥的香气,阮阳君轻轻一笑,看向我,犹如盛开的牡丹,明艳动人,声音如春风拂过湖面,温柔而宁静,轻轻道: “陛下便看在我们一同长大的情分上,允了阳君吧。” 我终于回过神来,平复好心绪,看着她道: “你如今种种,都是因为他?” 阮阳君点头。 我颇有几分难言,看向她明显缩了一半的娇躯,又想起几个月前被占满的榻,又被惊了一下,久久回不过神来。 宫九...... 以前朕怎么没发现他这个神通。 第42章 良缘由夙缔 我有些不知作何才好,看着阮阳君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吃着那栗子酥,心中好一番挣扎,便也上前去,与她并肩蹲在一起,也顺手拿了一块。 我轻轻咬下一口,酥脆的外皮和香甜的馅料在舌尖化开,滋味确实让人回味无穷。 “好吃吧?”阮阳君突然试探着问道。 “嗯。” 我犹豫了片刻,道:“霍闻他,虽然身世坎坷,无父无母,但也确实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阮阳君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你同意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朕能不同意吗?” 阮阳君立刻站了起来,拍手叫好,“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中一阵暖意,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过......你真的决定好了?婚姻大事,这可不是儿戏。” 阮阳君坚定地点了点头,“来日他若负我,我便亲手杀了他。” “......”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那好,我便封霍闻个闲职,再赐他一座宅子,算是朕给你的新婚贺礼了。” 阮阳君闻言,轻轻地笑了笑,向我拜了拜,“谢过陛下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阳君,你我青梅竹马,我也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阮阳君一顿,随即璀然一笑:“嗯。” 不过很快她又没心没肺笑起来,瞥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陛下妹妹真多。” 她意有所指,我也无奈笑了:“承让。” 就在这时,小覃子匆匆走进来,禀报道:“陛下,摄政王求见。” 我点了点头,吩咐道:“让他在御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是,陛下。”他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退了出去。 我转过头,阮阳君便笑道:“陛下快些去吧,别让王爷久等了。” ———————————————— 御书房内。 顾行秋就静静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身上,平添了几分温和的光晕。他目光落在外面的花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看什么?” 顾行秋见我进来,冷着脸起身行礼,“陛下。” 我微微一愣,察出他的不虞,道:“怎么了?” 顾行秋目光如炬,直视着我,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近日臣在宫中走动,无意中听闻一事,不知是真是假,特来问过陛下。” 我心下一跳,眉头微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听闻陛下喜得皇子,还未来得及恭贺,只是生母若迟迟不封妃,恐怕不妥。” “......” 我沉默了片刻,道:“你知道了?” 顾行秋见我没有反驳,怒极反笑:“如此说来,便是确有此事了?” “陛下方才,就是去看她?” 我点头:“嗯。” 顾行秋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紧紧抿着唇,显然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那个孩子是谁的?”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小心翼翼。 第66章 我心下微动,倒是没怎么见过这样的顾行秋,不动声色道:“王爷猜猜?” 顾行秋见我没有反驳,怒极反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和不甘: “陛下瞒得倒是好。” 他瞬间眼神一暗,原本明亮的眸子仿佛被一层阴霾所覆盖,紧紧抿着唇,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那孩子到底是谁的?”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找出什么端倪一般。 我微微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王爷吃醋了?” 我话音刚落,顾行秋突然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度大得骇人,我痛呼出声。 我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束缚,但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我挣了几下便停了,抬眸见他紧紧盯着我,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既有愤怒,又有失望,还有一丝我难以名状的情愫。 “你……”我刚要开口,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 他猛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廓,把我按在了身后的案上。 我后腰紧紧抵着桌案,有些难受。 “我再问陛下一次,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上,我微微侧过头,心知不能玩的太过,干脆利落道: “萧随的。” 伏在身上这人瞬间僵住了。 顾行秋一时怔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便趁机想要避开他的触碰,但他下一瞬他却又不肯放手了。 “你先起来。”我认真提醒道。 然而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话一般,只是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那触感让我心中一颤。 “如此,那陛下为何瞒我这么久?” “朕......” 其实我是想等瓜熟蒂落再和他说,只是纵然我瞒得滴水不漏,这人不知怎的,还是提前发现了。 思及此我不禁又有几分懊恼:“你放开朕。” 顾行秋目光闪烁不定,显然还在努力消化这个消息。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不过还是没有从我身上移开,最初那份酸楚与嫉妒仍旧有些难以完全掩饰:“陛下为何瞒着我?”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字一顿道,“满意了?还不快起来!” 我的腰被他压着,又咯得发酸,着实难受得紧。 顾行秋这才反应过来,歉意地垂眸看我,眼中的情绪逐渐平息,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陛下,是臣失态了。” 我起身,理了理衣襟,见他看着我不说话,便将阮阳君的事儿和他说了。 “宫九?”顾行秋也显然没想到,带着难以置信,随即又转念一想,“不过也确实在情理之中,我近期总看见他往宫外跑,回来时总带着民间的小玩意儿。” 我有些惊讶,看向他道:“那你为何不早点来告诉我?” 顾行秋沉默片刻道:“我以为是陛下的意思。” 我也沉默了。 难怪有几个月我每次回紫宸殿,都会在桌上看见些民间的小吃,有时顾行秋还会故意让我和另一样比较,我那时还不解,原来这人以为是我嘴馋。 “宫九与阳君情投意合,阳君之所以入宫为后,也全因着前朝罪臣之女的身份,如今保住了命,早日嫁出去,安稳一生,也好。” 顾行秋走到我身边,轻声问道:“那陛下的意思呢? “便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吧。我会传旨昭告天下,皇后有孕,应天下同乐。” “对了,宫九这小子愣头愣脑,我不便多说,你去见见他,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吧。” “嗯。”顾行秋颔首。 良久他又在一旁道:“其实,陛下......也可以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瞅他一眼:“你说这话的时候,心诚不诚?” 顾行秋诚实地摇头:“不诚。” “只是陛下身为天子,有时身不由己,也不是臣一人可以说了算的。” 他垂下眼帘,看起来有些莫名的伤感。 我心下突然一痛,忙道:“我不会留下血脉。” “我朝皇子一个便已足矣,父皇膝下多子,晚年又落得了什么下场?我不想将来血脉纷争不断,自相残杀,只愿和你厮守一生,如此,便也无憾。” 顾行秋深深地看着我,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陛下......若有一日,您后悔了呢?” 我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这皇位、天下,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死后千秋更迭,除了黄纸卷卷,谁还记得我这个皇帝?唯有当下,纵然水中月镜中花,也也终归近水楼台不是虚影。” 我回眸认真望他,道:”行秋,我欠你一场大婚。” 第43章 只欠些儿雪 顾行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温声道: “陛下,臣不求大婚之礼,只求能与陛下相伴到老,此生无憾。” “是我想给你。” 我垂眸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 “朕是天子,可时常觉得无滋无味,朕治国是不得不治,齐家却又无家可依。上天眷顾,经年天下太平,乱世不复。只是朕时常在想,我到底是那个该死的七皇子,还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第67章 父亲近若痴狂,母妃为情所伤,常对我闭门不见视我无物。 天家最不缺的便是龙种,更何况父皇早年常年征战在外,中年周旋于朝堂左右逢源,晚年了,我却又大了,再不需他。 至于母妃,我一度很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的骨肉。 母妃是贤妻,是好女子,可唯独不是良母,对颖儿说的话,甚至都比一年到头对我说的话要多。 不过也总是嘱咐颖儿让我安分守己,不得惹是生非,其余便随我。 她曾说她不想有孩子,有我完全是因为父皇封她为昭仪,她却没有母家权势,也对国嗣无功,便想着言官会不会弹劾父皇因宠失正,便决定生一个我。 好让昭仪之名更名正言顺。 我不常见她,逢年过节,她也仅限于给我金银器物,聊表母亲心意,甚至在宫里各看各的烟火,不曾说话。 少时我也曾恬不知耻地求她理理我,不过后来发觉自己于她,生生是个有血脉关系的陌生人后,便也作罢。 阖宫之大,我却又没有归处。 甚至八岁那年故意一宿未归,想着母妃总会发现我不在,便会来寻我。 翌日我顶着满头蚊子包从树上腰酸背痛的醒过来时,见宫里奴婢鱼贯穿行,不慌不忙,便默默下了树回了宫。 母妃的宫门落了锁,我便爬墙翻了进去,见四下无声,母妃还没有起来。 午间父皇来看她,便想见见我,我终于也顺带着见了她一面。 “珏儿,父皇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见见父皇?非要喊你才出来?” “回禀父皇,母妃不许我进她寝宫。” 母妃脸色瞬间变了,刚要斥责,终于见我脸上的红疹,惊呼道: “可是得了疱疹?来人呐,快叫太医来给陛下看看!” 她将父皇拉远了些,终于转头看我:“快先下去。” 我规规矩矩朝她拜了拜,便下去了。 其实我算得上是师父拉扯大的,颖儿他们同我一同活在这活死人墓里,虽提心吊胆,久而久之,却也自得其乐。 可师父死在了五王夺嫡,连带着阿文颖儿他们也离我而去,可能萧珏此生便注定孤苦无依。 父皇曾说帝王之家,必不得有软肋,他却没有说后一句,帝王之家,原来有软肋亦是世间最幸福的。 顾行秋深深看我,终于上前拥我入怀,我却仍觉得有些冷,便闭上眸子,听他在我上首道: “七皇子不会死,陛下也不会,我的萧珏既要君临天下,也要得偿所愿。” 我知道他这是允了。 便推开他站直身子,正色道: “那王爷此生既跟了我,我便不能亏待了你。大婚之礼是我欠你的,我便会让礼部好好筹备,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唯一的......” 我卡了一下,拧了眉,沉吟着措辞。 皇后......似乎是专指女子的。 有了! 我突然福至心灵,抬眸看他: “便是我此生挚爱,大胤唯一的帝君。” 帝王的夫君。 便称帝君。 嗯,如此甚好。 我心甚悦,正要朝他讨要一个说法,顾行秋却突然伸手挡住我的眼睛,动作轻柔。 他掌心带着微凉,覆在我的眸子上,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感受着他的温度,还有他手上沾染的淡淡檀香。 下一刻我感觉到他的呼吸靠近了我的脸颊,轻轻地吹拂着我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的酥麻。 我心跳有些快了起来,脸颊微微发热,但仍没有动。 接着他的唇轻轻地触碰到了我的额头,温和而轻柔,在我的皮肤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向下滑去,直到我的鼻尖。 我屏住呼吸,感受着他的唇在我的鼻尖轻轻摩挲,然后他的唇继续下滑,直到我的嘴唇。 他的唇轻轻地贴在我的唇瓣上,温柔而热烈,身体紧紧相依,仿佛下一刻便会融为一体。 我启唇,迎和他扑面而来的吻。 良久,他终于松开了挡在我眼睛上的手,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我。 我睁开眼,有些没回过神,抬眸间眼神交汇,顾行秋突然一笑,我冷不及防,猝然移开眼,耳尖火热。 接下来宫里便开始里里外外都忙碌起来。 皇后有孕的消息传遍朝野,民间也沸腾起来,庙里和尚也闻声而至,为皇后祝祷祈福。 顾行秋按照我的意思去见了宫九,听说这人听到后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便冲着紫宸殿跪下了,惊得一旁回来的阮阳君花容失色,以为我下旨硬拆鸳鸯,差点没提刀上殿。 薛映萱时常来向我请安,也会陪皇后说说话解解闷。她性子温和,倒是很受宫人喜欢。 就这么过了快两个月,倒是箫随的孩子都快出生了。整个皇宫都为此事忙碌起来,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不断。 我瞒得滴水不漏,如今只要这孩子平安降世,大胤便终归后继有人。 来日前朝,后宫,便不需要我再多做盘亘,朝臣也会自觉息影。 我站在殿外,透过半开的窗棂,抚上未央宫外的栏杆,太医脚步匆忙,匆匆冲我行了一礼便提着箱子进了去,随即大门紧闭。 “陛下别在这儿了,有损龙体。” 顾行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第68章 我转身,看着他走来,脸上带着一贯的淡然。 “你怎么这么冷静?” 我蹙眉。 我可是手心都冒汗了。 顾行秋微微一笑,拉过我的手,“陛下别紧张,定会母子平安的。” 我有些不爽,转头道:“倒是便宜箫随那混蛋了。” 想未来大胤江山是他的血脉,我便怎么都想揍他一顿。 身旁人突然顿了顿,没有说话。 我们并肩站在殿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充满了等待与不安,异常煎熬。 终于,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了宁静,我心下终于一松。 紧接着门便被推开。 “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 宫女兴冲冲跑出来报喜。 “皇后如何?” 宫女笑着回答:“皇后娘娘也安好,母子平安。” 还好阮阳君之前花红柳绿涂了脸,还奇胖无比,要想瞒过去也不是太难。这些人没见过皇后瘦下来的样子,倒是容易瞒天过海。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就在众人都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时,一个宫女突然慌张地从内殿冲出,跪倒在我的面前。 “陛下,不好了!” 她泣不成声地说,“皇后娘娘...她突然大出血......御医们说......说......” 我的心瞬间揪紧,大声下令: “快传我令,无论如何,务必要救回皇后!” 宫女们纷纷领命而去,整个皇宫瞬间又陷入一片混乱与忙碌。 一刻过去了,却仿佛格外漫长。 终于一个满头银发的御医颤巍巍地走出大殿,眼中却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无奈,一步步艰难地向我走来。 我心下一沉,厉声道:“皇后如何?!” “陛下,臣等无力回天......皇后娘娘她......薨了。” 御医跪倒在地。 我猛地站起来,推开身旁的顾行秋,向内殿冲去。 第44章 旭日照寒野 宫内血腥味未褪,宫女和接生婆跪了一地,皆战战兢兢。 “都下去吧。” 我跪倒在床边,紧握住“皇后”的手,听着身后房门合上。 殿内一片死寂,阮阳君缓缓推开暗门出来: “陛下刚才好像要杀了所有人陪葬一样,可怕得紧。” 我瞥她一眼:“你怎么也在这儿?” “师父说要演的逼真,所以给了燕儿这假死药,她刚生产完,势必不能多拖下去。” 她上前取出银针,替燕儿施针。 “替我谢过圣手了。” 听闻阮阳君当初的增肥药便是这位圣手所制,据传他能生死人肉白骨,如今却只顾着给徒弟增肥,帮人装死,倒是委屈了神医。 “陛下不必言谢,师父他老人家让我告诉陛下,还未谢过陛下当年救命之恩。” 我倒是愣住了,疑惑道:“救命之恩?” “昔日永州水患,师父也在永州,陛下可曾记得自己路上曾救了一个带着孙儿的老人?” 我彻底讶然了,道 “你是说......” “师父知道您是陛下的时候,也很惊讶呢。” 阮阳君笑眯眯道。 “可传闻圣手不是无后么,那时他分明对我说......” 说他儿子被官府抓了,儿媳妇被当官的玷污了。 自己带着孙子逃难。 “陛下听他唬你!不过那孩子确实无父无母,是他新收养的小徒弟。” 我无言以对,半晌:“好吧。” 几针下去,我和阮阳君等了半晌,燕儿终于幽幽转醒。 “参见陛下。” 她虚弱道。 “跟着阳君从暗道走吧,那有人会接应你。从此以后,宫里一切便与你无关了。” 燕儿脸色苍白,流着泪,拉着阮阳君的手,道: “......多谢陛下。” —————————————————— 皇后“薨逝”,阖宫上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怒龙颜,压抑得紧。 紫宸殿内,我接过奶娘抱来的孩子,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其实老天爷待我不薄的感觉。 这虽然是箫随的孩子,不过未来若是顺遂,那我和顾行秋,便也能算作他的父亲。 “陛下,给他取个名字吧。” 顾行秋在我身旁,轻声说道。 我沉思片刻,“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就叫他萧旭吧。” 顾行秋点头:“好。”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太子来日必能继承大统,绵延盛世。” 我勾唇一笑,叹道:“是啊,那时候我便老了不管事儿了,还得靠你在旁辅佐,甚是欣慰。” “陛下千秋万岁。”顾行秋的眸子尽是温情,腻得人头脑发昏,我移开眼,逗着手里的萧旭。 当真是好小一个。 “对了,还有一事。” “什么?”我没抬头,问道。 “眼下江山后继有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理箫随?” 我的手一顿,沉默片刻,随即垂下眼睑,看着萧旭稚嫩的脸庞,轻声吩咐道:“先把孩子抱下去吧。” 奶娘便上前将萧旭抱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了我和顾行秋,我看向他,冷声道: “他受了五年罪,倒也是时候去下面给师父他老人家磕个头了。” “陛下要杀了他?” 第69章 “太子不能有两个父皇。我看在阮阳君的份上,已经放了燕儿,萧随野心勃勃,为人阴冷狡诈,断不可留。” 顾行秋却没立即回应我,只是静静地看我,良久他开口: “陛下,”顾行秋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复杂,“如此一来,陛下便再无血脉兄弟了。” 我微微皱眉,沉声道,“他杀了颖儿他们,我便不能让他偿命么?萧随的野心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若不死,难保日后不会再生事端。” 顾行秋默然片刻,终于点头:“陛下说得有理。只是他毕竟是皇子,若是公开处决,臣担心天下非议。” “非议便非议,”我挑眉,“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顾行秋蹙眉看我:“陛下。” 我抬眸看他,听见他说:“他不该让陛下脏了手。臣替陛下杀之。” 我心下一颤,还未开口,顾行秋便又道:“陛下便只管你我大婚,其余的什么都不用管。” “......好。” 半晌,我矜持回应。 阮阳君和宫九出宫后的第二天,我命令宫中举行国丧,全国上下皆挂孝同哀。 皇后“下葬”皇陵那日,天公不作美,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整个皇城都被一层悲伤的雾气笼罩,沉重而凄凉。 众目睽睽之下,我站在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密密麻麻跪拜的朝臣,打着一场华丽的幌子,心里却早已想着我和顾行秋的大婚。 皇后薨逝,按理君王一年之内不宜立新后,一年之期,似乎也太长了些,不过宫里嫁娶礼仪繁杂,倒是也足够筹备一个婚事。 我倒不在乎旁人说我昏庸好色荒淫无度,大婚时日拖的越往后,对顾行秋便越有益。 历朝历代没有娶男子为后的先例,朕便开了这个先河。 只是想着她阮阳君倒是出宫和宫九逍遥自在去了,我却仍得为她“守丧”,便觉得不甚愉悦。 乐官一声令,悼曲便缓然响起,哀婉凄切,一队宫女低头缓步,托着衣锦玉帛走向陵墓。 而在那幽暗的灵柩里,只有一件空荡荡的衣冠,是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幕幻象。 皇后之尊,与帝齐体,除告祖庙外,还须祷告天地和五岳群神,群臣百官陪位,三百名女侍史官引棺作挽歌。送魂车,如此下来,一桩接着一桩,一日也不得安生。 我听不惯哀乐,这数月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顾行秋操持上下,此刻也不见人影,我出了陵墓,问外边守着的小覃子: “王爷呢?” “回陛下,王爷方才被赵大人喊去了。” “赵慎?”我有些奇怪,“他找行秋做什么?” 小覃子有些迟疑,道:“奴才也不知道,只听来报那人说赵大人在乾亭等王爷。” 我皱眉,听小覃子这么一说,心下不由得升起一丝不安来。 赵慎素来与顾行秋相看两厌并无深交,此刻却为何突然找他去乾亭相会? “备辇,朕去乾亭。”我沉吟半晌,对小覃子吩咐道。 小覃子一惊:“陛下,您刚从陵墓出来,娘娘礼葬未毕,此时不宜外出啊!” 我摆了摆手:“那你便别说朕出去了。” 小覃子:“......” 他见我执意要去,只得急忙准备辇车。 不多时,我便乘车前往乾亭。 乾亭路远,到了地方,我远远便看见顾行秋的身影坐在亭中,而赵慎则背对着我,似乎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我示意内侍停下辇车,独自步行至亭前。 我悄悄走近了些,顾行秋的目光透过赵慎,窥见了我,冲我一挑眉。 “王爷这是何意?!这是要事!若不让我见陛下,龙颜震怒,那时是谁的过错!” “皇后新丧,陛下近日神思俱疲,不宜面见朝臣。” “你!” “赵大人,”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我步入亭中,开门见山道,“你找朕何事?” 赵慎一见是我,神色一喜,忙不迭地跪下,语气却有些慌乱:“陛下恕罪,下官只是有些私事与王爷商议。” 我审视着他的神色,心知他所言不实:“私事?赵大人,你我皆知,朝中无私事。若实在事关朝政,你直说便可。” 顾行秋也起了身,朝我行礼:“陛下,赵大人确有要事,只是近日皇上身心俱疲,臣不忍陛下再为朝事烦忧,便拦下了赵大人,望陛下恕罪。” 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妨直说。” 赵慎抬头,眼睛转了转,瞥向顾行秋的方向,又看看我。 “......” “你先下去吧。” 我朝顾行秋摆摆手。 顾行秋看了赵慎一眼,又望了望我,默默退下了。 第45章 岁添梅子雨 “说吧。” 赵慎这才缓缓开口:“陛下可知,八皇子死在了狱中。” 他话未说完,我已经明了他未尽之词。 顾行秋动手了。 我心中一紧,深觉顾行秋手脚也真够快。 我不动声色道:“怎么死的?” 赵慎神情严肃:“不知。王爷对外说是暴毙而亡,却又在八皇子身死前夜出入诏狱,还命人毁了来往名录。” “你是说,是顾行秋杀了萧随?” 赵慎一拜:“臣不敢。” 第70章 半晌他又道:“若八皇子果真身死,臣倒是只当无事发生,不必来见陛下一遭了。” “此话怎讲?” 我心下一沉,道。 “八皇子幼时,左脚处因为调戏宫女而被烫伤,却又怕被母妃责骂,当时只有臣知晓。” “臣再去诏狱看八皇子尸身时,却不见此伤疤,陛下,恕臣多嘴,老臣一开始以为是您派王爷了结了八皇子,如今看来,想必事实并非如此。” 我垂眸,片刻后对赵慎说道: “起来吧。” “陛下,若摄政王真有异心......朝野上下......” 他突然住了口,看向我的眸子不说话了。 我紧紧盯着赵慎,道: “赵慎,你还是想同父皇一般,劝我杀了顾行秋,是或不是?” 赵慎一掀袍子跪倒在地,默然点头:“老臣,愿死谏。”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你该早些告诉我。” 赵慎不语。 “赵慎呐,事到如今,你还是站在父皇那边。” “他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始终觉得,他的话便是天威所存道义所仗、便是至理箴言了?” “陛下明察,若摄政王真有反心,朝野必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赵慎跪地直言,不退不让。 我冷然注视着他,道:“赵慎,你仍要步父皇后尘么?” 赵慎低头,沉默良久,然后他声音坚定道: “陛下,老臣但求江山稳固,百姓安宁。陛下如今放权于他,顾行秋权倾朝野,不得不防。” 我怒极反笑:“你口口声声为江山百姓,却可知我为何信任顾行秋?” 赵慎不语,但眼中却流露出几分疑惑来。 我深吸一口气,轻笑道:“他无野心,只为天下。这些年来,若非他辅佐,我岂能安坐龙椅?你们这些老臣口口声声助我定国安邦惟愿为天下死,却又倾向世家,私结党羽,打压寒门有志之士。” “水部侍郎崔廖怎么爬上来的,你家里那几个幕僚贪了多少,国子监学正怎么拿来的官位,凡此种种,想必赵大人你作为世家之首,自然清楚得很。” 赵慎闻言,面色微变,错愕不语。 我紧逼道:“赵慎,你与父皇一样,总觉得世家才能匡扶天下,却又不知那群人早成了纨绔,内里早就烂透了。你和段曾琪偏生不信邪,便是助长朝廷歪风邪气。天下并非只有黑白两色,父皇讨好世家那套在我这儿不中用,赵慎,你扪心自问,今日来果真是为了大胤千秋,便没有私心么?” “前几日顾行秋卸了你夫人的外甥的职,赵大人可也有受其所困?” 赵慎默然,眼中矛盾与挣扎愈发明显,如有利剑悬于头顶,哑然无声,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重重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悲怆:“老臣,无话可说。” “顾行秋所言所行,皆是我的意思,赵大人,大胤千秋,却不是父皇的千秋,世家跟着父皇打下了天下,那便也别在我这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自当一生荣华。逝者已逝,也该清醒清醒。” 赵慎的脸上滑过一丝颤动,仿佛是被深秋寒风中最后一片挣扎着不肯坠落的叶子。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陛下,老臣的确存了私心。然而在朝为官多年,也深知世家之害,只是陛下,千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以雷霆之势下,会寒了世家的心呐!” 我垂眸疑惑看他:“你是说张侍郎的儿子没有强抢民女私吞赋税,还是钱副史他侄子没有买凶杀人?” 赵慎噎住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如炬:“赵大人,你与其在这死谏,还不如回去让世家把屁股擦干净。” 赵慎抖着手一拜:“陛下......” “重整朝纲,革除积弊,死的人不会少。可别怪朕没提醒你,若是世家那些破事儿屡禁不止,那便别怪朕秉公执法,不留情面。” 大胤千秋万代,人才不能断,不过也需要像赵慎这样的老臣。 有些事一点即止,多说无益,话都说到这儿了,若是赵慎还不明了,那那群世家也当真不必再留。 “山上天冷,赵大人便乘我的轿辇下山吧。” 我说罢,转头便走。 走了一段,天上竟飘起了雨。 细雨如絮,轻轻洒落在青石板上,又打过树叶子,发出细微的哗哗之声。 山间的空气倒是因雨水而变得有几分清新湿润,松涛似乎也在雨中低语。 我驻足停了停,又缓缓走在这条古老的山道上,雨丝轻拂过我的面颊,带来一丝丝凉意。 转过石路上一道弯儿,顾行秋就站在不远处,身影在细雨中显得格外朦胧好看。 他身着一袭玄色蟒袍,衣摆随风轻轻摆动,仿佛要与周围些许昏暗的山间景致融为一体。 我快步走近了些,脚步声被他听见,便叫他转过身回眸。 我这才看到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些许,几缕发丝贴在额前,却丝毫不减俊逸。 顾行秋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绘着淡雅的梅花,寒风细雨里他骤然笑了,朝我走过来,将伞稍微偏向我这边,又伸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水渍: “陛下,山路滑,您小心些。” 他伸手搀住我,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柔,目光紧紧锁定着我的脚步,生怕我一个不慎滑倒一般,微微皱眉。 第71章 我便和他一道沿着山道缓缓下行,雨中的山景变得愈发朦胧,却也愈发美丽,如同一幅水墨画,冲散了些许礼乐哀愁。 一路无言。 到了行宫,顾行秋默然良久,才轻声回答:“眼下礼葬将毕,陛下打算何时回宫?” “后日吧,这几个月可吵坏了,也多亏了有你。” 我揉着额角。 顾行秋微微俯身,回应道:“陛下英明神武,臣只是尽了微薄之力。” 我睨他一眼:“果真是官位越大,越会说奉承话。” 顾行秋轻轻笑了:“想必赵慎说了臣不少坏话,倒惹得陛下厌烦了臣。” “如今帝君雷厉风行整顿朝纲,朕哪敢厌烦?来日还得多仰仗帝君......” 我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几分玩味,目光在顾行秋身上流连。 顾行秋眼神微微闪烁,似乎捕捉到了我的用意,但表情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淡然。 “陛下言重了,臣不过是尽职尽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暗哑,有些惑人。 我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的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顾行秋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眼神深邃,却不退半步。 “朝堂之上风波诡谲,帝君如此勤勉,朕自是心悦诚服。”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衣襟:“只是......帝君可别顾此失彼,忽略了帐中人才好。” 顾行秋垂眸,眼睑微颤,似乎在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陛下的意思是……”他的声音更哑了。 我勾唇一笑,收回手,转身望向窗外,天色不好,恍若夜色,如墨回流。 “后日回宫之后,朕希望帝君能陪朕一同赏月,不谈国事,只谈风月。” 顾行秋看着我骤然离开的手,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回答:“若是陛下所愿,臣自当遵命。” 第46章 褪入香罗袖 三日后圣驾回朝。 朝中数月琐事烦忧,我也没去管,只回了宫便倒头睡了个昏天地暗。 醒来时外头天色大黑,宫里烛灯轻晃。 我便踱步出宫,见月色如水,轻洒在殿上的琉璃瓦上,映出些许斑驳的光影。 顾行秋不知何时悄然而至,他手中提着一件细腻柔软的狐毛斗篷,轻步走上来。 我正凝望着那琉璃瓦上的斑驳光影,心神微散,未觉凉意侵袭。 他上前悄无声息地为我披上了斗篷,恰到好处。 斗篷覆盖于肩,温暖顿时弥漫全身,顾行秋的手指轻轻停留在我的肩上,被我顺势握住。 触上肩上的丝绸,我侧眸望去,见那斗篷缀上狐毛,边缘绣着精致的暗纹,如同夜空中隐约流转的云彩,此刻在夜色里也不失飘逸。 “夜深露重,陛下不宜久站。” 顾行秋的声音低沉而温润,如同远处宫墙下潺潺流水,清脆入耳。 我回首望去,只见他的眉眼之间尽显柔情,月光映照在他清俊的脸庞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 这一刻他宛如古画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温文尔雅,令人心生依恋。 我轻轻一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轻声道: “赏月而已。” 顾行秋并未言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和我并肩而站。 月色之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连那银色的月辉也变得温柔起来。 我微微仰头,望着那圆润如玉的月亮,却不觉顾行秋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我的身上,眼中星辰似乎比夜空中的还要璀璨。 肩上发丝被夜风吹散,他伸手轻轻地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修长的手指触在我的颈间,轻柔而细腻, 顾行秋突然低下头,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脸颊边一缕温暖的气息,他的唇便轻触我的侧脸,轻盈如羽。 却如同重锤击打在我的心湖上,泛起层层涟漪,我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一刻的虚妄,月光、夜风、还有.....顾行秋所予的无尽情意。 若是真的......便好了。 只是我仍不愿去想,不愿深思,纵然赵慎所说,十有八九一语成谶。 便是清醒着沦丧,也是一件乐事。 更何况,若是...... “愿此生,共陛下赏尽天下月。” 顾行秋的声音低沉坚定,在我耳边轻轻回响,如同誓言。 我睁开眼睛,只见他目光深邃,便笑着伸出手,同他紧紧相握。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指尖缠绵,彼此的体温交织成一道无形的纽带,顾行秋又俯身下来,却被我微微避开。 “怎么了?” 他抬眸看我,有几分不解。 目光在这一刻相遇,仿佛有种说不出的情愫在夜色里弥漫。 顾行秋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俊逸好看,眼中似乎隐藏着千言万语,却又如此深邃,让人无法窥探。 我没有答话,只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些,顾行秋也没有后退,距离变得如此之近,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指尖轻轻抚过我的后颈,带来一阵阵淡淡的痒意。 我突然反客为主,倾身吻上他。 顾行秋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就被无尽的温柔所替代。 第72章 他只是静静地承受着我的吻,月华洒在他脸上的每一分轮廓,仿佛被雕琢成一尊不见任何瑕疵的玉器。 随即他轻轻揽住了我的腰,稍一用力便将我带了过去,同他更加贴合。 周遭似乎弥漫着桂花的香气,与他身上的清香混合,也是,深秋已至。 下一刻他手掌轻抚过我的脸颊,那触感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或是怕破坏了这数月来难得的温馨。 我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眸子,感受着他唇瓣缠绵流连,轻缓地滑过我的眉心,沿着眉毛的弧线,最终落在我的唇上。情意恍若月光般清冽,透过肌肤直抵心扉。 倒是缠绵悱恻,道不尽的情深意长。 他的吻逐渐加深,舌尖轻轻撬开我的齿关,与他的舌缠绵在一起,心跳几乎融为一体。 顾行秋起了反应,他紧紧地抱住我,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原本还算温和的吻也变得粗暴而霸道起来,像是在回应我的试探,亦像是在宣告他的主权。 周围的景物都变得不甚明晰起来,只有彼此的气息和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地回荡。 我拉住他逐渐要探进我衣襟的手,好不容易寻了个能开口的间隙,喘息道:“你还没同朕赏月。” “那便去天台。” 我迷离着双眸,恍惚中察觉到这人将我抱起,上了一处阁楼。 是前朝皇帝为林美人修建的长乾楼,那儿有一处观景的天台,月色如水,前朝皇帝淫乱,特地放置了珠光宝榻于此。 父皇即位后,睹物思人,不忍将义妹曾居住过的寝宫付之一炬,于是下令将此地改造成了观景楼台。 宫人们精心装饰,繁花似锦,水榭亭台间流露着几分雅致,只是这榻却没有搬走。 我被他放在那榻上,不禁皱眉想要起身,却被他更重推了回去。榻上的锦被依旧柔,顾行秋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带着一丝迷离,似乎又有些狂热。 “你……”我开口想说些什么,然话未出口,便被他用一个粗暴的吻封住了唇。 他倾身覆了上来,手抚上我锁骨处一抹红痕。 那是他方才留下的印记,此刻在他的抚触下,痒意和酥麻仿佛变得更加清晰,泛着轻微的痛。 他的吻如同狂风暴雨般猛烈,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起来。周遭虽无人却有夜风阵阵,无墙壁阻隔直面天地,我有些不适,便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周遭的一切都越发深沉,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吞噬进去,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顾行秋的吻渐渐移到我的耳畔,带着一丝丝灼热的呼吸,低语道:“陛下不是要赏月?怎么不看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试图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望见他眼中的迷离似乎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欲。 也只见情欲。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我暴露出来的肌肤,仿佛在描绘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我艰涩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别在这儿。” 实在不该在这儿。 这是前朝国破家亡的铁证,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诱因。 我偏过头去不看他,见满床玲琅珠光。 雕花床榻上铺陈着锦缎软衾,其色彩斑斓,绣着金丝凤凰与祥云,四周挂着轻纱如雾,轻轻摇曳。 床榻之上,珍珠与宝石镶嵌其间,在月光下折射着点点星光。 这儿每一颗宝石都是精心挑选,珍珠精工打磨,光泽与床榻上的锦绣相映成辉,华美绝伦。 顾行秋背对着月光,埋首在我身上,我仰头望去,透过纱幔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那轮明月高悬,宛如一块巨大的白玉,清冽而纯净。 倒是真成了我一人赏月。 某一瞬榻上宝石与珍珠带来的冰凉触感刺骨,我吃痛抖了抖,顾行秋便住了手,抬眸看我。 “陛下这就受不了了?” 他挑眉,眼神轻佻,手下又开始动作,带着几分恶劣的调情。 我抬手遮住眼睛,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难耐,蹙眉不语。 第47章 嬿婉及良时 月色斑驳地洒在床榻之上,与宝石珍珠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渗了些许朦胧来,又泛出华美。 顾行秋的动作并未停歇,他轻轻地抚过我的肌肤,每次触碰都带起些许轻颤,无法自持。 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他那充满挑逗的眼神。他指尖在我皮肤上轻轻滑动,气息近在咫尺,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侵略性。 “臣可憋了好几个月,陛下要如何补偿?”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和挑衅。 我紧紧咬住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胆,每一次触碰都让我感到一阵酥麻,我眉头一拧:“你若是再不轻些,日后别想上我的床。” “嗯。”这人应道。 我喘息着,狠狠抓上他的脊背。 第二日我醒来时,恰好看到顾行秋劲瘦修长的背影。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洒进来,给他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金。 顾行秋正背对着我,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倒是难以言喻的优雅从容,全然不像昨夜那禽兽。 我看向四周,是紫宸殿。 第73章 顾行秋换好衣衫便转过身来,见我醒了,略有惊讶,眼眸似被晨露洗过的琉璃,泛着淡淡笑意,只是那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挑逗: “陛下醒了。还难受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撑着酸软的腰肢,从柔软的锦被中慢慢爬起,昨晚的缠绵太过激烈,倒让我此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顾行秋见状,忙走过来扶我:“陛下慢点。” 我拍开他的手,瞪他一眼,警告道:“还不至于。” 怎么就连身都起不了了。 他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陛下如此,是说我不行么?” 我腰酸腿软,嗓子哑的厉害,不想多言,便随意抬手指了指窗:“去开窗。” 顾行秋听话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扉,清风涌入殿内。他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的景色,声音悠然: “陛下今日若是身体不适,便好好休息吧。朝政上的事,我会替您处理。” 我瞅着帐上的雕花,缓缓开口:“也好。那便辛苦你了。” 顾行秋转过身来看我:“陛下与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 我轻轻笑了笑。 “那陛下便好好休息。我稍后再来陪你。” 他离开后,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我突然没来由地自嘲一笑,又想起前日宫三来找我时说的话。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香料冉冉间,我逐渐从昨夜那份短暂的欢愉中醒了过来,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窗前,望着那轮旭日,觉得天色有些不好。 午间我一人无趣,便去了御书房,见顾行秋仍正坐在案前,持笔沉思。 御书房内摆放着精致的香炉,淡淡的檀香氤氲开来。 我悄步走近案前,目光扫过那份密密麻麻的文字,抬手轻轻在他案上敲了敲。 顾行秋这才察觉我进来:“陛下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左右也睡不着,便来看看。” 我偏头看他写字,正要开口,窗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雷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打破了片刻宁静。 果然不是一个好天,当真善变。 窗外雨丝如织宛若天工细细编织着秋日华裳,我走向窗前,看雨势愈发猛烈,飘洒于青石砌成的宫殿之上,倒是终于带来一丝清冷的秋意。 “这雨来得倒是突然。”顾行秋也望向窗外,眉头微皱,“陛下别站在风口,当心着了凉。” 我没有动,轻轻摇了摇头,道:“无妨,倒是你这数月来夙兴夜寐,整日忙于朝政,也要注意休息才是。” 顾行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陛下莫非在责臣擅权?” “什么话。”我轻笑。 他的目光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窗棂,凝望着朦胧的宫阙深处,又好像在看着我,那俊逸的面庞在雨幕中愈发显得冷峻而深邃,眉宇间隐隐蹙起一抹忧虑,又道: “陛下,莫要临风而立。” 我不语,缓步至案前,示意他起来。随后取笔浸墨,挥毫泼墨间,书下一首词: 柳外轻雷,催几阵、雨丝飞急。雷雨过、半川荷气,粉融香浥。 待百川,不是要鹏为翼。行到莲华能悟否,看取末后一尊的。 待满庭、芳草绿离离,归不得。 顾行秋低吟着这些字句,声音宛若幽谷中的溪流,清澈悦耳。 只是眼下秋风起,落叶纷飞,皇宫的梧桐树叶渐渐泛黄,却不似词中“半川荷气,柳外轻雷”。 我的声音忽而打破了雨幕:“你如今睡了我这么多次,可曾想过给我一个位分?” 顾行秋念词的嗓音一晃:“......陛下。” 雨势愈发猛烈,他突然起身关闭了窗扇,将外界的喧嚣与我隔绝。 转身之际,他道: “自古帝王将相,情爱宛如流沙,易逝难寻,陛下可想好了?” “对你来说,情爱亦似流沙么?” 我反问。 顾行秋哑着声:“于臣而言,便是鱼市星宿,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仔细听着,他又说:“陛下,古来帝王之路,艰险卓绝,少有情爱,天下至尊不过如此,臣不要你的意兴阑珊。” “......臣也想求陛下一个大婚。” —————————————————— 翌日。 我坐在龙椅上,看向小覃子:“念吧。” 小覃子掏开圣旨,缓缓转身,面对着跪满了殿堂的文武百官,清了清嗓子: “朕以微躬,承天休命,获纂丕图。自即位以来,日夜兢惕,恐德不配位,政不达变。幸有摄政王辅国有功,内外咸服,其功不可忘,人不可弃。 摄政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辅佐朕治理天下,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其仁如春风化雨,其义如秋霜肃杀。夙夜匪懈,勤于政事,威仪端庄,礼贤下士,实为朝野所共仰,宇内所共钦。 今朕思得良伴,同享太平,摄政王允文允武,匡扶朕躬,功莫大焉,深合朕心。朕欲封其为皇后,尊号“帝君”,与朕并肩治国,共御天下。朕知男子皇后非常之制,然挚侣之属,爱之尤甚,情不自禁。 特命门下省、黄门内品等,即日备仪,择吉日良辰,行封后大典。皇后册文、宝玺、冕服、宫室一切事宜,须得妥善安排,不得有误。 第74章 咨尔百官,此乃朕意已决,毋得异议。顾氏今为帝君,与朕共掌天下之大事,共享天下之富贵。庶几同心协力,兴我大胤。 朕心悦之,百官其敬之。 令天下知朕有后矣。 熹元五年十月廿七。 皇帝诏。 几乎是小覃子话音刚落的刹那间,朝堂上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朝臣面露震惊,更有甚者......譬如礼部尚书段曾琪,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再念。” 我看着百官,轻敲座下扶手,道。 小覃子又拿出一道诏书,朗声道: 自朕即位以来,夙夜匪懈,兢兢业业,上承天命,下顺民意,今幸得皇天后土庇佑,国母有嗣,长子降生,宗社之本,国祚之基。长子乃元子也,其生有异兆,育有吉祥,聪慧异常,宜承大统。 今朕令,册封长子萧旭为太子,命礼部尚书段曾琪为太傅,帝君辅之,悉心教导,文武百官佐其成,俾其早成文武功业。 朕命礼部即日筹备典礼,选吉日行封太子大典,以告天下。朕亦将亲率太子拜谒太庙,告慰列祖列宗之灵,祈佑太子文韬武略,克绍隆基,承继大统。 钦此。 第48章 社稷无牵恋 “陛下!”段曾琪迈步出班,眉头紧锁,“还请陛下三思!” 我早知不会太顺利,便也扶额笑了,看着底下人,深知无用,却还是说道:“朕已深思熟虑。” “陛下为天子,怎可与臣子婚配?况且还是......还是男子,前所未闻!这不合礼法,亦不合祖制!” 我看向赵慎,神情坦然:“诸位大人所忧,我理解。但礼法亦有云,‘王道为尊’。” 朝堂上的议论愈发激烈,顾行秋垂眸不语,赵慎便指着他大骂: “顾行秋,你蛊惑君心,破坏朝纲,你该当何罪!” 赵慎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荡,如同一记重锤,顾行秋却依旧垂眸,面容如玉雕般精致,眉宇间透着一股淡然: “臣与陛下两情相悦。” 他缓缓抬头,看向赵慎,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又怎敢破坏朝纲?” 赵慎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顾行秋!” 段曾琪瞋目切齿,声震朝堂,“你巧言令色,鼓弄唇舌,欺君罔上,蔽朝臣目,真当此庙堂为你庭庑么!” 惠阳朔见状,急趋而出,拱手道:“两位大人息怒啊!” 然赵慎已怒不可遏,旋身向我一拜,慷慨陈词: “陛下,臣请依祖宗礼法,斥逐顾行秋出朝列,以正朝纲!” 我默然良久,目光自赵慎转至顾行秋,复扫视群臣。 “甚好,那便革摄政王职,即日起便入住中宫。” 赵慎愣立原地,失了血色。 顾行秋微微颔首:“臣多谢陛下垂爱。” “退朝吧,君无戏言,赵大人和段大人留下。” 我挥挥手。 其实仔细想来,顾行秋自晏修走后,便一直住在宫中,宫人们也都知道他长居紫宸,外头风言风语亦没有断过,民间更有甚者,连话本子都写了一箩筐。 我和顾行秋也没有刻意掩饰过什么,说到底我不过是想随心娶一男子,怎么这些老臣就都不愿了? 若是赵慎他们一干老臣不松口,朝廷上的新臣便不宜置可否。 不过如今圣旨已下,驷马难追,可我终究怕赵慎二人死谏,那时史书工笔,顾行秋便是大胤的罪人,祸国殃民,而我为天子,顶多背上一个昏庸淫藿的骂名。 如今大胤百废俱兴,已如山川之稳,日月之恒。朝臣和百姓自然不会冲上金銮殿冲天子叫嚣,只会受言官口诛笔伐所导,涌进顾行秋的府邸,烂菜叶子一顿狂轰,道一句惑乱朝纲。 再严重些,这些个朝臣便会联名,道一句“清君侧”,要我为了天下杀了顾行秋,也不可知。 顾行秋这些年来,恭谨慎微,为国为民,为天下计,名声在民间自然如春风化雨,清评如流。 我在太平盛世娶一男子,自然比在乱世封一美人要简单的多。 凡此种种我都仔细想过,于是顾行秋这些年来,纵然暗中培植新贵亲信上位,我不仅默许,甚至暗中支持,世家自父皇时起便独大,确实也该被分一杯羹。 赵慎满口伦理纲常,却不知自古君王婚配,乃人伦之常,礼法所许,岂可撼动造化之规?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紫宸殿内。 我看着眼前被赵慎打翻、碎了一地茶杯,默默上前捡起。 “陛下当心划了手。” 段曾琪抖着声。 我轻笑,将最后一块碗片置于掌心: “我既已知碎片割手,便不会被轻易划伤。” “陛下留我们下来,便知道我和曾琪绝不会松口,若陛下执意如此,我等......” 我没有起来,单手撑膝自下而上望他:“如何?死谏?” 赵慎一脸决绝,拱手不语。 “你们可饶了我吧,二位大人。”我颇为头疼,“李玉山和你们年纪相当,人家都懂事得称病不出,你们怎么就如此顽固?” 说起李玉山,这二人胡子便都快斜上了天,满脸的不屑与之为伍。 “他那徒弟倒是一心维护陛下,今晨接旨倒是跪的极快,尽力奉承,点头哈腰,极近小人之态。” 第75章 “想必他的意思便是李玉山的意思,谄媚奉承!如今朝中老臣,能说上话的便为我三人,陛下如今便是铁了心要我二人松口,是否?” 我点头,听着二人双簧一样一唱一和,上前亲手斟了两杯茶递过去,道:“二位尝尝,顾行秋亲自上山采的。” 段曾琪一口将茶水吐了出来。 我挑眉不语。 “想来我那日与陛下说的话,陛下一句也不曾听进去。” 赵慎缓缓闭眼,看向我时满目怆然。 我刚要开口,赵慎便打断我:“陛下噤声。” “陛下擅用口齿惹人心疼,臣不敢听。” 我心一颤,随即笑了:“太师不敢听,便是对我有愧。” “顾行秋怕极了你因前太子忌恨我,多番进言让我不要加以重用,却不知他这担心纯属多余,太师心中确有愧恨,只是这愧占八成,太子也只得其中三分。” 我轻叹一口气:“我这样凄惨,太师也不可怜可怜我么?” “你们的先皇够英明神武,或者说他确实会演戏,我只是他大戏落幕后幸存的傀儡,太师便给这傀儡一丝自由吧。” 其实自我登上皇位那一刻起,父皇若是泉下有知,定会笑得开怀。 帝王之道,中庸之术,赵慎教给太子的不是全部,否则皇兄便会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善骑衡。 父皇常对皇兄说身为储君,宜身先士卒,不较荣辱利害,凛然无惧于殒命之忧,勇毅果敢,挺身而出,率先垂范,却没有说生死须臾,当爱之。 否则太子怎会只身一人赴险前往西凤山,护御阁七十二影卫又岂会恰好不侍近前。 昔日五皇兄中了前朝叛党的计谋前往西凤山之际,那封挑拨离间的信也被放在了父皇案上。 他知晓五皇兄的暴虐和野心,默许他的儿子们互相残杀。 父皇那时站在城楼,看着五皇兄兵马出关,深冬之际,冰花覆盖,那雪花如同天降的白色蝶翼,无声蹁跹。 雪光落在父皇脸上,折射出一丝复杂难解的怀念。 “我与沂儿初遇,”他笑了,缓缓开口,仿佛回响在遥远的往昔,“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 雪景如诗如画,银白世界里万物皆被柔和的雪光洗涤,枝头积雪沉甸,偶尔因风之吹拂,轻轻摇曳,洒落一地的珍珠。 远处的宫殿屋脊,也被雪覆盖,宛如天宫中飘下的玉带,静静地躺在这寂静的深冬之中。 “你怎么不问父皇后来发生了何事?在父皇这儿,你总是少言寡语。” 我站在父皇身旁静默不语,并不对他和母妃的事迹感兴趣,只看着五皇兄兵马隐约望不见了,才道:“儿臣只是在等。” 父皇略有疑惑,颇有兴致地问:“等什么?” 我侧眸看他:“看他们二人谁能活着回来。” “哈哈哈哈......” 父皇突然大笑,“萧珏,别装了,你明明......” 那时父皇看着我的眸子,突然止了声,遗憾道:“好吧,那让我来猜猜,你希望老五回来,是或不是?” 我不置可否,默默偏头看向远处雪景。 良久后答:“不是。” 父皇看我半晌,似乎目光穿透了我身后的雪色,声音低低响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心上的烙印,历久弥新: “你的兄长们,都是我的骄傲,他们流淌着我的血,继承了我的志向。但是珏儿,他们只会是你的附庸,也只能当你帝王之术上一枚棋子。” 父皇眼里闪过锋芒,继续道:“而我的沂儿在我身后,也会成为大胤尊贵的太后,其他女人自此休想动她分毫。” “这话你若是在母妃被娴妃欺辱、皇后罚跪的时候说,倒是有几分可信。” 第49章 知子之来之 父皇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不过少顷便闭眸掩下:“朕不会轻饶了她们。” “你早上才褒奖了皇后,” 我瞥向父皇,深觉他和母妃都有病,却也淡淡笑了:“父皇圣明,只是我只有一个师父,那便是霍邱,父皇也别再费尽心思,让人给我送什么经卷了。” “你还是怪我杀了他们?” 父皇皱眉。 我垂眸而立:“儿臣不会恨错人,杀了他们的是萧随,父皇来日别顾念父子之情,阻我便好。” 父皇便叹了口气,摆摆手道:“也好,反正陈家已经被抄,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仿佛他的儿子果真只是那群女人生来制衡朝堂的棋子一般。 彼时父皇欲抑先扬,娴妃母家陈氏日益壮大跋扈,父皇想处置他们,便对娴妃极近宠爱,对八弟也极为纵容,八弟便有些昏了头,拿我开刀。 或许也正如父皇所愿。 毕竟我那时与世无争,八弟也不会“偶然得知”父皇将立他为太子,只是忌讳皇兄没有大过错的消息。 那时皇兄很爱护我,只是那时他受旨前往西凤山平乱。而皇兄不在,八弟便对我处处针对。 父皇知道帝王的荣宠能给底下人带来什么,却也享受这种生杀夺予阿谀奉承见风使舵。 那时父皇恰到好处的宠信也给箫随放肆的本钱,于是身边人一挑唆,他便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设局绑了我。 想来也是希望皇兄为着我抗旨回京,被他抓住错漏,扼住软肋,好让父皇更“名正言顺”的立他为太子。 第76章 那时师父中了祁子安的毒,我四处苦寻也找不到解药,便只能七日一施针,缓解一二方能保命。 我被掳后师父担心我,得蛛丝马迹上山寻我,便也正中萧随下怀,一并绑了来。 那日兵马尽数如潮在蛰伏山间,我不遗余力也没能冲出去,只能看着师父七日之期至,毒发。 他就躺在我怀里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不时颤抖,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滑落在我手上,我怕极了:“师父,师父你坚持住......” 我那时竭尽全力想出去,却也被精卫弄得一身是伤。 某一刻师父七窍突然开始流出鲜血,沿着他的面颊滴落,染红了原本苍白的肌肤。 他痛苦地在我怀里呻 吟着,声音中似乎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气力。 阴冷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在师父的脸上,映照出他扭曲带血的表情,夜风轻轻吹过,带来了树叶沙沙的声音,仿佛也在哀鸣。 我陪了师父一晚,他断断续续和我说着话。 第二日晨间,师父突然又在我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却是连话也说不出了。 我手忙脚乱,甚至快看不清师父面庞,只能手足无措,紧紧抱着师父,期盼他能不那么疼。 师父的手杂乱地抓向我,某一刻突然碰到了什么,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久旱逢甘霖,终于找到救星。 其实我试图闯出去的时候,自一侍卫那偷了一把匕首。 我颤着手握住腰间匕首,连带着师父冰凉的手,见师父对我点了点头。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师父脸上时,他的身体突然在我手下一阵痉挛,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彻底失了生气。 我松开满手鲜血,将匕首拔出来。 只是那一刻,我抱着师父冷透的尸体,回眸看向颖儿,阿文,和子濯零碎了一地的尸身,忽觉我的生命似乎已经离我远去,只留下了一具饱受折磨的躯体。 父皇亲手编织了一场悲剧,让他的儿子们成为宿命的牺牲品。 而我会再次踏上他的道路,千秋之后,他的几个儿子将被描绘成权斗的失败者,而我将享无上尊位,受万世供奉。 父皇向我描摹这一幕他眼中蓝图时,声音竟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也是,他是帝王,反掌谈笑间,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毁人亡。 金銮殿金碧辉煌,父皇如同天穹中最耀眼的星宿,执掌帝国挥斥方遒。 在那光芒万丈之下,却隐藏着凄凉与决绝的断壁颓垣,只不过被光鲜亮丽挡住,息了影。 赵慎明显也想起来什么,眼神颓靡,不说话了。 “陛下......” “萧珏幼时无宠,倥偬半生,皆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半生不由人,亲信也皆死在了五王夺嫡,如今有了执念,总归不算伶仃一人。” “陛下有经世之才,不该被一桩婚事毁了......”段曾琪因年老而有些混浊的眸子闪着水光,“您是当之无愧的天子,是先帝无德。” “那段大人也觉得,我合该同父皇一般,盘桓于前朝后宫,非死不得出么?” 段曾琪不作声了。 我又道:“父皇晚年以恶易好,以私废公,连同心爱女子都只能天人永隔时才能说尽爱意,朕数年来夙夜匪懈,恐失先人之绪,又广招贤才,修齐内政,和睦外邦,经纶济世,如今天下皆安,眼下朕不过想娶一男子,又有何错?” 我难得耐心了些,又道:“大人究竟有何顾虑?总要和我说一说。” 赵慎冲我一拜,缓缓开口:“若顾行秋是女子,陛下可用子嗣挟制,可他偏偏是个不能生育的男子,陛下可想过,若是若干年后,若顾行秋兴致全无情义浅薄,陛下该当何从?” 我瞪大双眼,惊讶道:“你竟担心顾行秋变心?” 为何不担心我?莫非他觉得我留不住顾行秋?还是我不如他好看? “正是。” 我刚要开口,便听赵慎又道:“臣看着陛下长大,知晓陛下专情,轻易变不得,若受人背叛,必如剥皮抽骨,鲜血淋漓。” 我说不出话来了,又突然觉出他也许是在夸我专情,便谨慎地点了点头。 “恕臣直言,若顾行秋真心怀不轨,虚情假意,陛下可还会......” 他闭了闭眼,好像在想着措辞,沉默良久,却又不说了,转了个话头: “陛下为何一直留着八皇子?” 我默然了。 赵慎见我不答,竟有几分咄咄逼人起来,又道:“那老臣换一个问法,若是当年五王夺嫡最后活下来的,不是您和八皇子,是任意一先皇的血脉,您御书房暗格处的那一封禅位诏书,可也还会奏效么?” 我心里一紧,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赵慎恭谨一拜,实话实说:“臣曾对覃公公有恩。” “果真不能让小覃子知道太多。” 我有些懊恼,那东西按理来讲应该只有我知道,想来那日,是被外面的小覃子给看到了。 “陛下一直到如今,也未曾留恋过皇位。其实陛下说要娶了摄政王,老臣欣喜万分,觉得陛下终于有了牵绊。” “可欢喜之余,老臣又担心,若是这牵绊断了,陛下在这世间无牵无挂,那大胤......” 赵慎重重一拜,“将危矣。” 第77章 我瞬间明白他所想,只觉此人当真想的多,捏了捏眉心,头大道: “爱卿放心,朕也并非是那因着一己私欲撂挑子不干的昏君。” “如此,那臣和礼部尚书,便恭祝陛下与帝君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我挑眉,强行止住心下雀跃,轻声咳了咳,却还是没忍住泄了点儿笑:“那便谢过爱卿了,爱卿一手好字,要为我写婚书。” 赵慎一脸难言,却还是点头应下,我又看向段曾琪,只见这人埋首专心叩拜,便道:“段大人呢?” 段曾琪起身,义正言辞语气铿锵:“大婚前天子与帝后不宜见面,顾行秋近日不可再居于宫中,臣为陛下备礼,待大婚之日再迎回帝后。” 第50章 与君双栖时 熹元六年冬月甘七,是日,大胤皇宫内红绸招展,鼓乐喧天,一派喜气溢目。 朝阳初升,晨光洒落汴京满城。天际渐渐泛起了金色的光辉,仿佛天界洒下了无尽的瑞气。那旭日照耀下,整个汴京城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金沙覆盖。 我身披一件绣有九龙图案的赭红色龙袍,头戴帝冠,下垂着晶莹珠串,缀以璀璨宝玉,每走一步,便有珠玉轻摇;顾行秋一袭绯红色的蟒袍,那袍上的蟒纹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衣襟上跃起,既有文臣风采的温文尔雅,又不失武将的英武,可谓绝世风华。 阳光穿透了薄雾,将我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地上,恍若交融。 我与他执手并肩踏过百花铺就之路,花瓣飘舞于空,犹彩蝶飞舞,落英缤纷。 群臣皆两旁跪拜,宫中乐师奏起雅乐悠扬,旋律如天籁,司仪官在前引路,步入祭天台。 祭天台上瑞烟缭绕,祥云盘旋。我与顾行秋面北而立,神情肃穆。 司仪官手持玉册,声若洪钟,宣读着祈文。清香袅袅升起,我轻轻垂首祝祷,抬眼时看向身侧,见顾行秋竟一直盯着我。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一拍,脸颊微微发热,便警告地瞪他一眼,顾行秋的眼神却越发深邃放肆起来。 我霎时思绪难宁,上头在念些什么一概没听进去。 待祭天仪式终于结束,我和顾行秋转身离开祭天台受百官叩拜。 也终于得了些空,我便也肆无忌惮看向他,察觉到袖下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 我假意挣了挣,瞥了一眼下首的赵慎,似笑非笑:“你当心太师明日便参你。” “任他来。” 顾行秋收紧手,淡淡道。 鼓乐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加喧闹。我任由他执着我的手缓缓走下祭天台,前往金銮殿。 等繁文缛节结束,已是深夜。 宫宴方才开始,殿内香炉袅袅,缕缕青烟在空中盘旋上升,带着淡淡的香气,弥漫殿内。 温姲身着一袭粉色宫裙,裙摆上绣着精美的牡丹花纹,手中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花篮,篮中盛满了盛开的牡丹和百合,她蹦到我们跟前,撒了一把花瓣,声音稚嫩:“哥哥和哥哥要开心。” 琉璃灯笼高悬于顶,光华流转,透过精致的灯笼图案,洒下斑驳的光晕,华光溢彩。 温姲扑进我的怀里,我摸着她的脑袋,见顾行秋一脸温柔。 桌上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温姲很快便被勾去了馋虫,东跑西跑。达官贵人举杯相庆,金碧辉煌,彩灯高挂,绣帷低垂,一派奢华之景,舞姬轻歌曼舞,乐声不断。 我和顾行秋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皱眉道:“这般场合,还不如红烛高照,绣床软暖。” 可这该走的流程总要走,我瞪他一眼,故意道:“那帝君倒是盖上个红盖头,去房里等朕?” 顾行秋低低笑了,攥着我的手晃了晃,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了句:“臣不依。” “那你就给朕受着,”我心下虽已心猿意马,面上却不为所动,看向他道,“还有,不许喝醉。” 绣帷低垂,早有人举着酒杯跃跃欲试。 朝廷中不乏有和顾行秋交好的大臣,连带着他的“党羽”,还有那些个想阿谀奉承谄媚讨好的,总之敬酒一圈儿下来,顾行秋起码能喝下整整一壶。 若一会儿洞房花烛这人醉成一滩烂泥,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放心,”这人显然猜到了我的心思,突然凑我极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在我耳旁轻笑,“臣掂量着呢,定不会误了洞房花烛。” 我情不自禁别过头,又察觉到这人轻轻地将我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才见他脸颊微微泛红,掰过我的脸来同我四目相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低声说道:“陛下今夜真好看。” 我抬起头,与他目光交汇,轻轻一笑,靠近他低声说道:“夫君也是。” 顾行秋呼吸一窒,面上怔愣不已一片空白,片刻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顿时狂喜,嘴角上扬,难以置信道:“你......你再——” 再叫一次。 可他正要开口,却冷不防被赵慎打断,说要敬他酒。 想来是底下太师有些看不下去了。 “今日是帝君大喜之日,老臣敬你一杯。”赵慎举起手中的酒杯。 顾行秋愣了一下,但是没想到第一个来敬酒的会是他,随即反应过来,笑着回应道:“多谢太师。” 既然有人开了先河,敬酒的人便瞬间如过江之鲫般纷涌而来,很快便将顾行秋围得水泄不通。 第78章 幸好没几个人敢劝天子喝酒。 于是这人百忙之中看向我的眼神竟带有一丝无助,似乎还有不忿,似乎很想再听我叫上那么一回,却又脱不开身来。 我强忍住笑意看他推杯换盏间自顾不暇,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感觉。 原来我真的得偿所愿,同这人成婚了。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萧珏再非孤寡伶仃。 然而好景不长,宴会还未结束,顾行秋果然不出我料,醉成了一滩烂泥。他寻了空倚在我身边,脸色潮红,迷离着眸子,只看着我,却不说话。 我急忙揽住他:“难受么?喝碗醒酒汤。” 顾行秋突然闭上眸子,酥若无骨般靠上我的肩,良久后努力睁开双眼,侧头看着我,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没事,只是喝多了点。” 我轻轻扶着他,吩咐人端来醒酒汤,顾行秋突然紧握住我的手,手指冰凉却有力,且在微微颤栗着,似乎在这动作里传达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 他勉强地睁开沉重的眼帘,目光柔和而迷离,努力稳定自己的呼吸,却又从中渗出一丝颤抖来: “我出去走走,醒醒酒。”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 我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担忧地望着他,心中下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虑。 “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皱眉道。 他轻轻一笑,尽管笑容有些勉强,却依然温和如初,“放心,我只是去透透气,很快就会回来。” 我心下安稳了几分,点了点头,虽不放心,但也知道这人醉得厉害,殿里歌舞喧嚣,他又素不喜吵闹,此刻定然头昏脑胀,出去走走也好。 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绣有秋景的丝帕,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那你拿着这个,夜风若寒,擦一擦脸。” 他接过丝帕,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刺绣,深深看了我一眼。 然后缓缓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转身向外走去,步履略有蹒跚。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少顷又觉得宴会无趣起来。 薛映萱不知何时上前来:“陛下。” 她一袭精致的宫装,衣摆流苏随风轻曳,举止优雅而端庄,轻盈地俯身,向我拜了拜。 我回过神来,柔了神色:“不必多礼。” 她抬头望我,柔声恭祝道:“陛下要安康喜乐,百年好合。” 她笑里还有些许涩意,我终究是有些愧对这个女子,便道:“抱歉。” “陛下不必心有愧疚,是映萱从前一厢情愿,如今陛下觅得良人,映萱也为陛下高兴。” “来日还请陛下和帝君为映萱掌掌眼,也为我觅得良缘。” 她轻笑道。 我也笑了,点头道:“好。” 只晏修没有回来。 这人修书一封,道边关事多,只等一个月后,再来入宫贺喜。 我有些遗憾难言,只觉美中不足,也不知这人怎么就捡着我大婚的时候忙了起来。 第二卷:不向花边拚一醉,花休共雨笑人痴 第51章 更笑巫山曲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下首皆是熙熙攘攘的宾客和簇拥的宫女太监,却还是没有看见顾行秋的身影。 我心头一紧,召来内侍,低声问:“帝君还没回来?” 那内侍一愣,随即俯身行礼,恭声回答道:“回陛下的话,未曾。” 我不禁蹙眉,再无心思留在喧嚣之中,悄然起身,轻声吩咐小覃子:“朕出去看看。” 这离御花园极近,想必那人应当是去了那儿。 月色如洗,银辉洒落曲径通幽,我没有让人跟着,只一人穿过排排修剪整齐的矮篱,踏上一条铺满细碎石子的小径。 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总觉得夜风轻拂,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丝醉人的酒意。 琼花亭就在前方,顾行秋常来这儿赏景,可眼下那处四处无人,唯远处潭里宫灯泛泛,分明冷清得紧。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身一看,小覃子脸上带着焦急之色,显然是跑来的。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我行礼道:“陛下,帝君...帝君四处找您呢?” 我心松了松,挑眉道:“他在哪儿?” 小覃子停下来缓了缓,摇了摇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有些脸红:“方才帝君身边的侍卫说帝君先行回房了,此时正在洞房等着您呢!陛下快些去吧!” 这人究竟在搞什么幺蛾子?况且......我又想起了方才他那醉样,也罢。 我快步穿过御花园,再无心欣赏这宁静美景。不一会儿,便到了大红的寝殿。 小覃子轻轻退了下去。 我迈步向前,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跳加速。房内有光,渗出了一些。 远处喧嚣闹不到这儿,还算安静。 顾行秋......他就在里面等着我。 我垂眸理了理一路而来被夜风吹皱的衣衫,轻轻上前,门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我站在门口,心跳得似乎更加厉害了,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一阵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甜腻腻的,弥漫了一屋子。好像是是瑞麟香还是其他的什么香,我并不知晓。 只借着朦胧的烛光,我一眼便看见一个盖着红盖头的身影端坐在龙榻之上,那一抹红色在光晕的映衬下显得尤为鲜艳夺目。 第79章 我心猛地一颤,瞪大了眸子。 顾行秋他...... 竟真的盖了红盖头,乖乖来房里等我了? 我缓缓走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蔓延开来。指尖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 正当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绸缎时,房里突然一片黑暗。 是蜡烛突然灭了。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一股寒意从身下传来,紧接着腹部一凉。 疼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我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摇晃。 所有的暧昧和温情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凉意。 我有些怔愣,目光下移,只见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正插在我下腹的位置。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突如其来的痛楚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匕首的刃口已经染上了几分鲜红的血痕。 我抓住刺进下腹的匕首,血液沿着匕首的边缘慢慢溢出,满手温暖的黏稠,似乎在沿着我的衣裳流淌。 我想出声,却发现声音被剧烈的痛楚堵在了喉咙里。 耳边似乎有风声掠过,我忍着痛意踉跄着向前几步,试图抓住那道身影,却只抓到了一把空空的衣摆。 双膝霎时一软,跪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血流得极快,我只能双手颤抖着捂住不断涌血的伤口。 那人一把扯下了红盖头,脚步声响起,随即身后有人缓缓点亮了红烛,片刻后那人缓缓走到我面前站定。 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那人飘逸的衣摆,再往下,是一双黑色的长靴一角。 那人没有说话,轻轻弯下腰,从我的手指间缓缓地、缓缓地拔出那把沾血的匕首,举手投足间慢条斯理。 血瞬间流得更欢了,从我的指缝间汩汩涌出。 “你真的以为你能拥有一切?”他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得意,“你以为顾行秋会真心对你?我早说过,让你别太天真了。” 我闻言,轻轻一笑,干脆倚在了榻边,抬眸看着萧随。 一阵阵眩晕袭来,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模糊,干脆狠狠按了一把腹部,剧烈的疼痛顿时让我冷汗直冒,瞬间清醒了点儿。 萧随手中的匕首反射着红烛的光,带着血迹,显得格外森寒,“萧珏,你不问问我为何会没死么?” 我强忍着痛意笑出了声:“有什么难猜的,顾行秋没有杀你。”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眸子里慢慢盛满了无尽的恨意和不甘,正要抬脚朝我踩下来—— “如果你的脚不想要的话,尽管试试。”我似笑非笑,警告道。 萧随的脚停在半空不动了。 半晌他收脚怒骂:“你她妈在装什么?现在我弄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那你踩。” 我垂下头,一副任君采颉的模样。 萧随不敢。 我嗤笑一声。 萧随脸色铁青,显然被我戳中了痛处,紧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你很想死吧,萧珏,你自小喜欢的、放在心尖儿上的摄政王背叛了你。”他用尽力气挤出这句话,面色狰狞。 我点头,这次倒是承认了:“嗯,很想死。” 箫随这才满意了,却又想起来什么,不忿道:“父皇最宠的是我!若不是你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我母妃怎么会死?陈家怎么会被抄家!我本来该做太子!萧珏,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做梦都想把你踩在脚底下......”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红烛的光芒渐渐黯淡,萧随的身影也开始模糊不清,我晃了晃头,努力保持着清醒: “神医圣手在未央宫,离这儿不远,顾行秋不会想让我现在就死,你去给我把他找来。” “哈哈哈......萧珏,你也有今天!你求我啊!” “护御司的人,就算是顾行秋也没手段全然控制。否则他不会让你来这儿拖住我,他去哪儿了?” “我凭什么告诉你!”萧随笑得开怀,“现在你为鱼肉任人宰割,赢家是我。” “那你也不过如此。”我淡淡道,“若我是你,便会现在了结了我。” “你什么意思?” 萧随看向四周有些戒备,惊诧道。 我深深蹙眉,不欲与之多言。 在诏狱里,我倒是应该废了他的。 “你少给我在这儿装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护御司今夜全被顾行秋谴了出去,文武百官尽数被顾行秋的人看住,眼下你孤立无援,谁还能来救你......” 我不动声色,趁着萧随说话的功夫,凝聚起体力,双手紧握成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萧随的喉咙狠狠打去。 萧随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发起反击,一时猝不及防。 他的喉咙发出了“呃”的一声哑音,双眼暴突,我另一只手趁机蛇行般绕到了他的持刀手腕,利用身体的全部重量猛然向下压去,意图夺下那把致命的匕首。 萧随吃痛之下,手中的力道一松,匕首终于脱离了他的掌握,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然而萧随的震惊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他勃然大怒,反手一拳向我面门击来。 我受了伤,体力有些不支,已经没有力气再次闪避。 却只听“砰”的一声,箫随头颈向后弹去,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第80章 我也倒在原地,蹙眉不语。 第52章 汴城蜡炬残 寝殿的大门被人猛地从外面踹开,一束束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紧接着,护御司冲了进来,迅速制服了萧随。 圣手紧随其后。 “属下护驾来迟。” 我有气无力地点头:“这次确实有点。” 也怪我。 本以为今夜是我的洞房花烛。 所幸我寝殿榻上有一处暗格,只要轻轻一按,便可直通护御司。 神医蹲在我面前,打开他的药箱,取出东西,开始为我处理伤口。 “要我躺上去吗?” 我下巴一抬,看着榻上,好奇问。 “不必,移动反而加重,陛下忍着点儿疼便好。” 我微微颔首。 果真很疼。 我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恍惚间触上腰间,碰到了什么。 自那日顾行秋将它给我后,我便时时佩戴,片刻不离。 它的质感触感都上佳,如同细腻的丝绸与柔和的微风交织在一起,既令人惊艳又让人沉醉,像它的主人。 我细细端详着,剧痛下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无比。玉佩表面既光滑又略带凉意,就像初春的溪流滑过指尖, 它在烛光下展现出一种迷人的光泽,既不刺眼也不黯淡,而是恰到好处地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光。 其实我看过这玉佩很多次,可却从未有一次像今夜这么清晰。 “取红烛来。” 方一开口,我才察觉自己嗓子已然哑的不像话。 有人上前拿过了红烛,递在我跟前。 我放下玉佩,轻轻解下腕上的红绳。 红绳静静地卷曲在寂静无声的空气中。 某一刻它仿佛吸取了烛火的灵气,渐渐变得生动起来,其色泽在火光中显得愈发鲜艳,如同涂抹了朱砂的细丝,在夜的幕布上狂舞。 火焰舔舐,伴随着一丝丝细微的声响,化作灰烬。 火光映照出无数闪烁的火星,最终也消散在无边的昏暗里。 “陛下......” 我置若罔闻,看向萧随:“顾行秋在哪。” 他看着护御司手里烧红的烙铁,颤颤巍巍抖了出来:“在......在京郊顾家的那座宅子里......” “他去那儿做什么?” 我木然问。 “好像......好像是接一个孩子,我,我也不清楚!他只让我扮做他拖住你......” 我仰头沉思,京郊......宅子...... 从永州回来后,叶同知身死,晏修好像同我说过他还有一个妻子,妻子还怀有身孕,便被他接到了京城安置。 若我没记错,后来顾行秋请 命,把人安置在了他京郊的宅子里。 可他为何要去那儿? “他想干什么?” 我问萧随。 萧随突然癫狂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干什么?干什么......” “萧珏,你还真她娘蠢,你以为他真愿意和你成婚?你除了这张脸,哪里比得上已故太子?萧承被你害死,顾行秋恨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喜欢上你!唔唔!” 护御司的人捂住了他的口鼻,将人打晕带了下去。 “陛下,好了。”神医适时说道。 我颔首:“多谢神医,劳烦您给我再弄点止血激精神的药。” “陛下?” 圣手皱眉,“此物极为损身,况且过了劲儿后便会周身无力,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陛下眼下该好好静养......” “备马。”我兀自对护御司道。 圣手长叹一声,心下似乎了然,将药递给了我,收拾好药箱,离开之际突然顿了顿,转而叮嘱:“陛下,身体亦当爱惜。” 我深以为然,再次向神医致谢。 “陛下,马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沿着长廊,道: “今夜的事,除尔等外,知者,杀之。” 说罢,翻身上马,策马出了宫门。 夜幕下的皇城宛如沉睡的巨兽,身后高耸的城墙渐成剪影,暗夜中古老的石砌沉默。 树影的轮廓在繁星下若隐若现,街巷里屋檐上的风铃随风摇曳,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叮咚声,与更远处传来的稀疏犬吠相互呼应。 感知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我听着这一切,却又觉得脑子空的厉害。 京郊的夜色更加浓重,星辰稀疏地洒在天穹,像是点缀,仅提供微弱的光亮。 周围的林木呈现出朦胧的轮廓,于夜风中轻轻摇曳。 我拉紧缰绳,四蹄击打地面的声音清晰可辨,在空旷的野地中回响,似乎连天地间都只剩下了它的余音。 着实奇怪,也许是圣手医术果然高明,除了身子越来越冷外,却再也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虚弱之感。 我清醒的可怕,反而觉得平日里极长的一段路似乎变得近在咫尺。 风急速掠过耳畔,我勒紧缰绳,快靠近了,隐约有灯火。 我听见了弓箭手的拉弦声,还有远处宅子的轮廓,便依旧不管不顾冲了上前去。 在宅子外石狮子的边缘,我看到了顾行秋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站在一棵老树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翻身下马,倚在马的前身上。 终于那人转身,抬了抬手,周遭有人收起刀刃的声响。 第81章 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你来了。”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无数未说出口的话突然在此刻沉淀了。我直视他的双眼,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也可能是我来的时候,也没带着任何的疑问。 我瞥向他那一身白衣,是皇兄在世时他最常穿的那件。 “哟,换了?挺快。” 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仍一袭红衣胜血。 我看向他身上衣衫的纹样:“白芙蓉,真丑。” 顾行秋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不是你曾经最爱的么?” “是啊,”我淡淡回应,“但人总会变,不是吗?” 我也喜欢白芙蓉,皇兄的府里,常常满院的白芙蓉。 便成我东施效颦。 气氛再次陷入了寂静。 顾行秋步出了树荫,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面容更显冷峻。 “你不应该来这里。” “三个问题。”我也道。 顾行秋看见我腹部的伤,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萧珏,你还是那么倔强。” 倔强,是啊,很多人如此说。 “第一,那孩子是谁的。” 顾行秋不会无缘无故为了一个孩子突然和我翻脸,还在大婚之日全城松懈的时候赶来京郊接他,唯有...... 太师的话,果真是至理箴言。 “阿承的,她是太子遗孀。” 我心一悸,嘴角微微上扬,轻笑道:“我以为他的遗孀是你。” 未等顾行秋回答,我又接着问:“第二,你这里藏着多少兵,是否要逼宫让我禅位。” “十万,是。” 顾行秋面无表情道。 “好,”我点头,“最后一个。” 我突然顿住了,看向他的眼睛,重复道,“最后一个,我想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等我。” 我紧抓着马缰,突觉自己今夜的手抖得厉害。 他突然朝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安。 便是因为看过他放肆张扬大笑的模样,也看过他蹙眉不悦使性子的姿态,可唯有皇兄让他如此。 在我这儿,他伪装的像是一尊完美的佛,偶尔的小性子和笑语,我却察觉不到半点昔日模样。 只觉这人总是离我极远,有时他明明双眸含情看向我,我却觉得此人眼里,似乎总是带着些许刻意的淡然。 也许是这五年过的太过顺心如意,致使我忘了,他喜欢皇兄,可是连父皇都承认过的。 又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第53章 不觉到君家 月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泾渭分明。 “因为我欠你一个解释。” 顾行秋坦荡道。 “嗯。” 我应道。 人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殊不知金风玉露,一个无影一个有形,原本便是不会相逢的。 “这些年,你就在我身边,只是为了复仇,是或不是。” “三个问题,臣已然尽数答完。” 顾行秋漠然道,“不过如果陛下想知道,臣也可以告知。” “皇七子萧珏,与人不争,淡泊万物,”他看向我,嗤笑,“先皇瞎了眼,五王夺嫡,先帝六个皇子,箫随根本不能入列,而最大的赢家不是太子,一直便是你萧珏。” “你挑拨萧策与萧泽相争,二皇子死后你设计放出太子谋反的消息,又告诉萧策先皇欲改立太子,最后又尾随我一路杀萧策灭口。” “最后逼死了萧烨。” “萧珏,你这一步步棋下来,着实精妙,也够狠。” “夫唯不争,故无尤。你口口声声称无意皇位愿纵马天涯,萧珏,你果真么?” 我沉默良久,哑声道:“那日......你救了我......因此,没来得及同太子一道去西凤山——” 顾行秋打断我的话,似乎深恶痛绝,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痛楚:“此乃我平生最后悔的事。” 好极了。 我心愿已了,倒是也无憾,便翻身上马,却踉跄了下。 顾行秋站在原地:“你想做什么?” “你不必逼宫,朕早写好了诏书,保你名正言顺。” 我又回眸望他,见他眸中闪过惊诧:“还是你要将前番旧事尽数抖出来公之于天下,让我身败名裂不得不退位,才肯罢休?” 他不语。 我知道答案了,眸色一凛:“那你别想了,顾行秋,我昔日纵容你,却不代表此番你有能力与我一战。” 若我没猜错,他急着今夜来此,便是想携萧承之子连夜逼宫夺位,助其登基。 身子越来越冷,我想了想,又勉强笑道: “两败俱伤的事儿,大胤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便算了吧。” 阵阵晕眩不断席卷而来,仿佛连站立都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我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带了一丝讽刺: “不过若是你实在觉得不爽了,要将我剥皮抽筋也好,挫骨扬灰也罢,随你。” 顾行秋神色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片刻后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陛下万死难消己罪。” 他似乎连看我也不想了,侧过头去,目光投向远方那朦胧的夜色,声音里透出一股说不清的决绝: 第82章 “臣也不会杀陛下,我要让陛下看着萧旭登基,看着阿承的孩子登上皇位,亲眼目睹你用手足血肉换来的皇位易主。” “萧旭?” 我皱眉。 “自今夜起,世上便只有一个皇太子萧旭。” 顾行秋冷声道。 我神色微微变了:“你想杀了他?” 萧旭是箫随的儿子,是我选了将来承继大统的,不过若是顾行秋一直以来都替萧承养着儿子,最后瞒天过海,来一出狸猫换太子,又有谁能知晓? “臣不是想。”顾行秋看我,勾唇一笑,“臣已经动手了。” “你怎么能?!” 我难得失了态,质问道,“他还是个孩子!” “与陛下比,尚不能及。” 一股凉意席卷全身,心口突然猛地一疼。 如同尚未开锋的钝剑,虽不露锋芒,却仍力大无比地贯穿我的胸膛,直刺心脏深处。 那一瞬间的痛楚,竟似比萧随扎的那一剑还要来的痛苦的多。 兴许在他眼里,我嗜皇权如命,杀父杀兄杀弟,对他而言,若是让我耗尽一切换来的皇位易主了,才是最残酷的报复。 所以他要让我活着,却比死还要痛苦万分地活着,看着自己曾经辛苦维护的一切转瞬即逝,成为他人之物。 我喉咙里涌上一股苦涩,直视顾行秋的背影,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或许该让箫随一刀了断我的。 夜色愈发浓重,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风声轻轻吹拂。 我深吸一口气,扯紧了身下的缰绳,马儿嘶鸣几声。夜风中似乎带着丝丝寒意,刺骨而清晰。 身下伤口有些发疼,想来是药效过了。 我垂眸不再看他,夹紧马腹要往回走。 “等等!”顾行秋突然喊道,声音中却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与无措,不过转瞬即逝。 我勒住了马,却没有回头。只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接近,直到他的呼吸几乎可闻。 顾行秋的目光原先一直锁定在我脸上,离得近了,我才看到他紧紧盯着地面,我视线随他目光下移,最终定格在我脚下汇成一滩的血泊上。 血迹顺着我的下腹,流过马鞍,浸透了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 他的面色似乎瞬间变得惨白,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与惊恐,不过也许是我多心,因为这人下一刻便道:“若陛下死在了半路,臣的人难逃其咎。” 当真是我眼花多心。 竟忘了我的内侍头子是他的人,若我死了,他那心腹自然活不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驱马缓缓离开,留下顾行秋独自站在夜色里。 星光黯淡,月色苍白,夜风卷着一抹离了地面的尘土,随意飘散。 我突然想起了父皇。 还有皇兄。 若是皇兄当初没有派顾行秋来救我,便好了,我恍恍惚惚地想。 “萧珏!”身后一道声线划破了思绪,我余光瞥见顾行秋几乎是咆哮着冲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臂膀,试图稳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一阵眩晕席卷而来,眼前万物好像在旋转,身体每一处都在呐喊着痛楚,“让、我、走。”我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却透着无力。 快让我走吧。 顾行秋的手臂却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固定住我,面色剧变,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言辞:“你......” 突然间,我轻笑了一声,尽管体内的温度在急速流逝,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顾行秋,如今你我之间,何必再弄这些虚情假意?” 我往后退了退,本欲拒绝他的触碰,但下腹伤口在激烈的动作中裂开,温热的血液悄无声息地沿肌肤流淌,湿润了大半衣衫。 顾行秋的面孔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显得异常凝重。 下一刻他不顾我的抗拒,强势地将我打横抱起,牢牢圈在他宽阔的胸膛前。 我本想告诉他已无需再费心,毕竟我清楚自己的伤势有多严重,而且我死了也是极好的,正好下去阴曹地府和他的阿承赔罪。 却见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似乎紧锁在我的脸上。 “哈哈哈......” 我把话咽了下去,突然伏在他胸口前笑了。 顾行秋迅速带我进了宅子,口中似乎还在大声呼喊医师的名字。 一阵兵荒马乱。 “朕有何事,与王爷有什么干系?” 我突然轻轻开口。 顾行秋愣了一下,随即冷笑:“自然与我无关。” “顾行秋,朕承受不起,也不需要什么同情。” 顾行秋双臂猛地收紧,我被他勒的很疼,却又因此清醒了些。 “放我下来。” 我垂眸,冷声道。 “既然如此,那陛下便走好。”顾行秋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 他果真将我放了下来,我没站稳。重重跌在地上,看着地上的血迹,半晌没说话。 朕的血还挺多。 直到某一刻, 我又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万分疏离:“朕有何事,与王爷无干。” 第54章 一天云破碎 顾行秋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攥成了拳头,微微颤抖,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你......” 他的声音有些狼狈,似乎在极力控制着某种情绪的崩溃,冷笑道:“陛下还真是固执。” 第83章 我吸了口气,有些无奈,尽管体内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朕的事,自有天命。顾行秋,如今想来,你我恩怨已非一朝一夕,何必再添新账?” 顾行秋后退一步,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好,圣手医术高明,陛下自然不屑我救。” 我不由抬起手,指尖轻轻想触碰到他的衣袖,却最终没有抓紧。 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指尖,又落在我脚下的血迹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陛下杀兄杀父那天,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愣了愣,收回了手,点头算是默认:“嗯,想过了。” 不论如何,父皇的死,确实有我的手笔。至于他其他的那些儿子,若是没有我,自然也不会死。 “陛下可有后悔?” 上首那人又问。 我没有回答,亦没有抬头看他。 却又在想着另一件事。 其实仔细想来,他不爱我的痕迹,又是那么明显。 又何必多言。 顾行秋见我沉默不语,目光似乎有些复杂地盯着我的脸庞,总之我察觉到了他视线如芒在背。 这人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中寻找一丝悔意,半晌后终于无疾而终。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颤抖,“您是否还记得,那年我去潭台寺拜佛,究竟所求为何。” 我微微侧头,视线模糊中隐约回忆起那个场景。 他那时说:求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只是那日他还问我,若是他不在了,我会如何。 其实这句话不止他一人问过我。 颖儿曾也如此问过,我只记得当时我又弄坏了父皇御赐的什么东西,却又要拿它急着面圣,本想着无外乎挨上父皇母妃一顿责骂,却不想颖儿却挑灯,连夜替我修补好了,好像是一件衣裳。 那时颖儿熬了一宿满脸疲惫,却仍柔着神色嗔怪:“若日后我不在了,殿下要怎么办?” 彼时还未曾沾染权力和血腥。 然而如今一切都已改变,颖儿不在了,我和顾行秋,也早已面目全非。 “所求国泰民安也好,思念故人也罢,在今日看来,不过是那时的梦话。”我终于抬眼看他,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轻声道。 顾行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袖下的的拳头再次不自觉地用力,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是啊,梦话……” 他低声重复,然后突然抬头,冷冷看着我,“他一生所求无外乎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陛下放心,来日若陛下薨逝,我自然也会为他守住这个天下。” 我却有些听不清晰他在说什么了,脚下的地面似乎开始晃动,意识逐渐模糊。 我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朦胧,顾行秋的身影也开始扭曲变形。 “顾行秋……” 我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我想要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这些年恍若跳梁小丑,庸人自扰么? 幸而我的话还未说完,便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身体霎时失去了平衡,向前倾倒。 顾行秋似乎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我,最后我却也没有感觉到,只觉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有些冰冷。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似乎感受到谁温暖而短暂地触碰过我的手腕。 —————————————————————————— 我再醒来时,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寂静与幽微的烛光相伴。 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朕居然还能活着。 我瞥向四周,发觉自己回到了紫宸殿,躺在熟悉的龙床之上,床帷低垂,一切看起来如同往常一般安宁。 若不是脑中还残留着晕厥前的片段,我几乎都快以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小憩。 我动作缓慢地撑起身子,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全身无力,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量。 无奈只能环视着寂静的寝殿,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梦境。 因为我看见了大婚时尚未扯下的红绸。 紫宸殿内摆放的珍宝古玩静静地陈列着,还是熟悉的景象。 我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下腹一阵阵痉挛。 有谁的脚步声响起,小覃子推开门,见我醒了,一脸讶然:“陛下!您可算醒了!” “陛下,您和王爷放着好端端的寝宫不在,怎么跑外边儿去了。”他愁眉苦脸的跑过来,放下手中药罐,倒了一碗递给我。 我接过来碗,有些恍惚,听他絮絮叨叨道:“陛下也真是的,出去受伤了不说,还不让我们知道!奴才又有几个脑袋经得起陛下这么闹?” 我揉揉眉心,蹙眉不语。 小覃子见我不说话,惴惴不安道:“陛下,您怎么了?” “......顾行秋呢?”我试探着问,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地可怕。 “罢了,”我又摆摆手,“朕睡了多久?” 我喝下一口汤药,权当润润喉。 “七日。” 我微微瞪大眼:“七日?” 竟过去了这么久。 “陛下失血过多,不过您放心,那刺客已经被王爷处死了。” 我嗤笑一声,心下明了,只听小覃子又道:“陛下中途陆陆续续醒了几次,不过却似乎神志不清,想来该是记不得了。” 第84章 我确实没了印象,便一股脑儿将手中苦药闷了,将碗递给小覃子,道:“朕昏迷这几日,朝中可有异动?” 小覃子却没有接过碗,只是俯身一拜,看不见神色,道:“未曾有什么异动。” 我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拧眉想要再说什么,却突然一阵晕眩。 却只见小覃子意味不明的抬脸,便晕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正感到有人正轻柔地擦拭着我的额头。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陛下,您终于醒了。”一个柔和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喉咙仍旧干涩难耐:“水……” 小覃子连忙端来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我,让我慢慢饮用,一如既往的谦恭无比。 若不是喝了他的药方才晕厥,我几乎都快以为这人待我是十成的敬重。 水润滑过我的喉咙,暂时舒缓几分喉间干涩。 “这是哪?”我有些虚弱,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失血过多后还能承受下药晕厥的痛楚。 我深觉自己着实不该醒来,抬眸看向小覃子。 小覃子顿了一下,神情有些躲闪:“陛下看不出么?” 当然看得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霉湿的气息。 墙壁上挂着各种刑具,铁链、鞭子、夹棍,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怪工具,皆在昏暗的光线中散发出森冷的金属光泽。 墙角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稻草,似乎是作为床铺之用,但早已被岁月遗忘,变得潮湿而发黑。 我往后靠在了墙上, 我身下倒是一些麻布,尚好。 墙倒众人推啊。 我自嘲一笑,只是也觉得我如今还真是......任人宰割。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也会背叛我。 “摄政王给了你什么好处?” 一片静默。我也未曾开口,耐心的等着。 “不是摄政王。” 终于,小覃子开口了。 他一点点的、缓慢的站直了身子,往昔一直佝偻着的背脊终于正了起来, 也终于鼓起勇气般,直视着我。 “是我。” “我仍记得当年初见陛下,您行空一箭,恣意风发的模样。” 第55章 霜重月华孤 他目光猛地落在了我身上,终于不再是一味地恭敬与顺从,带着几分恶意和痛苦。 “可陛下天横贵胄,意气风发,却又可知我们这些人的苦难?” “我爹娘一个娼妓,一个酒鬼,喝多了便对我非打即骂,一个家里,只有阿姐疼我。” “我和阿姐相依为命,可父亲喝多了酒,竟把阿姐卖给了青楼,我没有办法,只记得那天被爹打的浑身是血,也要留住姐姐,可那些人力气太大了,我只能看着他们把姐姐拉走。” 小覃子狠狠抹了几下脸,双手握紧拳头,痴痴道:“可阿姐被你救了,陛下,你救了她不算,还处处照应我们,可爹娘是畜生,你给阿姐那些钱两和珠宝,尽数都落在了他们手里。” “我恨啊,陛下,我求阿姐带我走,阿姐也答应的了,说等我再大一些,便带我到七皇子府,当一个小厮。” “她说七皇子殿下很好,好极了。” 他突然几近疯魔,有些哽咽起来:“我等啊等,等啊等,可就在姐姐要带我走的前一晚,姐姐突然失踪了,怎么也联系不上,我便去七皇子府,却被守卫扔了出来。” “我就只能回去等,终于啊,十天后七皇子府的人来了,哪儿还有那天对我的颐指气使模样?他们送来了很多财宝,很多很多......” “他们告诉我姐姐死了。” “我却知道为何,因为十天前姐姐便对我说,如今圣上宠信八皇子,八皇子素来不喜欢七殿下,殿下的处境,怕是不太好。” 我静静听着,只觉心疼地厉害,似乎又早已麻木,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亦是我没保护好颖儿,让她为我而死。 我也曾听她说起弟弟,她说弟弟乖巧可爱,等再大些,不知可否入府,哪怕当一个马夫也好。 那时我说:“若是你的弟弟,那必然得是伴读,好同我一齐抄书。” 可......她从未和我说过爹娘如此,我也从不知她弟弟受过如此苦难。 我每每吩咐人送去金银细软,来回的人也总说她爹娘和善。 现在想来,应是见钱眼开,我却忽略了,若真良善,又怎么会把女儿卖去秦楼楚馆? “陛下天资聪颖,才华出众,文可定国,武可安邦,怎么就护不住一个姑娘呢?” 是啊......怎么会呢? 每每梦回,我也总是在想,夫唯不争,可若是我当时不那么自负看不上所谓皇权,若我争上一争,若我再顺应父皇一些,是否便可保住颖儿,护住师父他们。 “......后来陛下便被先皇接进了宫,爹娘守着那一大堆钱两珍宝,哪儿还会管他们的女儿?” “我辗转于多次,终于跟着陛下的人,找到了深山间一处小屋......” 小覃子剧烈的抖着声,似乎悲痛到了极致:“陛下,那时候你在哪儿?” 那时...... 我目光空洞,思绪飞远。 第85章 那时我被顾行秋救了,却早已虚弱不已,晕厥过去。 再醒过来时,便只见父皇。 他将我拘在了宫里,称是抚慰,却不许外出,亦不能联系宫外。 我跪了一天两宿,方才求得他为颖儿和师父他们收殓尸身。 那时父皇满脸的张狂和得意,似乎很满意一直以来对他爱搭不理的儿子终于对他千叩万拜,卑微至极。 他伸出手,满眼慈爱地将我扶起来:“珏儿,你看,权力能做的事真的太多。” “朕只放出了要立老八为太子的噱头,便引得他敢绑了兄弟,威胁太子。” “顾行秋来救你了,珏儿,你开不开心?父皇能让你更开心,只要有了权力,什么办不到?” ...... 我闭上眼,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陛下猜我那时看见了什么?” 小覃子对我笑了。 “别说了,我知道。” 我哑着嗓子说, “我只能躲在树后,看着我姐姐零碎的身体被他们一点点搬出来......” “别说了......” 我无力地开口。 “啧啧啧......还真是惨。” 萧随走出来,拍拍手,“萧珏,恨你的人还真不少。” 是箫随。 想必顾行秋对护御司动手了。 我重重垂眸,抖着声:“他把护御司的人怎么了?” “护御司护主不力,自然被关进了诏狱好好反省,迫于陛下受制于人,他们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从,想来如今......正受刑吧。” 我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尖陷入掌心,疼痛却无法比拟蔓延开来的痛楚。 喉咙像被什么硬物堵塞,一阵酸涩翻涌而上:“别动他们。” 萧随的眉头微微一皱,目光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嚣张跋扈: “萧珏,你太天真了,不过你也别恨我,这世上你死我活的事儿多了,要怪也只能怪顾行秋,把你撂在了这儿,任人宰割。” 我深吸一口气,不欲多言那人,却听见小覃子贴心道: “传闻先帝爷在时,曾留下一封遗诏,陛下当时登基仓促,却未曾提过此事,若不是先帝爷身边的老太监提起这事儿,恐怕天下人都还被陛下蒙在鼓里。” 箫随笑道,“陛下和太后娘娘如此害怕遗诏面世,想必遗诏上......”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让我猜猜看,他最后立的太子不是你,是不是?” 我倒是少有的愣了愣。 是父皇那封遗诏?我想起了什么,看向此二人,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顾行秋翻遍了皇宫也未曾找到,便猜想遗诏在太后娘娘那儿,昨日已快马加鞭前往皇陵了。” “所以趁着护御司被辖制,我如今孤掌难鸣,你二人便先声夺人了。” 我道。 萧随冷笑一声,“你身边除了护御司,还有什么?你给了顾行秋无上尊位贵权,朝堂上他早就说一不二,朝臣自然深信不疑,尚且以为宫中平静,如今护御司没了,你以为你救得了他们?别说诏狱的防备森严,就算你能闯进去,你如今还剩了什么,足够你能从顾行秋的人手里把他们带走?” 血丝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泛起一股铁锈味,我点点头,道:“嗯,所以你此番话,是给自己壮胆么?” 箫随气急,猛地拂袖上前,脚抬起放在了我榻旁,勾下身子:“你如今就是我笼中鸟掌中雀,若是你肯跪下朝我求饶,我还能考虑让你舒坦点儿。” 他缓缓从袖中拿出了什么,我抬眸一看,是我那封禅位诏书。 倒是落在了他手里。 “如今你手握禅位诏书,还有顾行秋和我身边人的支持,可谓得意至极,”我瞥向小覃子,垂下了头,未曾与我对视,“还有什么可顾忌?” “什么顾忌?”箫随狐疑道。 “我说,”我看向他,讥讽道,“若是你此刻明目张胆自称‘朕’,或者直接对我动手别说什么废话,我还能高看你几分。” “你!”萧随怒目而视,右手高抬,似乎下一刻就要打下来。 不过他也只是看着我,似乎在衡量着什么,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还是放下了手。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可别怪我好话没说在前头。” 他转过身,看向小覃子,恶狠狠道:“怎么,哑巴了?” “你当初为了进宫为你姐姐复仇,千方百计求我举荐,怎么如今得偿所愿,竟是不敢了么!” 箫随箭步上前攮他,怒斥:“要我替你动手么?” “你因着身子孱弱不能进宫当侍卫,便只能做个小太监,不得已自宫,我记得你说你姐姐曾言,若是将来有了侄儿,便也有了指望。可如今你连个男人也算不上,怎么,你不恨么?” 第56章 寄与误后约 小覃子默默站着,闻言周身微微颤抖起来,似乎受辱到了极致,不过还是不动。 我见箫随突然凑近他耳旁说了什么,只见小覃子反应极大,双目圆瞪,猛地推开了箫随,似乎恐惧到了极致: “你住口!” 箫随意味不明地看向他,被这么推开,竟然也没恼,下巴冲我扬起,示意道: “那还不快去?” 我被粗鲁地拽了下来,手脚都被箫随用沉重的镣铐锁住,动弹不得。 第86章 萧随冷笑着走近我,手里拿着一根尖锐的特制铁针。 那是专门用来挑断人筋脉的工具。 我侧眸,似乎知道了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箫随冷冷道。 我轻轻挣了挣手上的镣铐,不置一词。 他将手里铁针递给了小覃子,后者抖着手接过来,冲我走过来。 他仍是垂眸不看我,手却是抖着的。 半晌后小覃子终于蹲下身,手中铁针准确无误地刺入了我脚腕的筋脉之中。 伴着一声细微的“嗤啦”声,肉体被割裂,有些钝的铁尖穿透皮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声,针锋与血肉相接。 血液随着刀刃的推进,汹涌而出。 铁针边缘有些锋利的特制刀片轻易撕开了皮肉,发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滋滋”声,又似是心脏骤停,血液喷覆。 我能感觉到筋脉被一点点挑断,那种痛楚深入骨髓,让我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关才能忍住痛呼出声。 小覃子的动作快速而精准,没有一丝的犹豫。 剧痛袭来。 脚筋被挑断后,他又转向了我的手腕。 我只觉铁针再次刺入,手筋也被挑断。 痛苦如潮席卷而来,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但却因着剧痛没有晕过去。 萧随站在牢房的门口,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扭曲而巨大,面上是一种疯狂的得意, 他显然不想让我那么容易解脱,便朝我走过来,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嘴角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这一点他倒是和父皇很像,二人都觉得给予痛苦和死亡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看吧,这就是你的下场,萧珏。” 萧随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眼底狂热,“你以为你能坐拥天下高枕无忧?最终不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他终于上前来,伸手摁在我的伤处,我闷哼一声,听见他说: “父皇不是说你君子六艺俱佳,骑射更是上乘么?你如今废人一个,我看你如何上乘。” 冷汗瞬间渗了出来,依稀能察觉到手脚处正在汩汩冒着血,一阵可怖的剧痛,我喘息着没说话。 萧随低头看着我,脸色在血色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萧珏,看到你如今这样,我开心极了。” 他喃喃道,“你知道吗?母妃自小便告诉我,父皇是天,是所有人的王,而我和母妃想要活着,就必须取悦父皇。” “我那时觉得母妃简直危言耸听,他是父皇宠爱的娴妃,亦是四妃之一,而父皇在我面前亦是慈父,母妃怎么如此惧怕自己的枕边之人?” “父皇待我好极了,你知道吗?七哥,”他罕见地唤了我一声,“有一次我的蛐蛐儿死了,我伤心地哭,父皇便亲自为我下地抓蛐蛐儿送给我。我的皇兄们个个风华绝代,却没有一个人的荣宠比得上我。连我那时,都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儿子...... 他痛苦的闭上眼,仿佛一瞬间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再睁眼时满是恨意: “后来我亲眼看见母妃在父皇面前刎颈自尽,方才知道,原来父皇对于陈家的女儿,陈家的孙儿,只是帝王之术下的权衡利弊,捧杀而已。”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七哥,你看,父皇多英明神武。” 我几乎是半躺在血泊里,只觉自己意识模糊,但却依然能听到萧承那近若呢喃的话语。 如恶鬼缠绕横亘在耳侧,我听见他说: “七哥,所以父皇告诉我,说若我杀了霍邱和你身边侍婢,便封我为太子的时候,我不后悔,不过也不开心。因为我知道,不止我,你也被父皇纳入棋局了,你也不会好过。” 仿佛心中某个坚定的壁垒突然倒塌,我身心俱颤,终于从箫随口里听到了一直以来最想听到、亦不想得知的实话。 师父他们......果然是父皇杀的。 我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想握紧指尖,却又忘了我双手筋脉寸断,却连这一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也做不了了。 心下如飓风横扫,摧毁了所有的思绪,只剩下一片不可思议的废墟。 我以为,至少这一件事是八弟所为,父皇只是恰好借此生事,要折我羽翼。 何为笼中鸟,掌中雀。 我逃了一辈子,本以为海阔天空彻底脱离了父皇的掌控,却不知自我出世起,便是一只被他假意养在密网罗布的林中鸟雀,自以为空旷任我,却不知天罗地网,条条大路皆是父皇算计铺就。 便只能飞蛾扑火,还自以为能逃脱他的掌控。 萧随声音几乎变成了一种低语,充满了癫狂,仿佛沉溺在某处,继续道: “父皇以为我蠢,我做或不做,都是死路一条,若是做了,便死在你萧珏手上,若是没做,父皇定会无声息地了结我。他一向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他俯下身,粗暴地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 我视线模糊,但还是能看到他那扭曲的笑容: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狼狈啊。” 他声音充满了讽刺和嘲讽,笑声在这阴森的牢房中回荡,毛骨悚然。 可某一刻他突然止住了笑意,双目猩红: “可父皇的错漏在你,萧珏,父皇这一局好棋,唯一的败笔便是你。你没有杀我。” 第87章 我身体无力,筋脉被挑断的痛楚让我几乎失去了意识,旧伤新伤一并发作,显然快到极限。 但箫随显然不想让我就这么昏过去,仍是固执地抬着我的下颚,好像是真的想要寻求一个答案,近若痴狂:“你为何不杀我?!” 我想要回应,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便只能微睁着眸看他发疯。 箫随笑了,手指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 “你知道吗?七哥,你真应该杀了我。我那时身在局中不得脱,曾立誓若我苟活,必要那九五尊位。” 他似乎真的享受着这种施虐的过程,执着于看我痛苦喘息。 不过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我的头也重重地落了回去,再没有力气动了。 “找圣手来,为陛下治伤。” 他笑声逐渐远去,牢房里只剩下了我和小覃子。 他自挑断了我的手脚后便一直垂眸站在墙角,仿佛与墙根融为一体。 “我不怪你。” 我转动眼珠,艰难的看向他的方向,耗尽最后的力气,终于开了口:“我一直很痛苦,你姐姐的事。” 有些话是必须说的,可这些年他跟在我身边,一个字不提姐姐,也没借着姐姐在我心中的特殊,要求我做过什么。 逝者已逝,生者却不能安息。 这一双手脚,便当我赔给颖儿,祝祷她来世安康顺遂,再不遇帝王家。 “那日我......没能出宫见她最后一面,一直很后悔。” 尽管几不可闻,料想此时牢内针落可闻,他应是能听到。 不过或许又没有,因为我见他突然抬步,离开了牢房,还回身锁上了牢门。 只是何必落锁,我本就逃不走。 第57章 【顾行秋视角】云起龙沙暗 是年秋起。 “那便是七殿下。” 仲长卓轻挑着眉梢,扬起下巴,手指随意一抬,指向不远处那方热闹的马场。 我顺着望去。 马场之上,有一人身着一袭鲜艳如火的红衣,薄唇上扬,眉眼处却蒙着一条黑布。 那人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黑马高大威猛,四蹄踏地有力,衣摆轻扬,随风翻飞,在马场中独树一帜,夺人眼球。 “听闻这荆临抚军季田箭法数一数二少有敌手,如今倒是碰上硬茬了。” 仲长卓说话间,这人突然拉紧缰绳,黑马应声而停,前蹄高抬,发出一声震天的嘶鸣。 他俯身从马鞍旁取过一张长弓,搭箭拉弓,动作迅疾。 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破空而出,直射向远处的靶子。 箭矢划过,正中靶心,激起一片惊呼赞叹。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之际,七殿下微微侧头,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狂恣的笑意,随即他轻轻摘下眼前的黑布,露出眉眼,当真极为好看。 “好箭法!”仲长卓在一起抚掌叫绝,赞叹道,“恐怕和你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我比不过他。” 我淡淡道。 仲长卓微微挑眉,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回应。 "哦?你这是谦虚呢?" 他笑着追问。 我目光转向远方的靶子,缓缓道:“箭法好坏,不仅在于射中靶心,他的身姿、握弓的手法、拉弦的姿势,乃至于放箭时的呼吸,无一不是上乘。松弛有度。可见骑射之道,堪称精通。” 我看向场上,见七殿下睥睨四下,目光扫过人群,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某一瞬他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异样。 我心中一紧,却见这人又移开了眼。 我顿了顿,继续道:“这匹黑马应当是刚被他驯服,与人尚且不是一体。而我也不能保证在仍憋着戾气的野马背上,还能一击而中。” 况且还是一发三箭。 “不过,”我话锋一转,“陛下派七殿下和段大人来平定荆临考生众闹罢考,却今殿下却当众与季田结伴骑马射御,荆临儒生便是为着陛下重武轻文联络抗 议罢考,七皇子如此一来,恐难安民心......” 话未说完,我便看见那人御马而行,抬起右手拇指,冲着前面的季田向下重重一竖。 那马还冲人家尥蹶子,喷了抚军大人一脸的口水。 “......” “哈哈哈哈哈......这七殿下倒是个妙人。” 仲长卓望着马场上的七殿下,啧啧有词,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又转向我,乐道:“嘿哟,看呆了?” 他声音带着几分调侃,我这才回过神来,却又见七殿下御马离开场子的时候,冲我这儿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我心猛地一悸,蹙眉移开眼。 仲长卓见状,哈哈大笑,“原来不是你看呆了,是七殿下看上你了?” 我没管这人的疯言疯语,扭头便走,他追上来攀在我肩上,笑道:“哎哎哎,别走啊,七殿下确实生的好啊!要不我替你打掩护,不让太子知道,你——” 我回手给了他一下,用足了力道。 “哎呦!”他猝不及防地叫了出来,捂着肚子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脸上却是笑开了花,“恼羞成怒了?不过是个玩笑嘛,至于这么大力——” “至于。”我打断他的话,警告他。 “行行行,知道你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哎不对,应该是一文定情,哈哈哈......”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仲长卓见状,也知道玩笑开得有点过了,连忙收起笑容,正色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第88章 他摸了摸鼻子,快步跟上来:“太子怎么看上你这个破面瘫死鱼眼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又给了他一拳。 咸初十六年间,陛下派段曾琪前往荆临平定考生众闹罢考,七殿下萧珏随行,适时我与仲长卓游于此地,偶然相遇。 荆临汛情紧急,需修筑聂河北岸大堤,但人力严重不足。 于是陛下便下令大增修大堤的人力,这也意味着当地的秀才举人们,没钱的要亲自去修大堤,有钱的得雇人代替自己上工。 大胤十多年来重武轻文,文官俸禄本就微薄,更何况秀才举子。 举子被武将时人称作“软骨头”,“穷书生”,只知之乎者也,食人俸禄,却不知为国上战杀敌,大胤因武起,必然尊武。 而这一令法自然引起文臣不满,荆临众考生便联络起来,集体罢考,要陛下尊文,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响彻京师,甚至旁边一些州邑也开始抗 议。 有了先河,便会有从者,陛下不得不重视,派段曾琪亲自奔赴荆临平乱。 无奈武将嚣张,季田又是曾经跟着陛下打过江山的,段曾琪也不好怎么撕破脸,季田又不让步,陛下也没个准话,只能一拖再拖。 便致使观望的书生们认为钦差与官府勾结,有意笼络为难,于是一个叫贺邑的带领众人揭竿而反,控告抚军季田夺权罔位,自作主张,肆意增加工程人力,并背负书卷,在巡抚衙门焚书自尽以证傲骨。 在大胤以前,奉行的一直是“国家养士”,学子一旦取得秀才身份,就可以免除劳役和税收,每月还能领取一定的粮食补助。 然当今陛下重武,且十分偏颇,咸初十年,朝廷便下令在永州以西,也就是荆临的地界,推行“文臣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新政,即无论是举子还是文臣,都需要和庶民一般,承担劳役,缴纳税粮。 文人的反对声终于如滔滔江水溃堤而行,最终演变成了全员罢考。不仅拒绝参加当年的院试,往年殿试的前三甲,竟也都一并辞官。 而七殿下来荆临第十五日,与抚军季田御马比箭,季田惨败,只能让了步,暂时收回了文人补堤的文书。 第十七日,七殿下执笔写就《谏尊文书》: 天芒薄淡兮,雾锁山川,甲辰之岁兮,初展鲲鹏。扶摇直上兮,九千仞高,俯瞰尘世兮,苍涯无疆。 同游诸子兮,皆吾友朋,共乘神鸟兮,遨游八荒。 吾目所及兮,胤川之土,白夜恒明兮,时光凝驻。吾翼速飞兮,遍游五洲,众生仰望兮,如瞻神祇。山峦叠嶂兮,不足尺量,五岳巍峨兮,掌中可握。雪峰皑皑兮,如狐绒白,世所仰望兮,难尽其巅。天穹苍莽兮,速无可测,万物静止兮,唯吾飞翔。 同游诸子兮,目视千里,足踏云河兮,如渡仙乡。 心潮澎湃兮,难掩其情,江河蜿蜒兮,如龙游山。云之苍穹兮,神雾缭绕,鹏翼虽巨兮,难比其高。鲲鹏虽大兮,云中燕雀,苍生渺小兮。皆堪仰吾翼。吾心广阔兮,如鹏之翼,重峦叠嶂兮,难尽其深。江河曲折兮,变幻莫测,心潮激越兮,万感交集。天高地远兮,寒暑无侵,山河高峻兮,瞬息消散。 吾将乘翼兮,冲天而去,阅尽苍生兮,方知天地。 —————————————— 并七殿下令,分发各洲邑文士,召吁文人心之所善,九死未悔,当乘翼冲天而去,阅尽苍生兮,方知天地。 名为谏尊文,却一字不提“文”,然此文一出,举世皆惊,天下文人激荡满怀,热血雄心,荆临府门庭若市。 天子震怒,斥令七殿下三日内归京。 我那时端坐露台,听小厮来禀七殿下种种“丰功伟绩”,忽见台下正主拾阶而上,片刻后有人掀帘而入。 第58章 【顾行秋视角】木落雁行秋 “兄台一人赏月?” 萧珏抬扇掀帘而入。 我回眸看他,起身一拜:“见过七殿下。” “嗯。”萧珏随意落座后,便一直盯着我看。 我面上有些不自然,正要周旋几句告辞。 却听他又道:“坐下赏月。” “......” 我抬头看向外面刺目的金乌,不置可否。 这明明是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月亮可以赏? 萧珏见我愣住,嘴角扬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怎么,白天就不能赏月了吗?” 我心下一动,突然想起古人常有“白日梦月”之说。 “殿下所言极是,白日赏月,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萧珏闻言,眉眼间渗了些许笑意出来,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缓缓道:“你这人倒是有趣。” 我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警惕起来。 据我所知这位七殿下一贯我行我素,常掀了夫子的书桌游历四处,朝中颇有微词。 只是我与他似乎并不认识。 “殿下谬赞,只是不知殿下前来,有何贵干?” 萧珏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不答反问:“那日你身边之人,我见过的。你也在朝为官?我怎的从没见过你?” “臣是太子伴读,未曾涉足朝中。”我一并落座,坦言道。 这位七殿下...... 传言不少。 有人说他性子随和,又有人说他恣意张扬,还有人道其一身反骨,不受陛下喜欢。 第89章 “皇兄?” 那人微微瞪大眸子,似乎有些惊讶,似乎没料到。 他微微倾身向前,似乎想要仔细看我,我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微微颔首,离远了些。 这人察觉到我的疏离,笑了笑直起身子,又恢复了那副随性的模样,轻道: “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看你年纪轻轻,便能在皇兄身边效力,定有过人之处。” 我淡淡一笑,道:“七皇子谬赞了。臣只是尽忠职守,为太子殿下分忧而已。” 萧珏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十分满意,继续追问道:“那你与皇兄关系如何?他待你如何?” 我微微一愣,随即回答道:“臣自幼便侍奉太子左右,情谊深厚,殿下待臣恩重如山。” 萧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却也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萧珏沉默片刻,目光又飘向窗外的月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那日我见你教一儒生识马,恕我直言,你见解虽为独到,却仍有不足。” 我蹙眉,箭术我虽自认比不过他,御马一事上,这天下我居第二,谁人敢自称第一? 我按捺住心中想要反唇相讥的欲望,故作诧异地回应: “哦?不知七皇子有何高见,可否赐教?” 萧珏展颜一笑,宛若清风拂过静水,泛起波纹,缓缓道: “马乃君子之象。其神采飞扬,非但力量之属,更有灵性之极。你教授时重驭马之技,而略其意韵。殊不知马之内心,亦如人一般复杂,须悉心揣摩。” 我心中一动,却仍觉得此人有几分自以为是,忍不住出言为难: “那依七皇子之见,若野马伤人,不用蛮力,何以治之?也要同马互通灵韵么?” 他目光微凝,摇扇的手顿了一顿,不过很快便面色如常,语调突然变得格外沉稳: “匹马生命,藏于其呼吸、筋力,要想驭之,先得与之心灵相通。知其所思,感其所感,然后以心意驾驭,而非单纯以力制之。” 我有些好笑:“哦?不知前几日殿下在校场所御的那匹野马,是否也是心灵相通,自愿顺服?” 萧珏眉眼处泛起笑意,坦荡道:“不是。” 自然不可能是,那日那匹黑马虽看起来生龙活虎唬人的紧,我却看出来他内里早已经疲乏不堪,否则萧珏何以拉弓射箭?早被它一撅子撂倒了。 “七皇子所言极是,”我由衷佩服,“以往我确实忽视了马的灵性。今后定会用心感受,以求达到人马合一之境。” 萧珏似乎听出了我的暗讽,笑意更浓:“好说,好说。御马之道,互勉、互勉。” 这人,给他一竿子,倒是还真的往上爬了。 “马之性,犹人之性也。含乎天机,蕴奥难测。”我坐在他对面,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以人心胜天机,愚者之行。须因势利导。” 他放下手中折扇,微微一笑,反驳说:“言之有理,不过兄台岂不闻‘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之胜天,非以蛮力,洞察之理,非顺其性而为之。” 我置下茶盏,挑眉:“哦?野马如鹰隼,一向折服强者,弱肉强食此乃天性,人之胜天,终有穷时,亦终将受其祸。马若有不顺其性之时,必发狂奔乱,难以收拾,若非蛮力,那七殿下当日,是如何驯服的黑马?” 话一出口我便深觉自己失言,倒是有些咄咄逼人,正要找补,便听见: “我喂了它一把草。”萧珏面无表情。 “七殿下......妙喻。”我艰难道。 “真的,曼陀罗,有麻醉之效。”他认真道。 “......”竟是如此。 “也非蛮力,适其‘灵韵’而已,”萧珏摊手,“若论力气,谁能胜过发狂野马?” “......” 我盯着他,沉默良久。 他于御马之术上与我辩驳要人马心念合一,“以理服之”,自己却又暗地里偷偷喂马吃麻药。 “哈哈哈,对不住兄台,我于马术不精,方才皆是我胡诌的。” 他眉眼满是笑意,我不予多言,却又听他拍手召来小厮:“上盘棋,我与这位......” 他看向我,笑道:“对了,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顾行秋。” “哪个行秋?”他微微挑眉,有几分刻意的不动声色,“可是江上西风吹发短,天涯明月送孤舟的‘行秋’?” 我心蓦然紧缩。 极目高空一雁翔,十年萍迹滞天方,芙蓉晓露愁边白,薜荔秋山梦里苍,是谓行秋。 可若有天涯明月,江上西风,亦是行秋。 怔愣间,萧珏便唤人抬来一盘棋,我正因着在马术上被这人胡搅蛮缠了一通,有些气闷,闻言不觉也来了兴致。 于是月上中天。 我最后一子落定,险胜间长呼了一口气,抬起眼,骤然看见窗外一轮夜月。 突然想起这人白日里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赏月。 我顿觉受了某个陷阱,正要告辞,便见萧珏收了棋子:“绿尊翠勺,约秋风、一醉小楼先月。” 他忽然起身,道:“今日与顾兄相谈甚欢,他日若有机会,再约共赏明月。” 我微微一愣,片刻后回神,却见这人已经挑了帘子出去了。 第90章 翌日,我便听到仲长卓说起:“七殿下连夜归京,恐怕得受陛下好一顿训斥。” 只怕再无继位之可能了。 毕竟陛下重武轻文,又怎么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我却仍想着那人咏月时的眸色,突然轻笑出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肯定,或许,他也并不是那么想要那个尊位。 诸皇子皆对皇位趋之若鹜,唯恐不争落了下风,而陛下此次派段曾琪和萧珏一同平乱,本就用意颇深。 然萧珏却公然崇文,自然触了陛下龙兴。 想必...... 皇城里的人多的是见风使舵之辈,此番萧珏为文人出了气,在朝中处境怕是不会太好。 我手下一紧,揉皱了手下的纸张,仲长卓见状,挑眉笑道:“你这几日一直在看这篇《谏尊文书》,纸都磨玉了!这么多遍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收起手中黄纸揣入怀中,淡淡地回答:“回京吧。” “看你稀奇的。”仲长卓笑着摇了摇头。 ...... 萧珏x顾行秋【初见篇完】 第59章 【顾行秋视角】轻生殉知己 “你执意要去?” 萧承转起身来,身影在晨昏的金河下显得格外峻厉。 “八弟布下圈套,就等着我们自乱阵脚。你这一去,正好落入他的陷阱。” 我垂眸:“七殿下仍在囚牢之中,我不能弃之不顾。” “父皇曾说,此去西凤山,道路崎岖艰险,你我皆须小心。” 萧承声音低沉,字字铿锵,似乎要将晨雾震散,似有警告。 “我最多三日便赶上你。”我道,“七皇子是皇家血脉,更是臣的朋友。臣不能眼看他受苦。” “朋友?”萧承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你谈什么朋友情谊!萧珏可认?你同他何时如此要好了!” “顾行秋,你可知我此行危机四伏?”萧承抬头盯着我。 西凤山地势险峻,匪患猖獗,多年来官军难以彻底剿灭。此次陛下命太子亲征,朝中文武百官无不心知肚明,这或许是一次考验,亦是博弈。 我深知不该。 可萧珏何辜? “臣知道,”我看着他,柔了神色,“臣不会让你有事。” 精兵皆随,山匪虽狡诈,却也不能伤萧承分毫。 况且我已探查过路况,此行应是无虞,可阿承竟没有退让,我倒有些不解。 萧珏的求救信发出后,我也是在阿承案上暗格内无意瞥见后,才得知此事。 问了他才知,竟已是十天前的消息。 我以为这十日,阿承定会派人去救,如今才得知并没有。 他一袭轻甲,戎装简行,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怒气: “你救得了他又如何?父皇如今偏宠八弟,届时八弟便会揪着你的错处不放!而八弟自然不敢杀了萧珏,你去有何用?” 我有些怔愣,没想到这些话会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时错愕无言。 沉默片刻,阿承揉了揉眉心,软了语气: “罢了。是我失言。行秋,西凤山此行,我不求万无一失,只求尽力而为。至于成败......” 他顿了一顿,看向我,朝我走过来,手覆上了我的,温声道,“箫随是故意引我前去,你看不出么?” 他掌心温暖干燥,我缓了缓,一把回握住,“所以是臣去。” 萧承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许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你是我的人,自然代表东宫,你若去了,便是萧承也去了。” “臣问心无愧。若来日陛下有令,臣自然遵从。但若陛下无令,臣行此事,也不算违背皇令。” “你真以为你能救得出七弟?”萧承逼问道,“即便是你把他救出来,八弟会不会放过你们。” 我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至少我不会后悔。” 萧承死死盯着我,罕见的失了态:“顾行秋!” 我亦不让分毫,坦荡回视。 “若是你不去救他,来日七殿下脱困,会怨恨于你。”目光在空中交汇,我淡淡道,“七殿下无意皇位,若是有他相助,太子殿下如虎添翼。” 我本以为我如此说,他定会考量,欣然同意,没成想这人却丝毫不为所动,执拗地看着我道: “不许去。” 我不禁蹙眉:“为何?” “不为何,”萧承勾唇一笑,有些挑衅,“不想而已。” “七殿下一向敬重你,况且......” 话音未落,萧承脸色骤变,冷笑着打断道:“敬重?他每日来太子府,究竟是想同我骑马射箭,还是想和你谈经论道?!”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 “顾行秋,我奉劝你别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萧承冷声,“你的人,还有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我也隐隐动了怒,不知这人为何无理取闹:“我与七殿下,只是朋友,并无其他。” “哦?那你今日为何执意要去救他?我真该烧了那信!省得让你忧心烈烈!” 是啊,今日军师蓄势待发,前往西凤山平乱,可萧承刚好忘了东西,便让我回去取。 可怎么就好巧不巧,让我看见了那方染血的布条,怎么就让我看见了上面的血字求援。 又怎么能......视若无物、置之不理。 周围的将士皆不敢作声,气氛凝重到几乎落针可闻。 第91章 又是一阵风吹过,带起了尘土,几经飞扬。 萧承深深看我一眼,转身上马。 耽搁了这一会儿,已是朝阳初升,金辉洒满,我和他一上一下,立于岔路口,一时间飞鸟之声渐远,万马千军都化作了背景中的浮光掠影。 城墙之下,朝旭如金河柔和铺洒,衬得官道上青石板路间的野草越发斑驳。 两道孤影也因着对立,被拉得很长,竟丝毫没有交融。 萧承紧握马缰,轻甲折射着天边的光色,有些刺目。 “你此去,我怕你出事。”马上之人终于轻声开口,声音中似带几分迷茫。 我也冷静了些,闻言心微微一疼,不知为何有些难受起来,涩声道:“殿下放心,臣不会有事。” “如今陈家势大,箫随得势,他是不敢对付我,却不见得会对你心慈手软,你是我左膀右臂,阿珏......亦站在了我这边,此次亦是被我牵累,你们二人,我......” 他摇了摇头,有些痛楚:“我不知道该如何,行秋,我不能没有你。” 我良久不言。 风起时,我后退一步,转身向东:“臣三日后定会出现在殿下面前。” “你便去!”身后萧承的声音几乎是低吼,有些气极,“今日你若不同我走,来日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脚步一顿,微微侧身。 “保护好殿下。” 副将颔首领命:“是!” 风声渐弱,只留下一声沙哑的嘶鸣。 我忍了忍,没有转身。 有人猛地一挥鞭,骏马长嘶一声,随即马蹄声阵阵,直至逐渐远去。 我终于回眸,见马上之人轻夹马腹,战马缓缓踱步,逐渐远走。 铁甲映日,刀剑铿锵,我一人站在原地不动,直将那人马蹄下扬起的最后一抹尘烟看尽,方才缓缓挪动脚步。 ————————————————————— 后几经周折,我才知萧珏被困在了襄陂。 那里山多路险,箫随做的隐蔽,旁人只知七殿下失踪,却不知被困在了深山不得出。 仲长卓时任都给事中,我便寻了他的援助,带人上了山。 厮杀声里,我走的更深,终于见一处,四周寂静,只能听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 这里竟没有守卫。 我微微蹙眉,察觉到几分不对来。 莫非只有山底有人把守?便不怕里面人逃了么?莫非......他们确信里面人逃不出来,或是其他什么。 我顿觉不妙,快步上前,挥剑斩断锁链,切切推门,门扉发出了嘎吱的响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尸块腐败的气息。地上散落着几具尸体,被随意丢弃,四肢扭曲,面孔骇人,七零八碎,面目全非。 我认出了他们。 皆是......萧珏身边的人。 我见过其中几人在萧珏面前吵闹玩笑的模样,如今却皆沦为无人问津的冰冷尸骸,无声无息地躺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山里。 角落里,有一人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靠着墙壁,衣衫褴褛不堪,依稀可见面容苍白如纸, 我心猛地收紧,奔上前,恐惧与焦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并着屋内压抑的腐朽,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探上这人脉搏,微弱不稳,不过还好,尚有生机。 我松了口气,眼下莫名酸涩,怒意翻涌。 便将人轻轻抱起,顿觉一阵滚烫:“萧珏?萧珏?” 这人发了高热! 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巨石,有些肿胀窒涩,我将手贴近他的额头,声音有些颤抖,"萧珏,你坚持住,我来了。" 怀中的人形若死去般静默,滚烫的体温又仿佛在明言此时这人有多痛苦。 不过数月未见,怀里的人如今哪还有初见那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攥紧了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可以死在江川河旁,尚有丹枫万叶碧云边,也可以长眠苍山云野,亦有黄花千点幽岩下。 可就是不该悄无声息地被囚死在这儿方寸之地,唯剩雁声啼月。 他本该恣意风发,高高在上。 怀里人突然动了动,渗出几声呜咽,似乎醒了过来。 我俯身贴近他,侧耳覆去,听见他说: “我知道、只有皇兄......” 他气息奄奄,轻声喃喃,几不可闻,“只有皇兄愿意来救我。” 第60章 【顾行秋视角】非是为身谋 “长生山苦寒,王爷何必岁岁隆冬来此。” “大师误会了,路过而已。” 长生山上山峰如剑,直插苍穹。 冬日的风雪尤为凛冽,白雪皑皑,覆盖住整个山脉。 我拂去狐裘上厚重的雪色,看黑鬃烈马在地上踏出雪痕。 慧能身着灰色的僧袍,手持木鱼,从寺内走出:“路过?” 我问:“大师何故拿着木鱼?” “王爷恕罪,老衲闻到血色,怕损了功德。” 我冲他行了一个佛礼:“慧能大师多虑了,佛门净地,何来血光。” 慧能微微一笑,木鱼声戛然而止,目光似乎穿透风雪,定在了我身上:“既是清净之地,王爷若心存杂念,纵使身在深山古寺,亦难以得其清净。” 第92章 我默然,知道慧能所言非虚。 护御司被我尽数辖制,萧珏身边无人,被我留在了宫里,虽然还有小覃子在,可...... 我仍惘然不知此行,亦不知若是真的拿到了遗诏,又该如何归去。 我再次行了一礼,道:“慧能大师说的是,本王受教。不知......今夜可否在寺中借住一宿?” 慧能念了句佛语,道:“寺门常开,不为俗世王侯,只为有缘人。” 我了然,同往常般抬步正要上前去,却见慧能未曾侧身,仍好端端拦在门口。 “大师?” 慧能转动佛珠,摇了摇头:“王爷止步。今日王爷前来,并不为求佛,乃仗王侯前来,寺中不留。” 我微微一愣,停在原地。 “大师误会了。”半晌我缓缓说道,“本王此行,不过是想寻一方净土。” “王爷在山下止步不前,思量好久方才踱步上山,老衲......” 慧能大师眼中闪过一丝慈悲,他沉默片刻,又道:“王爷此行终处在哪,便去吧,别误了时辰。” “若仍不知归处呢? ”我急切追问。 “那小寺可留王爷喝一盏茶。” 我还想追问,却见大师已经转过了身,最终点头答应:“多谢大师。” “阿弥陀佛,惘惘经过意未甘,槐阴门巷旧宣南。” 我有些怔神,见慧能穿过了古朴的山门,进了内院。 便抬步而上,两两无言,穿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两旁的松树被雪覆盖,显得格外沉静。 我不禁又想起那日的雪来。 好像我半生中最哀毁瘠立的时候,天公总也不作美,偏要撒些雪来应景。 我原本爱极了雪,只觉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从前也偏爱和阿承赏景,可阿承偏爱春日,最是不喜严寒。 不像那人,竟连大婚,也选在雪天。 可似乎那天也不尽人意,我本想着那日大雪定会纷飞,却不想那时冬日乍出暖阳,恍若春来。 唯有昨日未化尽的檐上雪,可窥得几分白意。 可他杀了太子,床笫之上,他每每深眠于我颈侧,不带一丝防备。匕首出鞘,我多想一刀了结了他,为阿承复仇。 可却总是因着夜寒,最后只为他拉了拉衿被。 咸初十八年末,帝疾甚,宫闱之内人心惶惶。这些年来,我却总觉得先帝死的蹊跷。 先帝晚年偏信长生不老之术,宠信道士,后经德妃引荐,将道士单陀引入宫中。 单陀自称晓天地玄机,乃通玄之士,言能炼长生不老之药,进宫后设下法坛,焚香诵咒,进献仙丹,先帝的身子竟真的有所好转,自此偏宠单陀。 然其所炼之丹,实掺毒于内,久而久之便足以致命。 可那时先帝已然不信太医院,也不敢有太医敢进言丹药不妥,一度依赖服食。 我曾见萧珏和单陀密谋,也曾见萧烨自尽前百般求饶哭的凄惨,求七殿下饶命,我知道是萧珏勾结德妃杀了先帝,亦知道太子是死在他的权谋之下。 人言青海长云暗雪山,可那日西凤山的雪却如此纯白,衬得血色如此刺目。 倒是辛苦他以身入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引得五殿下和八殿下都沾沾自喜,却不知早已一脚踏入其天罗地网。 若不是萧珏脱困之后,先帝便以雷霆之势,处决了陈家和箫随,还放任萧珏为所欲为,我仍不知他已然不是那个纵马拉弓的闲散皇子。 后我诸多暗访,可线索总是在萧珏身上便断尽,也许也不是,只是线索都指向了他,我却仍不愿相信。 确是他谋害先帝,杀兄夺位。 如今只要拿到那封遗诏,只要拿到...... 要如何呢? 便大白天下,拥立新帝么? 这些年来,我只觉君埋泉下泥销骨,常看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不知只影向谁。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 阿承曾说要和我守住这大好河山,如今我苟活于世,帝王之座上,却又成了他人酣睡之处。 萧珏即位以来着实不像话,上朝时竟在皇位上也能睡得着。 我总觉得此人不堪承继,怕极了大胤江山倾覆,可多年辅佐,仍记得熹元二年,他微服私访,心疼抱住乞儿的模样。 彼时那小孩撞了人跌倒在地,衣衫褴褛,抑或是过于伤心,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鼻涕也糊了满脸,紧紧揪着萧珏的衣角。 萧珏爱干净,那小童分明染了他一身的鼻涕眼泪,却也只换来当朝陛下忧心忡忡的一句:“行秋,黎民不安。” 可这些年来......天下皆安。 然仇怨已堆积如山,兴许是摄政王德不配位,总梦到那人血泪。 萧珏当初劝李玉山降服时,说历代贤臣,先忠于民,再忠于君,若是君不善民,那守着江山有什么用?骨埋青山后任后世称赞一句生不逢时么? 这些年他总在我面前得意洋洋,称他能降了李玉山,有朝一日定让我甘愿臣服。 我也曾旁敲侧击,问他用了什么法子,这人总不告诉我,却不知那日我担心李玉山有异心,一直藏于帐后。 便听见他说:“大胤无福,只剩了朕一个皇子,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箫随,而他朕还暂时不想放出来为祸苍生。” “李玉山,你若仍心系天下苍生,便只能弃了祁王朝,忠于大胤,师父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我,死前也不曾怪我昏庸,仍念叨着苍生黎民。” 第93章 “父皇重武轻文,如今对文臣堪称暴虐,你是天下文人之首,尽管前朝国破,可百姓心里有你,只是避讳不提。” 他说是天下需要李玉山,而非萧珏需要,苍生必须有一个李玉山,新政亦然。 后来李玉山拜别之际,又问了他一句:“那陛下呢?陛下需要什么?” 那头萧珏半晌无言,直到我察觉到李玉山都走了,才听见他喃喃,似在自语:“我需要一个顾行秋。” 我也时常想,为臣者,究竟要忠于君王,还是忠于天下。 萧珏继位,我居摄政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人又同我欢好,若没有往事,我便也是他的“帝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萧珏故意放权于我,力排众议、在百官和天下那儿给我讨来的无上尊号。 可长夜漫漫,我又总看见另一道血色。 “你负了我,顾行秋!” 萧承仍穿着死前那件衣衫,满脸血泪,怒目而视,“你便如此么!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 “你忘了是谁救你?是谁把你从尸山里背回来!顾行秋,你竟要......负了我么?” “王爷?” 我猛地回身,见身前茶盏已然凉的彻底。 堂内供奉着一尊金身佛像,莲花宝座下的灯火摇曳生辉,将佛像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宛若活佛降临。 一股檀香扑鼻而来,我垂眸握住杯盏。 那日萧承浑身是血,已然性命垂危,我俯下身,听见他说:行秋,替我守住这江山。 还有......杀了萧珏。 第61章 【顾行秋视角完】“萧珏......” “往常王爷可是爱极了这盏杨柳青了。” 慧能叹道。 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这茶早已经过了最适合入口的温度,已没了杨柳青留香的茶韵,有些苦了。 只是此刻茶味清苦,却能醒神。我恍惚片刻,才答道:“亦别有风味。” 慧能微微点头:“王爷心中有事,便别在老衲这儿废神了,且去吧。” 我不答,起身缓缓地走向佛像,双手合十,默念心咒。 有风来,忽听得松涛阵阵。 “大师可否......指点迷津。” 我听着外头的雪落声,突然开口。 “王爷,若是您不想去,大可以不去。” 我静默不语。 “对了,几日前菩提树上一截红绳断了。” 心口好像乍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生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涩,如同有人将一坛陈年的老醋打翻在我舌尖,灌得人几乎快要溺毙。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萧承血泪的气息,连带着萧珏策马而来时流了一地的血迹。 每一刻都像是在重复着那时的痛楚,我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痛感却无法分散内心煎熬。 “若王爷那儿的还安好的话,那便是小殿下当初来求的红绳断了,倒是可惜。” “......都断了,”我哑着声开口,却是告辞,“大师,太久了。本王先走了。” 慧能愣了愣,点头应:“也好。王爷走好。” 我转身便走,正要抬步跨过门槛之际,听见禅房内慧能缓缓道:“王爷,你看此处,陈设简朴,一壶茶、几本经书,别无他物。老衲就只有这些,仍觉富余,知足常乐,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又何必迟迟不放呢?” 我咽下喉间苦涩,没有回头,道:“除非,本王能无愧于当年春色,更无愧这十余年来生死不悔。” “世间纷扰,皆因人心不定。王爷好走,老衲便不送了。” —————————————————— 我便下了长生山,前往皇陵。 一路风雪作底,我却不觉严寒。 那日......萧珏似乎伤的很重。 我知道萧随恨极了他,可有护御司在,应也不会出事,只是萧珏却连夜负伤而来,我又觉得有些猜不透这人。 算上上回萧珏带我来看太后,这应是我第二次造访。 只是人事易变沧海桑田,早已经物是人非。 不知太后娘娘若是知道我夺了权不止,还伤了她的儿子将人圈在紫宸殿,形同软禁,会作何想法,想来定会心疼不止。 太后仍在那儿。 仍是如上回一般,对着佛像,恍然未觉。 其实称呼她为太后也不尽然对,因为当朝太后自先帝死后,便离了宫守在皇陵,这么多年从没入皇城一步。 堂内其实也只见佛像庄严肃穆,香烟缭绕。 只是这次,她身侧多了一方画。 上绘飞天仙女、神兽麒麟。 “娘娘仍在礼佛么?” 我踏了进来。 太后微微一愣,转头看我,又看向我身后,似乎在找什么。 “他没来。” “为何?” “陛下卧病,静养为宜。” 太后微微皱眉,起了身,道:“你什么意思?” 我避而不答:“听闻先帝曾有遗诏,本王特来取回。” 太后闻言,脸色骤变,她颤抖着手指向我,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你竟敢如此!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我心一沉,果然有那封遗诏。 “娘娘息怒。” 太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她缓缓坐下,双眼紧紧地盯着我:“哀家只问你,为何这么做?陛下他怎么了?” 第94章 我漠然开口:“若是娘娘配合,臣自当竭尽全力,确保陛下安全。” 太后沉默片刻,跌坐在蒲扇上,然后缓缓开口:“你……罢了,罢了。” “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哀家多说无益,随我来。” 我却是怔住了。 竟......如此顺利么? 太后回头,见我不动,道:“你不必忧心哀家骗你,先帝确有遗书。随哀家来吧。” 我只能点了点头,然余光却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那幅飞天仙女图。 太后注意到,便笑了笑:“哦,那是珏儿画的,你应看得出来。” 我心蓦然紧缩,下意识点头。 她转身走到一旁的香案前,拿起一只铜制的香炉,轻轻摇晃,从中落下一枚玉佩。 “这是?” 太后笑了笑,“王爷莫急,只是哀家想把它先给你。” 我接过玉佩,只觉手掌传来一股温润之感,上有......白芙蓉图案。 “阿珏喜欢白芙蓉,这是他身边一个侍女留下的,你代为转交吧,也算是......”太后顿了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哀伤,“算是牵绊了。” “陛下可知你此行,是为了遗诏了?” “应是知道。”我轻言。 仲长卓抓住先帝身边的老太监时,曾听他交代,说是小覃子也知道此事,而他是萧珏身边亲信,我来此,应是瞒不住他。 太后叹道:“珏儿命苦。” “娘娘何意?” 太后却不说话了,只进了内堂,少顷便又出来了,手中已然拿着一封诏书。 “你也不必困惑为何遗诏就这么堂而皇之放在哀家枕下,这本就是给哀家的。这世上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你亦不该知晓。偏你知道了,平白添了孽障。” 我看着那封遗诏,不知为何心里阵阵发紧,一股莫名的不安逐渐在心中蔓延。 我接过来。 原并非遗诏。 只是一封黄纸固封的情书。 曰: 昔朕与卿卿,梅竹之契,情深意重。然前朝昏庸,昏君乱政,我为鱼肉,百姓苦矣,朕不得已,提戈而起,终得天下。 既得天下,欲立卿卿为后,明吾至心。然满朝文武,力阻此举,荐以公卿之女,朕思国基未稳,人心未定,故不得已纳之。 然吾心唯系卿卿一人。知卿卿为避世议,不欲世言纷扰,默承珠胎,朕甚怜之。女子怀孕,生死交关,吾愿他女为室生育,岂忍卿卿涉险!然苍天不仁,昔日卿卿产难,几经死劫,朕惧甚。 纵然逆天行道,舍弃骨肉,若卿卿安好,亦当无憾,在所不惜,幸而卿卿福寿,母子俱安。 朕今废黜后宫,平定前朝。诛妃妾,杀亲子,令珏继位,皆为保卿卿无忧,享尽天年。卿卿当为太后,吾心所钟。 卿卿乃吾之后也,吾之爱也,多年来一如是,当永享尊荣,共朕天下。 萧晋绝笔。 “哀家亦不喜珏儿,只是先帝这一番,在哀家看来实为罪己,着实多余。”太后淡淡道。 “不过若是珏儿非哀家亲生,或许哀家会很喜欢这孩子。” “王爷,这孩子生在帝王家,天子无情,说来惭愧,哀家从未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娘亲。” “从前母亲生弟弟难产而死,父亲转头又娶了继室,那女人年轻,嫁过来便什么都有了,名分、孩子、宠爱。那时哀家便觉得,其实女人为了男人生孩子,也没有好处。” “......” 她继续说:“先皇爱我,他最通帝王之术,对不爱之人是无情,杀人多了,便愈发残暴不仁,甚至于有些疯癫了。最后竟亲手设局杀了自己诸多儿子,妃子,还硬逼着我的儿子保护他的母亲,护好他的江山。” “......” “王爷,阿珏天资聪颖,便早早知道了自己是什么角色,总也逃不脱。身边人死后,我便知道他早就不想活了,所以他喜欢你,我曾让赵慎二人死谏参你。” “可惜这两人也说服不过陛下,反倒被他策反了。” “阿珏看似温和,实际上心里决定做什么,谁也拦不住,这么多年来,始终是我与先帝对不住他。” “如今好了,王爷来此,我便知道了。当初你和先太子的事儿,谁人不知?可太子有了妻室,萧珏便总觉得还有指望。王爷若是没这个心思,何不早说?何故要顺着他大婚?现下王爷还是快些回去吧,兴许......” “......” 第62章 世事一浮沤 “这鸟双羽皆断,恐怕不能再活了。” 我正准备将它放回去,却见一双手伸过来,轻轻从我手中接过那只小雀儿。 “好可爱的鸟,殿下给我。” 是颖儿。我皱眉:“可是师父发现我不见了?” “殿下你别说话,”她气鼓鼓地,摸着手心的小雀,“你偏生不许我跟来,害我又被霍师父好一顿训斥。” 我有些心虚,起了身赔笑道:“我的错,下次让子濯留下。” 我抬头笑着往后看去,正准备好说歹说一番劝她别气,却见身后颖儿愣愣看着我,笑容如初时灿烂纯真。 可下一刻那笑容凝固在了她唇边,慢慢地,眼处留下了一行血泪,红得发黑,粘稠诡异。 我还来不及反应,颖儿的笑容突然扭曲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可怖,深不见底,双手紧紧地包裹着那只雀鸟。 第95章 “颖儿?”我声音颤抖,突然记不起来这是哪儿。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痴痴盯着我,血泪不止,滴落在那只已经无法动弹的小雀身上。 我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直透骨髓。 突然眼前鲜血四溅刺目,染红了她的脸颊,与那行血泪融为一体。 “哈哈哈……”她吃吃地笑着,手里突然多出一串染血的糖葫芦,她递给我,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这个好吃的,殿下……你不尝尝吗?” 我下意识伸手触去,却发现眼前水月镜花,早已不见故人,手心躺着一只死鸟。 好像有一年,颖儿和我路过长春阁,见老树底下有只雀鸟,双翅俱被宫里的野猫咬断,本以为不能活了,没成想这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这鸟救活了。 只是...... 我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这鸟最后,似乎也是死了。 和颖儿、子濯、阿文一般,葬在了师父坟旁。我也给它掘了个小坑,给它刻了字,立了个小碑。 周遭似乎既熟悉又陌生,隐约可见的景物扭曲着。 我努力想要分辨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也许是到了十八层阎罗。 但那种界线模糊不清的感觉让我无法判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接近,却又难以捉摸其形。 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打破了沉寂,我猛地转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在我的视野里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影。 是个女人,脸庞朦胧不清。 “你听我说,珏儿。”她的声音低沉,不像母亲,倒像是什么远古的回音。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来。 那女人似乎并不意外,她轻轻一笑,向我伸出手,有几分慈爱: “你不能忤逆你父皇。” 她说着,牵着我转身向一片模糊的光影走去。 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随着接近,那片光影也逐渐清晰起来,显现出一条蜿蜒的小径。 小径两旁是参天的树木,它们的枝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女人没有停步,径直穿过一道大门,坐在了高堂。 “他是君王,便不能是你的父亲,我的夫君。” 火光跳跃着,投射出幽暗温暖的虚影。 女人微笑着,好像慢慢褪去她的面纱,露出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 “陛下有旨,今夜宿在昭仪这儿,您快些准备吧。” 然后她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我便看见有人上前,拉过了...... 侍女牵着的那小童似乎是我。 “珏儿,好孩子,快去殿外等着你父皇。” “......” “我儿,帝王之术,控驭万民。鹰鹯折翼,虎兕断爪,置诸笼中,夺其自由,使彼等无所依归,皆为我用,你明白了么?” “你看,”父皇遥望着远处延绵起伏的山脉,天边的余晖如金色的织锦般铺洒在那些峰顶之上。他转过身来,“这都会是你的江山。” 他伸出手,似乎能触摸到那遥远的边疆,指尖所及之处,恍若包含着整个帝国的脉动。 “你要让每一座城邑繁荣昌盛,让每一条川江清澈长流,亦要——听父皇的话。” “......它会活下去的。” 颖儿笑着,“殿下只管替我好生养着。” 不,不会活了。 已然死了。 雀鸟离了双翅,还剩什么呢?便是掌中雀,想必也如傀儡戏下无骨的游伥,喜好由人,任人摆弄,何必要救。 似乎是梦境。 我忽地一瞬间了然,又恍若大梦初醒。 不是回光返照、走马之灯。 并非那种临终前的追忆似水年华,也不是丧命后走马观花的喜怒哀乐。 我似乎陷进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淤泥,四周漆黑一片,窥不见一丝光明,我拼尽全力,在缝隙合上前抓住了那抹亮光。 于是满身大汗,身心疲惫。 却又异常清醒。 “陛下半月不曾上朝,此前从未有过!帝君若再不让我等觐见,便休怪我等,肃清君侧!” “陛下有恙,诸位请回。”一人冷冷道。 我心直抽,跳的生疼,兴许是还不曾忘却这人声线,倒该向孟婆讨一碗汤。 殿外有很多人,李玉山、越辰逸、段曾琪、祝岳,我听见了顾行秋的声音,有几分雷厉风行,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冷静自持。 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人轻松把我弄死,如今却又要我自己拼尽全力醒过来。 我未曾睁眼,只静静躺着。 手脚......似乎再无知觉。 我尝试着转动手腕,一阵钻心的剧痛,却是无法移动分毫。 如一潭死泉,最后一滴风雨坠后,无论清浊,终归于死寂。 我忽然明白为何会梦见雀鸟。 一道冷冽的声音又响起来:“诸位请回吧,陛下需要静养。” 就在此时我突然发觉,这人竟还称呼我为陛下。 外头众大臣顿时哗然,有人怒斥道:“你凭什么阻拦我们见陛下?!” 顾行秋冷笑一声,回应道:“凭我是帝君。”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却又牵动了下腹伤口,一阵发疼,没忍住轻咳起来。 第96章 “陛下!” 石破天惊。 我被吓了一跳。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却突然停滞在我床边不动了。 这时,我听到顾行秋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你醒了吗?” 全然不似外头的锋芒,竟有些哽咽,兴许是我听错。 眼见不能再歇下去,我便睁开眼,见顾行秋立在床前,心口又是一阵疼意。 只是下一瞬他便扑了过来,全然没了君子之态。 “你醒了,你醒了......”他似乎有些欢喜,又有几分不知所措,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修长的身影蓦地伏在我的床边,泛白的指如寒松折落,紧紧攥着我床边的丝缎。 我先看到他有些凌乱的发,又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滴落,落在我枕旁,轻轻的嘀嗒一声。 这倒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只是也不知为何,此时我深觉疲惫,只想再好好睡上一觉。 宫殿外愈发喧嚣起来,大臣们的叫嚣似乎也为着那声“陛下”分外激昂。 我压住体内的痛楚,勉强挤出声,掠过顾行秋看向一旁的宫三:“叫人进来。” 宫三应声而去。 我未曾看他,轻道:“帝君......如今可是万乘之尊,可别在人前失了仪态。” 顾行秋眸中掠过一丝惊愕,顷刻间化为深不见底的痛楚。 他平日处变不惊的神采此时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几近崩溃的脆弱。 说句实话,他此时无声的哭起来......恰如星斗坠落尘寰,默默碎裂般,格外美的惨烈。 第63章 一闪灯花堕 其实仔细想来,初见他时我正和季田比箭,那时箭靶立在远处,我自然全神贯注,一心只想赢下这场比试。 无意回眸一瞥时,却见一人立于台下,周身清白,如阳春白雪,恍若遗世独立。 只一眼,便让我心神荡漾。 我那时结结实实愣了一会儿,手中的箭险些失了准头。最后季田落败,我却早已无心关注这些,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抹白衣上, 色字头上一把刀,若是我知道当年乍起的色心要我几乎用命来还,那我...... 也罢,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意义一词,本也就没什么意义。 而这些年,我待他种种,如今乍一想来,好像也只是我一味讨好逢迎心甘情愿。 想来同榻而眠,他或许在梦醒之时,也无数次想过一刀了结了我。 箫随叫嚣着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却又因着我放他一马,刻意避开了我下腹要害,小覃子血海深仇,也未曾要我的命。 独独他,软刀子割人五脏六腑,刀刀都是直奔要害,冲着要命而来。 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我偏爱诗书词藻,他便拿准了我的性子,知晓切身之痛于我不过是活着的醒木,便直捣心田,让我在痛彻心扉的煎熬里苟且偷生。 萧随不该让圣手救我,合该让我失血过多而死。 现下每一字一句,如同细针密缝,刺入我心底最深处,既非肆意折磨,亦非无心伤害,而是有意为之,偏让我苦楚悔悟,不得解脱。 这枷锁比任何刑罚都来得残酷无情。 直把冷漠作为锋刃,用疏离作为锁链,将我囚禁于潭底最深处,便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击中我的软肋。 而此时始作俑者却哭的厉害,肩头轻微颤动,宛如极力遏制情绪的崩溃。 少顷他仰首看我,深邃的双眸中尽是澎湃的情绪交织,唇畔勉强露出一抹强笑,正要开口,李玉山带人蜂拥而至涌了上来。 “陛下......” “朕旧疾复发,少来烦朕。”我竭力稳住声线,厉色道。 众人一愣。 下腹的伤处随着说话间的力道疼得厉害,等李玉山他们下去,我已然大汗淋漓,冷汗浸透了发丝,一阵粘稠,我想伸手拂拭,手腕处却又是一阵剧痛。 也只能不得已停了动作,深觉自己还真废得彻底。 顾行秋自那帮大臣进来起便未曾动作,只静静趴在我枕边哭,全然不顾“帝君”尊荣。 我便静静等着他哭。 好一会儿他才抬眼:“萧珏,我......” 然我闭眼,仍有些有气无力,“滚。” “你听我说,我不是......” “朕说滚。” 顾行秋愣住了,他大概从未想过我会如此决绝,此时怔怔看着我,眸中痛苦巨甚。 可这次他没有再说话,只默默起身垂眸掩下痛色:“照顾好陛下。” 宫三在旁默立,见顾行秋走了,上前单膝跪地,道:“护御司万死难辞其咎。” “是霍闻救我出来的?” 昔日他们被顾行秋控制,而霍闻同阮阳君出宫,想必顾行秋无暇顾及。 “陛下可是醒了?!” 说曹操曹操到,阮阳君风风火火,进来,目光触及我的那一刻便瞬间红了眼眶:“陛下此番凶险。” 她在我榻边坐下,用帕子拭了拭泪, 似是想要平复心绪,然又怎能掩饰心中波澜,仍是落泪不止。 “霍闻呢?” “若不是霍闻发现联系不上护御司的人,陛下便只等着死在那儿吧!” 我也有些庆幸。 万幸阮阳君和霍闻的归处是我亲手安置,未曾让顾行秋置喙,否则霍闻和阮阳君,兴许...... 第97章 其实我也说不准,我如今已不敢去猜顾行秋的所谓脾性,亦不知若是二人没出宫,他会不会留霍闻一命。 “你好放肆。” 已“故”之身,居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出现在宫闱之内。 “我也不愿意瞒着你,当日并非霍闻救你脱困,宫内守卫层叠,他如何也来不及。”阮阳君替宫三答了话。 她蹙眉,似乎极为嫌恶,却又不得不说承认什么一般:“是顾行秋。听闻他跌撞进宫时周身狼狈,一路抱你出来惊慌失措,我也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 “嗯,”我点评,“挺有意思的,” “你与他到底是如何?萧珏,你同我讲一句实话。” 我默默转头,轻笑道:“也没什么,他造了个反,险些逼宫。” “什么?!” “好了,别提此事。太丢脸了。” 好歹我也是九五之尊。 我转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脖颈,看向默然不语的宫三,又问:“霍闻呢?” “肃清摄政王党羽。” 宫三跪地拱手: “属下等先斩后奏,请陛下恕罪。” “......”我未置一词。 “我便不走了!”半晌阮阳君气极,叫嚷道,“陛下也封我做个公主,我也好与温姲做个伴儿。” 我瞥她一眼:“你当公主尊位是小孩子过家家?” “陛下住嘴吧,师父怎么还不见?我不是早着人请他过来了么?” 她身旁侍女道:“主儿,圣手从未央宫正赶来呢,想必快到了。” “让你师父别来了。”我收了笑意,“我不想见。” 阮阳君面上也是滞涩一瞬,少顷便强颜欢笑:“陛下总要看看。” “看什么?我这一双手脚,不是早废了么?” 她不说话了。 我心直往下沉,愈发有些难以抑制的暴躁起来,霎时竟谁也不想见。 有时我常会想,若能舍弃一切、付出任何代价,换取一个自由之身,那我必然趋之若鹜争先恐后。 可如今真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一个,又不禁想嘲笑当时的无知狂妄。 除非...... 此时手脚俱废,身体无法自理,周围是漠然的墙壁,伴着灯火晃动时无声的阴影,轻盈跃动。 除非我能忍受自己指尖再也无法扣起笔尖,忍受昔日纵马拉弓的双腿如今只能无力垂落。 接受自己如今真的已经沦为一个连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自己完成的废人。 其实我有些口渴。 我也知道今时今日,自然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我捧盏奉上,可我不想。 爱恨情仇,荣辱得失,一切的一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只觉出自己手脚刺骨锥心的痛楚。 可我却不能怪魏覃分毫,甚至怨不得萧随,亦是我当初救他一命至今,招惹祸患,也是我无力护住颖儿,致使魏覃一开始的目的便直奔复仇而来。 原声音也会成了奢侈,我身边竟无人听我哀嚎不止。 然诉苦只是为了被倾听,昔日我仗着手脚俱全,还算是个万乘之君,便总用往事牵绊,讨得人几许动容心软,以此来达到一些目的。 而此时我不过坠落的灰。性命似乎缩减为了呼吸的重复和心跳的单调。 往后每一个日夜,每一次醒来,都会是无以复加的折磨。 我突然感到双手处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无形之手紧紧绞扭着我的肢体。 我都有些不忍去看那双手,也无法去看,因为此时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身,我都无法撑手。 想必它定然僵硬如枯枝,无法握笔,甚至不能稳稳拿起一只茶盏。 像那快熄的火种,将灭不灭。 偏生留我一条命在。 偏生要不得解脱。 第64章 行止依林阻 “......魏覃呢?”我哑声道。 “被摄政王关在诏狱,八皇子也是。”阮阳君声音沉重,“王爷砍了他的手脚,想必是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我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 “陛下,你......”她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直说便是。” “王爷此举,陛下便不作他想么?” “......随他吧。” 阮阳君沉默半晌,道“其实那日陛下大婚,我曾后悔,没有亲自来庆贺。” “如今呢?可还后悔么?” “......”她避而不答,强作笑意,“陛下放心,师父一定有办法的。” “有也好,没有也罢,不重要了。” 总归我也活不长。 “罢了,什么时辰了?” “午时。陛下睡了很久,摄政王一直守在榻旁,方才刚走的。” “......你想说什么,直说。” “他与先太子的流言,我并不是没听说过,陛下心悦他,便连谋逆之罪、连同掏心彻骨之恨,也能忍么?” “不能忍又如何?朝野上下都是他的人。”我淡淡道。 “陛下继续诓我!”她气急败坏,“若是陛下想,他算什么东西?” “你吼什么?筋脉都给你震断了!” 圣手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跑进来,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稳了身子,便伸着拐朝阮阳君身上来了一下:“还不把陛下扶起来!” 阮阳君便像个炸了毛却未遂的薄鹌鹑,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忙不迭把我扶起来,小心翼翼地给我整理好后枕。 第98章 圣手从身后药童手中拿过药箱,上前来。 我定睛一瞧,见那药童似乎就是那日永州见到的孩子。我微微颔首,道:“其实不必劳烦圣手。” “陛下劳烦我的还少?”圣手打开药箱,吹胡子瞪眼,“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他拉过我的手,不住地摇头,倒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恕草民多嘴,陛下是习武之人,有些伤,不该受的,便别受,陛下若再仗着身强体壮为所欲为,老了可有的受罪。” 有没有“老”还未可知,我默默想。 手腕处一阵生疼,我眼见圣手将我的双手翻来覆去摆弄,还时不时用力揉捏按摩,抑制住呼之欲出的痛吟,一面又看得眼酸,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圣手......轻点。” 毕竟只是废了,又不是死肉。 圣手听到我的声音,百忙之中抬眼瞥了我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手上的动作稍微放缓了些许,但并未停下:“疼?” 我将点的头此时有些骑虎难下,只能应声:“......嗯。” 圣手看着我,淡淡地说道:“疼就对了。你的手脚筋脉并未全废,动手的人未下死手,所幸草民救治及时。不过筋脉也算断的厉害,陛下,草民先说好,此接筋之法只是古书有载,如若结果不尽人意,还望陛下莫怪。” 我一时怔住。 魏覃......竟是留手了么? 圣手自顾自继续念叨:“不过,这治法疗程并非一蹴而就。陛下需得每日按时服药,并辅以针灸推拿,如此才算万无一失。这是药方,小七,你且拿去,让人尽快煎了端上来。” “此药性烈的很,先前顾忌着陛下未醒,是故一直搁置,如今陛下苏醒,药浴自然也得跟上。” “......” 阮阳君最先蹦了起来,一把抢过药方:“红花十钱,伸筋草十五钱,桑寄生十二钱,黄芪二两,当归十钱,川芎八钱...... “再以清水浸泡三刻,后煎煮两个时辰,去渣取汁。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温服......” “师父你不早说!害我以为他的手脚再也治不好了!” 圣手摆了摆手,似乎不欲与之多言:“去吧。” “我就知道你找着了法子!”阮阳君也不在意,乐的原地转了一圈,“难怪这几夜你房里灯都一宿亮着......” “死丫头,你再不去招呼着煎药,陛下便真好不了了!” 待她闹腾着拥着小七下去,我便屏退了众人,道:“多谢圣手。” 圣手摸着胡子笑:“不打紧,不打紧,陛下朝务繁忙,永州一事,草民一直未向陛下致谢。” “不必,”我微微垂下眼帘,望着圣手那历经沧桑的褶皱,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哀思,“其实……只怕要让圣手白忙一场。” 圣手的捋胡子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如炬,“陛下何意?” 我垂眸不语。 他想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蹙眉道:“陛下,莫非不想治么?” 我叹道“圣手若没法子治好我的手脚倒好了。” 也更能名正言顺些。 如今有医可医,若是就这么走了,却又欠了圣手数夜挑灯。 “草民斗胆,陛下这伤,可是因为帝君的缘故?” 我良久不言。 他长叹一声,缓缓道:“人生在世,总有诸多不如意之事。那夜陛下不顾一己之身,执意负伤策马出宫,我便依稀想着,纵然医术再好,似乎也救不活一个已存死志之人。” 我苦涩一笑,轻轻摇头:“这世间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也有不得不知道的答案。圣手便别说了,倒是显得我有些窝囊。” 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岂不是窝囊的彻底? “何止是窝囊!简直是不仁不义!”圣手气极,乍然想拍点儿什么,却又不见阮阳君,只能憋着劲儿捶在我榻上,怒斥: “永州初见陛下,我还有几分不信,堂堂天子之尊,怎会屈尊降贵,便衣前往?身边还只带了一个人,却又心疼小七,忧心黎民,陛下,如今......你,你这是,竟是神志不清了么?!” “永州上下、乃至全天下黎民百姓,陛下您下殿一打听,宫野巷间,谁人不赞陛下清明治世?陛下为了百姓,便忍心么?!” 我靠在枕上,听着圣手义愤填膺,略偏了偏头,觉得有些震耳。 是啊,为了百姓。 可拥灯千盏,世人纵然赞我,可真切见到我时,却也只是恭敬下跪,拜一句陛下万岁。 而萧珏平生夙愿,不过一人一马而已,再有,若幸运了,便一马成双,人也成双。 可多年来那些无可奈何的痴妄、不能宣之于口的不愿、身不由己而强加的重担,使得大胤二世君王如今只能坐在宝马香车上,看无数卷宗堆积如山,好不容易使了性子肆意妄为一把,却又遭心上人背叛,也是可怜。 而这些天子的心事,却又不能告之于百姓,因为天子不能有血有肉,只能无情无义,不能因宠失正,以恶易好,以私废公,且随时都得勤谨克功,否则黎民便会忧心,便会不安。 诚如前朝皇帝宠信林美人,又如周幽王之于褒姒,商纣王之于妲己。 “朕只是觉得,天下失朕一人,也不会有什么。” 日月轮转,不会因朕驾崩而将息。 “荒谬!莫非如今草民没有法子给陛下治好手脚,陛下便要去死么?” 第99章 “陛下少年天子,恣意有为如今江山有成,百姓安乐,谁人不拥戴?” “千秋之后,陛下便能容忍他人说起,言及大胤二世祖时,叹一声其手脚皆废,万念俱灰,哀而薨逝么?皆是史书工笔,到陛下这儿却唯有憾言,陛下情愿如此么?” 自然不情愿。有些倦意涌上来,我没有说话。 “陛下,您又是何必呢?” 何必呢,其实也不如何,只是想和皇兄论箭了而已。 “崔老,您被誉为圣手,可曾有拼尽全力也救不了的人?” 第65章 如之何勿思 圣手一滞,方才因着激动而有些湿润的眸子突然狠狠一闭,端的是老态龙钟,却又似神伤不止:“......有过。” 再开口时他声音有些嘶哑:“小七她娘。当初被那天杀的贼人脏了身子,明明可以活,可趁着我去买药的空子......便自个儿吞了药去了。” 我深觉失言,心一刺痛,又渗出点儿同病相怜来:“崔老节哀。” 圣手抹抹脸,甩了甩头,似要把伤意都散去一般,强撑出几分笑来,“罢了罢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都是命,她娘福薄。” “可往事已矣,陛下......同小七她娘不一样。” “血肉之躯,有何不同?” “......” “......不同便是不同,”他憋红了脸,“陛下是天子,高山仰止,是天下至尊。” 良久静默。 “若是为了情爱。”半晌圣手冷哼一声,“那倒是更不值,陛下要什么美人没有,我看晏将军就不错!” “咳咳咳......”我没忍住呛了一声,不明白这关晏修什么事儿:“我记得圣手与晏将军,似乎并不熟识。” “不熟又怎样?”圣手一脸大义凛然,“那时初来京都,小七风筝挂在了树上,还是他爬上去拿下来的!” “......” 不过说起晏修,我又有些庆幸,幸好这人当初没有回来。 “陛下若真喜欢男子,金口一开,便有多少人争先恐后?帝君失德,那陛下大可以废了不是?三妻四妾的道理陛下也不懂?” 我:“......” 我第一次体会到有口难言,也不是很明白为何突然谈到了我的后宫之事。 “陛下昏过去的这些时日,阳君那丫头也几次三番和我讲,晏将军对陛下可是一往情深,比帝君好上许多。” 我想扶额,却又发现自己手不能动,一时有些痛苦:“何以见得?” “那丫头翻到了将军给陛下的信,可谓是情深意切,情根深种。” 哪儿门子的“情根深种”?!又哪里可见情深意切了? 晏修除了例行公事给我禀报边关安稳,又没给我写什么招我由房与子同袍,更未曾说什么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荒谬! “还有,听闻从前将军与陛下......同榻而眠,只是后来帝君横叉一脚,横刀夺爱,将军这才心灰意冷远走边关......” 我几乎要气笑了:“你听谁说的?!” 圣手瞥我一眼,说的煞有其事,“民间话本子。” “......” “草民原也不信,”他补充道,“霍小子也对阳君说,将军对陛下,可谓言听计从。” “......” 好一个霍闻,竟将宫中秘事转头就说给了自己爱妻,他爱妻还弄得阖宫皆知。 “绝无此事。”我喉咙上下艰难滚动,矢口否认。 晏修他...... 罢了。 还好这人没回来。 “陛下,药浴备好了。”有人来报。 我微微一愣:“药浴?” “陛下忘了?方才草民与你说过的,每日都得辅以药浴,方才好得快些。” “......” 我还未开口,便听见一声:“本君来。” 顾行秋轻步走上前,我眉头略微一拧,不是很舒服,转向一旁道:“宫三,抱我起来。” “陛下,让臣来。”他止住一旁宫三上前的动作,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温柔,却隐隐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意味。 “退下。”他侧头看宫三。 宫三眼中闪过一丝忿忿,正欲开口,又有些迟疑地看我,显然有些无措,在等我开口。 “宫三,”我轻声唤他,“快些。” “他伺候不惯这些贴身之事,恐会加重伤势,圣手,你说呢?” “这......”崔老看看顾行秋又瞅了瞅我,一脸纠结的点头,“这确实有点儿,毕竟这些天都是帝君照顾陛下,自然轻车熟路一些。” 我心里微微一紧,有些不自在。 “再有,陛下腹部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自然得万分小心。” 这下宫三不敢动了。 毕竟他杀人惯了,上手的力道还真说不准。 我轻轻叹了口气,又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多收几个眼明心细之人。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摄政王了。”我微微颔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 顾行秋明显一顿,脸上似闪过一丝失落和难过。 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仿佛隐藏了他所有的情绪,有一瞬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又没有。 我微微移开视线,见他走上前来,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托住我的腰,慢慢将我抱起。 顾行秋的动作很稳,又很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我。 第100章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莫名有些神伤起来。 “疼么?”他低声问,温热洒在耳侧我突觉有些温存,或许是太近。 确实太近了。 我侧过头,闭上眼不去看他,也未曾答话。 一路无言。 他抱着我来到偏殿,层层帷帐掩映下,隐约可见水汽氤氲。 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怨天尤人起来。 便是最简单的沐浴,如今也不得不依靠他,而我不久前似乎刚和这人决裂,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可受制于人,竟连这个都不遂人愿。 偏殿那处......曾被我引进来一眼温泉。 如今那儿摆放着一个宽大的木桶,里面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想必便是崔老所说“药浴”。 他轻轻将我放在温泉那方小榻上,我有些愣神,我和他第一次欢好后,似乎也是在这儿,只是那时是我抱着他。 如今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伤的人倒又成了我。 “陛下会好的......”顾行秋突然开口,“臣会陪着陛下。” “......”我喉间有些窒涩,没有说话。 顾行秋却似乎也没想等什么答案,少顷我便察觉他气息靠近,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衣带上。 “......让旁人来!”我突然大声道,随即有些狼狈的移开眼。 身下手一滞。 ———————————————————————— 加赠一二三......总之好几百字 【注:以下情节与正文无关。时间点是熹元五年秋天很平常的一个晚上。(没有决裂之前)】 月光如丝如缕,透过半开的窗棂,柔和地洒落在榻上,斑驳的光影在静谧的夜晚跳跃,为这幽暗下平添几分颜色。 萧珏轻轻地伸出手,试图遮挡住眼前刺目的烛光,双眼微微眯起,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你……” 他此时双眸微闭,周身上下皆透着一丝惫懒:“顾行秋......” 话语未尽,突然侧头急促地喘了喘,无法再继续。 顾行秋目光炙热,轻轻拉下萧珏的手,十指交缠,紧紧地扣在一起,深深凝视着萧珏那微蹙的眉宇,仿佛要将他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突然萧珏察觉腕上一凉,微闭的眼眸睁开些许,见顾行秋手指修长而有力,却又轻轻地、无比坚定地束缚住自己的双手。 用的还是他方才解下的腰带,上面的珠坠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而始作俑者此时聚精会神,正用它将自己双手绑起来,缓缓压向头顶。 萧珏微微挣扎了一下,发现只是徒劳后便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他望着顾行秋,垂眸间不知盯着哪儿,又似乎是默许,轻笑:“王爷这是?” 顾行秋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将萧珏的身体按在榻上。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鼻息在耳边轻轻吹拂,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萧珏微微侧头,心跳有些加速,颈边泛起红晕。 顾行秋便眯着眼看眼前这一幕活色生香。此时萧珏双眸紧闭,睫毛在光下轻轻颤动,当真绝美,又......恍若任人宰割。 他好像再说:任君采颉。 第66章 回头贪兔魄 “萧珏......” 或许是我听错,竟感觉这人嗓音些许哽咽,恍若渗着痛意。 “你如今这般......”我艰难开口,“有什么意思?又是何意?还是如今我身上,还有什么你未曾得到的东西?” 他骤然不说话了,片刻后我只觉他动作更快,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轻巧地解开了我的衣带,衣衫随之轻轻滑落,直到整个前襟松散开来,露出大半肩膀。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肌肤,激起一阵微妙的颤栗。 “你......”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耳边轻轻掠过,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便跪在我身侧,只顾手上动作,不置一词。 最后只剩下最里层的薄衣时,顾行秋方才停下,顿了顿,手下些许颤抖,伸向了我的腿,小心地卷起裤袜,一点一点地揭开绷带。 还是有些疼,我忍不住轻轻发着抖,这人察觉到,便住了手。 “......萧珏。”他突然轻声唤。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但顾行秋的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无法忽视。 我本一直闭着眼任由他的动作,可心中波澜却越发难以平息,此时听见他这句,不知为何突然冷静了些。 却没有了下文。 仿佛这人只是想叫一叫我一般。 他继续缓缓地褪去我身上的束缚,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谨慎,受伤的手脚不甚便利,我只能任由他摆弄。 最后我衣不蔽体,这人便将我抱着起身。 我身体一僵,房里暖,倒是没几分冷意,只是生起一股心死来。 “让宫三来吧。”我道。 尽管我知道这样的坚持可能并无太大意义。 顾行秋只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进浴桶。 我深觉对牛弹琴。 “你把魏覃如何了?” 他犹豫了片刻,拿过一方布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 暧昧的氛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的手偶尔触碰到我的肌肤,带来一阵阵微妙的颤栗。 第101章 “让宫三进来,你出去。”我忍着怒气。 “顾行秋!”我彻底发了火,但同时似乎也夹杂着无法掩饰的臊涩。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似有伤怀,裹挟几分无法言说的情愫:“陛下......臣来照顾您。” 药浴的热气腾腾,草药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但此刻我全然不顾这些。 气氛变得越发紧张,他未曾退让,我只能尽力维持着最后的一丝清醒。 木桶中的药香混合着热气,缭绕在我的周围。水面上的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你......” “吱呀——” 然而这时,原本紧闭的门被轻轻地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缝间,她似乎没有想到我已在沐浴,一时愣在原地。 顾行秋眼疾手快地扯过一旁架上的大氅,将我紧紧包裹住。 “帝君恕罪!属下等没拦住。” 那人身后,一人跪地道。 阮阳君进退两难,只能一溜烟儿关门,却没把自己关出去,反而进来靠在门边捂着脸不动了。 我:“......” 她进来做什么?! 顾行秋整个人都覆在我身上,带着冷意,狠狠睨向阮阳君:“你进来做什么?” “陛、陛下……”阮阳君的声音有些结巴,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措手不及。 “你怎么进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可此刻我一丝不挂,还被顾行秋紧紧裹着,显然处于极为弱势。 阮阳君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是!你听我解释,我怕......” 她欲说些什么却又在看见顾行秋的一瞬间住了嘴,将说不说,憋的痛苦。 “......我只是想进来替师父问问陛下药效。”最后她脸红脖子粗地憋出来这么一句。 “......可以稍后再问。”我尽力维持着那么一点儿帝王最后的尊严,声音中难掩尴尬。 “......嗯。”阮阳君一脸悲壮地点了点头,如丧考妣地开门走了。 我目送她离开,待到门重新关上。 “陛下对她倒是仁慈。” 有了这一遭,倒是将方才房里暧昧地没边儿的气息冲散了点儿。 “不如王爷对谁都心狠。”我反唇相讥,意有所指。 顾行秋突然沉默了。 我又道:“如今你为我药浴,见我不曾反抗,便觉得如今可以随意点评我喜好了么?” “顾行秋,我如今手脚都废了,你可满意?可觉得为皇兄出了气?” “......陛下先泡着,臣会守在门外。”他仓皇开口,逃一般想起身。 “你走不了。”我的声音冷冽,有些穷途末路的刺骨而锐利。 顾行秋的脚步戛然而止,背脊僵硬,却未曾回头看我。 “你去皇陵了?可曾见过那封所谓遗诏?”我讥讽道。 其实他当初大婚时对我百般疏离,如今我大难不死醒来,又对我万般小心迎合,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我手脚皆废对我有所同情。 想必是知道了真相。 他没有回答,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愿。 我冷笑一声,下一刻却微微蹙眉:“......我脚好疼。” “可是这药浴有什么不对?”他猛地扑过来,匍在我身边,便要捞我起来,“来人,叫圣手来。” 他又匆忙看我,眸里掩不住的惊惶心疼:“很疼么?” 我好整以暇地看他,没忍住嗤笑了出来。 他突然周身僵硬不动了,似乎猜到了什么,眼中有几分挣扎痛苦。 “好担忧。”我评道,“你如今对我好生心疼。” 可惜我双手皆不能动,否则定要揽住这人脖子,在他耳旁吐息,嘲讽这人怎么如此朝秦暮楚。 “你以为是我害死了皇兄?也是,这本就是父皇留给世人的真相,若有人愿意深究,譬如你,” 我继续逼问,“顾行秋。可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如今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就会感激涕零,任你摆布?” 他眼神剧烈颤动了下,周身颤栗不止,似乎被我的话刺痛了一般。 “你以为你掉的那三瓜两枣的眼泪,如今便能轻而易举换回萧珏一句从未发生过、换来一句心甘情愿,是么?” 顾行秋深吸一口气,试图保持镇定,但喉咙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我从未如此想过。”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是我的错,是我......” “那王爷现在可以走了。”我扬起下颚示意他离开。 顾行秋没有动。 “怎么,你还不想走?”我挑起眉毛,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 “......陛下方才说脚疼,臣还是让圣手来看看。”他涩声道。 “我骗你的,没有一刻不疼过,你滚吧。” 我垂眸不再看他了。 半晌终于察觉到这人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步履蹒跚间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头的重负。 门缓缓阖上。 我方才睁开眼。 层层帷帐掩映后,我看见顾行秋静立不动,守在门外,身影透过门缝投射进来,如同一幅静默的画。 “顾行秋。”我突然出声。 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了木门,回响在他耳侧。 我知道他听得见。 “......嗯。”门外果然有人应声。 第102章 良久不言。 我知道这人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话,或许是命令,或许是责骂,或许又是别的什么。 “水冷了?” 或许是听我久久不语,他微微侧了身子,道。 “......关押护御司一众人等,留魏覃在我身边,可是你故意的?” 门外沉默了。 “让我想想,”我自顾自喃喃,“你不可能不知道萧随心机深重,或许也曾经察觉出魏覃不对,可你默许了,还是留我一人在他们手里,顾行秋。” 第67章 和泪污红绡 “你或许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觉得我杀父杀兄罪大恶极,合该受些罪,便听之任之了,对么?” “不是!”门外那人似乎有些慌乱,“没有萧珏你听我说,那日我不知,我不知道魏覃有反心,我也没有授意萧随,我找人看好他了......护御司人我只是暂时辖制,我未曾......” “你知道萧随当初为什么留我一命么?”我打断他,声音柔和了一些。 顾行秋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们蛇鼠一窝,争先恐后想让我死,可惜萧随胆气不足,一心想让你担了弑君的名头,顾行秋,他知道我最在乎什么。” “因为他想,无论你对我多么冷酷,多无情,我都不会对你如何。”我的话语缓缓流出,“只是他猜错了一点,你的心或许真的硬如铁石,但我的还没到那个地步。” “以你的性子,在我醒来之时多番犹豫,未曾开口,便是真的对我有愧。” 可惜了,萧珏最不缺的便是旁人的愧疚。 有了愧疚,便失了几分鲜衣怒马的纯真,多了几分补偿似的小心翼翼。 顾行秋似乎被我的话钉在了原地,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转身,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进来做什么?” 我静静看他,任由房中热气蒸腾在我们周围。 “我早猜到如今无论说什么,陛下心如磐石,早有了自己的章法,无法撼动分毫。”他嗤笑。 “你什么意思?”我蹙眉,觉出几分不对来。 “臣对不起陛下,合该一生来偿还,况陛下以为臣苦心孤诣,如今臣手握天下大权,也是该更强硬些。” “你敢。” 顾行秋没有回应,只是走到我身边,轻轻抚上我的侧脸,掌心处传来一丝温暖,“臣不敢。” 我侧头躲开,他的手在空中蜷缩一瞬,很快若无其事地滑下去,触到让我更为战栗的地方。 这人太了解我了。 纱幔如波,门外斑驳光影间,我竟有种任人鱼肉的错觉。 “顾行秋。”我轻声呢喃,语波荡漾间在水雾里很快消散,未曾激起一点波浪。 顾行秋手下动作未停,突然倾身想吻上我,被我侧头一躲,旋即温热覆在我的颈侧。 我吸了口气,努力忽略身下触感,掩下心中杂乱:“你如今这样,是想做什么?”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只闻水声。 那人绕至我身后,拿过一旁的牛角梳,为我轻轻梳起头来。 不过恍若听不到他的呼吸。 这人似乎在刻意降低他在这儿狭小空间里的存在感。 “或许,”我继续说,声音中带着一抹若有所思,“你不过是想让我明白,有些局,非得亲身入局中,方能看清棋路。” 顾行秋的回应迟迟未到,只是手上一顿,扯痛了我的头发。 他终于开口,语调深沉,犹如那日隆冬夜中的叹息:“......我不敢说。” 他突然俯身下来,离我极近,我终于察觉到他火热而急促的呼吸,这人似乎实在迷茫怅惘:“萧珏,我......我从前,从未想过你我会如此。” “可我......” “可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我说了,你定不会再与我有什么瓜葛了......萧珏。” “不敢说?”我低吟,声线中也有着一抹探寻的迷茫,“王爷还希望与我有瓜葛么?” “你不信我了,”他说,声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我感觉得到,萧珏......我不敢。” 我久久没有回答,直到最后,才低声道:“水凉了,抱我起来吧。” 他的身影微微动了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挤在喉咙边,但终究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将我放在榻上,又悉心替我包裹伤处,拈好被角。 “那日,母妃与你说了什么?”我突然开口。 “......太后娘娘说——” “罢了,无非是说我可怜命苦。” 顾行秋止住了声,我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她常说我可怜。爱我之人都死了,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没成想这人一门心思扑在了太子身上。”我叹道。 “可我不是不知道你喜欢太子,可皇兄娶了妻,顾行秋。” “......” 我没管他的怔愣,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有时朕也察出你的痛苦,却也在放任,看我在你心里,比不比得过一个死人。” “是朕一晌贪欢。” 输的彻底。 “若是你如今仍对我百般怨怼老死不相往来,我或许会高看你几分,可你如今种种做派着实可笑,顾行秋,你别说你真的喜欢上了我?” 很久无人应声,久到我都快要睡去。 “我......是真的心悦你。” 第103章 终于,他的声音飘入,轻得几乎可以融入夜色。 不过或许他也知道自己这话站不住脚。毕竟世上鲜少有人会在和“心悦”之人成婚时托人顶替逃逸。 “你……”我刚想说话,却被他轻轻一指压在了唇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我只能被迫闭了嘴。 “有时候,臣真的很想将陛下囚于幽宫。” 他俯下身来,将脸凑近我,近得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日夜寻欢,让陛下这张嘴再吐不出别的话来。” 我突然一阵不适,试图挣脱他的束缚,但他的手却像是铁钳一般紧紧握住我的腰,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你……你放手……”我艰难地开口,可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这人的手竟...... 他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愉悦:“臣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自然得陛下愿意。” “......放手。”我挣扎着说道,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 他轻轻一笑,松开了手。 “你最好别让我好起来。”乍一脱困,我便冷冷道,“否则朕肃清朝堂,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那臣一定会让陛下好起来。” “臣......是喜欢过萧承不假,也因为他对陛下做了很多错事,”他垂眸,“自然悔不当初。待陛下好了,臣会还陛下一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婚。” “......不需要了。” 我抖着声。 早就不需要了。 “那日......陛下烧了我求的红绳,”顾行秋看着我喃喃,“如今臣又为陛下重新求来了,这次不会再丢。萧珏,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我怔怔看着他,那条红绳在我眼前晃动着,颜色鲜艳。 顾行秋的声音像魔咒一般在我耳边回响: “萧珏,过去种种我已无力改变,我知你不会原谅我,此次换我来爱你,可好?” “顾行秋,回不去了......”我轻轻地开口,带着一丝颤抖。 月光如水,他手中的红绳仿佛被赋予了些许斑驳的月光,如同那夜被尘封的记忆,被悄然唤醒。 我垂下眼眸,凝视着那根红绳:“我比你更想这一切从未发生过,王爷。” 可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虽不是女子,可一生只一次的大婚,还是不那么草率为好。 既然已经被毁了,那便最好只那一次。顾行秋说的不错,可我如今却是不信他了,任凭碧云日暮,素月凝眸,亦或是拾翠旧游,君情缱绻,深叙绸缪,也再不复昔日光景。 可惜就如崔老所说,民间话本子都知道我爱极了顾行秋,想必如今大婚,话本更是盛行之时。从前我憧憬顾行秋与我伉俪情深天下皆知,只是天不遂人愿,也偏偏是在决裂之时,世上方说我与他如何情深一世。 也着实不合时宜。 第68章 我欲渡河水 熹元七年,夏至日。我倚在摇椅上,神色恹恹。 遥望长生山上,却仍有雪色。 那儿的雪终年不退。 我顺着一只飞鸟的行迹,抬头遥望,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绿意,最终定格在那座高耸入云的长生山上。 长生山伫立在天际,巍峨壮丽,山峦起伏,山顶之上,仍旧覆盖着一层皑皑白雪。 身下藤椅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微风拂过,带来了些许清凉,也似乎带了些许远处山林的淡淡气味。 然心中烦躁却是难以平息,就像是长生山上那些顽固的积雪,无论季节如何更迭,总是不肯融化。 周遭诸人皆被我屏退,连带着顾行秋也才被我轰了下去。 我尝试着微微发力,从椅上起身,轻轻抖落衣襟上沾染的花瓣。 不知何时起,我便总爱在城墙看景,顾行秋便着人移了几株合欢花来。 我亦不曾想过自己还有站起来那日。 只是今日晨间,顾行秋仍要执意抱我去洗漱,我突然气极,想抬手扇他一巴掌,没成想真听到“啪”地一声。 两个人都愣住了。 后来这人摸着脸怔怔看了我半晌,便风风火火要去叫太医,可我衣带还在他手里,便想起身追去。 没成想真的追了几步。 虽然第四步的时候便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 我身体微倾向那城墙,手轻轻搭上栏杆。 从这里俯瞰,可以见到汴京远处曲折巷子的一角。 那里隐约可见一辆车的尾巴,它似乎静静地停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我又倾身偏头,连同风息一起,眯起眼睛,想透过那有些刺目斑驳的阳光,看清车里是否有人,或许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 然而距离太远视线模糊,我只能看到不多时那车动了,捕捉到那车辆轮廓的一抹影子。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试图窥探那一隅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叱责:“你想干什么?!” 这声音如雷贯耳,我愣了一下,被吓了一跳,这才察觉到自己几乎半个身子都快要探了出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扯了回去。 顾行秋重重拉回我,身体突然感到一阵失重,跌在他怀里。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心如擂鼓,总之这人双臂收紧紧紧环绕住我,仿佛想要将我从生命边缘硬生生拽回。 第104章 我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可以感受到他心跳的每一次强烈跳动,惊觉这人似乎带着恐惧。 “你方才想干什么?”他一字一顿,咬着牙道,声音在我耳边低沉响起,似是质问。 然其中带着一丝颤抖,硬生生添了几分外强中干。 我轻轻仰起头,目光与他相对。 我们的距离如此近,我可以清晰看到他眼中涟漪,充斥着不安,无法掩饰。 “......你以为朕要干什么?” 其实我方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紧张得几乎扭曲的面孔和急促迈动的步子,这人拽我的力道,恍若在拯救一个即将失足的人。 或许这人方才以为我要跃下城楼去。 这可高看了我,若我想死,自然不会选一个这么骨肉零碎又不堪的法子。 我们一起沉默地看了半晌,直到他轻声开口:“......是我莽撞。” 我慢慢走上前,却见那辆车已然消失在巷子的转角。 “朕只是在看......” 顾行秋在我身后停下了脚步,眉头紧蹙,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远处模糊的车辆。 “什么?”他困惑地问。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机会注意到那辆马车。 “在看长生山。”我道。 我手上缠着一串佛珠。 此时碰到了栏杆,激起一阵轻响。 那其实是顾行秋为我所求,也算是他强硬替我戴上的,说是求福挡灾。 如今手脚略好了些,我却也未曾把它取下来。 这串佛珠外观古朴,圆润光滑,泛着淡淡的檀木香,每颗珠子上都刻有微妙的符文,珠子间穿插着几颗稍大的隔珠,色泽比旁珠略深,添了几分沉稳之气。 或许是每次我将遗弃它了,总也摆不脱顾行秋,这人总会用各种法子再戴上去。 “......对不起。” “你如今低头认错,还真是从善如流。” “过几日便是长宁节,太后生辰,陛下要去看看么?” 他突然有些生涩地移开了话题。 “母妃不过生辰,差人备礼,着人送去吧,宫中宴席照旧,朕不去了。” “好。还有......今晨诏狱那边差人来报,说是箫随想见陛下一面。” 我愣了下,道:“他......这几个月以来,如何?” “生不如死。” 我自然知晓他生不如死,顾行秋的手段可比我狠得多。 双脚筋脉断处仍传来一阵阵刺痛,圣手说我以后可能再也跑不成马,甚至拉弓射箭,亦不能成。 不过也好,至少还能走动,不是一个全然的废人。 我没有答个可否。 顾行秋盯着我脚下看,半晌开口:“臣想杀了魏覃。” 我只慢慢顺着栏杆走着,顾行秋的手虚握在我腰间片刻不离,好像时刻防备着我会跌下去。 其实这人陆陆续续问了我很多次,无非想劝我杀了他,或是交给他杀,可这本就是我欠下的,如今我还能行走,便是她保佑我了。 “王爷其实不必自责,就算没有王爷,日后魏覃也会想方设法报复我,此次无非是借了王爷的东风而已。” 从此萧珏便一身轻,再也不欠谁。 “......陛下。” 我目光却投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过了片刻,我忽然心生感慨,忍不住发问:“王爷觉不觉得,这长生山的名字很讽刺?” “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探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 “......阿珏。” 他突然打断我,然后缓缓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别念了。” “别这么叫我。”我骤然回头,眉头紧锁,冷声道,“恶心。”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楚,随即变得黯淡,猛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我,仿佛是在避免看到我的冷漠疏离。 气氛突然间变得凝重,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冷冷地问道:“我革了周忱的职,贬宋濂为晋州同知,你无异议?” “此二人居功自傲,陛下圣明。” “还是王爷慧眼识珠。”我有些讥讽道,“自此朝野满堂,凡和你暗通曲款之人,朕不会轻饶。顾行秋,他们只是给你提个醒。” 他沉默片刻,薄唇紧抿,面部的线条在如今的阳光下显得愈发坚硬,似乎在消化我话中隐含的威胁与警告。 “其中不乏有志之人。”他终于开口。 “有志如何?天下是萧氏掌权,那满朝文武便不能姓顾,王爷如今大权在握,听闻朝中有一暗帮名为‘乘玄’,私下里那些个寒门便靠此互相引荐帮衬,已与世家分庭抗礼,甚至隐有独大之势。而京中盛传只要报上你顾行秋的名字,便可在乘玄平步青云啊?” 顾行秋一凛。 “寒门独大,亦会是下一个世家,分庭抗礼相互遏制是最好的,可顾行秋,你这番做派,是想彻底绝了世家后路?” “若非王爷忠心耿耿,我都要怀疑王爷想就此倾覆大胤了。” “倾覆?”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陛下已有了疑臣之心?” “自然不是。”我看向他,淡淡一笑,“王爷忠心耿耿。” 他良久不语,突然跪了下来:“臣自请革职,免摄政王之位,居于后宫,再不入朝堂。” 第105章 第69章 行吟屐齿肥 他垂眸跪的板正,我心里猛地一悸,没有回头,不动声色道:“朕不。你可以是摄政王,对外也可以是帝君,见之如朕,独独不是朕的后宫。” “朕身体不适,王爷朝政繁忙,自今日起,便移出紫宸吧。” “爱卿可以退下了。”我仍背对他,或许是不想看见他此时神态。 身后那人亦没有再多言,默默地起身,向我行了一礼后便缓步离开。 “陛下何必?我见王爷下去的时候,跟失了魂似的。” 我转头,叹道,“没办法,朕不敲打敲打顾行秋,那些新起之秀,恐无法无天。” 阮阳君直直摇头感慨,不多时眸子却泛起精光跃跃欲试,兴奋道:“陛下可是说真的,果真要走?带着我一起?!” 我瞥她一眼:“......我何时说过带你。” “那我去告诉摄政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吧。”她破罐子破摔道。 “陛下。”她突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调皮,“您不是一直希望出去看看?此次良机可不能错过,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你就带我去,我保证霍闻不会知道。” “好吧。”我终于开口,“但你得听我的。” 她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陛下放心,阮阳君定当唯命是从!” “去准备吧。”我对她说,“三日后一早,我们便出发。” 他走后,我唤来宫三,道:“带朕去看看箫随。” 沉重的牢门在锈迹斑斑的铁链下缓缓打开,刺耳的吱呀声在昏暗潮湿回荡在诏狱。 周遭尽数充斥着腐朽与死亡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霉味。 顾行秋的手段算得上残忍至极,砍掉了他的手脚,将他丢弃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做成了人彘生不如死。 我来到他的牢房前,只见他蜷缩在角落,蓬头垢面,周身浸润在一个罐子里,凑近了能闻到些许药味,兴许就是这些吊着他的命。 “箫随。”我轻声唤道,声音在静谧的牢房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与痛苦,但听到我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光彩。“你来了?”他沙哑地回应。 我走近他,蹲下身子“我来看你。” 他突然抬头,见到我的眸色凝滞一瞬,又放声笑起来,“哈哈哈......陛下何必来此,看一个废人。” 我突然心中一痛。 今日以后,萧家的兄弟,便只剩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光在昏暗的牢房中一闪而过。 萧随周身一顿,缓缓开口:“你要杀了我。” “你不想死么?” “咳咳咳......”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没有反驳,道,“魏覃......他如何了?” “顾行秋没有动他。” “是啊,他毕竟是你的人。”萧随叹道。 “我想说几句遗言,要听么?”他突然看向我,如六年前一般,看着我恣意轻狂地笑了起来。 我垂眸不语。 “魏覃他......命苦,此番皆是受我利用,我死了,还望陛下饶他一命。” “嗯。”我应道。 他沉默半晌,艰涩开口:“劳烦......陛下给他带句话,便说五月初五那日,我......其实未曾喝醉。”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还是露出了些不忿 “你的腿,如何好的?” “崔老妙手回春,”我答,“不过你也别太激动,我师父昔日所教的那一身武功,算是折了。” “苍天有眼,”他终于又笑了,“总不至于天下好事都让你占了。” 我哂笑,未予置评。 他看着我手中的匕首,眼中闪过一丝明了,随即闭上眼睛,仿佛在等待解脱。“多谢陛下。”他低声说,语气中透露出一种释然。 我紧握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下一瞬迅速而果断地刺入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慢慢放松,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似有安详。 我缓缓将匕首拔出,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他逐渐失去生机的脸上。 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扔了匕首,转身慢慢走出去,“传旨,魏覃无罪,释。” 勤政殿内。 阮阳君手执御用朱批,落笔振振有词:“今四品典仪霍闻之妻,其情重如山,其行烈若炎......今恩准,特敕封霍闻之妻为三品诰命夫人。自是之后,应享尊荣,受国恩养;咨尔霍氏,仰体圣心,勉继续志。当以国为家,以忠为教。钦此!” 她落了笔,兴冲冲递给我:“陛下,盖章。” “......” “等等,”她突然顿了顿,又落笔写了几道,这才满意,又递给我,“如何?” 我有些无力:“嗯。” 她真的好放肆。 “......姐姐你笑什么?”说话间,温姲揉着眼睛从旁边小榻上醒过来,见我便甜甜笑了:“哥哥。” “阿姲,你姐姐我如今可是三品诰命,快叫夫人好。”阮阳君朝温姲扑过去,两个人摔了个前仰后合龇牙咧嘴,娇嗔嘤咛间几次起身都没成功。 我看着如今这两个大胤最尊贵的女人。 颇有些不忍直视。 俩傻子。 我突然觉得无助,舞刀弄枪的完了,家里还俩傻子嗷嗷待哺。 第106章 我坐回御座,手持朱笔,颇有些无赖地写道:“朕此番微服出巡,赵慎监国,李玉山辅之,顾氏言类同天子。” 我得出去走走,总归不是留在皇宫,哪怕是汴京,我都片刻也不想再待。 恰好有人上奏,称凤陵荷花开了,甚是好看,顾行秋便千里迢迢命人移植,我却总觉得没有韵味,便总想着要亲自去看上一眼。 “陛下,帝君求见。” 吵闹声戛然而止,阮阳君有些心虚:“不会是被帝君发现了?” 我却道来的正好:“你们先出去。” 顾行秋进来时面色却不大好:“陛下放了魏覃?” “嗯。”我点头,“你不高兴?” 兴许是我许久不曾问过他喜怒哀乐,这人明显愣了一愣,再开口时有些慌乱:“......没,没有。” “......臣、臣没有不高兴,只是担心这人会对陛下不利。” 我不经意间摸了摸腕上佛珠,道:“如今夏至天热,这东西戴在手上,累赘得很。” 顾行秋脸色一白,喉咙上下动了动,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臣陛下......” 他兴许在想,我是否又要丢了那珠子,或是歇斯底里的扯断,让他捡起来穿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我见他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话语中带着一丝颤抖,亦不敢直视我,这段时日,焦虑不安常在他这儿显出来。 他想要上前一步,却又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夏日天热,我一会儿差人多弄着冰来。” 最终,他低下了头,声音低沉,却有些难过:“魏覃若有异动,臣定会先斩后奏。” 在那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我看他半晌,淡淡开口:“这佛珠太过累赘,我想换一串红绳。” 他刹时抬眸看我,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显然将我的话误解成了某种深意,声音带着颤抖:“陛下的意思是......”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这似乎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某种臆想,激动得几乎要站立不住,险些跪倒在我脚下,我伸手扶了扶,惋惜道: “只是据说今日长生山闭门谢客,倒是可惜了。” “未曾!”他矢口否认,“陛下等着臣。” 顾行秋深深看我一眼,我避开了目光,见他急不可耐地“领命”而去。 “陛下果真奸滑。” 阮阳君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拍拍胸脯,惊魂未定。 我睨她一眼:“哦。” 第70章 来共一帘风 金銮殿后有一暗道,可通外界, 一块隐秘的石板被我轻轻移开,露出了条向下的狭窄通道。 我留了一道圣旨,便像往昔逃课那样,轻装上阵,从那尘封已久的秘径中潇潇洒洒地走了。 火折子的光芒在阴暗的地道中跳跃,我沿着潮湿的石壁缓缓前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显得格外空旷。 这条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顾行秋亦不得知,本是父皇当初深谋远虑,为了防止变故而开掘的要道。如今却成了我离开这皇城的唯一秘境。 也不是非得做这般行径,只是若堂而皇之,先不说顾行秋留下的人一定会拦我下来,便是那一帮老臣的唾沫星子,也会把我淹死在觐阶上。 倒不如先斩后奏,总归大胤又不是后继无人。 “陛下......真的不等阮姑娘了?”宫三在前面开道,忍不住问。 我奇怪看他:“为何要等?” “您不是说......”宫三一脸纠结,“可您不是说三日后才走......” “朕骗她的,若不这么说,便走不了了。再说,我若真带她走了,霍闻恐怕得弑君。” 天下不靠谱的这么一个便也够了,无事一身轻,若是捎上一个阮阳君......罢了,不敢想,无论如何,朕不想。 “陛下不怕王爷......”他迟疑道。 “如今天下太平,顾行秋有法子瞒住满朝文武朕手脚的事数月之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是。” 数月来天子卧病,帝君摄政。许是因着之前放权太过,使得文武百官竟习以为常,倒是李玉山上奏弹劾,还不是抨击顾行秋,而是上书说我懈怠朝政,着实不该。 我有口难言,憋了这几个月的气,如今也总归能给顾行秋撂下一个烂摊子。 “可有备好车马?” “陛下放心,都准备妥当了。只是陛下此行太过涉险,属下还是担心......” “太平盛世,又有何险?”我开口,“良辰好景有几何?及时行乐才好。” 此行我便只带了宫二宫三,想必顾行秋回来知道自己受了骗,定会暴怒不已。 仔细想来,我却又如当日强迫他一般,有几分落荒而逃了,只是此行我也心如乱麻。 昔日他以为我坏到骨子里,弑父杀兄,却又为着遗诏得以察明真相,却又晚了,因我这儿先出了事端。 我自己造下的孽,倒也自愿承其苦果,若是当年我不那么固执,去求什么置身事外不问权贵,便也不至于最后连身边人都护不好。 天家尊权,果然易让人丧了心智。 只是几次三番,顾行秋都无一例外的、每一次都板上钉钉一般,毫不迟疑地站在了皇兄那边。 我都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来。不过他也对我说过不少好听话,只是此时想来,几分真假倒也不好说。 第107章 只是如今他这般......也着实证了那句归棹远、春已晚。 兴许得见莲池,也能清醒几分。 若是这些年,他在我身边,果真替皇兄养着遗孤,又一面疑我弑父杀兄无所不用其极,那曾经湖上闲望、雨萧萧烟浦花桥,便净是乱语空镜花水月,只剩下周身算计,唯与愿违。 我闭眼不再想下去,从暗道出来,天色渐晚,我却爱极了这洗净将暮的天色。 若是有马,我定当承风而疾驰,痛快豪饮。 其实我还是怨着他。 纵然当初他如何也都赶不回来,魏覃和萧随联手也实非他所愿,可我每每午夜被剧痛惊醒,仍会恍惚,想着若是那人不在我新婚之夜弃我而去,是否又是令一番景象。 若当时有人护我...... 可是不可能,皇城不是襄陂,皇兄也已故去,再不会有人冒着天家皇威来救我。 想来也对,我忽然恍然大悟,当初他受了皇兄的命令来救我,今日皇兄死了,他便再如何、也赶不到了。 萧随说的对,天下的好事儿哪能都让我一人占了? 我突然有几分怨怼,活像个深宫里看着父皇车驾经过自己宫殿而不留的怨妇。 那他又为何如今对我百般讨好千般逢迎?有什么意思?既然无意,又何必事事亲为?我要的从来不是他护君不力的内疚。 万籁俱寂中只有车轮碾过青石的沉闷回响。 宫二与宫三如同影子一般,沉默不已。 俩人都是闷葫芦。我一门心思想了一路,也没觉出好歹来,只道姓顾的真是邪门。 “好慢。”我掀帘望着蒙蒙天际,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刚想放下,无意间一瞥,又见水瀑挂在一座山谷之上,仿佛是天工开物时遗落人间的一幅巨大的珠帘,从不可量的高处跌落而坠,心下一动。 “公子现下其实实在不宜舟车劳顿,”宫三扬起马鞭,“公子可是饿了?” “还好。往那儿走。” 我随意一指后便放下了帘子,杵着头发呆,十分想念我的黑鬃烈马。 路途之中景色逐渐变迁,从繁华到荒凉,再到人迹罕至的幽静。 随着步伐的推进,耳畔渐渐响起了更为清晰的声音,似有万千钟鼓在深山之中激荡,清脆而有力。 行至山谷,四周山峦起伏,苍松翠柏掩映其中,一条清澈的溪流悠悠地穿过谷底,溪水潺潺。 也终于到了那处飞流银河,瀑布下泻的气势澎湃,轰鸣声中水流从悬崖边缘一跃而下,宛如一匹未被驯服的烈马,狂奔嘶吼着跃向无底的深渊。 在坠落时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击打在深潭的水面之上,激起滔天的水柱,随即化为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四散飞溅。 可惜这时候天也正好快黑了。 风从瀑布后方吹来,夹带着水雾和山间的清新气息,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 “此处风景甚好。” “......公子。”宫三欲言又止,似乎实在不明白我从哪儿看出来的好景致。 宫二轻声道:“听说民间管有水瀑的山谷叫‘忘忧谷’,世人至此,便能忘却尘世烦恼。” “忘忧?”我轻笑,眼中却掠过一丝落寞,“若真能忘却,那该多好。” 宫二再次开口,声音有些试探:“陛下,往事已矣。” 我点了点头,深知宫二言之有理。又问:“甚好,那我们要睡哪?” 宫二:“......” “也对,”宫三点头,煞有其事地看了看四周,一拍宫二,“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你怎么赶的路!” 宫二猝不及防,惊诧无言交加,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公子方才指了指这个方向,属下不认得这股道,以为公子识路。” “......” 我并不识路,也只想过来看看这飞流直下的溪水。 然美则美矣,却四下荒凉,所幸夏夜月色升的快些,带了几分明亮。 沉默片刻,宫三开口:“属下带了帐篷。” “甚好。” 于是歇息。 只是也许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加之溪水流淌恰似当初,我便又想起那日归京途中,顾行秋与我围着篝火的光景。 我只能探出头去,见宫二上树抱着剑背对我,宫三在生篝火驱狼。 马车停在一旁,马在吃草。 当真是活脱脱取经路,若我行李再拿的多一些,叫宫三背负,那必然一路西天去。 我便长叹一声,对宫三道:“听说仲长卓娶了妻?” 宫三一愣,答:“是。” “听闻是个好女子,是戚大人的侄女儿。” 我点头,道:“嗯。” “......公子想问什么吗?” “不想,”我放下帐篷缩了进去,半晌,又没克制住打开来,“凤陵荷花开得正好呢,几日能到?” “大概四五日。” 我不说话了,彻底放下帐帘来。 第71章 兰台类转蓬 溪水有些吵闹,我没怎么睡着。 眼见外头亮了,我便掀开帐帘,看到宫三正在收拾篝火的余烬,宫二也已经从树上下来,正检查着马车的鞍具。 “早。”我打了个招呼,两人齐声回应。 马车又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走走停停数日,总算到了地方。 第108章 “公子,前面就是凤陵了。”宫三的声音传来。 我也隐约听见了闹市吵嚷,睁开眼睛,透过车窗望去,只见远处的凤陵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我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没来由的有些激动起来。想是险些成为废人,此时却还能游山玩水,有些庆幸。 凤陵城的景致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们直接去千里池。”我对宫三说道。 他点了点头,指挥着马车向荷塘的方向驶去。 车马闲闲,不多时便到了。 我下了马车,方抬眸,便见满池盛夏。 荷叶田田,花姿绰约。 “你们......随意吧,离我远点最好。”我转头道。 二人面露难色,似在踌躇,又有些不敢多言:“公子......” “去吧。” 便当我今日不是天子。 凤陵的荷塘辽阔无垠,玉盘错落有致地铺陈开来,有的露珠还挂在莲叶的边缘,晶莹剔透,随着微风轻摇纷纷滑落,泛起一圈圈涟漪。 一些荷花掩映在绿叶之间,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些则肆无忌惮地花枝招展,光影穿透薄雾,斑驳陆离地投射在这些荷花之上,每一朵都似被光环围绕。 更有那些花瓣凋落,只剩下莲蓬独自屹立于丛中。 此处清幽,不乏文人雅客吟词作曲,我沿着池塘踱着,走了好久,方才寻到一个偏僻的去处。 那儿有一方小亭,就立在水中央。 我去那儿倚着柱子睡了一觉。 ...... “啊!公子轻些......” 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响,伴着一句迷糊的“娇嗔”,我睡了个餍足,幽幽转醒。 才惊觉夕阳已西下,我似乎一睡就过了一天。 远处点上了几盏灯笼,只听见蛙声一片,看着月色渐渐铺满水面,照亮了每一朵荷花的轮廓。 深处的一处荷花剧烈地抖动着,船尾没被遮住,露了些许出来。 我眉心一跳。 “唔——”又是一声痛吟,却又带着几分欲色。 可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凤陵......民风果然奔放。 我惊坐起,揉了揉额角,月光下荷花摇曳,隐约看到船尾露出的部分上面坐着两位身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们的动作却极为亲密。 “公子,你弄疼我了……” 男子的声音甜腻腻的,带着几分欲拒还迎的暧昧。 而回应他的,则是一阵轻笑,似乎是......另一个男子。 果然。 “小妖精,你明明就喜欢这样......”男子的声音中充满了戏谑和宠溺。而另一方似乎更加大胆,笑声更加放肆,仿佛是在回应男子的挑逗。 我沉默良久,轻轻地起身欲走。 却不想又是一阵落水声,我硬着头皮抬目看去,见一个玉势模样的东西掉在了水里。 “......” 原来方才那声并非幻听。 船上那两名豪杰似乎情到深处,亲身上阵,激得船身微微荡漾,有些上移,最后竟整个船身都顺着水波露了出来。 我猝不及防,见光影在二人交织的身上跳跃,一片雪白。 一人伏在其上,手指轻轻滑过身下人腰际,那儿戴着一串铃铛,红绳在脚下缠绕,手腕也被细绳捆绑,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微微仰头,眼神迷离。 随着动作,铃铛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淫惑。 “......”我猛地移开视线,衣摆却碰到了什么一阵轻响。 我心里一惊,明白走不了了,仓促抬眼,果然见船上那人猛地抬头,目中闪过一丝杀意,如鹰隼一般锁住我。 我才看清了那人的脸,他似乎不是大胤人,深邃的五官下一双凤眸狭长,许是动情太过,又被月色映衬得面容更加俊朗。 他盯了我半晌,杀意褪去,周身野性和欲色犹存,有一瞬我竟觉得他眸中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侵略和炽热。 “公子要一起么?” 他突然从身下人身上起来,冲我勾唇,玩味地一笑,倚在船口,拉过一旁的衣衫披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不羁的恣意。 “......不必。” 他闻言轻笑,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透出一股轻佻,目光在我周身上下游移,眼神中的挑逗与欲望几乎要溢出来。 我微微皱眉,有些不悦。 那人似乎有所觉察,收敛了目光,笑道 “让美人见笑了,我只是觉得,这花开的正好,不用倒是浪费了。” ......用? 我头皮发麻,瞥向船上,果然有些零碎的花枝散在周围。 “......扰公子雅兴。”我转身便走。 “哎——” 船上那人开口,一阵窸窸窣窣,我脚下不停,不多时一声响动,有人飞身而上,拽住我的衣袖,“美人要去哪儿?” 这人的手方才不知碰到了些什么!我一阵恶寒,猛地挣开。 回头只见那人已经站在我面前,身材高挑却衣衫不整,古铜色胸膛露了大半出来,眼神里依旧带着几分轻佻:“美人莫非从未见过男子之事?” 他又扯过我的衣袖。 “公子请自重。”我试图挣脱他的手,但无奈他力气极大,我力气有些不足,一时间竟无法挣脱。 “自重?”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我不曾白日宣淫,又给了他银两,还把船划到了这远处,公子至此打扰了我的兴致不说,怎么还说我不自重?” 第109章 我心中一窒,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活脱脱就是一个淫邪无赖。 沉吟半晌,我看向他,认真道:“你若想后半生都继续逍遥快活下去,就放手。” 他还欲再说,某一瞬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神色一僵,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紧紧盯着我。 我收起手中匕首,有些嫌恶地拍了拍衣袖。 “凤陵好男色成风,美人难道不喜欢男子么?”他似乎有些不甘,开口问。 “......” 我喜欢,却又不是他这般喜欢。 见我不语,他反而笑起来:“好罢,方才是我失态,美人别怪罪。” “美人?”我抬眼睨他,意味不明。 那人挑眉,此时竟有些彬彬有礼:“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萍水相逢,着实不必谈何称呼,公子继续,在下告辞。” “别——”他又要伸手,我微微侧身,避开了他,那人手凝滞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明智地缩了回去。 他收回手,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常色。 他又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美人,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对你感兴趣。” 我一阵不适:“......别叫我美人。” “那怎么办?你又不告诉我姓氏名谁。” 我有些头大,又觉得此人着实精虫上脑有些疯癫,可我手脚无力使不出武功来,怕是不好脱身。 “李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如今深有同感。 “李四?”他皱眉重复,隐晦道 “听闻你们中原人名字多用心打磨诗情画意,莫非你在家中排行老四?” 我点头,“有个弟弟,叫孙五。” “......”他沉默良久,道,“好名字,直快。美、李......” 他想了想,有些叫不出口,便转了话题道:“为何你弟弟姓孙?” “家父淫惑,弟随母姓。”我淡淡道。 他了然:“原来如此。” 这人不说话了,我一心想走,却听这人琢磨半晌,开口道:“四郎。” 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下亭去。 第72章 托身白刃里 “四、郎?”我一瞬间以为听错,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心中一阵恶寒。 “嗯,中原人不都兴这一套么?叫起来亲切。”他似乎很满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只床笫夫妻之间,有此说法。”我瞥了一眼湖船,讥讽道。 “好吧,”他又道,“美人当真不一起么?”眸光流转间窥向我的腰身,好似意犹未尽。 “公子颜之厚矣。” 他一噎,又叹道,“可惜了。”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了身形:“告辞。” “四郎留步。” 我忍不了了,手腕一转,锋利的匕首刃便已紧紧压在他的喉咙上。 他躲闪不及,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发难:“好快。你竟习武?” 我充耳不闻,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我这刀许久不曾杀人,怎么,阁下想以身一试么?” “这位公子......有话好说。”他似乎终于觉察出我并未玩笑,赔笑道。 我双手紧握刀柄,指尖因为突然发力微微颤抖,泛着些许刺痛。 匕首的尖端轻轻刺入他颈上的肌肤,只差分毫便能划破那层薄薄的血肉。 “不对。”他垂眸,突然拧眉,捉住我拿着匕首的腕,有几分疑惑,“你受过旧伤?” 我心下一紧,微微用了些力道,有一道血痕便顺着刀刃滑了下来。 那人浑不在意,只顾侧头看我手腕:“骨头和筋脉都有些不顺畅,你力气使不出来吧?” “......别动。” 他看我一眼,终于松开我的手,默默往后退了点儿,“嘶,下手真重。” 我紧握着匕首的手渐渐松了些许,但匕首仍然紧贴着他的脖颈。 他抹掉脖颈上的血迹,盯着指尖笑了,又看向我,轻笑:“可让我抓着把柄了。” 我并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 “美人,我有一医师,医术天下无双,曾肉白骨,你身手不错,想必定不甘心如此沉浮下去,我便替你想想办法,但我们得交个朋友,如何?” 我保持这个姿势几秒钟,确保他没有一脸认真,似乎并未玩笑。 我后退了一步,收起了匕首。 那人眼睛一亮:“我姓有苏,名嬴,李兄,既然如此,你我便是朋友了?” 有苏......我毋自沉吟,那好像是北狄的姓氏。 “李兄是哪儿的人?可有妻室?” 我转头,似笑非笑:“宋阳人士,家有悍妻,不日便走。” 有苏嬴面色扭曲一瞬:“已有......悍妻?” 我点头。 那人不说话了。 “好巧,我也要往宋阳去,一道可好?”半晌,有苏嬴不依不饶,觍着脸跟上来。 我微微一顿,有些惊异于此人的厚颜无耻,便看了一眼船上衣衫不整的小倌,意味不明:“不管他了么?” 有苏嬴一愣,随即扬声道:“吉高,把人带回去。” 顷间一道黑影掠过,足下轻点,转瞬间便把船上的人带走了。 我暗自心惊。方才并未察觉到人,只是不知这附近藏着多少人,这人身份成谜,若我方才真的动了手...... 第110章 有苏嬴似乎觉察到我脸色不对:“李兄别在意,我本不是中原人,是北狄来的商人,家大业大,不雇点儿人护着,我有点不放心。” 我仍不知说些什么,便沉默不语。 他想了半天,又道:“这儿要价远比别处高许多,你们皇帝大力推行互市惠及天下,莫非除却丝绸器皿,这你情我愿的交易,算不得买卖?”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解释道:“李兄别误会,我不是比作你,只是解释我并非粗鄙无赖,是真心想同你交个朋友。” “无碍,”我道,“只是家妻不日前吩咐我来凤陵找一物,如今空手而归,有些担忧。” 他似乎并不怀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李兄可需要我帮忙?” “我来此才知此物被一商贾买了去,眼见归期将近,有些力不从心。”我蹙眉,“那商贾往北边去了。” “不可晚几日归么?” “家妻定了日子,若我不依,便非打即骂。”我叹道。 有苏嬴沉思片刻,笑道:“李兄放心,我闲来无事,正好也要回一趟北狄,便为李兄跑这一趟。” “不知李兄想要什么?” “有一宝物名为‘白海珠’,乃是天下奇珍。若有苏兄能为我跑上一趟,助我找到那商贾,我愿意以重金相酬。”我道。 有苏嬴眼中凝滞一瞬,闪过一丝锐利,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重金自然不必,能为李兄效劳,喜不自胜。” “只可惜我明日便要前往宋阳,恐怕来不及......” 有苏嬴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李兄不必忧心,我脚程快,快马一匹,自然胜你数日车马,待我拿到那东西,再往宋阳去寻你。到时候你可得陪我好好喝上一杯,陪我游遍宋阳才好。” 我垂眸掩下思绪:“那是自然。” “事不宜迟,我这便告辞了。”有苏嬴冲我勾唇,“李兄别忘了你我之约。” “对了,”这人又回头,“听李兄描述,妻室似乎并非良人,李兄风姿卓绝,妻室却这般不珍惜,实在令人惋惜。” 他冲我辞去,我一点儿没有哄骗人的愧疚,这时候也倒不急着走了,只坐在小亭旁看着夜色。 那只船又在那儿晃荡着,上面的混乱已然都被清理走,不见半点痕迹。 恍若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 好一会儿,宫二才悄无声息至前:“公子,他们都走了。” “果真往北方去了?” “是。当即便快马加鞭,一行有五人。” “盯着我的那些人身手如何?” “身手不凡,不像寻常镖局。” “是镖局就怪了,”我拿过茶杯,轻轻啜饮,茶香在口中回旋,带着一丝丝的甘甜,“单说那吉高,就不是一般人。” “有苏在北狄并不尊贵,商贾不可能如此手笔,你去查,那人到底是谁。” 我垂眸,看杯中茶叶轻摇,“况且......方才与他纠缠时,我见他拇指上的玉扳指。那玉名唤容玉,不可多得,只供北狄贵族,寻常商贾,恐怕不能有。” “公子的意思是......”宫二眸色一凛。 “听闻突厥溃不成军,是因为北狄插了一手的缘故,晏修曾在信中与我说北狄王薨逝后,其叔叔继位,北狄王之子却仍为王子,勇悍无比,野心勃勃。” 当时晏修说起这北狄王子,字里行间皆是忌惮,却不掩欣赏。 听闻北狄王子名唤赫胥嬴,如今这“有苏嬴”,着实值得推敲。 不过若他想秘密前来大胤,自然改名换姓,如今这人却自称“有苏嬴”,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心宽,只换了姓。 倘真如晏修所言,那北狄王子应该不会那么蠢。 “但愿是我想多。”我放下手中的茶杯,“白海珠是北狄王室藏品,只是一个月前被盗,流于黑市。北狄王室遍寻无果,只是那白海珠有两颗,如今北狄王室还有一颗。” 宫二瞬间明白了我的用意,不过少顷又皱眉道: “只是......若是那人当真找到了失窃那一颗......” “不可能,”我垂眸抿了一口茶,淡淡道,“那一颗在我手里。” 一个月前我手脚疼得厉害,一夜夜无眠,顾行秋听闻白海珠凝神止疼,便给我寻了来。 不过这事儿他做的隐蔽,尚且没人知道。 若是那“有苏嬴”果真带来了白海珠,那我......可能就得改口唤他“殿下”了。 第73章 棋子落灯花 “历来二国王室入境皆有文牒,若他真是北狄王子,恐怕此行的目的不简单。” “不过......”我蹙眉,“我与他萍水相逢,如此便让他来回折腾,还要拿人家的宝贝,常人怎会愿意?用白海珠试探恐怕不会有用,你让宫三多留心一些。” 先不说这有苏嬴北行是不是当真为我所托而取珠,若他真的身份不凡,谈笑往来随心,自然也不会为了讨好一个他口中匆匆一面的“美人”而来回如此折腾。 今夜之事,兴许双方都会默认无事发生而已。 “但是也不好说,”我叹了口气,万一那人果真清奇,“你给晏修送封信去。宫里......顺便也送一封。” “是。” 宫二默然,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担忧道:“公子,要不您先回汴京......” “不想回,凤陵的莲蓬还没吃到。” 第111章 宫二知我性情,也不再多言。 到底是来游山玩水,倒也不用太过忧思,第二日我便将那什么“有苏嬴”抛诸脑后,认真挥霍起了国库。 凤陵之地虽不及京城繁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巷弄古意盎然,碧瓦朱檐、流水人家,无不显得恬静宁和。 “公子,前头就是凤陵最负盛名的千鲤池了。”宫二指着不远处一处水光潋滟的地方,道。 我点点头,抬眼望去只见一池碧水辽阔无际,荷叶田田,莲花点点,清风徐来,带着淡淡的荷香,桥头围着很多人,男女老少皆有,谈笑风生,大多都在喂鱼。 “听说每逢夏日,喂鱼的人数不胜数,这儿的鲤鱼就会很胖,”宫二在旁说着,似乎也松快起来,“公子要去看看么?” 我笑道:“那便去凑个热闹吧。” 来到池边,见那千鲤池中锦鳞闪烁,彩鲤如云,那鲤鱼果真胖得几乎游不动。 桥下那几只正费力地摆动着身体,好不容易才抵达水面,张口吞食时,却又因为体重过重,缓缓沉回水底,又不懈力地拼命游荡上来,为的就是能抢得一口美食。 远处的或跃于水面,露出银白色的腹部;或悠然游弋,穿梭在荷叶间,阳光透过缝隙,折射出点点金光,如同珍珠撒在碧波之中。 我取出些许鱼食,掬一把投向池中,顿时水花四溅,鱼儿争相跃起,掀起一圈圈涟漪。 “公子,您看那边的亭子。”宫二指着不远处一座雕梁画栋的小亭说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亭子建于池心,三面环水,一条曲折的石桥通向亭心。 亭中几案摆放着琴棋书画,几位文士正在对弈品茗,其乐融融,我有些心生向往,听桥上人说那边正在对弈,难解难分,一时更心痒难耐。 想当年我君子六艺,似乎也曾名动京师过。 便缓步走上石桥,步入亭中。桥下水声潺潺,如同低吟浅唱,更添几分宁静。 “害!又要输!老子今日便不信破不了你这个局!” 亭中棋盘前端坐着两个人,一人一袭素袍,如雪中梅,清冷脱俗;一人是个络腮胡子的壮汉,似出山猛虎,威猛刚毅。两位风格迥异之人对弈,却各展其妙,引得旁人驻足观看。周身清润儒雅,一人络腮胡子虎背熊腰。 “张兄改日吧,哈哈哈,这都是你今日说的第几句了?” “就是就是,一天一把对弈苏公子本是默定成规,你这都第几把了?” “......苏公子棋艺果真当世无双。” 我看向棋盘,见棋局已入中盘,黑白交错,形势错综复杂。苏公子执白,布局开阔,隐隐有大气磅礴之势。络腮胡子的张兄持黑,棋风沉稳狠辣,落子若有龙腾虎跃之姿。 “不是还没结束?”宫二疑惑,轻声道“怎么那壮汉倒认输了。” “因为他知道他输了。”我道。 话音未落,众人口中那“苏公子”手上轻轻旋转着一枚白玉棋子,终于,他落下了一子,位置恰到好处,如破竹之势,横扫棋盘,将黑子的防线一击即溃,钓转乾坤。 “......不知在下可否一试?”我凑头上去。 众人纷纷转头,见我便道:“这位公子面生,可是来赏莲的?” 我点头,“方才在桥上听闻诸位再次对弈,生了几分兴致。” 那白衣公子抬眸,浅笑:“自然,公子请。” 我便坐了下来。 “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 我手捻一枚棋子,凝视着棋盘上的布局, “请。” 我提起一枚黑子,心中已然盘算开局之法。 其实我对象棋颇有研究,早年棋术亦是无人可匹,只是如今落座,面对苏公子胸有成竹的眼眸,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压力。 这人似乎并不是花架子。我也难得有了点儿棋逢对手的悦然。 棋局徐徐展开,我行棋布阵,企图以“屏风马”固守一方,再以“炮”遥控局势,伺机而动。 苏公子却似乎洞悉了我的意图,轻轻一笑,落下一子“象”,既挡我的“炮”,又启防线。 棋局深入,我发现他每一步棋都暗含玄机,不仅守势稳固,且攻势凌厉,仿佛每一次落子都早有预谋。 ......似乎不妙。 我扶额,试图挽救颓势,一面替自己开脱着:一定是我这些年都不曾钻研棋术的缘故。 奈何果然即将:败绩,我的“将”被苏公子一步步逼入绝境,困于一角。 最后一刻他轻声道:“将军。” 我望着棋盘,似乎已是无路可走。 周遭皆是无声。 “好棋!”我赞叹一声,“苏公子的棋艺果然精妙。” “公子亦然。”苏公子声音再次响起,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欣赏。 “只差一子,败局已定。”周遭终于有人出声,感叹,“苏公子天下无敌手啊。” 我的手指在一枚“车”上轻轻一划,然后缓缓地将其移向一旁,轻笑“也不尽然。” 苏公子眉头微挑,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反其道走出这样一步,有些讶然:“好棋。” 棋盘上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旁观者的呼吸随之凝滞,又不闻声了, 这步棋虽不起眼,却又我唯一的生机,一旦应对不当,原先胜势也将荡然无存。 第112章 最终他目光在棋盘上扫过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在了我的“车”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叹道:“好棋。” 然后落下了一子。 时间如流水般悄然流逝,我却恍然不觉,直到夕阳余晖洒在棋盘上,我才惊觉斜阳倒影中已然映照出两人的影子。 我与他仍是胜负未分,每每我也要险胜,又总被他挡了回去。 终于在某一刻我找到了机会,巧妙地将其送入敌军脏腑,成功地逼和了他。 “平局。”我淡淡地宣布,心中却有些许的惫懒。 苏公子微微颔首,眸中亮色不减。 周围众人看了一天倒也不觉得无聊,先是一片寂静,随后议论不绝赞不绝口,意犹未尽。 “今日之局,永生难忘。” 我淡笑还礼:“能与公子对弈,是李某之幸。” “公子可有兴致再来一盘?” 我心下一惊,有些心有余悸:“不了不了。” 若再来一盘,能打到天黑去,我明日还要去吃荷露白。 周围人皆四散了去,我也起身欲走,又听那人道:“好罢,在下苏长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李......” 我突然闭了口。 在有苏嬴那儿胡诌的大名,放在这儿,却有些罕见的让我有些开不了口。 好歹我也算文人。 “李泗,泗水的泗。”我艰难开口。 第74章 回艇夕阳晚 “泗兄可有兴致,陪我喝一盅荷露白?”苏长榆轻挑眉梢,笑意盈盈地邀请道。 “荷露白?”我错愕不已,那酒乃是出了名的珍品,清冽如荷上露珠,馥郁若白莲初绽,“不是明日画楼开了奖才有?” “泗兄有所不知,那画楼主人与我是熟识,下棋输了我,特地送了我一壶。” 我......我便又转头坐下了。 “泗兄随我移步楼船上吧。” 我挑起眉头,有些惊异。一座楼船价值不菲,装饰不凡豪华无比,雕梁画栋,想必这个苏长榆身份定然不凡。 上了船,苏长榆便招来小厮,不久便有精致的酒菜摆上桌。 他亲自为我斟满一杯荷露白,笑道:“泗兄棋术甚佳,在下久不逢敌手,今日得遇泗兄,是我之幸。” 我端起酒杯,细细品味这难得的美酒,环视四周的奢华装潢,心中暗自思量,这苏长榆究竟是何方神圣。 无他,单单画楼顶部的藻井,便价值不菲。其以红木为框架,雕刻着繁复的吉祥云纹、飞鸟和花卉,中央则镶嵌着一块巨大的琉璃,透过它恍若可以看到天空的变幻,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四壁挂着精美的绢画和绣帷,上面绘有山水、亭台楼阁,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船舱内的器具多为紫檀木制,雕刻精细,垫子和靠枕则用上了丝绸和绒料,触感舒适。 地板铺着细工镶嵌的木板,涂有光泽的油漆,反射出柔和的光线。船舱中央摆放着一张雕花桌案,桌上陈设着瓷器和青铜器,件件都是精品。 船舱的一角还设有小型的书斋,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古籍和文房四宝,供人品读和挥毫泼墨。 另一角则放置着琴台,上面摆放着一把古琴,琴旁的香炉中,缭绕着淡淡的香气,增添了几分雅致。 船舷边则是一排排的栏杆,每一根栏杆都雕工细腻,刻有各式花卉鸟兽,扶手部分包裹着铜质的镀金层,显得分外华丽。 两个字,有钱。 “泗兄对这楼船有何高见?”苏长榆忽然问道。 “有钱。”我如实道。 而且还是天子都惊叹的奢靡。 苏长榆轻摇折扇笑出了声:“若泗兄喜欢,那便赠予泗兄。” 我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难以置信道:“什么?” “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左右放着无趣,倒不如送与泗兄,来日泗兄与我多下两盘棋便好。” 好一个身外之物,何足挂齿。我本以为天子已然腰缠万贯,却没想到身有万金的另有其人。 我淡淡一笑,有些难言,胡乱推脱了便静坐在雕花的窗棂旁,月光如练,轻轻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窗外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商船轻语。 底下的商船倒是笙歌不断,比这儿热闹的多。 “当今圣上治世清明,国泰民安,开了互市不说,又创夜市,真乃我辈之幸啊。”听其音色,似乎是个中年商人。 “钱兄所言甚是。” “陛下清明治世,我大胤太平呐,若是昔日乱世,不说互市不通,我等哪还能这儿吃酒?” “要说这互市吧,以前边境封锁,贸易受阻,现在却是商贾云集,热闹非凡,那崔老板也不是一般人。” “崔行长深谙商业之道。就拿这凤陵的荷花莲蓬来说,若没有他,我等哪来的渠道?哪儿有钱可赚?哈哈哈哈......” “来!喝......” “听闻这崔老板艳福不浅......” “......” 好端端被人夸了一通,我有些脸热,转向对面,见苏长榆似乎面色也有些不对,似有绯色。 正疑惑,却听见一小厮来报:“公子,崔公子来了。” 他还未说完,便有一道清亮声音从外头传来:“长榆,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苏长榆面色更为绯艳,看向我的眸子有些不自然。 第113章 我自然听出了那是谁。 崔鹏昂首阔步,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仍是一袭华服,却看得出来认真修过边幅,此时倒是十分俊朗,也不复平日里在我跟前总是弯腰屈膝的模样。 他手上提着一个笼子,里头装着一只雀鸟:“你不是一直想要只鹦鹉逗趣儿?给你找来了......” “咚——” 崔鹏目光呆滞,手中笼子在看清我后没拿稳坠到了地上,面上喜色尽褪,一片惨白。 “陛陛陛......” “嗯?”我含笑看他。 “——毕兄!你怎么来了!”他憋的脸红脖子粗,适时改了口。 “毕兄?”苏长榆在旁疑惑道。 “......我字毕予。”我手一顿,镇定道。 “原来如此。” 我突然觉得就姓氏名谁这块儿,我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苏长榆转向崔鹏,有几分轻松,“不是说宋阳那边有事要办?” 崔鹏不愧是商贾,临危不乱,此时竟面不改色地挨着苏长榆坐了下来,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想你想得紧,便快马加鞭提前赶回来了。” 苏长榆:“......” 我见他绯色都红到了耳后,又惊又涩,最后竟有些无助地看向我。 “......” “......无事。”我举杯轻饮。 心下却暗暗思忖,莫非是楼船是崔鹏所赠?这倒是说的通了。崔鹏富得流油,倒也不奇怪。 只是,这也太巧了点儿,怎么就偏偏遇上了崔鹏,况且看这情形,二人......关系似乎并不十分清白。 可我记得这人小妾都有七十二个,虽然未曾娶正妻,但......我看苏长榆气性颇高,竟然看得上崔鹏这个奸商? 苏长榆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目光在我和崔鹏之间游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开了口:“你们......认识?” 我缓缓开口:“我与崔老板曾谈过一桩生意。今日与苏兄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 我看着崔鹏,挑眉道:“但今日之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崔鹏神色复杂,憋出满脸情不由衷的笑意:“我也没有料到。” 苏长榆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看了看崔鹏,又看了看我,似乎在衡量着什么良久开口,带了几分试探:“那......我去给你们拿酒。” 他走了。 崔鹏呆立不动,满脸悲怆。 “怎么了?”我轻轻放下酒杯,好笑道,“崔兄,今日相聚实乃难得,是该喝一杯。” 崔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突然冲我跪了下来:“陛下......草民斗胆,是真心对长榆,陛下不能这样。” 我手一顿,有些不解:“什么?” 崔鹏眼中充满了恳求,一脸死志:“陛下,您身份尊贵,草民不过是一介商贾,怎敢与您争?但长榆不同,他对我有情,我对他有意,还望陛下成全。” 我沉思片刻,想这人是误会了,艰涩道:“我......几时要与你争?” 崔鹏一愣:“啊?您对长榆无意?” 我闭眼,扶额道:“我来凤陵,不过是为了私事,并非以帝王之尊,也只是来这儿坐坐。” 崔鹏一愣,随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真的?” 我点了点头:“君子成人之美,我岂能破坏你们的好事?” “不过......”我缓缓道,“我记得你喜欢女子,家中七十二房小妾,你置之何地?” “弱水三千,自取一瓢饮。”崔鹏一拜,正色道。 “最好如此,你与苏长榆的事,我不会插手,只是他非池中物,你自己看着办吧。” 崔鹏激动地磕头:“多谢陛下!”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这时苏长榆提着酒壶回来,看到崔鹏跪在地上,不禁一愣:“这是怎么了?” 崔鹏急忙站起来,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苏长榆疑惑地看着我们,但见我和崔鹏都没有解释什么,便放下酒,正要斟,我却起了身,道:“罢了,天色不早,便不打扰苏兄和崔老板了,告辞。” 我出了楼船。 “公子叹什么气呢?”宫二冒出来,“属下查到了,那苏长榆似乎与崔鹏关系匪浅,自小是个孤儿,受了他的接济得以读书识字。” “我知道了。”我有些糟心,“走吧走吧。” 第75章 不见使人愁 宫二看我神色不豫,便不再多言,默默跟在我身后。夜色渐深,月色如水,凤陵的夜市依旧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我缓缓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脚下的影子在摇曳的灯笼光影中拉长又合并。空气中弥漫着糖葫芦的甜香和烤肉的烟火气,小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昔日我不顾百官阻挠重开夜市,李玉山曾忧心忡忡,言夜晚秩序难以维护,易生治安之患,满是不赞。 如今这繁盛的局面却生动又真实。我环顾四周,见街道两旁的小摊贩们忙碌的身影,百姓脸上洋溢的笑容,孩童们奔跑嬉戏的身影,突然觉得我虽然在感情上一败涂地,可治国一事,好像也有些建树。 他日史册详载,功绩置于万物之上,自然也不会有人关心我姓氏名谁,又心之所系,是非、情爱,于帝王确实太过轻如鸿毛。 只是虽感念天下苍生之重托,不敢有一日忘怀;然人之常情,夜行之星,实非俗世易量。我没出息,贪心不足,或许父皇母妃皆是情种,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自然承袭。 第114章 这个由我一手缔造、打破陈规旧俗束缚的夜市带来的生机与繁荣此刻竟有些吵闹,我头有些发沉。 “公子。”宫二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家灯火通明的店铺说道,“那家铺子的糕点很有名,您要不要尝尝?”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家店铺前挤满了人,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点了点头,示意可以。 便跟着他走过去。宫二买了几样糕点,我随手拿起一块,闻了闻,没咂摸出味道来,便轻咬一口,只觉得有些食之无味。 宫二笑道:“凤陵虽小,却也有不少美食,老远便闻见甜味儿,倒是奇了。”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刚要说话,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 “公子!”宫二惊呼,急忙扶住我。 我努力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没事,可能是累了。” 宫二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先回去、回去再说。” ...... 就这么过了五日。 我仍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宫二守在门外,我叫他不必守夜,但他坚持不肯离去。 “北狄狡诈!公子,我这就去杀了他,逼他交出解药!” 屋内,宫三在我床前,听声音隐约有些气恼:“都怪属下等护主不力。” 我也觉得最近有些像被霉鬼缠了身,转了一个身,道:“天杀的。” 赫胥嬴给我下了毒。 第一日嗅觉失灵,到了今日,五感差不多尽失,我隐约要听不见东西。 我又翻了个身,闷闷道:“罢了,你出去吧。” 若我猜的不错,那赫胥嬴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毒虽阴,却又不致命,很是折磨人,还真让我暂时走不了了。 我听见宫三合上门的动静。 依稀过了很久,忽然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我猛地坐起,只觉一阵风声迎面而来,有人抓住我的手腕,猝不及防间将我压在了榻上。 那人迎面扑来,我心下一紧,一时认不出来这是谁。 莫非是赫胥嬴? “赫胥嬴?”我偏头,带着些疑惑试探道。 那人身子一僵,我只感觉到他呼吸一下子变得有些粗重,打在我脸侧,却听不见这人说话。 莫非不是赫胥嬴?应也不是刺客。 “那是......苏长榆?” 上首那人握住我手腕的手猛地一松,下一秒狠狠掐住我的下颚: “萧、珏。” 他声音低沉,泛着滔天的怒意。 我还没聋,当即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顾行秋。 他指尖轻轻地划过我的掌心,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你眼睛怎么了?”他咬牙切齿。 我下颚被他掐得剧痛,忍不住痛呼出声。 顾行秋的手稍微松了些,但那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上,灼热而混乱。 他手指从我的下颚缓缓滑过,落在我脖颈上,讥讽道:“只半个月不见,陛下就把自己照顾成了这副德行?” 我偏开头没说话,半晌了没忍住,破罐子破摔道:“你要说什么便快说,一会儿我连听也听不见了。” 颈间的手一用力,我没忍住咳了起来,听他怒吼:“宫三!” 宫三应声而入,似乎也没料到顾行秋来了,如临大敌:“王......王爷?!” “陛下怎么了?” 我依稀听见宫三憋屈的一五一十说出来了。 我想张口,但上首那人似乎早有预料,手指轻抚过我的唇,动作轻柔缠绵,下一刻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劝陛下先别说话,臣虽愚钝,但杀一两个护主不力的暗卫,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瞪大眼睛,觉出这人似乎没在开玩笑。 “顾行秋......”我好费了好大劲儿挣开,声音有些低弱,带了点沙哑,却足够他听清:“朕先宰了赫胥嬴,再杀了你。” 我也是认真的,可这人闻言只轻轻一笑,狠厉道:“好啊,陛下尽管来。” “把他带下去!” 这句话似乎不是对我说,亦不是对宫三。 很快有人破门而入,听声音不在少数。我只听见宫三微乎极微的反抗声,门紧接着合上,便再没了动静。 “你别动他们!”我蹙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他的回应是一个深深的叹息,随后他的唇覆盖上了我的,明明眼前一片黑暗,这人的存在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顾行秋的吻并不温柔,充满了占有和惩罚的意味。 他的唇强硬地压着我的,无情地夺取了我所有的抗拒,舌头强行侵入我的口腔,贪婪地探索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吸吮都伴随着轻微的咬合,或是在试图用他的气息填满我。 他一手伸向我的后颈,将我紧紧固在他怀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加速,那股子戾野的气息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人似乎要将他的怒意、担忧以及那份露骨的、又难以言说的爱意全部倾注其中,我的唇定然破了,口腔一阵疼痛,还好没有味觉,否则一定满口铁锈味儿。 尽管五感已失,但我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他给予我的这个强吻——如湖水深处的暗流,让我喘息都艰难起来。 就在我觉得自己会就这么窒息而亡的时候,顾行秋突然松了手,放开了我。 第115章 沉默再次降临,但他留下的余温仍在我的唇上徘徊,不肯散去。 “这半个月来,可玩够了?” 我舔了舔有些刺痛的唇,垂眸不语。 而后他不等我回答,便松开了手,我感觉到他的身影渐渐远离,不过少顷他又回来了。 这次没有走,我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人爬了上来,睡在了我的身侧,紧紧从后面抱住我。 “你走的倒是痛快。”顾行秋话语中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哀伤,贴着我耳畔轻声道,“倒是藏的好,费了我多少功夫才找到,若我晚来一点,可还见得到你?” 我话语在喉咙里打转,最终化作一阵无言。 他突然吻了吻我的后颈:“你中的这毒,名为‘惘然’,只有北狄王族有解药,不过放心,它不会要你的命,你等我杀了赫胥嬴。” “萧珏,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真想......” 他突然顿住不说了,我察觉到这人手伸进了我的领口。 “你做什么?”我挣扎不过,警惕道。 看不见果真极为难受,我总觉得如今我周身尽在他鼓掌之中,任由他把弄。 偏生这人吃错了药一般,这几个月来我无不恶言相向,有时连我自己都惊异于其中怨毒,他却没有半分反应像个聋子,衬得我像对牛弹琴的乞儿。 “不做什么,”他搂我更紧,手下愈发放肆起来:“往后臣绝不会再让陛下离开我一步。” 第76章 空归夜月魂 “你手拿开。”我看不见,周身不是很畅快,独独衬出身后男人的心跳。 他顿了顿,还是听话地放了手:“苏长榆是谁?” 我努力忽略他箍在我腰上的手,闭眼没有说话。 “陛下可知祁子安身在诏狱,一直嚷着要见您。” “那又如何。” “叛党不杀终归是大患。李玉山提着酒往狱里跑了几回,除了换来一脸口水,也不见徐建元归降......”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打断他的话,避而不答。 “......夏至已过,那日陛下多看了几眼从凤陵移来的荷花。” 他收紧了臂弯,我一阵热意,皱眉道:“离我远些。” “毋黎,拿些冰进来。” 他声音刚落,便掀被起了身,我眼前一片黑暗,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丝丝缕缕凉意来。 “他进来了?”我问。 一阵安静。 我摸黑坐了起来,紧攥身下锦被,对着床前某一点,道:“我听不见了。” 一双手覆上来,我指尖微微蜷缩,偏头却也看不见什么,只能一笑,道:“可能是真如你所说,我弑父杀兄,果真要世间大难皆在我身上轮过一回,方才罢休。” 握住我的手猛地收紧,有些颤抖,似乎想用力,又在下一刻猛地泄了力道,化为轻柔的抚拭。 “你说话了吗?” 其实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就在我身畔,透过黑暗传递到我的皮肤上,这种近乎于触电的感觉让我心底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慌乱。 我也不太想听他是如何回答。 该说的不该说的,在我卧榻不能自理那几个月已然说尽,可这人铁了心,只说误会、补偿、赎罪。 也把爱意掩得极深,恰如我对他时一般。 可他也没有罪过,终归天下失鹿,可能也是命中注定,何人有错?我也没错,兴许是从前爱意倾注太满,如今倾泻时竟也没了丝毫力气去恨。 就比作父皇,一生峥嵘,百姓黎民也因他而安,父母妻儿却因他而死,孰是孰非?连我也看不清了。 “行秋,” 我终于开了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颤抖,“我不知如何对你了。” 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觉这人手臂环绕住我的腰身,将我从背后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动作从前于床笫之上,他做过无数次,熟悉的令人发指,我几乎瞬间便觉涩意涌上。 他的唇几乎贴到了我的颈侧,却只轻轻浅啄,下一刻他抓过我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臣、在、这。 指尖划过掌心触起阵阵酥麻,我受不了痒意,想收回手又被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 “你从前说的没错。”我深吸一口气,道,“昔日五王夺嫡,我是最大的赢家。” “我从来看不起萧随,也知道他母妃不过一颗棋子,我也确实存了杀萧策萧泽的心思,因为若他们不死,父皇不会放心把皇位交付于我。顾行秋,我当年一度觉得对不起你,因为那时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如何让萧承活。” “我本不打算让魏覃进宫,是因为萧随的缘故,引诱他挥刀自宫,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也知晓他们之间那些龌龊事,可我想看看他如何下手。” 结果便是高估了他,未曾给我个痛快,像个跳梁小丑,临门一脚了,偏偏顾念旧恩,手下留了情。 “你如今诚然觉得我可怜,若有一日你知晓了那些更深的不堪,又如何自处?” 我闭上了眼,呼吸变得急促,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界限原来一直是如此地模糊不清。 我突然畅快极了。 也好,知道自己是何等卑劣,亦无人知我心中龌龊。 “淑妃当日自请离宫,带走了父皇的遗诏。”我讽刺一笑,“其实你一直找错了地方,父皇确有遗诏,这连母妃也不知道。” 第116章 “那时他气息奄奄,我刚杀了他一个出生入死的兄弟,淑妃和德妃的朱砂又起了作用,满榻都是他吐出来的血。” 我喘了喘,没说话了。 其实我也不知晓为何今夜我话格外多,兴许是看不见的缘故,总之恰如从前手脚受伤,我每每梦回,只余其中血色。 那时,我也曾为了一己私欲,纵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最后竟如同父皇一般。 很多人不该死。 我突然伸手想抚上他的眉眼。 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在交织,彻骨的暧昧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如平常一般紧紧缠绕在一起,似乎心底所有的喧嚣与纷争都被暂时遗忘。 “其实你如今大可不必对我如此这般。” “......” “你想知道遗诏上写了什么吗?”良久我轻笑,“把你的人撤走,算算日子,赫胥嬴也该来了,如今北狄吃了东突厥,势大,不宜打草惊蛇。” 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思,看得出来他满脸欲色,只一点,他是北狄王室,若有一日二国交战,我必砍下他项上人头以振军心。 “你前些年出使北狄,保不齐他见过你,这几日你有多远走多远,别出现在凤陵。” 榻上人不动,顷然有吻轻轻落在我眼尾。 我心蓦然紧缩,刚要开口,察觉人已下了榻。 时间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我躺回榻上,凭着猜测依稀算着时辰。 就在我将平生曾学过的、所记得的书背完一轮时,突然没来由的心一悸。 隐隐察觉到什么,我摩挲着锦被,试着下了床,凭着记忆慢慢走到桌前,伸手却摸到了一块冰凉,我下意识缩回手,下一刻却感觉有人将冰块轻轻贴在了我的脖颈上。 冰凉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身后人手指顺着冰块的轨迹,缓缓滑过我的肌肤,带起一阵阵战栗。 他的手从我的脖颈滑落,轻轻地抚过我的肩膀,冰凉的触感与他的体温激起一阵颤栗,我没有说话,只静静站着。 有人的手突然从侧面伸过来,抓住我的下颚,随即温热袭来,唇齿相依,我一惊,下意识想推开他,被他用更大的力道束缚住。 只能感觉到这人渡过来一颗丸状的东西,几乎是强硬地逼着我吞了下去。 “......” 我没料到这人会亲我。 他微微离开了唇,似乎是在确认我是否吞下了药丸。 我猛地推开他,抹过唇瓣,随即撑着手伏在桌前,竭力抵抗着那阵熟悉的眩晕。 “......可不管用......”依稀听见了声音,“这得......才能奏效,睡吧,美人。” 我晃了晃头,意识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再醒过来时,窗明几净。 我一阵无力,头还有些发疼,只撑着身子坐起身,发现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瓶,上面龙飞凤舞贴着一张字条:“解药。” 我握着那个瓷瓶,压下杀意。 “哟,美人,醒了?” 推门的声响,赫胥嬴迈步进来,见我醒了眼前一亮,放下手中的碗,拍了拍手,“我往北一路走了两日,怕误了时辰,又马不停蹄去宋阳寻你,给你送珠子喂解药,谁知绕了半圈,你在凤陵。” 他走近坐在我榻边:“可给我吓坏了,生怕误了时辰,你再也不能好了。” 我盯着他勾唇一笑:“你的意思,是怪我了?” 他哈哈大笑,“自然不是,自然不是,你要喝点莲子羹么?” 赫胥嬴见我不答,又道:“美人儿,你也别怪我,我这人看上了什么,必然不会让他跑了,你也没给我个准信儿,我连你住哪儿都不知道,如何寻你?只能出此下策。” “给我下药,便知我在哪儿了?”我冷冷道。 “那是自然。” 第77章 谁肯问凋残 我将瓷瓶放回在床头,听他道:“你如今余毒未清,还需早中晚各服上七日,方才能根除。” “确实阴毒,”我评价道,“你想干什么?” 赫胥嬴微微一愣,随即上前拿过药瓶,打开来取出药丸递到我唇边,认真道:“但求一睡。” 我动作一顿,皱了皱眉,还是张口将药丸吞了下去。 赫胥嬴见我服药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舀了一勺莲子羹送到我面前:“来,喝点这个。” 我偏头避开,从他手里接过碗。 莲子的清香在口中散开,带来一丝丝的甘甜与清凉。 “美人儿,如今你可在我手里,不过我这人不喜强迫,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取来。” “是吗?”我垂眸搅着莲子羹,“我的珠子呢?” 赫胥嬴闻言一笑,转身走到房内一角的小桌旁,拿起一个精致的木盒走回我榻边。 他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颗光泽柔和的白海珠。 “如何?”他邀功一般看向我。 “尚可。”我眼神探究地望着他,少顷合上盒子,“这回可以和夫人好好交代了。” “我差人去宋阳查过,你居处不在那儿,”赫胥嬴挑眉道,“不过我也不会多问,总归你如今跑不了。美人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要帮你治伤?” 我心下微微一动,不露声色道:“怎么?” “我往北去,可不单单带来了这破珠子。”他含笑看我,随即扬声道,“进来吧。” 第117章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巫蛊打扮的人缓步进入,那人身着宽大的黑袍,袍上绣有金色的符咒,头戴一顶高冠,冠上缀满了摇曳的银铃,每走一步便叮咚作响,如同来自幽冥之地的呢喃。 那巫蛊模样的人分不清男女,手中提着一个布满古老纹路的铜箱,对着赫胥嬴,单手举过头顶,微微一拜。 随即他轻轻放下箱子,从中取出了各种奇异的草药与器具,就要朝我走过来。 “我不信你。” 那巫师脚步一顿,看向赫胥嬴,一时没了动作。 “我知道,”赫胥嬴道,“可我看得出来你心动了,不是么?” “你虎口处有茧,想必受伤前箭术奇佳,如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甘心如此?” “......我曾遍寻天下名医,亦不得治,”我沉声答,“但我不会将希望寄于一个用巫术装神弄鬼之辈。” 赫胥嬴微微一笑,眼中似闪过一丝精光,“巫术源自远古,非常之道,能通阴阳,识鬼神。你若想恢复,此乃唯一之途。”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毋黎。” 我本抱着侥幸那么一唤,没成想片刻后当真有一道身影从房梁上跳下来,一袭黑衣蒙面,落地无声。 却扎扎实实看愣屋子里一众人等。 “保护主子!” 那巫蛊霎时如临大敌,抽出腰间软剑,看着眼前突然“凭空出现”的人,满脸戒备。 毋黎没管他,冲我单膝跪地,恭敬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 我也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待在房梁上,不知顾行秋是不是也在。 不对,我强行收回这个想法,忍住往房梁上望的念头,故作镇定:“我,夫人......如何?” 我心下暗自打鼓,料想顾行秋一介君子,应该不会做那梁上小人,少顷我又察出不对,倒也不是说毋黎就是小人,只是...... 罢了。 “夫人他......”毋黎望了望赫胥嬴和那巫蛊,欲言又止。 “你直说。你们夫人怎么了,可是拈风吃醋了?”赫胥嬴缓过来,终于后知后觉般,一脸认真问。 毋黎神色复杂,难以言喻地看向赫胥嬴,十分不屑地上下扫视了这人一圈儿,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还不至于。” 赫胥嬴:“......” 眼见他要揭竿而起,我忙道:“你先出去。” “呵,我倒是要看看你口里那夫人是什么天仙儿!” “你先出去,你出去我便答应试试。”我淡淡道。 赫胥嬴捎着那巫蛊出去了。 “公子,不是给您疗伤?怎么我倒是看着像他觍着脸求着您似的......”毋黎看着二人背影,奇怪道。 我沉默了。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只能道,“或许北狄的人都不太正常。” 听闻前任北狄王看见自家女儿长得像已故亡妻,便执意娶女儿为妻,甚至现任北狄王,竟娶爱犬为王后,至于赫胥嬴......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我又看向房梁,蹙眉确认道:“顾行秋不在上面吧?” “......不在。主、不是,夫人说他去办事儿了,也没说去哪儿。” 那就好,我又看向毋黎,抹了抹唇,状似不经意间道:“对了,方才......你可有看见什么?” 毋黎脸色瞬间变了,艰涩道:“......兴许是没有的。” “哦?”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我似笑非笑,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去把宫二他们放出来,我便赌上一把。” 算是赌以后还能鲜衣怒马,用北狄王室皆不太正常的脑子为筹码。 “你们在里头说什么呢?”外面赫胥嬴扬声道,“若是再不快点儿,我可就要加码了。” 我垂眸躺回床上,道:“行了,你继续上去吧。” 毋黎依言。 赫胥嬴推门进来,下意识看向房梁处,却不见人,奇怪道:“他人呢?” “跳窗走了,”我揉着眉心,“你果真有办法?” “自然。” “代价呢?”我开口道,“无劳怎得盘中肴,你想要什么?” “但求......” 我抬手阻止了他,不是那么想再听到那两个字,有些难言道:“公子,你非我大胤人士,不知大胤风俗。我已娶妻,自然不可能。” “那又如何?”赫胥嬴有些疑惑,“你不说与你妻知道,谁又晓得我们睡过?” “我初来凤陵,也见不少男人出来寻花问柳,皆是娶了妻室,甚至有了孩儿。三妻四妾乃男子常态,我听闻大胤礼法,称正妻为人,需得大度宽容敬慎持躬,侍奉好夫君,法治如此,你与我上了床又有什么错?”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我叹道,“倒是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我不信,”赫胥嬴黑着脸,“什么真不真心?你就是怕你夫人,是或不是?” “是,”我坦然点头,“再有,若是公子死在了这儿,不好收场。” 赫胥嬴不说话了。 我突然有几分惘然,料想此番言语应当是彻底得罪了这人,倒是与那什么北狄巫蛊之术无缘。 那巫蛊似乎见我和赫胥嬴争执不下,便轻声开口:“公子?” “哈哈哈哈哈哈......”赫胥嬴突然大笑,“好!” 第118章 他看向我,眼里已尽数是十成十的兴味,摊手道:“没办法,美人,我又对你更感兴趣了。” “逗你玩儿罢了,美人放心,来都来了,自然不会空手而归。我一路马不停蹄,自然是为了治好美人的伤,就算是与美人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去吧。”他摆了摆手,在旁边坐了下来。 我沉吟半晌,正要开口,又听他道:“你放心,若你不愿,我自然不能做什么,便当我先前给你下毒、害你不得游山玩水的补偿了。” 这话一出,我瞬间想起了什么,便把喉间话语憋了回去。 心下却暗暗想着,若是北狄王族都是这个样子...... 竟不知晏修在边关受了多少摧残。 第78章 惟应尽此生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人。 “王赐我幽兰为名。” 巫师的声音柔和,竟辨别不出来男女。 “你当真治得好我的伤?” 幽兰轻轻摇头,“万事皆有风险,但我可立誓,绝不以公子性命为代价。” 赫胥嬴在一旁笑道:“放心吧美人儿,他死你都不会死的。” 幽兰缓缓步至我身旁,拉过我的手腕,摸了半晌,便开始布置起那些奇异的草药与器具。 “塞不如通,公子原来的医师怕是唯恐公子性命不保,一味地堵塞伤口,以图止血,却不知血瘀内阻,反而更伤筋脉。”幽兰边摆弄着手中的草药,边淡淡地说。 我虽然不太懂药理,但还是微微点头。 “况且,” 幽兰继续道,“若只是简单地施以药物和汤浴,不将内外兼顾,调和气血,那便是治标不治本。” 赫胥嬴闻言,眉头一挑:“应当如何?是否真能治?” 幽兰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一只木盒中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手法熟练地在我手腕的穴位上轻轻刺入。 每一针下去都让我感到一股暖流在体内流转,疼痛也随之减轻。 他这才恭敬对赫胥嬴道:“能治。” “治疗之法,需结合针灸与药理。” 他缓缓说道,“针灸可疏通经络,引导气血流畅;而药物则能内服外敷,辅助恢复。” 赫胥嬴见状,满意道:“看来美人儿你的运气不错。” 我闭上眼,放松了身体,任由他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皮肤,那些本已凝固的痛楚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 不过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少顷手腕处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刺激,一股热流逐渐蔓延至整个肩膀,疼痛与酸楚交织,像是要将我的肌肉和骨骼生生打断重塑。 我不堪忍受地睁了眼,见幽兰那双难以分辨性别的眼睛忽然变得深邃,像是能看穿灵魂深处,仿佛他身体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的身影在不断地拉长、扭曲,甚至在某个瞬间,我觉得他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变成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存在。 突然间,幽兰手中出现了一根看似普通,却又散发着凉气的骨针。 骨针迅速而精准地刺入我周身数处大穴,又是一阵尖锐刺痛。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突然觉得自己也当真耐痛。 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迅猛,周身伤口处有些发烫,药物在他的指尖跳跃,如同活了过来,渗透进我的肌肤,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清凉与麻痒。 我大汗淋漓,胡乱抬眼间见赫胥嬴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深沉,注视着这一切,仿佛在他眼中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都是他为我所准备的一部分。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周身痛意带我半梦半醒,竭力克制着不晕过去。 某一刻我突然全身一震,直要把身下锦被咬破,像是有一道刀刃硬生生贯穿,从头顶直冲脚底。 我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如同竭泽之鱼想要呼喊,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一切在剧痛下都有些不真切起来我终于没忍住痛呼出声。 突然有人伸手过来,我仿若深陷泥潭时乍然见一木枝,手脚皆被束缚住不能动弹,我只能张口狠狠咬住,便如绝处逢生般,下意识觉得一切突然变得静止,耳边响起一阵奇异的银铃声,在耳边回响很久,渐渐地也开始减弱,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在深沉的寂静之中。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幽兰正收回那根瘆人的、足足有箸长的骨针,神色恢复了常态,但透着一丝疲惫。 骨针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回了一个雕刻精美的铜制容器中,随后他轻巧地将盖子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赫胥嬴坐在我榻旁,见我醒了,松了口气道:“你醒了,吃点东西?” 我在他地搀扶下起了身,微微蜷缩起指尖,愣愣伸出手,终于觉出一丝罕见的不同来。 手指......似乎比记忆中要灵活一些,不那么麻木了。 “管用吧?我可没骗你。”赫胥嬴笑眯眯道。 “成了。”幽兰在一旁淡淡地说。 “多谢。” “医道无穷,我只是尽我所能。”他开始埋头收拾起他的器具和草药,一边道,“自今日起,一日两回,按公子醒的时候算。公子先吃点东西,我晚点儿再来施针。” “......”我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一日......两回?! 第119章 他俯首称是,收起了铜箱中的工具,退后几步,向赫胥嬴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感觉如何?” 他走后,赫胥嬴含笑问我,他的眼神中带着期待和鼓励。 我仍有些怔愣,甚至快要不知今夕何夕来,抬手看着腕处伤疤,道:“似乎好多了。” 虽然还有些不敢相信,但的确感觉到了往日痛楚的减轻和肢体的逐渐复苏。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你要如何补偿我?” “......什么?”我有些不解,抬眸看他。 补偿什么? 赫胥嬴伸出右手,我这才看见他手臂上鲜血淋漓,有的甚至已经结块儿。 方才他一身黑衣,我还真没察觉到。 赫胥嬴的嘴角勾起一抹刻意的、酸涩的苦笑,满眼痛楚。 我觉出一丝不妙来。 “牙口倒是不错,”他忍着疼,眉头紧锁,动作缓慢地卷起衣袖,露出被撕咬过的前臂。 那伤口几乎深可见骨,总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炎,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不过勉强能辨认出是一排凌乱而有力的牙印。 “为了等你醒过来给你看,我可一直忍着没上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抱歉。” “让幽兰给你上点药。” “何必他来?”赫胥嬴不以为意地挑眉反驳,“如今你正是要多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这不正好了?” “来人,把东西拿进来。”不等我说话,他便扬声吩咐。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厮小心翼翼地进来,手中提着装有伤药和纱布的托盘,轻手轻脚地将物品放置在旁边的桌上后,便默默地退出房间,并细心地关上了门。 赫胥嬴抬起下颚朝桌上示意:“有劳?” 我顿了一顿,最终还是点头应允,缓缓走向桌边,拿起伤药和纱布,赫胥嬴起身坐在了桌边,伸手过来,我打开了一个瓷瓶,其中应是盛满了幽兰亲手调制的伤药,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味,掩住了血腥味。 赫胥嬴坐在椅上,恍若一尊不动的雕塑般。我小心地将伤药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冷凉的药膏触碰到破损的肌肤,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了一下,轻嘶一声。 “忍一下。”我拾起一片纱布按在他的伤口上,用另一手拿起细长的布带,缠绕覆盖间纱布在他臂上逐渐成型,最后成结。 我直起身,道:“好了。” “不错,”赫胥嬴欣赏着那绳结,赞不绝口,“漂亮。” “你好好休息,晚间我与幽兰来为你施针。” 他说罢便起身离开了屋子,我坐回榻上,开口道:“暂时别告诉顾行秋。” “是。”毋黎自架后应声。 “你主子留了多少人在这儿?” “全部。” 我有些讶然,“他走之前可有说什么?” “主子说,若有人对公子不轨,格杀勿论。” 我正要开口,听忽的有人推门进来,我抬眸一看,见是宫三。他径直朝我走过来:“公子,晏将军信。” 第79章 离怀百不堪 “三日后归。” 信上只有这四个大字,我脸色剧变,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 “没了。” “回京。”我当机立断。 “公子?”宫三抬眼,“可是您的伤......” “先不管这个,”我慢慢退回桌边,撑着手坐下来,喃喃道:“晏修他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有些恍惚,与顾行秋大婚时这人修书一封,言一月后归,后来我重伤不愈,最担心的便是晏修突然回来,谁知醒来却得知这人给我送了一封家书,道边塞异动,恐怕不能归京,我倒是松了一口气。 可中原几十年来历经前朝动乱,新朝初建。前朝时突厥悄无声息韬光养晦,后已隐隐有独霸之势,如今大胤虽兵强马壮,可当初若没有北狄出手横插一脚,在后方捣了突厥的老巢,恐怕突厥与北狄至今仍在交战不休。 当初大胤与突厥一战,突厥退至塞外百里之外,签署停战协议二十年,缔结休战盟约后誓不犯大胤疆土。至此塞外纷乱终以突厥远遁告一段落,双方铁血染就的疆场得以喘息。 中原历经沧桑旧朝瓦解,新朝初立,风云变幻之际,方才平了前朝余波,北狄如今蓄势待发,隐有一统诸夷之势。 北狄平日里昔日默默无闻,如今崛起之势如断竹之势不可挡,大胤沃土广袤,边塞之外,尽是蛮荒之地,这一片关中沃土早已令其垂涎三尺。 晏修当初迟迟不归,亦是这个缘故,可如今突然回来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要不边塞异动非常,要不便是安稳太平。 后者自然不可能,而他给我的书信罕见的简短急促,之前却从未有过。想必此次他回来,带来的消息不会太好。 更甚者,便是这异动得他亲自上京与我相商,又或许无人可信,或路途不安。 心里一下子千头万绪,如同乱麻一般: “宫三,去传讯给顾行秋,不论他如今在做什么,让他立即去路途接应,赫胥嬴不知我身份,暂时不会对我如何,让他别管我这儿。” 宫三领命而去。 不多时,顾行秋竟也匆匆而至。他一见我的脸色,便知事态严重。 第120章 “晏修要回来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顾行秋眉头紧锁:“比预期早了许多,必定有变。” “你不应该回来见我,”我皱眉,“他应已在路上了,你去哪儿了?” 顾行秋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距凤陵十五里外,有北狄的人。” 我立刻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凛声道:“多少?” “他们伪装成商贩。”顾行秋沉声道,“半年前,有一商贾倒转鱼生,仆从有上千人之多,商船足足有三百艘。面上看似是一桩普通不过的生意往来,实则暗藏玄机。” 我心下一沉,这背后隐藏的东西不言而喻:“上面的人......” “无一例外,都是北狄人士,且都是精兵。”顾行秋面色凛冽,“兵器甲胄,皆巧妙藏于鱼箱内,以掩人耳目。领头的商贾,名叫隆辛。” “向来外国商贾入境,境口都要逐一探查,层层加码,确保安全无虞。”我皱起了眉头,“监察官是谁?” “这次倒也不是监察官的事。” “何出此言?” “他们有崔鹏的通关牌。”顾行秋继续道,“而就在一月前,隆辛再入大胤水境时,手执的就是崔鹏亲自签发的通关牌。因此那时监察亦是草草了事,因之前数次往来皆没有出现过什么岔子,是故也没人去深究,只当这人是生意做的漂亮,得了商行青眼。” “崔、鹏。” 顾行秋叹了口气,上前拉我坐下,替我斟了一杯茶,看着我的眸色柔了些许:“事已至此,也不必太过忧心,一切有我。” 我心里事情不少,此时便也顺着他坐好任由这人绕到我身后替我捏肩,垂眸间看着手下茶杯:“隆辛呢?” “我的人盯着呢。”他的声音从上首响起来。 我微微点头,研磨着茶杯处微微凸起的雕花,道:“赫胥嬴......此行可疑。你去接应晏修,先行回京。” 顾行秋一愣:“那你呢?” “我暂时不能走。” “为何?”顾行秋拧眉,“毋黎。” “你别叫他,他不敢说。”我直接道,“他虽是你的人,却不得不衷于大胤。” “毋黎。” “属下在。”毋黎立刻回应。 “同帝君回京,传召帝君监国待朕。” 顾行秋眸色沉沉,突然单膝跪下来,盯着我看了半晌,“赫胥嬴此人阴险,陛下如此置身虎口,是为了什么?” 我良久不言,突然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道:“......为了一己私欲。” “陛下手脚不便,恐......” “那你打算如何?”我打断他,问道。 “陛下若暂时不走,臣与陛下一同留下,亦不会干涉陛下做什么。晏将军那儿,我立即传信给长卓,让他去接应一二。” “不行。”我想也没想便回绝了,“京中不能有动静。” 顾行秋静默不语,显然有些不依。 “你从前不是说对我言听计从?如今竟不作数了?” “......不是。” “我不会有事。”我蹙眉道。 “是。” 我便不再看他,径直出了房门,走了一段儿,问了赫胥嬴的住处,叩了叩门。 开门的竟是吉高。 “李公子?”他有些惊讶,“可是有什么事儿?” “你主子呢?” 吉高罕见的沉默片刻,随即道:“公子......随我进来吧。” 我跟着他进了屋子,抬目便看见帷帐后方的小榻上人影交叠。 熟悉的一片雪白,人影缠绵。 “......” 我转身欲走,偏偏吉高此时低眉顺目地盯着脚尖站好,一板一眼地开口:“主子,李公子找您,我给带进来了。” 帷帐被一把扯开,露出赫胥嬴欲色未褪、惊慌失措的脸。 “......” 身下小倌似乎又换了一个。 帷帐被他一把拉上,却因着力气太大,层层叠叠皆被他扯了下来,飘飘柔柔盖在了这两人身上,挡住些许春色。 我难言地看了一眼吉高,对此人还能活到现在很是不解,随即垂眸退了几步转过身:“莽撞。我并不知晓。” “你是不是活够了?!”身后,赫胥嬴咬牙切齿。 吉高声音里竟有几分不解:“主子曾吩咐过,若公子来访,不论如何一律不许阻拦,只管带进来。” “......” 后方霎时没声了。 我抬步走了出去。 “我并不是那样的人!这是个意外......” 身后传来几声赫胥嬴有几分中气不足的声音,我有些惊异于此人竟然会对着我解释,有些不知作何反应的迷茫。 等我回到房里,顾行秋已不在了,毋黎见我回来,又悄无声息从房梁上跳下来,恭敬道:“公子,主子吩咐,我仍旧在这儿保护公子。” 我挑眉看他:“除此之外,你们主子可有罚你?” “......未曾,”毋黎摇头,“主子吩咐把这封信交给公子。” 我接过信件徐徐展开,见上面顾行秋的字迹,言:七日为期,如若不归,走马兰台。 我揉了信纸,目光落在窗外淡去的余晖之上,手下摆弄着方才赫胥嬴走时留在桌上的药瓶和纱布。 良久后我轻叹一声,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第121章 “毋黎。”我道,“给你们主子传封信。” 我放下药瓶,泄出一声轻响,缓步向门外走去:“说我知道了。” 第80章 向夕未知还 “我与他只是萍水相逢......” 迎面便是赫胥嬴。 他正低头促促系着前襟最后一颗扣子,见我出来,道:“我真不是那等随便之人!” “你怎么过来了?”我遥遥瞥了一眼他紧闭着的房门,“不必安抚安抚么?” 赫胥嬴沉默片刻,识趣的没再提那事儿,话锋一转:“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想问问我的伤何时能好罢了。” “你想走了?”他有些急促道,“若我说七日之后便能好,你是否当日便要走了?” 我垂眸片刻,道:“是。” “当真狠心。”他甩了甩袖子,笑得有些气急败坏,“我相貌品行,莫非在你妻之下?竟让你如此不为所动?” 我认真端详他片刻,诚实道:“确在他之下。” 赫胥嬴:“......” 他微微一笑,将衣袖轻轻卷起,露出了被纱布包裹的伤口:“起码在我伤好之前,你不能走。” “多久?”我偏头。 “你们中原人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么?” “不行,”我皱眉,“有些太久了。” “我愈你顽疾,自此以后你重拾一身武功想做什么做什么!你又有何顾虑?更何况这般,还不值当你陪我睡一觉?” 我叹了口气,下了楼梯走到他跟前,凑近了点儿,道:“治伤和丢命我还是分得清的。” “你妻如此凶悍?”他蹙眉道,“我替你了结了她?你我双飞?” 我直起身子,绕着赫胥嬴走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他腰间露出的软剑柄上:“公子高明,只是不知真是如此的话......你要如何与北狄王室交代呢?” 赫胥嬴周身一凛,下一刻右手下意识搭在腰间,须臾后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点点放了下来,抬眸仔细看我,似乎也有些不解:“你说什么?” “我态度如此恶劣,行径也算不得有礼,你却如此坚持为我治伤,莫不是北狄都如此乐于助人?” “不敢当。”他谦虚回应,“只是尽我所能而已。” “那便多谢公子,待我伤好,也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除此之外,便不能有了?”他挑眉看我,向来轻佻的表情上终于罕见的露了几分认真,“虽然动机不纯,但我是真心想和你睡一觉。” “......”我盯着他不说话了。 “好吧,”他有几分妥协道,“你的伤势,我定会竭尽全力疗愈,但在此之前,你必须允我一事。” “何事?” “不急,你先告诉我,你与你朝帝君,是什么关系?” 我心里一跳,不动声色道:“为何如此问?” “那日我看见他了,”他没有打幌子,直截了当道,“他轻功不错也蒙了面,却不知数年前他出使北狄,我对他印象尤为深刻,自然不会忘。” “什么印象?”我警惕道。 赫胥嬴见我如此突然笑了,道:“美人儿想什么呢?我可不是什么都吃得下,我只喜欢清冷温润的男子,他可不符合。”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道:“那时父王还没死,他觐见父王的时候,可谓是......惊才绝艳。” 我却退后几步:“父王?” 这人就这么把自己老底给揭了? 我不动声色道:“......你到底是谁?” 赫胥嬴倒是有几分不解了,惊奇道:“怎么?他竟没告诉你?” “......” “说早了。”最后他叹道。 “那我如今......可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不必了,”他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你既然和他有染,自然不会怕我,别装了。” 我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有染?何以见得?” “那日我赶回来给你送解药去的时候,可还记得?” 那时顾行秋刚走没多久,想必便是便是在那时候被他发现,我心下沉吟。 他见我不答,知我是想起来了,不知为何有些忿忿不甘,扶额道:“帝君不愧是帝君,牙口是真好,你唇都破了。” “......”我也没想到症结在这,当即有些说不出话,只能沉默。 “你对不住你妻,”他道,“不过我倒是很奇怪......” 我心弦紧绷,不露声色问:“怎么?” “昔日大胤皇帝同摄政王结为连理,奉为帝君,同享荣华,人人都道是千古二帝神仙眷侣,怎么帝君如今,竟与你私会?莫非......” 他的话未说完,但那言下之意已如利剑般刺来。 我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你想多了。” 赫胥嬴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继续道:“或许......有时候所见所听,也不尽然是真相。” “......”我眸色一凛,暗暗握紧了袖中匕首。 “莫不是那皇帝......仰仗权势横刀夺爱?” 我沉默片刻,万万没想到这人说了半天,竟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也得多亏了这人好色,脑子与常人不同。 我默然静立,再开口时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沉痛:“整个大胤都是陛下的,自然他要如何便如何。” 第122章 “哦?”他挑起眉毛,“果真是他横插一脚?他先看上了帝君?” “不对啊,你们三人到底是何关系?可是你与顾行秋先熟识的?” 我别开了眼,一脸疲惫。 “真不应该,”他咂咂嘴,“可顾行秋仍愿意了,真是卑劣。你其实也可以适当同我睡上一觉。” 我睨他一眼,又垂下眸子,有些伤感:“是啊,他愿意了。” 赫胥嬴吊儿郎当抱着的手放下了,似乎觉出了点儿不对,终于站直身子正色道:“你不会真喜欢他?” “不可以吗?”我看他,“他成婚之后,仍愿来找我。” 赫胥嬴满脸难以置信:“这算什么?!那你说的妻室,难不成也是他?那个珠子,也是给他的?!” “他与我说陛下近日夜不能寐,要白海珠以凝神静气。” 赫胥嬴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指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你......” “操。” “你真把珠子给他了?”他抹了把脸。 我点头:“给了。” “不在乎他拿去给皇帝使?” “他职责所在而已。” 也没太大差别,总归两个都在我手里。 “若我说你也需要那珠子疗伤呢?!” 我垂眸敛下笑意,有些颤抖道:“舍我一身,也好。” 他彻底说不出话了,原地转了一圈儿,道:“美人儿,他是不是救过你全家的命。” 我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赫胥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明悟,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似乎还带着些许恍惚。 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几乎听不见:“随心而已。” 他收了声,环顾四周,突然问:“可会水?” “不会。” “......那我如今把你扔下那池子,再将你捞上来,是否也算救命之恩?” “顶多算杀人未遂。”我后退几步,抬起下巴冲他示意道,“幽兰来了。” 赫胥嬴转头望去,像是见了救星:“来的正好!快给他看看脑子。” 幽兰:“......”? 他提着那个铜箱子,视线在我和赫胥嬴身上转了几转,还是尽忠职守地问我:“可是磕到了?” 我点头:“有点。” “对了公子,方才吉高来报,说是方才那小倌见你久久不归,卷了你的钱从后门跑了,被他们堵着了,问你怎么处置?”幽兰看向赫胥嬴,正色道。 “......先给他看脑子!”赫胥嬴抓狂道,“这都是些什么人?!” 第81章 得语潜别离 幽兰也不多言,进了屋打开铜箱子,取出一瓶药粉和一块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替我看起伤来。 “幸好公子伤势原来恢复的很好,否则还真有点棘手。” “如今需要几日能好?” “我再替公子施针七日,便可大好了。” 七日。我暗叹一声,从凤陵赶往汴京都需四五日,看来是不得不违顾行秋的约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没一个省心的。”赫胥嬴看着幽兰为我拭着手腕,“那人呢?带过来让我瞧瞧。” 幽兰应了一声,示意身后吉高将那小倌带上前来。 小倌一脸惶恐,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赫胥嬴问道。 “回、回公子,奴叫尤蓝。”小倌颤声回答。 赫胥嬴站起身,缓缓走到尤蓝跟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尤蓝的下颚,目光审视着这个已经泪痕斑斑的小倌,眼神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可惜了。”他轻声叹息,仿佛在哀叹尤蓝命运的不济,又或者是真的感到惋惜。 随后,他挥手让人将尤蓝带下去,复又归坐我榻旁,目光转向我,眼中深不见底:“想求一知心人确实很难。” “对了,若顾行秋没说,那你是如何发现我身份的?” “猜测罢了。” “猜测?”他惊讶地反问,“好罢,那你再猜猜,我此行为了何事?” 我摇了摇头:“猜不出来。” 赫胥嬴展颜一笑,笑容里藏着几分玩世不恭:“那便甚好。外头车马皆已备好,今夜施完针,便出发吧。” 我心中一凛,道这人原来早已安排好一切,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 “你不问我去哪儿?”他挑眉道。 我隐约能猜到一些,闭眸忍着逐渐浮上来的痛意,道:“不重要。” “好吧,我也不瞒你,此行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延误。”他起身正色道,“我先走了。幽兰,照顾好公子。” —————————————————— “晏将军已至汴京,帝君......正往凤陵赶。” “让他回来,你没和他说我快到了?”我转动着手腕,蹙眉道。 “属下......来不及,帝君马不停蹄,不过飞鸽已去。”宫二跪地道。 我掀开马车帘子,见四周景色清雅熟悉。 车轮滚滚,碾过管道上的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回响。 “公子,你说赫胥嬴他去汴京做什么?” “见我。” “......可历来外国来使,从没有偷偷摸摸的道理。” “他自己都说了动机不纯,若光明正大,岂不招风?” 第123章 我手指敲着马车窗子,若有所思:“恐怕他来大胤的消息,连北狄王也不知道。” “不好了!有刺客!”马车外突然惊呼,打破了车厢内的平静。 我皱了皱眉,心中一紧,只见宫二破窗而出,拔剑指着窗外:“有刺客,保护公子!”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车外,紧接着,一声锐响,一只飞镖射入马车,正好钉在对面座椅上,尾部的羽毛微微颤动。 “保护公子!”前面赫胥嬴抽出腰间长剑,身形一闪,已经冲向车外。 外面很快传来与刺客交手的声音,金铁交鸣,剑影闪烁,不过很显然对方人多,宫二等正在拼命抵抗。 我悄悄掀开车座下的暗格,取出一把短剑。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马车猛地一震,我险些失去平衡,紧接着一只手伸进车窗直向我抓来。 我反应极快,挥剑斩去,只听“嗤啦”一声,那只手被我削断,但却没有血迹溅出,显然是个木制的假肢。 “呵呵呵......”一个阴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随即一道身影破窗而入,寒刃转瞬便横在了我脖子上,正是一名蒙面的刺客。 “嘘——别说话,跟我走。”他眼神冷酷无情,手中的匕首闪着寒光。 “都住手!”他桎梏住我,缓缓朝马车外走去,外面的战斗似乎在这一瞬间凝滞。 “放开他!”赫胥嬴的声音陡然间刺破了僵持。 刺客只是冷笑,并未言语,下一刻他手中匕首如同阴险的毒蛇,狠狠地刺向我的要害。 我暗道不妙,当即不再留手,侧身躲闪,同时手中的短剑反击,试图逼退他。然他的动作如幽灵般快速、无声,阴毒无比,似乎天生不要命,几次交锋下来,已然险象环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划过夜空,赫胥嬴挺剑冲来,一剑刺入了刺客的后背。 刺客闷哼一声,身体一僵,那把明晃晃的匕首从他的手中滑落,随即倒地不起。 我长舒一口气,看向宫二,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有多处深深的伤口。 不对。 “公子,您没事吧?”宫二虚弱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担忧。 我压下疑虑,沉沉摇头。 就在这时局势急转直下,原来那些与宫二激战正酣的黑衣人见败局已定,突然纷纷后退,接着每个人都摸向口中,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 身体开始抽搐,他们一个个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黑血,气息迅速消逝。 赫胥嬴挥剑挑开其中一人的面纱,露出了一张刻有北狄特征的面孔,他的眉头紧锁,沉声道:“北狄的人。” 赫胥嬴站在原地,目光深邃。片刻后,他转过身来,望向我:“是我拖累你。” “看看有没有活口。” “不可能有,他做事向来干净,这些人穿着山匪的衣服,假装山贼行刺,肯定抱了必死的决心。” “何人要杀你?”我蹙眉道。 赫胥嬴静默不语。 “罢了,我不问了。今日不能走了,找个客栈休整一下吧。” “......嗯。” 所幸不远处有家客栈,那老板娘见惯了风波,此时早已利索地安排了屋子,端了清水和药物过来。 水渗透进布料,将血迹稀释开来,染成一片片淡淡的粉红色。 “公子,怎么敢劳烦您......”宫二惶恐地说着,挣扎着想要坐起。 “别动。”我轻声制止,手中动作不停,细细地为他涂抹药膏,淡淡道,“方才那不是我们的人,对么?” 其实安排了人假意行刺,随即名正言顺的在赫胥嬴的监视下逃之夭夭,可若是我的人,挟制住我时便不会下狠手,奔着命门而来。 饶是我也有些心有余悸。鬼知道方才我真以为是友军,并没打算躲,甚至他剑刃刺向我的那一刻,我竟还想着演的果然逼真。 “是属下失职。” “罢了,你让我们的人别动了。”我叹息一声,替宫二上好药,随即又在他旁边坐下来,以手扶额:“这叫什么事儿......” 夜已深沉,星辰点缀着天际。我缓步走向赫胥嬴暂歇的房舍。门扉微启,我轻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赫胥嬴正站在窗边,望着夜空,似乎在沉思。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神色复杂,似乎并不意外:“你来了。” “我得走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 我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回首看了他一眼:“你也小心些。” 他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嗯。此番算我欠你的。” 我摇头:“倒也不是。” “你也安排了刺客?”我身后,赫胥嬴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脚步一顿,半晌还是转过身来:“我露了什么破绽么?” 第82章 谁独上渔矶 “未曾,”赫胥嬴苦笑,“只是你如今手脚旧伤都好的差不多了,虽然和我比还差点儿,不过对付那些刺客自然绰绰有余,但你却被他桎住了,便说明是你故意。” “......” “我也想不到为何你故意受擒,思来想去,唯有一条说的通,便是你想趁机离开。” 第124章 “只是我不懂,那人竟如此大胆,在官道上也敢贸然行刺,倒是险些害了你。” 我轻轻叹息,未再多言,转身进了屋阖上房门,留下外头一地的月色。 “你如今若叫人进来,兴许还有转机。” “罢了。”赫胥嬴向后仰过头去靠在椅背上,“想走的人留不住。” “......” “我也不骗你,我本打算用你来牵制顾行秋,不过此法实乃小人行径我也不屑,终归是我太过光明磊落。” “......你想从顾行秋身上得到什么?” “倒也不是顾行秋,”赫胥嬴语气一顿,又继续道,“说起来你可能听不懂,罢了,多说无益,你走吧。” “此番话,我只对你一人说过。美人儿,我知你不叫什么李泗张三,也不一定是那个忍辱负重被人横刀夺爱的角色,“ 他有几分无奈,摊手道,“不过没办法,谁让我看着你就生不起来气。” “......你这番本领,也不知骗了多少人。”良久,我点评道。 “美人儿可冤枉我了,古往今来,最不会骗人的便是我了。可惜你如今一走,就留我一人孤翼只影。” “......你治好我的伤,来日我应你一件事。”半晌,我许诺道。 “以身相许可行?”他轻佻地一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赫胥嬴眸色认真至极,从头到脚扫视我一圈,目光流连如同在读一卷书,既漫不经心又透彻心扉。 “我敢以身相许,你敢要么?” 赫胥嬴勾唇,戏谑地说:“你这模样,确实容易让人心动,不过......” 他轻笑一声,藏着调侃也带着几分无奈:“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还有求于人呢,怎么敢动帝君的人。” “其实......” 其实你若真有事要求他,未必有求我好使。 “什么?”他道。 我一时语塞,“没什么。” 然他的眼神却不像话语那样轻薄,反而有几分深不见底的认真。 “罢了罢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话音刚落,转身走向桌前,倒了一杯酒,自酌起来。 “要喝一杯么?”他举杯邀我。 “不了。” “怎么,怕我下毒不成?”他转着杯,挑眉看我。 窗户未关,只见外头夜风吹拂,窗外的柳条轻摆,带来一阵清凉。 “倒也不是。”我答。 “你猜对了,”赫胥嬴翻手将杯中酒倒在了地上,遗憾道,“确实被我下了药。” “体谅一下,美人儿,”他状若无奈,“好不容易看见个喜欢的,却是旁人的,真是......太憋屈了。” “若不是我......” “我真是......” 他自顾自喃喃,仿若真顾忌着什么。 “你......” “什么?”他突然仰头看我。 “没什么,”我收回思绪,道,“我走了?” 没人作答,赫胥嬴只一个劲儿地饮酒,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在我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轻声道了一句:“路上小心。” “不过应当不用我多虑,帝君权倾朝野,自然不会让你出事。”他又自嘲道。 “小心着点儿,可别被你们皇帝发现了。” 我已行至门前廊柱,闻言朗声道:“一回生二回熟,自然不会。” ...... 汴京一切如旧。 行人如织,商贾叫卖,古都的喧嚣掩盖了边疆的风声。 北狄虽地跨千里,然资源匮乏。倘若每年能得大胤之粮草、布帛、兵器之援,或者可以说,没人不想直接抢到这一片关中沃土。 他们觊觎中原的丰饶,梦想着那些流淌着黄金的河流和布满丝绸的土地。他们的马蹄终有一日会跨越辽阔的草原,穿透了边关的烽火,投向中原的腹地。 只是如今还不能。 以往突厥或其他外国来访,皆以访问之名行侦察之实,试图揭开中原的底牌,探寻大胤的缺口。 北狄虽向来将野心深深埋入腹地,却也没少往中原送暗探。 不过北狄之民尊崇草原之上的苍鹰,如同萨满巫师于火祭之夜呼唤风暴与晴空,换来万民跪伏。 他们信仰图腾上奔腾的骏马,同样尊崇高踞于天际的雄鹰神灵。 二者重诺。于是信义和誓言在北狄便至高无上。他们深信誓词一破,祖先之灵与自然之息便会降下不祥。 因此尽管对中原肥沃土地的渴望如狼烟般燎原,他们亦恪守祖训,绝不轻易踏足大胤疆界。 也是忌惮着大胤拔山举鼎的军力和坚不可摧的城垣。 于是在相互敬畏与精算中保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是故虽心存狼子野心,却不得不顾及那根植于信仰深处的禁忌和刻骨的惧怕,不敢入关。 只是这就如同悬于丝线的玉璧,摇曳生辉,却又随时可能坠落破碎。 我轻轻掀帘,透过马车的纱窗,眺望着汴京街头的繁华,听见外头悠闲的马蹄声阵阵,牵引着马车向前。 不远处有个湖堤,有几棵柳树随着微风摇曳,近处市井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各色人等穿梭其间,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各自的忧愁与喜悦。 “陛下,眼看到宫里了,您是先去见李大人还是?”毋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晏修何时到的?”我问道,目光仍旧流连于窗外的景象。 第125章 “晏将军三日前便入京了,帝君在京中寻了一座宅园赐住。”毋黎回答得恭敬。 “没住在宫里?”我感到有些意外,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转向毋黎。 “陛下,”毋黎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着如何表达,“如今晏将军官居三品,也实在不宜住在紫宸殿。” “也是,”我扶额,微微感到头疼,“你们主子回来没有?” “这个......属下不知。”毋黎的回答有些迟疑。 “既已入京,你便回去吧。”我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宫三。” “属下在。”宫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不回宫了,老地方。”我淡淡地说。 将军凯旋而归,还是先去看看功臣。 昔日我常同晏修来这楼上饮酒赏月。 这楼放在汴京着实有些突兀,原本饱经风雨年久失修。 主人是个老人家,儿子不孝,眼见生意日益萧条,老人无力回天,本也开不下去了要关楼走人,谁知晏修一万两买下了楼,取名抱古楼,又让人加以修缮,说是给那老人养老。 我登上抱古楼,轻手轻脚地攀上有些斑驳的楼梯,古楼木质踏步间吱呀作响,阶梯间飘散着沉香的余韵。阳光透过窗棂映在我影子上,随着我一步步向上,影子似乎在墙上跳跃着。 楼顶的门扉半掩,一缕斜阳穿透缝隙,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有一人身姿挺拔,从战场归来,尚未褪去铁血的硬朗。 我推门而入,眼前是一间布置古朴的房间,檀木案几上摆放着未尽的沙盘和散乱的兵书,一缕缕青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沉香的味道。 那人背对着我迎窗而立,身着一袭墨色锦袍,肩披风尘,一头黑发束于冠冕之下,被窗外的微风轻轻吹拂,显得英姿勃发。 “时光如梭,将军依旧。” 听到我的声音,晏修缓缓转身,面庞还是如同往日般温文尔雅,眉宇间透着几分书卷气,不过此时却添了几分刚毅和肃杀之气。 他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水长天,眼角微微上扬,声线温润如玉: “我等了你三天。” 我轻声回应,上前几步,“让将军好等,我的错。” 第83章 和月步新凉 晏修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战场上磨砺出的锋利,却也不失往日的风华,然此人出口便是: “我同顾行秋打了一架。”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哦。” 我斟酌良久,谨慎地问:“他......惹着你了?” 晏修摇了摇头,“非也,是我自己心急如焚。” 说罢他轻轻摆了摆手,愉悦道,“身上有个一官半职的,就是痛快极了。” “......何出此言?”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快,“自然是打他没什么顾忌。” 窗外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屋内的帷幔轻轻摇曳。 晏修的目光转向远方,道:“北狄蠢蠢欲动,本来我没打算这么快回来。” “我大婚之时你都未曾回来。怎么,若不是此番北狄有异动,你是不打算回来看看我了?”我戏谑道。 晏修眼神幽暗,缓缓转身,定定看着我 “你以为我这次回来,仅仅是因为北狄?” 我心中泛起一阵波澜,“莫非还有别的?” 他微微一笑,“赫胥嬴和北狄王明争暗讽,斗的你死我活,只是二人不论哪一方胜,于我大胤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北狄王不好说啊,”我叹道,“野心勃勃,赫胥嬴更甚。” 晏修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那便让他们斗。” 我轻笑一声,心中却是波涛汹涌,“辎重得跟上,添把火。” 话音刚落,我与他相视一笑,皆不谋而合,又道:“你来了,边关没问题吧?” “陛下手下良将无数,不差我一个。”他道。 “对了,徐建元我可还给你留着,可要去看看?”我含笑说。 “陛下。”晏修突然不笑了,其实自从方才他便心事重重不甚高兴的样子 气氛有些不对,我敛了笑容,心中涌起一股不安,紧紧盯着晏修:“怎么了?” 晏修的眼神复杂难解,他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太后……给我送了一封信。” 我心中一惊,“什么?” 晏修缓缓伸出手臂,从袖中掏出一卷极薄的绢纸,手指微微颤抖,将那绢纸递给我,声音带着一丝难言的情绪:“信上只有四个字。” 我接过绢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笔迹飞扬,赫然写着:“帝后不睦。” “胡说!”我下意识否定,举起信纸难以置信道,“你回来就因为这个?” “嗯。”晏修垂眸。 我揉了信纸塞回怀里,扶额道:“先同我去见李玉山,算算日子赫胥嬴也快入京了......” 我拉过他的袖子便要走,身后那人不动如山。 “魏覃呢?” 我脚步一顿:“回乡了。” “回乡路上被山匪追杀死于马蹄之下,被踏成了一摊烂泥,尸骨无存。陛下可知?” “你说什么?!”我乍然回头。 “陛下不必生气,若他不死,我回来也会动手,不过此番死法确实便宜了他。” 我倚靠在窗台边,久久不语。 第126章 “太子有一心腹,名为戚禹,太子死后便一直杳无音讯,直到半年前我意外得知戚五是他的兄弟。此人来到边关一个小镇上,投奔了戚五。” “陛下可知他为何不敢留在汴京?” 晏修靠近了一些,声音低沉:“咸初十五年,重阳山围猎,陛下险些丧命。” 我心中一紧,不明白晏修为何突然说这个。 那一年父皇举行冬猎,我追猎途中被狼群包围,援军迟迟不到,命悬一线,幸亏天不绝我,最终得以逃脱。 “那日陛下被狼群围困,等不到援军,险些丧命,可有此事?” “你如今说这个做什么?”我蹙眉。 “太子那日给了陛下一杯鹿血酒,还邀陛下同猎,狼群来势汹汹,陛下护着太子先逃,可知那日太子根本不曾去请援军。” “那鹿血酒取自狼王幼子,陛下,那是狼血。” 我记得。因为那日皇兄给我酒时手心不稳,没留神溅了些许在我衣角。 那时他含笑致歉,邀我同猎,还说要与我比试比试,看谁猎得了那头麝鹿。 我紧握着窗台的边缘,手指微微发白。 突然想到那天生死一线间的绝望,以及皇兄最后骑马而去时担忧忡忡的眼神。 突然一阵寒气从脊背升起。 “咸初十六年间先皇赐陛下温泉行宫休养,途径一处险峻山道时,突然遭遇到了山贼袭击,所幸化险为夷;数月后陛下府内人意图谋害皇子下毒未遂自尽,陛下,桩桩件件,你以为罪魁祸首是谁? ” “......你说是谁。”我的声音有些颤抖,艰涩道。 “陛下大可以不信,我就再说一个。咸初十七年,陛下为先皇不喜,太子前往西凤山平乱,出发前萧随仗权,打着清剿贼人的幌子将陛下囚于襄陂,你以为是太子执意去救你?” “太子从没想过去救陛下。他心里清楚得很,若是他身边任何一个人去救了陛下,那便是同那尊位过不去,陛下,他怎么可能会去救你。” 他闭了闭眼,道:“陛下每每同我谈及兄长,总是崇敬愧疚。” “然所有证据均已查清,戚禹亲口所述,皆在这儿。”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我:“陛下可还要看看?” 我抖着手,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骤然收回。 晏修从善如流地将信纸放在桌上,道: “陛下猜为什么?” “......” “太子担心顾行秋喜欢你啊,陛下。他担心顾行秋因此扶持你上位,站在你这一边,担心他太子之位不保,”晏修道,“陛下,他怕你。” “昔日经纶诗卷,成笔文章,治国新篇,太子一应全之,然他知道自己比不上陛下,便防微杜渐,谨小慎微地不让你有用武之地。” “陛下莫非从未看出么?” “陛下只是觉得,顾行秋喜欢他,他便是风华绝代,殊不知他满腹经纶惊才艳艳,有几分是他自己?” “陛下不觉得昔日太子行事之风,同顾行秋很像么?兴许不是像,是从始至终便是同一人。” “皇兄他......” 我忽的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四周的世界似乎开始颠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仿佛一瞬间崩塌我几乎站立不稳。晏修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般,每一发都准确无误地击中我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晏修上前扶住了我。 我一怔,如梦初醒,有些茫然,手不由自主地猛然落在桌面上,那封原本平静躺在那儿的信封,被我紧紧抓起,用力得近乎狂暴地揉捏,信封的四角在我的掌心皱成一团, “陛下。”晏修蹙眉,抓过我的手,与我指尖相扣,“别伤了手。” “......好了。”我沙哑道,“已经好了,晏修。” 他猛地把上我的脉搏,动作有些突兀的、带着些许冲撞,连带着桌面的墨笔和书折也被激荡起轻微的颤动,信纸上的皱纹在我手中慢慢定型。 “许是......上天眷顾,绝处逢生。我本不打算让你知晓,可又不知道能瞒住你多久,所幸如今好了,没成想你仍知道了。” “若没有太后那封信,若我不查,陛下便永远不会告诉我,是么?” “也没必要让你知道,总不过如今好了。”我强撑着对他笑了笑,“北狄巫蛊确实神妙,倒是欠了赫胥嬴一道。” “魏覃......是顾行秋杀的?” “不知道,”晏修深深蹙眉,只顾摆弄着我的手腕仔细查看,“不过八九不离十。陛下不必心有愧疚,此人本就不该活。” 第84章 莫道吴刀涩 “此事,别让旁人知晓。”我垂眸敛下神色。 “陛下便甘愿背着杀父杀兄的名头?让那顾行秋继续把持朝政?!陛下何时如此心软了?臣久不在京中,不知阮阳君所说‘为摄政王所害筋脉寸断,近乎废人’时,陛下在想什么,但臣只想杀了那乱臣贼子——” “谁敢说朕杀父杀兄?”我反诘道,“天下我主,若我说我杀父杀兄真有其事,你又如何?” 晏修愣住了。 “母妃是这么对你说的,是么?” 我知道她怨恨我杀了父皇。不过宫墙之内,父皇身边的人除了她,谁不对父皇赞不绝口,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晏修,说到底我们相识于熹元三年,过去种种你了解多少?” 第127章 晏修神情有些呆滞,似乎觉得当是自己哪儿惹了我不痛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手足无措:“......陛下?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我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不知其中龌龊。这些事情,母妃以为我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又恰好我同顾行秋离心,便想借着你的手一并告诉我而已。她推波助澜帮你查了这么多,要你背这个名头,是不满我。” “......所以太子才要死的清白。” 其实说到底,谁不是局中人。 “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曩时一矣,此事一出,换谁都不能细查。她就是要让我无可奈何。” “晏修,你骤然归朝,知道的太多不见得是好事,还打了帝君,真是出息了,”我睨向他,笑道,“改日备礼,登门好好道个歉。” “所以......顾行秋确实伤了陛下?也确实失了陛下的心?”晏修突然道。 “是,”我直截了当,叹了口气,“也不是。” “臣打轻了。”他蹙眉道。 “......”我突然来了几分兴致,问他 “说起来,我还不知,你们到底谁赢了?” 晏修顿时正了正神色:“自然是我!”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出手扯开他领口,果不其然看见一大片淤青。 “他比我伤的重。”晏修默默补充道。 “哦,”我抬眸看他,“我以为你输了。” “荒谬!从来没有的事儿!可要我与他再比试一番给陛下看看??” “对,”我点头称是,“你们二人之间就是比试切磋,可明白了?” “......” “若不是太后,陛下真的不打算让我知晓么?”他突然认真道。 “我不知陛下当时伤的有多重,陛下此时能动能跳,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他轻轻道,“可我......” “嗯。”我掩下心中刺痛,也不愿去想那一夜血腥,只冲晏修点头,举起双手原地转了一圈,“你看,我有什么事儿?” “若没有遇到......”他急道,说到一半儿他又突然顿住,怔道,“等下。刚才陛下说谁入京?欠了谁?” “赫胥嬴。” 晏修瞪大双眼:“我——” “陛下?!”他惊愕道。 “不过若是真的没有他,圣手再世华佗,也让我能走能跳,没了武功,大不了平淡些度日,也没多大差别,”我耐心补充道,“我心里有数着呢。” “我不信。”晏修开口,“陛下若非难过,也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 “陛下并没处置顾行秋。” “不合适。养虎为患啊,”我叹息,“他势大,动不了他了。” “陛下不想处置,”晏修没给我留面子,一语中的地总结道,“于心不忍而已。” “他是想为皇兄报仇。”良久后我说,“这些年来,他竟无时无刻不这么想。” “所以臣将太子所做之事也给了他一份,”晏修眸色柔了些许,“陛下恕罪。这下谁也怨不着谁。” “你——”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怒极反笑,“你来汴京,就为了搅混水?” “我不知道,总觉得越深想,越觉得知道的越多越不好。” “原来你也知道。”我拂袖,仍有些薄怒。 晏修伸手过来,手指在我手上轻轻按了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陛下应该多休息,这伤势虽已痊愈,但身体仍需调养。” 我忽的有些不适,收回了手轻笑一声,却感到一阵乏力,“回宫去吧。” “陛下......” 我目光转向窗外,看那旭日高悬刺眼得紧,“你知道吗,皇兄曾与我说,要做这耀日,辉临天下。” 那时皇兄曾问我,要如何治世。 昔者禹、汤之治天下,必先明其道,然后行其政。道者,天地之理;政者,人伦之事...... 故明道而后行政,犹工之有规绳,匠之有斧斤,度之以规矩,用之以斧斤,而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 然我所言所语,转瞬便出现在陛下案前,署以太子之名公之于众告知天下。 谁人不赞储君贤能。 那时我一阵愤怒,冲到了太子府,却见府前官民拜谒门庭若市,皇兄谈吐应答间偶窥向我,却是对我彬彬有礼,兄友弟恭。 滔天情绪突然戛然而止,被什么掩住了一般。 我又何尝不是活在梦里。 “阿珏,你若择了闲散王爷的路,便不能有此经纶。” “......同样,他日我君临天下,你将踏过的每一寸大胤国土,皆在我俯仰之间。” “你只能靠着我......” 那时我看够了戏拍了拍袖子起身:“皇兄若是喜欢,随口糟粕而已,拿去便是。” “来人,伺候笔墨,”我痛快大笑,“那日仓促不及多言,总有疏漏,太子文韬武略,为太子记之。” 皇兄乍然变色:“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真的有些想笑,道 “皇兄英明神武。” “莫非你想换?”他沉吟片刻,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来。 “哪儿的话。” “你喜欢顾行秋?你真的想要?” “不想要。”那时我矢口否认,转念问道,“不过若是我说我想,皇兄要如何?以人换此笔墨么?” 第128章 “说谎,”皇兄笑了,“你若真的喜欢,想要么?” “......”我突然释怀,欣然起身,“告辞。”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道不同,难相合作,各从其志也。便当我萧珏瞎了眼。 不过顾行秋的眼光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我确实是有些不爽的,于是当日便进宫见了父皇,请他赐圣旨一道,把我弄去嘉洲清清耳目。 父皇震怒,虽然我也不知晓他怒在哪儿,不过天子之心不可揣测,总归最后也让我去了嘉洲,大差不差。 只是我竟不知,原来皇兄他这么早便想要我的命。 其实晏修说漏了一点,母妃也不知晓,嘉洲之际,皇兄命人杀我,刺客寻得不甚干净,不小心让我顺藤摸瓜找着了真凶。 他想杀我,我自嘉洲才初见端倪,如今看来,竟不止嘉洲。 咸初十五年,多早啊。那时我与他还尚未生了嫌隙,原来竟这么早。 射飞逐走,发蛰惊栖;填穴覆巢,伤胎破卵;愿人有失,毁人成功。 危人自安,减人自益;以恶易好,以私废公,窃人之能,蔽人之善。 果然历代太子都深谙此道。 “晏修,我身边无旧人了。” 魏覃也死了,不知他到了阴曹地府,会不会碰上他的姐姐,见着颖儿了,不知他会不会告诉颖儿,她唯一的弟弟亦是死于皇室纷杂。 “......臣回京了,陛下有我。”晏修出声,嗓子有些沙哑,“往后无论君臣佐使,我是陛下的刃。” 第85章 惆怅还依旧 “只是臣断不会去登门道歉。”晏修补充。 “......随你吧。”我摆摆手。 “那陛下如今,对顾行秋是如何?” “还能如何?”我有几分无奈,“阮阳君让你来问的?” “......是臣自己想知道。”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帝君若是愿意替我一生操劳,换我一世清闲,也尚可。”我隐晦道。 其实这人一言一行早已深入肺腑,倾心相付也不是假的,早已刻入骨髓,弃之颇难,也是孽缘。 “陛下……”晏修的声音不知怎么有些颤抖,“臣明白了。” “......只是赫胥嬴入京一事——” “回宫,”我直接道,“回宫朕与你细说。” “是。”他勉强笑了笑,“本想着同陛下去再吃上一回城西的小馄饨,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怎么就不能了?”我挑眉看他,正要继续说,便听得门外一声: “陛下,宫里来讯。” “进来。”我扬声道。 “传李玉山进宫。还有,”我转身向晏修,道,“你先去牢里看看徐建元,若实在不能降,便可惜了。” “说罢,什么事?” 宫三拱手道:“太后入宫了。” 我有些错愕:“什么?” “......如今正同温姲公主玩闹呢。” 我微微皱了眉:“她去找温姲做什么?” “属下不知。太后只说,让陛下快些回宫。” 我沉默片刻,对晏修道,“今天确实不能去吃小馄饨了。” 正好,我也刚想去见见母妃。 “还有......”宫三有些犹豫,“帝君也刚巧回了宫,四处找寻无果,如今也正等着您呢。” 我沉吟片刻,道:“让霍闻回来一趟。” “是。” “你先回府。”我看向晏修,“北狄的事,来日再商。” 我本想着先去看看母妃,谁成想顾行秋这人竟在宫门口等着我。 远远地便望见那道身影。顾行秋立于宫门口,身着月白色的长袍,黑发微微扬起,轻轻倚靠在宫门旁,俊朗非凡。 我其实很喜欢他等着我,不论在哪儿,只是原来一直晦涩地没说出口,毕竟能让他就这么如平常般等我的事情不多。 我走近了些,忽然想起来自我去凤陵,我与他似乎就从没有如此平静地相对而立过。 他先拉过我的手腕,探了探脉搏,随即抬眸朝我一笑,轻声开口,“凤陵至汴京路途遥远,可有累着?” “你安在我身边的探子没回你?” “回了。”他笑道,“可总归不是我亲眼所见。” “你当时若不走,保不齐生出事端。”我虽觉得有些没必要,但不知为何还是开口解释道。 “臣知道,臣没走。” “你......” “否则赫胥嬴便不会活着了。”顾行秋带了几分狠厉,“不过他终归救了陛下。” “算我欠他。” 我还未开口,他便轻轻地伸出手揽过我,呼吸近在咫尺,温热又有些缠绵:“陛下去见了晏将军?” 我略微侧过头,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你没走?” “嗯。臣违抗皇命,晏将军没接到,但凭陛下责罚。”顾行秋坦然道。 “你......”我惊愕道,“他不是说你同他打了一架?” 既然没见到,怎么打的? 顾行秋沉默片刻,“凤陵路上打的。” “臣要状告晏将军回京,未得旨意私自出京前往凤陵。” “......” “陛下不关心关心我么?晏将军下手没轻没重,臣受了好重的伤。” 我终于抬眸看他,“不该受么?” 顾行秋唇边笑意一凝,似乎有些慌乱:“......该。可该陛下亲自来,过犹不及。” 第129章 “带朕去见太后。”我推开他,冷冷道。 “......是。” “对了,太后曾让我给您带一块玉佩。”顾行秋声音低沉,从袖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轻轻放在我的掌心。 那玉佩散发着淡淡的温润光泽,触手生温,上面雕着白芙蓉。 我眸光一紧,一把拿过玉佩:“哪来的?” “太后所给。” 我握紧手中玉佩,指尖些许颤抖,轻声道:“这是颖儿的。” 那时我得了一块好玉,恰逢她生辰便赠予了她,请了能工巧匠替她做成玉佩。颖儿左思右想,不知雕什么图样,最后道:“既然殿下喜欢白芙蓉,那便雕白芙蓉。” 我闭眼敛下往事,“走吧。” “陛下。”顾行秋突然在身后叫住我。 “怎么?”我没有转头。 身后那人不出声了,我也觉得不太痛快,抬步便走,他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 “那日晏将军回京确有遇袭,臣的人与他们交了手。” “你猜是谁?”我一路走着,听一路上细风绵绵。 “臣猜不出,”顾行秋道,“都是死士,自尽未遂的有几个,总归是京中人士,陛下现在要传召么?” “传。” ...... 我尚未踏入未央宫内殿,便听阵阵欢声笑语,循声望去,见母妃正与温姲在宫殿的一角玩闹着,身影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和谐。 母妃罕见的穿了一身华贵的太后服制,脸上也溢着慈爱的笑,眼中满是宠溺。 温姲还是一副活泼可爱的模样,穿着粉色的裙装,头上戴着精致的发饰,蹦蹦跳跳地围在母妃身边。 “太后娘娘,你看我新学的舞步!”小公主兴奋地叫道,随即便在原地转起了圈,裙摆随着动作翩翩起舞,仿佛一朵盛开的花。 太后笑着拍手称赞:“好看,好看极了,我们温姲真好看。” 温姲咯咯笑了起来,又拉着太后的手撒娇:“太后娘娘,你陪我一起玩嘛!”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温柔地抚摸着小公主的头:“那可不行,哀家一会儿还要见你皇兄呢。” 小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经意间朝我这瞥了一眼,看见我时眸子瞬间亮了:“哥哥!” 我伸手接过她,被她扑地险些倒了下去,顾行秋在我身后扶了一把。 母妃笑着向她招手:“快给陛下看看温姲新学的舞。” 温姲一下子放开了我,兴奋道:“哥哥你看,我专门为了跳给哥哥看的!太后娘娘一直夸我跳的好!” 我走过去,配合的坐下,俯下身来看温姲跳舞。轻盈而灵动,仿佛一只欢快的小鹿。 “阿姲跳的真好,真棒。”我摸摸她的脑袋。 温姲听到我的夸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又扑到我怀里,兴奋地说:“哥哥,阿姲先出去了,另一个阿姲还不熟,你和太后娘娘说完再看我跳另一个。” 我笑着点头答应,目送着她出去。 “他的孩子,你倒是养的很好。” 温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我也没了笑意,“母妃怎么有闲情逸致进宫了?” “自家人说话,外人便不必听了。”母妃淡淡看着我身旁的顾行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毋黎,还不退下?”顾行秋淡淡道。 我有些预感,下意识看向梁上,果然一道黑影跳了下来,冲顾行秋恭敬行了一礼后,又冲我一拜:“属下告退。” “你!”母妃气极,“真是——” “太后娘娘还有何吩咐?” 母妃凝视着顾行秋,似乎想要从他的眼中读出些许端倪。随后无果,她便缓缓转向我:“我竟不知,你一向最恨背叛,竟也能如此轻易地重归于好。” 我尚未开口,顾行秋已是神色微变,下意识地伸手拉过我,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第86章 闲情抛掷久 “那母妃来此所为何事?莫非久久不闻国丧,便心急如焚要亲自下来看看么?”我声音平静,没有挣开顾行秋的手,任由他紧紧握着。 母妃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于缓缓开口:“你如今大了,我的话自然也听不进去。” “实在是不必听。”我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母妃恕罪,在皇陵还好,若看不见父皇牌位,母妃在这宫里和我说话,我总忍不住以下犯上。” 母妃的眼神中似乎是掠过了一丝痛苦与挣扎,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我母子许久不见,此番我回宫,不是同你争吵的。” “悉听母妃吩咐。”我恭敬地回应。 “你杀了萧随,这就很好。“此人留着终归是祸患。” “杀了前朝太子。”母妃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冽起来,她起身朝我走过来,“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我来替你。” “珏儿,他多活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心安。”她语气里充满了决绝。 “还有呢?” 母妃的目光转向顾行秋,冷冷地道:“废帝君之位,以谋逆处之。” 我不动声色地反问:“为何?” “他想杀了你!还不够么?”母妃的声音陡然提高,她指着顾行秋激动地说道,“若不是陛下命大,大胤何如?陛下可曾想过?!” 第130章 “想过。”我淡然回答。 “赵慎监国,幼子继位,帝君摄政,大胤仍旧,江山不会有什么变故。” “只是......母妃何故现在才来?儿臣不才,伤已好了,不能让母亲尽关忧之责,是我不对,”我故作疑惑,沉吟道,“只是莫非有了什么其他缘故,叫母妃回宫,只是为了......” “陛下......”顾行秋的声音此时也微微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直视母妃的眼睛:“只是我不明白母妃为何要杀晏修。” 母妃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慌乱:“你知道了?” “父皇留给母妃的人,很好分辨。”我淡淡地说道。 她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此子来路不明,若来日功高震主,难免不是第二个顾行秋。” 在空旷的殿堂里一时更加寂静。 每一字都如同石子投入湖心,激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后,化为无波,又似乎暗含汹涌。 “母妃多虑了。”我平静道,“大胤的江山社稷,一人非命,民心所向。晏修为父皇遗臣之孤,忠诚耿耿并无二心。若因无端猜忌而妄加罪名,岂不是让忠良之士气馁,致使百姓离心?” 母妃的眼神在顾行秋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衡量着什么,终于她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了些。 “罢了。” 母妃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转身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过了那层层叠叠的宫墙。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你们处理吧,哀家累了。” “带哀家去看看皇孙吧。”她缓缓道,“我昨夜梦到先皇,他冲我说话,我怎么也听不见。” “是,”我眸色在顾行秋身上停留片刻,道,“说起来,儿臣也没见过呢。” 顾行秋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头,转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 “臣为陛下带路。”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到了地方,见一个孩子正在玩拨浪鼓,乳娘站在一旁。 旁边还有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孩子,看着我们进来,乖巧地跪地,冲着顾行秋道见过帝君。 我挑眉,故意道:“太子何在?” 乳娘将那小孩儿抱过来,跪拜道:“太子给陛下请安。” 母妃走到那个孩子面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转向顾行秋。 “那是谁?”她问道。 顾行秋淡淡地看了那个大些的孩子一眼,然后回答道:“太子伴读。” “伴读?”她轻声问道,带着一丝疑惑,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珏儿不去狱里看看徐建元么?听闻李玉山这几日可都呆在牢里,恨不得住里面。” “既然是母妃所说,儿臣自当从命。” 我留了顾行秋与母妃在里面便抬步出来,问一旁的小太监:“那孩子是哪里人士?” “回禀陛下,那孩子自幼失怙,是帝君从京外带来的,说是天生聪颖,让伺候太子殿下。” 我觉出几分有意思来,这人和我说他杀了萧旭的时候,我亦是不信的,后来有伤在身,便也没怎么过问。 这人竟一直守口如瓶,只是若皇兄知道自己儿子给萧随之子做了伴读,名不正言不顺,不知会气成什么模样,顾行秋竟也肯。 “诏狱出事了?”我压下思绪往外走着,偏头问宫三,怎么母妃会突然让我去看徐建元。 “太后懿旨,说是前朝余孽其罪当诛,赐了鸩毒一杯。” 我有些讶然:“真喝了?” “李大人拦着呢。” “母妃怎么会突然回宫?她见了谁?” “......薛太妃。” 我脚步一顿:“说了什么?” “好像与永州有关。” “薛家耳目不少啊,”难怪会知道温姲的身份,我了然,叹道,“传旨,封越辰逸为永州督办,便......即刻上任吧。” “是,只是不知诏狱那边......” “朕亲自去看。” “对了,”我突然想到什么,“听闻岭南那边送过来了荔枝?” “是。今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陛下要尝尝么?” “冰镇了给太妃送一份吧,太妃辛苦。” “属下明白了。” 宫三领命而去,我又在宫道上,兴致缺缺,竟有些怀念起从前顾行秋代我理政的日子来。 我踏入诏狱大门,抬手示意狱卒不必通传,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看见一行人人手端一杯毒酒,冷气森森。 “太后懿旨,徐建元其罪当诛。”为首那人声音冰冷。 李玉山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如炬,直视那人:“我只听命于陛下一人。在没有得到陛下圣旨前,若贸然处死徐建元,便是对陛下不敬!” 言语间李玉山手中的长剑已悄然出鞘,寒光闪烁,我认真辨认了一番,认出来这好像是朕赐给他的宝剑。 李玉山身后侍卫也纷纷拔剑,一时间剑拔弩张。 “放肆!你们竟要违抗太后懿旨吗?”母妃的人愤怒地喝道,不过似乎有些色厉内荏。 “一切自等陛下定夺!”李玉山声如洪钟,回荡在整个诏狱之中。 “陛下?!” “......是陛下!” 不知谁先看到了我,于是众人纷纷接二连三跪地叩拜,道参见陛下。 第131章 我走向前,从母妃的人手里接过那杯毒酒,淡淡道:“什么毒?” “回陛下,鹤顶红。” 说完,我将毒酒轻轻放在桌上,转头蹲下身来,冲靠在墙上一语不发的徐建元璀然一笑:“徐将军,久违了。” 徐建元微微动了动,凌乱的发丝有些枯燥,我凑近了点儿,思考片刻:“将军在这儿,似乎也有些日子了。” 我侧头对李玉山等人道:“你们先退下吧。” 李玉山等人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躬身领命,收起长剑,退出了诏狱。 我转身看向徐建元,轻声安慰:“其实将军的手段,想死谁也留不住,您一面誓不归降,一面又苟延残喘,图什么呢?” “太子在一日,我便决计不会赴死。”他的嗓音仿佛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这是催我杀了太子?”我问他。 “陛下若是杀之,我又何必苟延残喘到今日。” 我顿了顿:“好吧。” 第87章 君子意如何 “只是将军一生战功赫赫,晚年实在不该委身牢狱恍惚度日。” 徐建元垂下头,没有再说话。 “你可知李玉山为何会效忠于我?” “......霍邱。” 我干脆坐在了地上,同他一道靠着墙:“将军说对了。” 我扶额,也有些苦恼起来,“其实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子安于我有恩,说也可笑,便如顾行秋效忠皇兄一般,“将军觉得,自己可有罪?” “......”徐建元沉默不语。 “御史那边给将军定了五罪。朕大概看了看,总结下来不过六个字,便是说前朝余孽,当诛。” 可前朝未灭时徐建元亲民如子却不是假的,说到底我不想杀他,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世间良将难得,徐建元气性大,苟活至今的缘故,无外乎对自己的“道”也有了些许怀疑,兴许也有李玉山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 可他迟迟不归降,自古忠臣良将先忠于君再忠于国,少数的,民在君上,李玉山便是一个。 可我不知徐建元如何,只是李玉山如此费心劝降,兴许也有动摇。 徐建元是突厥的杀神,突厥如今势去,始终被他们压了一头的北狄自然得偿所愿,这时候大胤便需要这么一个杀神。 若我猜的不错,北狄内乱,北狄王如此堂而皇之抢了赫胥嬴的王位,不反才有鬼。赫胥嬴此行,兴许便是为了向大胤借兵,也带了几分探探虚实的心思。 大胤良将可没有一人的名声大过徐建元,若不是前朝积弊良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徐建元四顾不及,几乎算得上不战而败,兴许大胤年轮,还得往后推几年。 “将军想见见祁子安么?”我突然道。 徐建元猛地抬头:“殿下在哪?” 我带着徐建元出了诏狱。 此人一头雾水,随我换上一袭便装,我冲着堪堪赶进宫内的霍闻道:“今夜朕不回宫,你去看看温姲。” 霍闻领命,我又道:“对了,阳君可好?” “很好。”霍闻柔了神色。 “你也退下吧。” “陛下......”宫二自暗处现身,一脸忧色。 “朕心里有数,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朕去了行宫。” 待人都退下了,我看向徐建元:“将军请。” 我带着他一路穿过曲折的宫廷走廊,来到一处不起眼的侧门,轻巧地解开门闩,带着他出了宫。 这还是那时我与顾行秋上元节出宫去,回来时深觉不甚方便而修的门。 没成想修好之后,竟一直没了用武之地。 汴京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别看了,真没人跟着。” 徐建元脚步一顿:“你不怕我杀了你?” “......将军请便。你要吃糖人么?” 徐建元不语。 我便只买了一个,叼在嘴里带路。 街巷繁华,叫卖声和笑语声交织在一起,生机勃勃。街边摊贩们热络地寒暄着,从五彩缤纷的丝绸到各式精美的陶瓷,应有尽有。有总角小童在街道上追逐打闹。 突然有一小孩儿手里举着风车,兴奋地奔跑而来,然目光完全被那转动的风车吸引,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徐建元。 瞬间小孩儿撞在了徐建元的腿上,风车“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坏成了两半。 那孩子一下子愣住了,抬头一看,又被徐建元满身没来得及收敛下去的肃杀之气吓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建元手足无措地站在哭泣的小孩面前,似乎本能地想要掏出钱来安慰孩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换了便装,身上也并没有银两。 他手势显得有些笨拙起来,先是摸了摸左边的衣襟,又快速转向右边,但都徒劳无功,最后竟然无措地看向我。 尽管下一刻便飞快的移开了目光。 随即他眉头紧锁,罕见的有几分无助,周围人纷纷指指点点起来。 徐建元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抚眼前那团鲜活又旺盛的小生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害,你看,这孩子......” “你这人!孩儿哭了也不知道哄哄!” “就是就是......” 第132章 徐建元:“......” 我轻轻笑了笑,上前一步,从旁边的糖葫芦摊贩那里买了一串鲜红诱人的糖葫芦,递给了徐建元。 “看我做什么?给孩子啊。” 徐建元只能接过,蹲了下来,板着个脸递给那孩子。 孩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泪水未干便露出了笑容,接过糖葫芦后便乐呵呵地抱着猝不及防的徐将军亲上一口,随后飞快将地上的风车捡起来,笑着跑开了,留下徐建元愣在原地。 “将军别在意。”我看着那孩子跑走的背影,道,“这孩子总在这条街上撞人,撞倒了便哭,若是路人给他买什么了,便会亲人一口。” 徐建元彻底怔住了,转头看我:“......什么?” “他曾亲眼看见父母死于仇家寻仇,精神便有些不好。那风车本就是坏的,轻轻一碰就碎了,轻轻一按就又好了,继续去骗下一个,不怪将军。” “我”徐建元口不择言,神色有些破碎,“......你说什么?为什么?” “因为会遇见将军这样的好人呐,”我俯下身笑道,“这孩子便觉得,撞倒了人便会有好吃的。” “不过也说不准,有时候撞到人也会被踢上一脚。” 徐建元良久沉默,突然间猛地起身,却又不见那孩子了。 “......你是故意的?”他回身质问道。 “我冤枉。” “你帮他,我便不杀你,否则,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我挑眉不语。 “快说!又是哪儿来的糖葫芦?!你又碰瓷儿去了?娘教过你多少回!” 突然有一个妇人举着藤条发声怒喝,她脚下有一孩子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却是委屈的:“娘你别打了嘛!别打了嘛!” 正是方才那孩子。 那妇人乍然见我,愣了一愣,随即又声色俱厉,“还不赶快给人家道歉!娘教你多少次!你想吃不会告诉娘么?!” 那孩子拿着一根完好无损的糖葫芦委屈巴巴地凑上前,对着徐建元泪水汪汪:“对不起,还给你。” 徐建元:“......”他看着我,双拳紧攥。 我默默站远了些。 “不必,便当是我给孩子的。”徐建元的声音传来。 那孩子听懂了,喜笑颜开地将糖葫芦含在嘴里。 她娘亲有些歉意地冲徐建元福了福,又冲我一拜。 我目送那母子走后,终于无法再忽视身旁徐建元那极具杀伤力的视线。 “将军看我做什么?”我无奈。 “哼。”徐建元冷哼一声,凶神恶煞似又不齿。 “确有其事,没骗将军,”我突然认真道,“她娘是我宫里的人,两年我吩咐了去照顾他的。这孩子认不清人了,便当成了亲娘。” “......”徐建元脸色又变了,“你!你嘴里几句真话!” “将军可以不信。我只是将我知道的如实告知。” 见惯了大是大非大起大落的人,往往偏对小事最为触动。 徐建元战场上英勇无畏,而在平凡的生活面前,心必然柔软,哪怕是最微小的温情或是最平凡不过的生命。 我不说话了,带着他继续行走在热闹的街巷中,徐建元也始终无言了一路。 “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啊,将军。” “你对李玉山那套,在我这儿可不管用。”他终于开了口。 “没打算用那套对付将军。”我叹道。 第88章 莫负当初我 “听闻将军一家皆死于突厥之手?” “......是又如何。”徐建元眼中闪过一丝血气。 我没再问了,路途将近,我带他来到一处幽静的宅院前。 院门口挂着一盏孤灯,此时是白日便没点亮。门前的匾额上书“祁府”两个古朴大字。 徐建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整理心绪。 我轻轻推开门,引他进入院中。 院子里,一棵古槐树下,摇椅上躺着一个人。 “这里面过于弯弯绕绕,”我解释道,“我便吩咐人将他搬了出来,算是透透气,也好让将军一眼便看见。” 省的若是一会儿我带着他绕九曲回廊时,这人又疑我欺他,说我动机不纯。 祁子安正静静地躺着,徐建元面色骤变,上前一步,探上他的脉搏。 “太后出手太快。”我叹道,“将军有李玉山据理力争,祁子安却没有,我的人来不及,便只能假死弄到了这儿。” 过往似乎都在这一刻碰撞消融,我也觉得恍若隔世,暗自感慨,原这世间的情义与纷争,总是如此复杂微妙。 我竟然会为了救祁子安费这么大周折。 谁能想到我曾一杯鸩毒递给这人。 可不救也没办法,徐建元能否为我所用,可全在他。 “只是可惜了,朕的人始终晚了一步,这人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你不是说是假死?!”徐建元回头看我,睚眦欲裂。 “朕可不知道,用的是他当初自己假死的药。”我摊手。 “那种药伤身!一辈子充其量就假死那么一次!你......” 我又退后几步。 “......这药难得,你怎么来的?!”徐建元气极。 “无可奉告。”我道,“将军若再不给他解药,可就真没救了?” 第133章 “我怎么会有?!”徐建元彻底疯了,“无耻之徒!昏君......” 我默默承了他的骂,等他说完了,才道:“朕倒是有。” 徐建元霎时噤声,气焰瞬间消下去大半,也总算冷静了点儿:“......你想如何?” “将军挂帅,替朕去边关走上一遭,”我笑道,“什么也不必做,扬我大胤旌旗便可。” “自然了,”我看徐建元脸色不对,急忙补充,“也不是将军扬旗,将军若是觉得旗子碍眼,那便只管往前走,别往旗子看就行。” “......” 他盯着我神色复杂,沉默良久,缓缓开口:“你果真有解药?” “君无戏言。将军回京后,朕许将军与子安一生无恙。” “挂帅出征,挥师何方?” 我勾唇一笑,“北狄。” ............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 我盯着顾行秋送过来的荔枝,也没拒绝,只管含在嘴里,鲜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爆开,我不由眼睛一亮,赞道, “比去年的好吃。” “太后问臣可有野心。”顾行秋答。 他此时近乎乖顺地伏在我膝旁,又拿过一枚荔枝剥起来。 我突然坐直了几分,伸手抓过他的下颚:“朕其实也想知道,” 顾行秋眸色略有诧异,有些无辜:“臣表现的还不够明显么?” 我轻笑一声,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抬起头来直视我:“朕是说,你对朕的野心。” 顾行秋身形一顿,随即垂眸:“那臣倒是有。臣若无此野心,又怎会留在宫中,陪在陛下身侧。” 我松了手,靠回椅背上。 “你不是同朕说你杀了萧旭?” “还要陛下恕臣欺君之罪。” 我没有看他,目光聚焦于小案上荔枝的纹理,轻轻抚过,若有所思道,“只是你这般,要那孩子如何自处?他可知自己身世?” “不知。”顾行秋答的简短,分明不愿多说。 “好吧,”我叹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无名。” “什么?” 顾行秋终于抬眸看我,抬手紧紧抓住我掐住他下颚的手,“昔日我的确曾在萧承灵前发誓,护住这孩子。” 我下意识想用力抽出手,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动:“如今呢?” “叫什么名字,是去是留,皆由陛下定夺,留下一命即可,我从未告诉他身世,吃穿用度从未越矩,想必那孩子若是知道,也不会想留在帝王家。” “你就不怕皇兄九泉之下,朝你索命?” “先太子对臣......恩重如山,”顾行秋看着我,眸中似有千言,“若没有他,世上便没了顾行秋此人。臣也曾苦陷深渊痛不可及,不知如何。” “臣识人不清,以为陛下心境不似从前,可以为了皇位无所不用其极,做尽恶事,可午夜梦回,我彷惘之余从未想过伤害陛下。我不知魏覃为人也命人看好了萧随,可我还是算错了一步,满盘皆输。陛下恨我,在情在理。”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兴许是不知作何反应,只觉自己异常平静,有些不该和不对,便闭上了眼。 “臣是喜欢过先太子,也并不是因为萧承娶了妻,方才移情别恋,爱上陛下。” “臣的心已然腾了个干净,方才敢喜欢陛下,我知道如今我再如何,陛下可能也不会全然相信,是我这些年来昏聩难当。” “......臣也从未想过篡位。我只是觉得......”顾行秋嗓音沙哑,眸色微暗,“那时我们不该大婚,就算该成亲,也不该在那时。” “太子余党投靠我麾下这些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安分守己,那段时日异动颇多,我不知道他们会在那晚突然叛变逼宫,臣只能......” “臣也不是去接那孩子想联合他们一同登临帝位,可大兵压境,不论我做什么,都是逆臣。” “偏偏这时候,有人送上来太子旧物,多年来探查信件,言当年西凤山,是当今陛下萧珏刻意引诱,谋图帝位——” 话语戛然而止,顾行秋突然重重阖眸,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里还是有些震惊的,也倒是弥补了我从前那三两绝望心痛,只是这番话,若是切肤之痛时他坦言告知之,兴许...... 不,也不对,毕竟那时候他阴差阳错,以为我真设计杀了太子,而自己竟与杀害了恩公的仇人成了亲,想必自然恼羞成怒,自然也顾不得我了。 倒是同从前种种一般, “你信了,”我点头。“所以你默许了。” “当时......臣还未妥善好,”顾行秋喉咙凝涩,“先太子余党几近疯魔,箭羽铺了满林,臣不敢近陛下。” 所以只能恶言相向,置之不理。 突然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却如同千钧之重。 “臣已知罪孽深重,从前不敢坦言。” 好一个不敢坦言,我暗暗计较,“怎么如今又敢了。” “臣找到治好陛下的法子了。” “......” “什么?”我收回手,挪远了些,谨慎问。 “陛下可曾听闻北狄巫蛊?”顾行秋眼睛亮的吓人,因着刚才情绪波动有些泛红,看起来有些好看不过我没空欣赏,只听他继续道,“北狄如今内乱,北狄王刚愎自用,却因着之前的缘故大权在握。赫胥嬴兵力不够落于下风,臣同他谈了一桩生意。” 第134章 他倒是言简意赅,把我吓得够呛。 “陛下会好的。”他突然凑上前,认真道,“昔日风华尽握,才是陛下。” 我跟着退了退,心想大可不必。 其实已然好了。 我霎时想到了偷偷入京还赶着回北狄带来一个巫医的赫胥嬴。 第89章 谁一例阑珊 虽然早就猜到北狄王子势必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就大费周章请来巫医,可这世上当真这么巧的事,我还真从未遇见过。 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尽管我有些确定它可能不是预感,也许是真的。 “你又怎么敢确定那巫医治得好朕?” “总要一试。” “好了,朕累了,你先退下吧。”我轻声说道。 顾行秋微微一愣,正要开口,恰好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李玉山求见。我这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揉了揉额角:“你先下去。” 他只能息了影,半晌仍不下去,有几分不甘道:“臣不能听么?” 我笑了:“有些不方便。” 顾行秋只能止了声,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不久李玉山步入,神色间带着几分复杂:“陛下,臣观察帝君离去时,面色颇为凝重。” “他自有他的忧虑。” “倒也情有可原,”我想了想,又说,“不过朕得治你的罪。” “臣任凭陛下处置,只是徐建元不在宫内,恐会生变。” “但今日召你前来,并非为此事,”我轻轻点头,转了话头,“北狄那边派来了他们的使臣,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李玉山俯首:“臣已安排好了,只是此次北狄来访目的不明,臣猜,定不是什么好事。” “自然不是好事,”我起身往榻上一坐道,“听闻来的人是他的男宠?” “这......”李玉山犹豫片刻,道,“是有些传闻,兴许只是睡过几次。” 我脱了靴拉下帐帘:“大胤不好男风。传下去,北狄王怕是有轻视怠慢之意,朕很不爽,不见来使。” 外头瞬间没了声,良久李玉山开口:“其他好说。不好男风,怕是欲加无辞,不好开口。” 也对。我转念一想,毕竟大胤当朝天子就娶了个男的。 “这是李卿的事儿,”我笑了笑,意味不明,“戏台子总要人来齐了才好开场,单独见了有什么意思。” 闹得大些才好。 “只是帝君......” “怎么了?” 李玉山在外面欲言又止,我已安置好枕头准备躺下,“直说便是。” “帝君如今的位置,颇为尴尬。” 我来了些精神,“嗯?细说。” “座下门生,近日似乎格外小心翼翼,有个蠢......有个门生,给帝君府上送了好些礼,还附上了张信。” “信上写了什么?” “尽是冠冕堂皇的安慰之词,前几句隐晦些还好,后几句......是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此人还在信中道陛下......呃......” “说陛下薄情忘妻,昔日声势浩大,如今断壁颓垣,阿房不复。” “他还知道阿房宫,难得。”我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睡意,此时全然没了,冷笑道。 “帝君震怒,下令严查当年春闱,果然就发现此人胸无点墨,全凭着塞钱进了官府。” “只是......此人是水部侍郎崔廖的表兄弟。” 我沉默了,赞道:“崔氏门风,果真一脉相承。” 昔日大胤初建,崔家富可敌国,崔家嫡系崔廖,愣头青一个,人傻钱多,一门心思就想当官,无奈科举总是不中。 有一日便砸钱跑到了皇宫,说是给我献宝。 确实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可下一刻这人张口便是陛下我想买官。 我都被吓了一跳,可这人确实巨富,于是我把他拨给了水部,当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差。 无他,水部最耗银子,他要是想往上爬,两个字:砸钱。 这些年崔家也确实替我造了好些桥和路。 世家当初也吃了他不少好处。赵慎为首一党,门下诸子不乏与之交好之辈,于是千方百计让他进了宫,疏通了关系,硬是无中生有了种种政绩,把人抬起了水部侍郎的位子。 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今崔家的人,似乎有几分嚣张过了头。 “只是......”李玉山试探道,“帝君失宠传言愈演愈烈,总不是假的。” “怎么朕表现的如此明显么?” “陛下成婚一年有余,除却大病那几个月,帝君监国,照顾陛下,还算琴瑟和鸣,可如今却是让帝君搬出了紫宸,非召不得见,这......” “他哪日听过这些旨意么?” 就如方才,我未曾召见,这人不也来了?至于搬出去,榻上多出来这一个枕头是谁的?狗的么?! “可天下人看到的并非如此啊,”李玉山道,“不瞒陛下,赵慎赵大人方才也要为着这事儿见驾,被臣好赖劝了回去。” “有些事,让他暂且避嫌,别来讨骂。你先退下吧。”我着实有些疲惫。 昨夜一宿未眠。 “陛下......” “再问便是你去接见来使。”我侧身躺好,闭眸不耐烦道。 外边儿没声了。 天色有些晚了,往常黄昏时分我总是容易入睡的,今日却不好使了。寝宫中的烛火亮起来了,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投在了帷帐上。 第135章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突然,寝宫的门轻轻响了一下,我立刻警惕起来。莫非是顾行秋?他怎么来了? 有人轻手轻脚走进寝宫,还顺带着关上了门,随即帘帐被缓缓拉开,那人坐在了我床边。 我紧闭双眸,放缓呼吸,权当自己已然深眠。 也不是非要装睡,只是实在懒得起来和说话。 似乎有气息缓缓靠近,温热吐在我下颚处,有些近。 我觉出几分不对来,可似乎骑虎难下,只是不知顾行秋想干什么。 兴许知道一点儿,可此时实在不宜睁眼。 我有些后悔起装睡来。 来人慢慢靠近,轻柔地,如同拂花掠影一般,在我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那人闭上了眼睛,我能感受到他长睫在我我脸上簌簌颤抖微微颤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重量。 突然有温热滴在我的脸上,顺着下颚划过,落在了我的脖颈。 随即他飞快起身,似乎后退了好多步,气息急促。 “......陛下?你醒着么?” 半晌才有声音传来,瞬间如同一阵惊雷,在我脑海里猛然炸开。 心下仿佛停止跳动一般,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狠狠揉捏,又好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全身。 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我抖着手,埋在锦被下的手攥紧了身下布料,努力克制着不动声色。 可彼此的呼吸曾短暂交融哪怕只是片刻,却又如此真实,虽轻如羽毛,却又重如千斤。 我似乎霎时间忘了自己是谁,只顾躺在床上尽心尽力地装睡,不让人看出一点儿破绽。 脑子里似乎很空,总之我没有睁眼,那人似乎一直站在那儿,也没再发出声响。 兴许是过了好久,我才察觉到有人轻轻晃着我,方才如梦初醒,睁开双眸,周身大汗淋漓。 我轻轻挪动身体,假装刚醒来时的模样,来人立刻后退了几步:“陛下醒了。” 我撑着身子靠在了身后软枕上,强撑着勉强笑了笑,道:“不是你将我推醒的?” 我倦意未褪,睁开眼睛,终于清楚看清了晏修那张熟悉的脸。 我揉了揉有些凌乱的头发,打破了沉默:“你怎么在这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我……臣只是来看看陛下。” “陛下接着睡吧,臣走了。”他有些局促,说话间显得些许不入心。 我便不笑了,叫住了他,终于露出些许无奈来:“晏修啊,说起来你不求功名利禄,良田美人,你还想要什么呢。” 晏修不说话了,只一个劲儿的看着我,眸子红的厉害。 我斜倚在软枕上,同样垂眸认真的想着。 是求什么呢? 原是求这个么?竟是求这个。 ......何其愚钝。 第90章 梦留情未散 “求海晏河清,谢陛下当年救命之情。” 有那么片刻晏修看向我的眸子里几乎是期盼的,像是在希望我说点什么,可最后他别开了眼:“......臣走了。” “晏修。”我突然叫住他。 晏修转身看我,同往日般低眉,我突然想起来,这人一直以来,似乎都对我的话百依百顺从未违逆。 “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臣......尚还没有。” “来日若是看中了哪家小姐,朕亲自为你们赐婚。”我从榻上起身,走到窗前看天边夜色,远处有灯火阑珊。 “多谢陛下。” ...... “好景。陪朕走一遭吧。” 晏修走后,我立于窗前,突兀开口。 不远处,窗外柱旁,有一个小太监在那儿蹲了好久,闻言轻轻探出头,往我的方向看过来。 正好与我眼神对上,于是大惊,匆匆低头连滚带爬地跑出来:“陛下饶命!” 我已不想纠结他为何在此,又为何形迹如此可疑,只是抬手召他过来,道:“你站着等朕。” 于是那小太监在窗下站好。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关上窗子,掀起帷帐,又绕过层层屏风,推开寝宫大门,最后顺着廊柱找到那个小太监。 “走吧。” 后者轻步随我,颤颤巍巍地跟上。 夜色已如幽梦般笼罩了这皇宫。初上的宫灯点缀,轻轻摇曳,像是天上的星辰误落人间,将这寂静的宫廷装点得有些如梦似幻起来。 我们沿着青石铺就的御道徐徐而行:“你叫什么?” “回陛下,奴才贱名小六子。” 我点点头,穿过重重宫门,走过长长的回廊,终至琼花亭前。 琼花亭在御花园中心,造型优雅别致,是我当初亲自画的图稿。 四周种植了各色花卉,其中以琼花最为抢眼,夜色中自如白玉般细腻,散发着淡淡清香,夜晚更为浓郁。 我步入亭中,坐于石凳之上,撑下巴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小六子则立于亭外。 我靠在柱上,看着星辰,轻唤一声:“小六子。” 那小太监急忙迈步进入亭中,跪趴在地上:“陛下。” 第136章 “起来吧。” 小六子只直起了身子,仍旧跪着。 我也没管,指着亭外的琼花,轻声道:“你看,这琼花,仿佛是专为月色而生。” 小六子依言望去,似乎也被这美景所吸引,愣怔了片刻,一脸惊叹,方轻声答道:“陛下,奴才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花儿。” 我一笑:“唬人,我看你是专管花事的人,怎么会没见过?” 他又抖着身子趴伏在地上:“陛下恕罪!” 心下莫名不是滋味,便起身走至亭边,伸手轻抚着琼花的花瓣,月光洒在花瓣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更添了几分清洁与妩媚。 “你可知道这琼花的寓意?”我淡淡问道。 小六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我轻轻一笑:“琼花是......吉祥之花。象美丽也,琴瑟和鸣之寓。 ” 小六子听得恭敬又认真,闻言奉承道:“陛下与帝君琴瑟和鸣。” “月下琼花香可笑。”我百无聊赖地起身,转头望向远方的宫殿。 “这夜色极美。”我轻声道。 他点点头:“陛下,奴才虽然不懂诗词歌赋,但也觉得这夜色很美。” “你应该懂花,朕问你,白芙蓉和琼花,像不像?” 小六子顿了顿,眼珠子转了转,摇头晃脑道:“陛下,这......琼花似雪,白芙蓉如霜。皆为天地间清绝之象,各有风姿。” “琼花玉树临风,枝头繁星点点,犹如天上仙子洒落人间的珍珠,白芙蓉则出水芙蓉,不染尘埃,花瓣层层叠叠,宛若水中仙子罗裳,冰清玉洁,古人有诗云:“琼花一树高,飞雪压枝低。”此乃赞其高洁之态,犹如飞雪般洁白无瑕,而又不失雍容华贵。又有诗曰:“白芙蓉出水,天然去雕饰。”此乃赞其自然之美,不假雕饰,自有一番清新脱俗之姿......” 小六子瞄了瞄我,见我未置可否,又道:“琼花之于白芙蓉,犹如金闺秀女之于江湖侠女。前者温婉娴静,后者英姿飒爽。琼花娇艳欲滴,白芙蓉清新淡雅。琼花似那“红颜旧”中的佳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白芙蓉则似那“青玉案”中的仙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等他洋洋洒洒说完,我斟了一杯茶递给他,小六子下意识接过来,又在瞬间吓得差点儿摔了茶盏:“陛下恕罪!” “又恕什么罪,你说的甚合朕意,赐你盏茶,喝吧。” 他抖着手一饮而尽,端着茶杯不知是否放回去,有些无措。 “那些话谁教你的?” “奴才家里曾是花匠,家道中落进了宫,一字不识。掌事的公公说宫里贵人不乏爱花儿的,只要把各种花事儿背下来这么一说,贵人喜欢哪种花儿,就这么对着号儿一背,若被贵人看上了,便是飞黄腾达了......陛下恕罪!” “倒是有意思,”我好整以暇看他,“可知道这些话是改自谁的?” “奴才......奴才不知。” “不知也好,不过背背也行,都是好话。” 沉默片刻,我又问:“掌事公公让你们背时,未曾说了出处么?” “回陛下,”小六子丧着个脸,“公公说著者早已归西了。” “......” 倒也还未曾西去,我不欲多言,只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一树琼花空有待,晓风看落满青苔。 也全是好话,可无人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道香如故,只道它化为肥土,生根滋芽,也无人知朝来寒雨晚来风,燕归花谢。 琼花盛开时,满园芬芳,香气袭人,引得蜂蝶纷至沓来,共赴盛宴。 皇兄死后,忽有一年春来,顾行秋至我庭中,铲了我满院的白芙蓉,后来被我悉数种满了琼花,也没问他缘由。 萧承死了,萧氏皇族无人在意萧珏,昔日顾行秋扔了我的红绳,却又数次为我求来,我却有些分不清这两种花了。 若是说这世间有人能同我一道赏花诉苦,便是晏修。 可如今却不能了。 那人可恶至极,有了如此心意却不能先下手为强,直至我同顾行秋纠缠入骨,却又才小心翼翼,露出端倪。 若我能早些遇见他便好了。熹元三年,太晚了,琼花都已生了根。 后来我曾数次同他树下比武,那时长剑出鞘,还被他笑话为何堂堂天子,却用最下等的兵器,莫不是也为了好看。 我那时未做思考笑答:“还真是。” 于是晏修多有不齿,再未碰剑而习了长枪。 “朕好看么?”我突然问。 “陛下!奴才惶恐!”小六子又跪下了。 我凑近他:“为何惶恐?” “不管奴才说什么,都是大不敬之罪啊!” “今夜恕你无罪。”我也蹲了下来,“你仔细看看朕。” 小六子极为惶恐,抬头匆匆一眼又低下头去:“陛下容色倾国。” “......那是形容女人的。” “陛下恕罪!奴才只认得这词儿。” 我站起了身,在亭中踱步走了几遭,还是想不明白: “你说......晏修何时对我有的心思?” 小六子瑟瑟发抖:“奴才什么都没听到,陛下饶了奴才吧!” 我索然无味,摆摆手:“去吧。忘了今夜的事儿。” 小六子刚谢了恩躬身起来,却又极快地跪了下去,声音欲哭无泪: 第137章 “奴才拜见帝君!” 第91章 且覆掌中杯 “下去吧。”顾行秋开口。 我转身,见他从容踏入阶前,声音沉稳: “陛下,夜色已深,该回宫歇息了。” 我微微一笑,起身道:“好。” 顾行秋眉头一挑,似乎未料到我如此爽快,上了亭便将手中狐裘披在我身上,蹙眉道:“陛下怎么不多穿点。” 我止了笑意,看着他:“到了多久了。” 顾行秋垂眸:“刚到。” “最好是。”我看着他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臣猜陛下也许在这儿。” 他拉过我的手,面色不虞:“好凉。” 于是便攥着不放了,只一路牵着我回了寝殿。 “你不走么?”我任由他为我脱靴,看他放下帘帐,又解开自己的外衫腰带。 顾行秋放在腰带上的手一顿:“臣不想走。” 他宽衣上了榻,我仍在观望,猝不及防间察觉到此人意图,偏头想躲,没来得及,被他遏住手按在了身下那方檀木雕花的榻上。 “臣听闻今日将军出宫时失魂落魄,好几次险些撞在宫墙上。” 挣扎之际,我察觉到顾行秋的手轻柔却坚定地握住了我的腕部,一手指尖带着微妙的颤栗。 “别动。”他声音低沉,我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混合着檀木的香气。 我侧过头去,他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最终缓缓滑过我的唇瓣,留下一道炽热的痕迹。 “方才臣其实听见了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听见又如何?” 顾行秋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睛,下一刻果然感到一阵柔软的触感贴上来,手也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移,轻抚揉捏。 “我好高兴,萧珏......” 高兴什么?高兴晏修失魂落魄么? 某一刻我察觉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用了点力气推开他坐起身:“我不想做。” 顾行秋眸中欲色未褪,闻言深深看我,平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道:“好。” 我皱眉:“你好什么?” “陛下不愿做便不做,臣等着陛下。” “若我一辈子不想做呢?” “陛下......”他声音暗哑,覆上我的手,“此生无求,只愿国泰民安,您我相守。” 前一句凛然,后一句大胆。 我泄了气一般靠回榻上,任由衣衫破碎褴褛,伸起一只手遮住眼睛:“此间岁月冗长,你怎么敢说相守。” “陛下......”顾行秋缓缓开口,握住我的手,哑声道,“再给臣一次大婚吧。” “......” “臣前些日子,一直在处置太子余党,朝中社威擅势之徒,臣也一一肃清,也......清了不少往事。可每每看陛下,臣却总想起那日......陛下一身是血的模样。” “是啊,”我附和,“像条被抛弃的狗。” “不是,”顾行秋忽的有些慌乱,“不是......” “那日西凤山,是你执意要去救我,并非皇兄授意,对么?” 顾行秋愣住了,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陛下知道了。” “很多时候我都想,若你真如你所说,如此心悦于我,为何不亲口问问我旧事,偏一意孤行,信我杀了皇兄。” “但有时候我也会想,昔日情爱,我总不会觉察错。” 我突然笑了,回握住他:“可每每想起,大婚那时,你曾有那么一刻坚信是我杀了皇兄,我便又觉得,这些年好像是个笑话。” “我也不知那日你看到了我什么铁证如山的罪状,又暗中给我扣上了什么罪名,不过我也朝你说过,先入为主,我的皇位得来的也不干净。” “我不会不知西凤山危险,萧随抓住师父他们是受了父皇的帮忙授意,而那时我甘愿被抓上襄陂,是存了死志的。” 我顿了顿,继续道: “偏你救了我,我便不得不背着恨意活下去,也不得不争。所以就算那时候皇兄没死在西凤山,最后也会死在我手里,因为他是太子。” 而我那时候也漫不经心地想着,要不就坐一坐那个九五尊位。 “我之所以过不去,是觉得你不似从前了。”我捂着脸,叹道。 初见顾行秋时我正同季田比试,偶尔瞥向人群,见一人鹤立鸡群,当即便被勾去了心智。 可后来真的千方百计得到了这人,松懈之际,又遭人狠狠打回了原形。 “我身边亲信死后,再无一人为我而而留,我决心争位时,身边人更是个个冲着要命而来,杀人多了,便觉得孤家寡人。这些年硬留你在身边,其实也是为了找个归宿。” 毕竟身边人死的差不多了,来来往往,目的不纯的、被策反的、真心的,都死了。 留我一人登上那皇位,我便狠了心地、近若痴狂地拼命留下了顾行秋。 更疯的时候,更是色胆包天,逾越了这人。待冷静下来,便又恢复了君臣之礼。 我已习惯了顾行秋时时想走,也了然自己身后无一人,所以就算我与他之间再如何“琴瑟和谐”,我也从不敢放宽心全然信任。 那日大婚遇刺,我其实有种尘埃落定、早该如此的释然。 可此时这人步步紧追,口口声声爱意倾注,我却诡异地觉得不安起来。 第138章 “行秋,”我有几分罕见的认真道,“我或许不那么喜欢你。” “我时常睡不着,往日你参我上朝神色恹恹,不似明君,我总觉得冤枉极了。” “晏修同我一起时,总靠着我榻下睡去,朕听着他的呼吸入眠,只是好几次起身都踩到了他。” “陛下......臣、我......” 顾行秋似乎疼极了,无助般地紧紧攥着我的手往他胸口处贴。 我听见了他想让我听见的,那颗心在他的胸膛处砰砰直跳。 “......只是不知是哪一日,我却突然发觉在你身旁,我亦无法安眠了。”我涩声道。 “兴许是怕噩梦依旧,或是别的什么。”我自嘲一笑,“你——” 我话音未落,顾行秋突然猛地发力,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封住了唇舌。 他的吻霸道而强势,像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 我有些无法呼吸,本能地想要挣扎,但他的双臂却像铁箍一般紧紧环住我,无处可逃。 唇瓣在我唇上辗转反侧,暴虐如荼,舌尖强行侵入我的唇间,与我的舌头纠缠在一起,齿间甚至重重地咬住了我的唇,尖锐刺痛后口中便泛起浓重的血腥味。 我只觉得这人动作越来越激烈,那力度似乎要将我整个人都融入他的身体里。 心跳也快了起来,与他胸膛里的跳动交相呼应,却又推不开、逃不脱。这人忍耐似乎达到了极限,所有柔情化作了一种决绝的强硬。 顾行秋短暂离开了点儿,却仍紧紧贴着我在我颈侧喃喃道:“萧珏......” 他右手重重抚过我的锁骨处,又顺着上伸,最后缓缓落在我颈间,一点点收紧,“你不能这么说,不能......” 我仰头艰涩的呼吸着,他一手紧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目光相对。 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向我宣告某种见不得光的渴望。 随即他重重喘了喘,突然发了狠一般,将我双手狠狠桎梏住压上头顶,不甚温柔的吻从我的嘴唇移至脸颊,再到颈项,每一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陛下……”顾行秋声音有些沙哑,他停了停,抬眼看我,眸中尽是破碎了的些许情意。 第92章 小苑莺歌歇 衣衫被层层剥去,长发散乱在一旁。 顾行秋手指在我周身游走,轻滑过我的胸膛,唇也一并跟随着一路向下,留下一个个炽热的吻痕。 我手不自觉地抓紧头顶软枕,顾行秋的唇慢慢移向我颈间,有些轻柔地吻着,然后逐渐加深,变得更加热烈和迫切。 防线在层层崩塌。 我压下喘息,刚要开口。顾行秋便有所感知一般,百忙之中抬眸,捂住了我的唇,道:“陛下今夜不必说话,一会儿还有的是用嗓子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想暴起割了这人,却又顾忌着隐瞒伤势硬生生止住。 “臣是真心想和陛下过一辈子,”顾行秋埋首道,“陛下不信,臣做给陛下看,若是陛下不喜欢我了,那便重新喜欢,夜不能眠,臣便伺候到陛下安眠。左右陛下也拒绝了晏将军,除我之外,也别无他选。” “唔......”我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声音,我气极,索性闭了眼任由这人去了。 顾行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放开了我,下一刻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带着几分安抚。 “......” “陛下不喜欢么?” “还是觉得......”顾行秋探索道:“臣有些生疏?” “是,”我强撑着冷笑,“技不如人。” 我试图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自己已然不太说得出话,只能闭了口,抑制着不发出声来。 花露自清凉,浓香分外宜,影微红玉软,欢极却含啼。 防线彻底崩溃,灵台稍许清明些的时候,已是天色明亮。 我躺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周身自是酸软不已,却也清爽,想来顾行秋为我沐浴过。 “北狄王使臣午后便到了,陛下今日误了早朝。” “什么时辰——罢了。”我扭头便看见了日暮夕阳。 算是知道自己这是睡了多久。 “陛下饿不饿?”顾行秋一脸餍足,含笑道。 “这是什么?” “鸡汤。陛下可想吃点什么?” 他放下汤盅,盛了一碗坐在我榻边,“先喝点鸡汤垫垫肚子。” 我伸手接过鸡汤,顾行秋却微微移开了点儿,小心翼翼地将碗端至身前,用手中的汤匙轻轻舀起一勺鸡汤,细心地吹了吹,待热气消散,然后才缓缓送到我唇边。 “......” 我一言难尽,但还是张口喝下了。 虽说过去大半年我卧床将养时他一律伺候我吃喝,可自从伤势大好后,便从未如此过。 我硬着头皮喝了几勺,手心在锦被下攥紧又放开,终于没忍住开口:“我自己来。” 忙不迭要夺过汤碗。 “烫。”顾行秋一字否决,蹙眉道,“陛下不愿我喂你么?” “嗯。” “那臣也要喂。” 我深感无力,又惊异于此人如今竟然有些不听圣旨。 又一勺鸡汤送过来,味道逐渐飘散在鼻翼鲜美无比,仿佛能滋润心脾。 “陛下若要责罚臣,也要吃饱才好动手。” 第139章 “......” 他继续喂我,眼神有些专注,一面又开口道:“陛下真的不见来使么?” “不见。” 顾行秋没问了,过了好半晌他又开口:“陛下......感觉如何?” 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力气,汤里的暖意蔓延至全身,我偏过头示意不喝了,问:“什么感觉如何?” 顾行秋轻轻地放下碗,用柔软的毛巾为我擦拭嘴角,动作有些温柔,道:“身体可有什么不适么?” 我略为讶然地抬眼,心想莫不是这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往常顾行秋与我做完,除了例行抱我清洗,怎么还会管我适不适? 甚至床祉之间,这人兽性大发起来没个节制,有时时常会弄伤我,却也还当成恶趣味一般,变本加厉。 “陛下如今武功尽失,臣怕昨夜难耐间伤了陛下。”他声音里有一丝自谴。 我摇了摇头,心想还真是感激他的“无微不至”。 身下从刚才起便有些异常,我顿时明白了几分,难以置信道:“你为我上了药?” 顾行秋的脸突然红了,垂眸轻声道:“嗯。” “......” “一年未曾行事,自然应该小心些。” “你......”我难言道,“你......” 顾行秋突然轻声咳了咳,道:“对了,北狄王使臣此番,似乎是来商议和亲之事的。” 我愣住了,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和亲?和谁?” 顾行秋看着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求娶文君公主为妻。” “异想天开,”我蹙眉,“谁娶?赫胥嬴?北狄王会乐意自己侄子娶映萱?” “不是,”顾行秋也有几分失语,“是北狄王自己。” “他怎么不看看自己什么玩意儿?!”我难以置信,“他一个老头子!” “臣不知,不过兴许是北狄王年老神智昏聩,他在北狄倒是有数不尽的年轻美人儿,花言巧语下异想天开了也有可能。” 我摇了摇头,对北狄皇族的了解又上了一个层次。 “我听你说,不是和赫胥嬴谈了桩生意?”我不经意间提起,“怎么来使里没听你说过这突厥王子?” “兴许过几日便到。不过也可能此人早就入京了,在观望陛下态度呢。” 顾行秋似笑非笑。 我挑眉不语。赫胥嬴这人奸滑,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顾着让大胤出头,自己却龟缩不前。 此时又不现身出来,便两头也不得罪,到了北狄,照样是一个安分的王子。 若是北狄王来使讨不到好,他也大可以后发制人,坐收渔利可我偏偏不想如此。 他倒是打的一副好算盘,还真像是来我汴京游山玩水,只是如此的话,不收点利息怕也是说不过去。 “陛下安心,只待巫医进宫便好。” 我顿了顿:“吩咐人上菜。” 顾行秋忙不迭扶我起来,“陛下想吃什么?” “均可吧。”不是说北狄巫医便好。 还有那赫胥嬴,似乎并不知道我身份,到时候可有的一烦。 “朕不明白了。”用过了膳,我又趴回榻上,冲顾行秋道,“皇兄怎么会杀我呢?” 我记得方才那一道炙羊肉,是皇兄生前最爱。其实到了现在,顾行秋说的话,还有晏修查到的消息,我已不太想去深究。 只是时至今日,我仍想问清楚。 “臣那时瞎眼。”顾行秋垂眸,“陛下如何罚臣都好。” “这话你说过许多次,朕从大婚后便听到了现在。” 顾行秋的手顿住了,抬眸看我,似有无措。 “行啊。”我看着他淡笑,下巴一抬,半真半假道,“你躺好。” 顾行秋却突然靠近,在我唇边吻了吻。 “那也得等陛下身子恢复了再说。” 我心下一时有些烦乱,只想长眠榻上什么都不管,道:“你去年怎么没去西凤山?” “陛下想问什么?”顾行秋抬眸。 “我该信你么?”我没有看他了,兀自沉思片刻,又道,“说起来如今我身上,似乎也没什么是你想要的。” “......那陛下便当,臣是想看着江山河清海晏,才心甘情愿接下这担子,如此可好?” 我灵台乍明,恍然大悟:“有道理。” “若是将来皇兄之子......他是不是还没名字?”我突然想起来。 顾行秋点头:“还等着陛下赐名。” “叫萧煦。荫朝云之苍蔼,仰朗日之照煦,朕会为他正名,入宗庙,明他皇子之身,他和萧旭也比上一比,其实这几日我思前想后,总觉得萧随之子,或许会随了他的父亲也说不准。” 第93章 世竞于方寸 “国不可二主,若是来日太子位定......” “来日之事,今日不过多言,不过......” “你如今好爱哭。”我叹道,伸手拂去他眼尾泪痕,“为了我么?” 顾行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拉开我寝衣后,怔愣下轻抚过我下腹伤疤,眼角通红。 “那夜......陛下在想什么?”他沙哑出声,“这疤痕怎么总不掉。” “没什么,”我谨慎地拉过带子,“你要做什么?” 昨夜一宿未眠,他每每抚过我下腹伤疤,总是极近轻柔复杂,只是当时处理晚了,还是留下了疤痕,触及便是一阵颤栗,痒意缠绵间我总不愿他抚摸我下腹旧伤处。 第140章 只是这道疤也合该掩于岁月,心照不宣地不被提及,也再不被人看见,自然也包括我。 “给陛下再上一次药。” “不必。”我蹙眉,“不疼。” 他没听,只拿过药瓶就要上手。我顿时有种对牛弹琴又白费劲地无力感,道:“你敢。” 这人竟还真敢。 我眉头紧锁,见他却置若罔闻,执起药瓶,准备为我涂抹,我瞪着他,语气加重了几分:“顾行秋!”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神与我直视:“陛下别任性。” 是谁在任性?我几乎气笑了,道:“谁给你的胆子?” 他压过我,遏制住不让我动弹,三下五除二扒了我的寝衣:“陛下给的。” 眼看是没法了,我只能闭上眼睛,任由他为我涂抹药膏,顾行秋手指在我的疤痕上轻轻滑过,我极力忍耐,开口道:“快点。” 总归是伺候我,我强自安慰,也不是不想一掌把他轰下去,只是若是暴露,恐怕麻烦事更多。 若是顾行秋知道我早就见过了北狄巫医......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最好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妙。 “陛下,帝君,李大人求见。” 我心猛地一跳,顾行秋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起身道:“怎么了?” “奴才不知。” 他出去了,少顷进来时神色复杂,对我说:“祁子安醒了。” “徐建元如何说?” “他只让李大人传话,说是陛下所说,他应下了,只望陛下不要忘记承诺。” 顾行秋走到我榻边坐下:“陛下和他谈了什么?” “若北狄与大胤有一战,你说......” “陛下!”殿外一阵兵荒马乱。 我有些头大:“又怎么了?” “公主将北狄来使打了!” “打了便打了!不该打么?”我气急,“别进来!” “外面那小太监欲哭无泪,补充道:“陛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顾行秋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有些不悦,他站起身,拿过我的衣衫:“臣给陛下穿衣。” 我们一同走出内殿,只见一名小太监跪在门口,面色苍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他看见我们出来,急忙磕头道:“陛下,公主她……” “好了,别说了,带路吧。”我打断了他的话,心中已有了大概。 兴许是薛映萱听到了什么消息。 御花园内不远处,宫女、侍卫们围成一圈,议论纷纷,而圈子的中心薛映萱身穿一袭红色宫装,显得格外醒目。 她手中还握着一根鞭子,显然是刚刚用过,上面的倒刺沾了血迹。 我眉头一跳,倒是不知道此女还有如此彪悍的一面。 地上躺着一个北狄人,衣衫不整,脸上有着明显的红肿,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被薛映萱打的。 “怎么回事?”顾行秋沉声问道。 “参见陛下,参见帝君。” 众人见我们,纷纷行礼,然后退到一旁,薛映萱周身一僵,走上前来,扔了鞭子看着我,说:“陛下,文君愿意领罚。不过是这北狄使者无礼在先,竟然敢对本公主动手动脚,我只是自卫而已。” 我看向那北狄使者,他虽然被打,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 “这就是大胤国的迎宾之礼!我会如实禀明我的王......” 我没有听他多言,转头看向薛映萱,她眼神坚定,却没有一丝悔意,我点了点头:“去净净手。” 薛映萱一愣:“陛下?” “去吧,”我又转身对那北狄使者说,疑惑道:“你是谁?” 那北狄使者听了,脸色一变。 刚要开口便被旁边的顾行秋淡淡打断:“几时宫里进了刺客都要禀明我与陛下了?大胤养你们是做什么的?北狄使臣将至,做事竟如此不用心。” 他又看向我,蹙眉道:“陛下,该罚。” “你安排吧。” “无理!你在说什么东西?我就是北狄来使,我要写信给我们王告诉他大胤的怠慢,我要......” 这人显然没想到这一遭,一时惊慌失措,从地上连滚带爬想要起来,却又数次没有成功,狼狈至极,“你们大胤欺人太甚!” “愣着做什么?”顾行秋瞥了一眼四周。 顿时有禁卫蜂拥而上,将人捂着嘴打晕带走了。 “杀了吧。”我轻声道。 “北狄使臣从未入过大胤皇城,阖宫皆知,都明白了?”顾行秋环顾四周,刻意咬中了某些字眼。 “北狄使臣从来未曾进过汴京,却路途被害,想是为人灭口。” 顾行秋沉吟道:“毕竟死在大胤,陛下可要彻查下去?” 我转身,“不是赫胥嬴杀的么?干大胤何事?” “臣这就给传信给北狄。” 待人退开,顾行秋上前搀过我:“如此一来,陛下同赫胥嬴可就彻底交恶了。” “不交恶如何逼他出来?朕仔细想了想,怕是等不及他深思熟虑,北狄之事,越早了了越好。” “况且......”,我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我此番不是想和北狄王合作,联手对付赫胥嬴?” “陛下应当不会,”顾行秋轻笑,“那老头子生的极丑。” “如此一来,赫胥嬴应会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入宫,臣这就去准备。” 第141章 “只是......陛下当真要帮他?” 我睨他一眼:“不是你有求于人?” “那巫医早被我买通,臣倒是不在乎当个奸臣,倒是不要叫陛下为难才好。” “此事朕自有主张。”我沉声对顾行秋说道,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北狄野心勃勃,迟早是大胤的心腹大患,如今不过是提前挑明了战端。赫胥嬴狡诈如狐,必须尽早应对。” “陛下英明,然北狄草原辽阔,兵马强健,非同小觑。”顾行秋同我一路走着,眉宇间凝重之色愈发浓烈,“陛下真的信得过徐建元么?”, “此次虽能借此挑拨加剧北狄内乱,但北狄王一旦反应过来,必将全力报复,兴许会同赫胥嬴联手也说不准。” “不可能,”我想也没想便否定了,“你没当过皇帝,你不知道。就好比此番若是换作朕,朕也不会同萧随联手。” “是臣愚昧。”顾行秋语含笑意。 “不过也不尽然,”我叹了口气,“所以越快越好。” “你即刻暗中调动兵马,布置防线,同时暗中联络周边国家,结盟抗狄,记住别留下大胤的印子。此外,宫中不可无防备,加强警戒,以防赫胥嬴狗急跳墙。”我直截了当道。 “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赫胥嬴以为隐忍不出便可高枕无忧好事全占?朕偏要逼他现身。这一局,朕不仅要让北狄内乱,更要借机壮我大胤国威根基,让那些外邦闻之色变,永不敢犯我大胤边疆。” 几日后,北狄果然传来消息,道北狄王突然对赫胥嬴亲信出手,疏远贬谪不说,还秘密亲自书信一封,不分昼夜跑死了数匹快马,连夜送到了大胤皇城。 我召集群臣商议,同时暗中封徐建元为帅,秘密前往北狄,统领三军北伐,于路上静待君令。 当日,“北狄使臣”终于来访,赫胥嬴带队。 第94章 猿臂故将军 同光殿内,朝阳透过镂空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大殿之中,香气袅袅,紫檀木的长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琼浆玉液。锦袍玉带的朝臣们未着朝服,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忽而,钟鼓齐鸣,笙箫奏起。 “北狄使臣到——” 珠帘轻掀,几名身着异域服饰的北狄人步入殿中,为首一人,气宇轩昂,面色冷峻,正是赫胥嬴。 顾行秋立于一旁,见使臣到了,示意一旁内侍。 内侍了然,道:“吾皇体恤北狄使臣舟车劳顿,设宴同光,示我大胤交好之心。” 顾行秋的目光落在赫胥嬴身上,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使臣一路辛苦。此番不议国事,大胤之邦,以礼待贤,以谦下士。陛下有旨,今日同光共乐,仅与北狄使臣共宴,待宴毕,再论其他。众卿无需拘礼,此宴无分君臣,殿下,请吧。 ” 赫胥嬴似乎面色变了几变,极为复杂,我在座下看的好笑,又见这人瞥向殿上珠帘后,珠帘叠嶂,后面看不真切。 “诸位自便,”我扬声道,“殿下请坐。” 赫胥嬴闻言,猛地侧头,见我端坐席上,顿时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是你?” 我坦然回视:“殿下见过......我?” 闻言他微妙的一挑眉,干脆利索地吩咐手下人:“既然帝君如此说了,诸位,放开吃喝!” 他上前在我旁边坐下,刚从上首下来朝我这儿走的顾行秋脚步一顿。 众臣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转瞬间又被笙歌掩盖。 “又见面了美人儿。”他笑嘻嘻道,“你这身衣裳不错。” 今日我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袍,不巧,是顾行秋差人做的,倒是和他那一身有些登对。 他盯着我腰上看了半晌,“可惜我孤陋寡闻,看不出来你的玉带子是个什么官儿。” “......” 我低头喝了口酒,淡淡道:“今日不分君臣。” 他自顾自斟了一杯,趴在桌上有些吊儿郎当,看着顾行秋沉默地坐在对面独饮,像是有些诡异的愉悦:“你相好的在看你呢,我倒是没想过,顾行秋竟这么堂而皇之,就不怕你们皇帝一怒之下,把你们都杀了?” 我夹菜的手一顿。 “皇帝不来,你敢动筷?”他有些惊异。 “......”我有些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旁边空出来这个位置是谁的?” 天子诸臣、达官显贵均在,我已坐在了赵慎前面,还不够说明一切么? “不清楚,”赫胥嬴满不在乎,随即他面色一僵,“皇帝的?” “陛下……”他身后的吉高声音有些颤抖,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似乎是......帝君的?” “......” “他不是在对面么?”赫胥嬴拧眉。 很快他恍然:“哦。” 这厮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咂摸了半晌,摸着下巴感慨:“亏他还求我给他们皇帝治病,竟在眼皮子底下和你珠胎暗结。” 我微微一愣,眸中一丝复杂,尽管和他打过交道,还是不很明白此人思路。 此时赫胥嬴眉宇间带着北地特有的坚韧和锐利,一双眼睛如同深潭,看向殿上被层层遮掩的珠帘后,杀意隐蔽地闪过,“以帘遮面,一声不吭,莫不是个羞滴滴的娇娘子,不能见人么?” 第142章 我指尖一顿,勾唇玩味一笑:“娇娘子?” “是我失言,”他敛起杀意,“能在这儿遇见你,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我可被你们这皇帝坑惨了,美人儿,”赫胥嬴干脆倾身过来,诉苦道,“按理来讲我现在应该在北狄吃喝嫖赌,经他这么一遭,叔叔四处追杀我呢。” “殿下骁勇彪悍,自然不怕。”我研磨着杯壁,若有所思,“再说......谁同你说陛下在帘后?” 我抬眸看他,“今日设宴,以帘遮掩御座,意为不分君臣,不应虚礼。” “文武百官皆不着朝服,设宴同乐却御座无人,你们这个皇帝还真有趣。不过我都来了这么久,他却迟迟不现身,不知是否有怠慢之意。”他慢悠悠说着,凑地更近了些,“都言大胤重礼,莫非天子例外么?” “殿下请自重。”顾行秋不知何时起身过来,不露声色地横叉在中间,笑意不达眼底。 赫胥嬴被迫离远了些,盯着顾行秋揽着我的手,叹道:“你好嚣张,我还真比不过你。” “徐将军到——” 赫胥嬴面色骤变。 顾行秋也凑近我耳旁,轻声道:“这人不是被陛下派出去了?” 我被他弄得耳后有些痒,侧头稍稍躲开些许:“赶来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徐建元大刀阔斧步入殿内,未去甲胄,一生杀伐之气,锐利难当。 殿内气氛凝固一瞬,随即议论声此起彼伏,众人窃窃私语,目光随着他的到来各有千秋,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喧嚣,纷纷起身致意。 徐建元直径直向我走来,拱手道:“末将来迟,陛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举杯示意:“将军征战归来,辛苦了,可要自罚三杯。” 正此时,“咔嚓——”一声脆响划破宁静,赫胥嬴猛地起身,引得殿上人纷纷聚焦于此。 恰如晨钟暮鼓,惊地瓷盏碎了一地,始作俑者却恍然未觉一般,眼神先是迷茫,随后是怀疑,最终逐渐变成了深深的震惊。 他缓缓地后退了几步,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嘴唇微动,却迟迟没有声音。 “不是......”赫胥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捂着头摆手,“先别管我......我静一下。” 我理解地点头,示意徐建元落座。 赫胥嬴面色数变,最终缓缓坐下,救命稻草般抖着手抓过一个尚存的酒杯,反复揉搓。 “这......你......”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顾行秋位置被占,与我同坐,倒也不嫌挤,端起酒杯轻轻晃动,酒液在杯中泛起层层涟漪,隔空一敬:“殿下不坐么?” 赫胥嬴冷静了点,迅速收敛心神,也举起酒杯,回了顾行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一饮而尽。 而后他略有深意地看我:“多有不敬,陛下海涵。” “无妨,殿下坐。” “温姲许是同映萱贪玩,你去看看,”我支开顾行秋。 后者有些不愿,却也只能点头。 “徐建元果真投效于大胤,传言竟是真的。”顾行秋一走,赫胥嬴便开口道。 “美人儿......不对,是陛下,”他看着我,冷厉眸子里暗色丛生:“怎么办,我现在心情有些不爽。” “殿下似乎走投无路。”我回视道,“也没办法。” 赫胥嬴沉默良久,撑着额头,半晌竟然笑出了声:“......不错,当真不错。” “顾行秋求我救你,借兵十万于我。”他突然开口。 “他给你的其他条件可能不太良善,要不要和我谈谈?” “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诬陷我杀了叔叔使臣一事,如何算?” “你派去的刺客不也挂着大胤的腰牌?若我不先下手为强,同北狄王交恶的不就是大胤?” 赫胥嬴沉默半晌,竟是笑了。 “笑什么?”我饶有意思地问。 “当初我太委婉了,应该......”他没有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第95章 书剑许明时 “不是说和你谈谈么?”他扯下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说来听听?” “我这儿有个东西,兴许你有兴趣。”我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他。 赫胥嬴接过信件,打开一看,顿时变了神色,凛声道:“大胤的手伸得倒长。” “放心,自然不会用这套对你,单单借兵不足以助你,我这筹码却足够你一统北狄名正言顺,如何?” 赫胥嬴合上信封,少顷抬眼,压下情绪,眸里含了几分玩世不恭地轻佻调侃:“看不出来啊,你同帝君真有嫌隙,他竟不知你伤势大好?” “没办法,”我有些无奈,“夫妻之间难免有些秘密。” 赫胥嬴面色一僵,话头一转:“你又如何作保,之后不会助我叔叔之党东山再起?” 我有些惊诧:“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赫胥嬴面上杀意一闪而过:“死有些便宜了他。” “兴许我不是那种人,”我也答,“你信么?” 赫胥嬴凝视我良久,忽的笑了,“自然。” “对了,”他环顾四周,手指轻敲桌面,漫不经心却又有些认真,“真的不能同我睡一觉么,帝君又不会知道。” 第143章 “成啊,”我看向他,“你躺好让我来。” 赫胥嬴面色扭曲一瞬,下意识答:“不可能!” “那就免谈。”我气定神闲,“我可不做下面那个。” 赫胥嬴面上神情瞬间十分精彩,有几分怪异道:“莫非......” 话未说完,他忽然面色一变,猛地拉过我飞身躲开:“小心!” “刺啦——” 木案瞬间被砍成两截,殿内乍然一阵骚动。 “有刺客!” “有刺客——保护陛下!” 赫胥嬴紧紧拉着我滚落在地,脸上露出决绝的狠戾,翻身而起,一手劈过一个接踵而至的刺客,顺势挡在我的身前,使臣上殿不携剑刃,他赤手空拳飞快解决几人,顾不上回头:“没事儿吧?” 我侧身一躲,软剑挽了个剑花,反击过去,又一个刺客猝不及防,被我一剑封喉。 闻言我微微侧身,目光如炬,环视四周越来越多的刺客:“无事。” 一时间,大殿之内,剑气纵横,血花四溅。 又一人迎面冲我而来,却突然被一把剑穿膛而过,倒在地上。 顾行秋飞身上前,拉过我蹙眉匆匆上下看了看,瞬息之间又飞身上前:“保护陛下。” 刺客皆训练有素,身姿矫健,手中剑刃在灯火下闪烁着寒光,皆是死士,杀意腾腾。 顾行秋将我推向一旁后又迎向刺客。 实际上我被刺杀次数挺多,这次倒也大同小异,更何况顾行秋在,是故我也没多少担忧,只寻了个地方,懒懒地靠在柱子上看殿内打架。 “啧。”陈修史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也会捧着发冠抱头鼠窜,简直有辱斯文,这人平日里没少参我,我在心里大肆嘲笑一番,方才扬声道:“陈卿,这儿。” 他踉踉跄跄跑到我这儿,摸着胡子抚着胸口,看着乱局惊魂未定:“陛下没事吧?” “尚好。” 我抱着手正欲靠回去,却见一侧阴影处,一名弩手悄然拉满弓弦,我心蓦然紧缩,猛地朝顾行秋望去。 下一刻那儿寒光一闪,箭尖果真正正对准了顾行秋。 情势紧急,也顾不得许多,我没多想,催动内力,飞身而起,掌风凌厉,手中袖箭扑向那弩手。 那弩手一击毙命的同时,背后风声骤起,另一名刺客的剑已到身后。我暗道不妙,忙旋身躲开,却见此刻顾行秋朝我奔来,背后刺客射出袖剑,我一瞬间眼前一黑,已无暇思索,大喝一声:“小心!” 我暗骂一声,挥剑拨开飞矢,剑锋与箭杆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脚下用力飞身而上,不顾顾行秋惊讶的目光,手中剑刃直切那人心脏。 剑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衬着殿内金光泛着森寒,却也暴露了我的内力。 我有些心虚,眼见刺客死的差不多,宴会上混乱逐渐平息,便收了剑要回原地站好,也没敢看顾行秋。 “去死——” 背后劲风突起,我被惊了一下,来不及回身,不远处顾行秋面色骤变,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做什么,便被顾行秋狠狠一拽跌进他怀里,随后揽着我猛地调转方向。 只瞬息之间。 我听见熟悉的、剑刃刺破皮肉的声响。 我听见他闷哼一声,随即强行提气,一掌震开刺客,跌跌撞撞地反身拥住我。 气氛凝固,顾行秋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感觉到顾行秋身体有些颤抖。 “帝君——” “快杀了他!” ...... 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后,那个装死而乍起偷袭的刺客彻底死透。 “顾行秋?” 我声音有些发抖,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却一时被他更狠地抱住,禁锢在身前。 “别看......”他哑声,“没事。” 我发力挣开他,顾行秋身形一顿,勉强稳住身形,嘴角溢出些许猩红。 剑尖穿透了他的左肩,血水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华服被鲜血染红了一片。面色这时候才显得有些惨白。 “叫御医......”我抖着声,上前运功几下封住了他几处大穴。 他侧眸认真看我,顺势倒在我怀里不起:“好疼。” 他眼眸微垂,长长的睫羽遮掩住了眼中情绪,血珠沿着剑尖滑落,点点滴滴打湿了衣襟。 我抱起他朝内殿走,沉声道:“宫二去接圣手,快些。” 圣手几日前好巧不巧几日前出了宫看他徒弟,所幸人在京城,宫二轻功好,应能赶到。 顾行秋靠在我怀里,不发出一丝声响,搭在我肩头的手指节发白,这种时候竟还有心思揪起我一两缕碎发玩起来。 我看着他肩膀处的血渍隐隐发黑,心下有些慌乱,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御医呢!来了吗?” “回陛下,正往这儿赶呢!” 他在我怀里一路安静,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陛下竟然抱得动我,骗得我好苦。” “......闭嘴。”我咬牙切齿。 “你什么时候恢复的?”他声音因着受伤的缘故显得有些暗哑。 我好不容易将人抱到了榻上正探脉搏,闻言没有立即答他。 他肩膀处一片狰狞,剑上确实有毒。 我垂眸良久:“那剑你当时躲得开。” 他怔怔看我半晌,突然笑了,伸出手轻轻抚过我下颚,些许颤抖:“那怎么办,我不敢赌,若是躲开,有一星半点儿的划伤了陛下,我怎么办。” 第144章 “......”我侧过头躲开来,不作声。 “不过也不亏,”顾行秋抹去指尖上从我下颚拭去的血渍,闷咳几声,勉强笑道,“若非如此,又怎能见到陛下这般关心我?”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幽深,有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话到嘴边,却似乎又化作了眸中心照不宣的轻描淡写,被不甚在意的咽了下去。 我低下头去,手中的内力不断输入他的体内,帮他稳住伤势。 他闭目享受着我的照料,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微笑:“不过只要能护陛下周全,这点伤算不得什么,陛下还不信我么?死不了。” 说话间御医匆匆赶来,放下了诊箱便开始为顾行秋处理伤口。 银针入肉,染血的纱布一层层叠起,顾行秋却始终未发一声,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没来由的有些气恼,拿下他的手坐到了远处。 “陛下......"”他低语,面色愈发苍白,似乎有些失落。 我犹豫片刻,问御医:“如何了?” 御医头上冷汗直冒:“这......陛下,帝君的毒,恐怕有些棘手。” 顾行秋在榻上摇头,有些伤感地扭头不看我,叹道:“若我真的......陛下要好好活着。” 这人现在还有心思演戏! “......”我额上青筋直跳,皮笑肉不笑答:“好啊,帝君死后,我定收三千佳丽入我宫闱。” 第96章 微微风簇浪 “......”顾行秋一僵,抬眸恳切道,“臣突然不那么死了。” “陛下恕罪!老臣无能......” 我蹙眉:“你先退下。” 紧要关头,宫二终于带着圣手匆匆赶到。 崔老一袭白袍,风尘仆仆,却不失从容。他迅速查看了顾行秋的伤势,却仍眉头紧锁,我心一点点沉下去。 “崔老,他的伤如何?” 崔老摸着胡子,摇了摇头。 顾行秋这时候竟也能生出玩笑的心思,道:“崔老这神情......本君这是没救了?” “你闭嘴。”我上前,为他拈了拈被角,“受伤了便安分点。” 顾行秋面色较之先前更为苍白,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血色,透着让人心疼的脆弱,却仍强撑着调笑,眉眼稍许揶揄,声音却是极轻:“陛下......在担心我么?” 我没有搭理他。 “陛下,草民兴许没有办法。”崔老终于诊完了脉,面色却不复先前轻松,沉声道。 他取出一枚玉瓶,从中倒出一颗碧绿色的丹药,喂顾行秋服下,继续道“只能暂缓毒性发作,使之不入肺腑心脉。” “是西域的毒。”饶是崔老面色也凝重起来。 我心弦紧绷,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又听见旁边一人道:“西域?” “没错。”崔老在一旁点头,“草民无能。” 我红着眼眶回头,见赫胥嬴抱手站在一旁,无力道:“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我可一直在这。”他挑眉,“难不成方才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帝君,一点儿看不见我么?” 我垂下头去,看着越来越虚弱、近乎昏厥的顾行秋,敛眸压下心中暴戾。 “我先说好,这可不怪我。”赫胥嬴似乎觉察到什么,摊手道,“可不是我派的刺客。” “你方才说西域,”我沉声道,“你有法子?” “没办法,树敌颇多,说来也巧了,要说这西域的毒,只怕西域人都没我这巫医了解。” 那就是可解! 我猛地抬眼抬眼看他:“此话当真?” “骗你不成?” 赫胥嬴挑了挑眉,一脸的不在乎,“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总归他顾行秋让我那巫医来救人,兜兜转转却救了他,还真不差。”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顾行秋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显然正在极力忍受着剧痛,此刻已经没了意识。 这毒当真发作的很快,纵使服了抑制的丹药,竟也如此烈毒。 我一时有些恍惚,顾行秋习武多年,那一剑......本是不打紧的,若是有毒,圣手医术无双,自然不怕。 是故我从未想到如此严重,心窒之下又闻有解,恍若久旱逢甘霖,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快传巫医。务必要救下帝君。” 赫胥嬴轻叹一声:“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个杀死情敌的机会?” 这下无人敢说话了,均噤若寒蝉,宫婢发着抖埋首匍匐在地。 “是捡到了一次活着回北狄的机会。”良久,我抬眸看他,开口道。 “说不准。”赫胥嬴凑近了些,轻声道。 周围人默默退开些许,我听见他继续道:“你真这么喜欢他,当初怎么又刻意隐瞒此事?” “再说,听闻陛下大婚时,似乎也并不痛快啊。” 我心下掀起巨浪,面上不露声色道:“哦?你莫不是那夜守在我床前?” 那夜的事,知道的人,分明都被灭了口,他又是从何得知的?莫非...... “倒也不是,不过还真希望。”赫胥嬴笑嘻嘻地,“趁着你相好的昏迷,和我一睡可好?先说好,我得在上,保准让你......” 眼见从他嘴里套不出其他话来,我干脆冷笑道:“活够了便直说。” 赫胥嬴面色一僵,站直了些许,没有说话了。 第145章 巫医匆匆来到内殿,见我便要下跪,我止住了他,言简意赅:“救人。” 其实我在凤陵与他打过不少交道,那时伤愈之前,也是他受了赫胥嬴的吩咐照顾我。 此时他抬眸看清我,只动作稍稍一顿,转瞬间便恢复了寻常,也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在顾行秋身上内扫视一圈后,直接走向了榻边。 “等等,”我突然伸手拦住他,虽知道此人应不会耍什么花招,却仍出口警告道,“别生其他心思,你主子的命在我手里。” 幽兰点头,终于出声:“陛下放心,巫医行医,绝不会有害人之心。” “那便最好。” 他坐在榻边,手指在各种药材间飞快地挑选,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这毒罕见,需要特殊的解法。”赫胥嬴开了口,转向一旁侍婢,“去,给我找些清水和酒来。” 那婢女慌乱抬眼,见我点头默许,方才出去。 “要这两样东西做什么?” “我有用。” “什么用?”兴许是清毒用得上,可造下我心里崩成了一根紧弦,只顾下意识顺着他问下去,算是给自己找个东西吸引注意。 赫胥嬴干脆坐在了地板上,摊开满是血污的双手:“清水用来洗手,酒我要喝。” “......”我深觉被耍了,扭过头不欲多言。 酒很快呈上来,赫胥嬴果真认真净了净手,又递过来一块沾湿的干净帕子:“擦擦吧。” 我盯着顾行秋,不作言语,幽兰动作一如既往的熟练而迅速,很快就将药材磨成了粉末。 赫胥嬴见我不动,也不在意,收回了帕子,将酒递给了他,幽兰接过,然后把药粉倒入酒中搅拌均匀。 “没骗你吧?”赫胥嬴轻笑,“要酒是真有用。” “好了,要给他喝下去。”幽兰说着,递给我那杯混合了药粉的酒。 我小心翼翼地扶起顾行秋,将酒杯递到他的唇边。 顾行秋微微张开嘴,我将酒慢慢倒入。他咳嗽了几声,苍白脸色间似乎有些红润,兴许是被酒气辣的。 酒喂尽,我将杯子放下一边,握住他的手不动了。 “啧,”赫胥嬴耸了耸肩,“我以为你会嘴对嘴喂给他,话本里都这样演。” “话本里还说人死于话多亡于唇舌,殿下要试试么?” “算了,”赫胥嬴退后几步,“活着也挺有意思,” “......” “这次之后,我们两清了。” 他开口,补充说,“大胤答应的,可要做到才好。” “自然。” “我会配好药剂。往后每日一副给他服下,七日之后便可大好了,至于剑伤,我这儿有些药,可不留疤痕......” “不......” 顾行秋不知何时醒过来,攥紧我的手,艰涩开口,“留疤......我要......留着。” 他又争分夺秒一般看向我,眸色灼灼,吃力地牵动嘴角,却只剩下一丝几乎听不见的细语,声音却还有些飘忽:“阿珏、你......你别走。” 说完,便又耗尽了力气一般,晕了过去, “......”这人什么毛病! 我难得松了口气:“都退下。” 众人出去,只剩了我和顾行秋,终于落了个清净。 这人方才又昏了过去,却没之前安分了,此时眉头微皱,薄唇轻启,间歇地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我凑近,却听见一声声的“萧珏。” 他连呼吸间都带着轻微的嘶哑,每一次起伏都显得那么吃力,身体不时因剧毒侵蚀和失血过多带来的痛苦而轻颤,唇瓣毫无血色,额角冷汗淋漓,碎发汗湿紧贴在脖颈,狭长凤眸紧闭,长睫微微颤抖,洒在眼睑处。 我突然俯身,轻吻上他的唇角。 第97章 与人添鬓华 顾行秋的手有些微凉,手心发热,渗出些许薄汗,我心中担忧稍解,感受着他体内生机,竟然有种自己劫后余生的错觉。 我伸手轻轻抚去他额上的冷汗,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紧闭的双眼,他睫毛微微颤动,有种脆弱的好看。 我给他拈好被角,轻步出了内殿。 禁军统领早已等在殿外,这么闹了一番,倒是天色都暗了下去。 “陛下,北狄殿下及使臣都歇在了长春宫,妥当着呢,公主如今也正在长春宫。” “徐建元走了?”我问。 “将军酒过三巡便走了。” 我视线微垂,看苏统领递上来那一纸供状。 “漂亮。”我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道,“说得好。什么时候萧随也有余党了?还真是可嘉。” 供词上竟说是箫随余党怨怼于朕而计划的此次刺杀。 苏凌风拱手严肃地回答:“回禀殿下,刺客已经尽数服毒自尽,这是宫里接应太监的供词。” 我将纸扔给他,“禁卫不严。朕记得上次行刺你还是副统领,怎么,这么快就当够了?” 苏凌风猛地跪地叩拜:“臣御下不严,守卫失职,请陛下赐死!” 我皱眉,不过这撤手的速度之快,行事之狠辣,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儿,“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苏凌风叩头不起。 我了然:“退下。” 周遭人退去,我垂眸,有几分不悦,凌厉道:“说吧。” “臣......不敢查!”他憋着股劲儿,道。 第146章 “你前面那位也不敢查。”良久,我出声,“他如今在塞外可好么?” 苏凌风猛地抬头,飞快看我一眼又突然低下去:“臣不敢揣测圣意。” 我没有说话,苏凌风竖着耳朵等了半晌,硬着头皮继续道:“连带着晏将军遇刺,加之之前陛下数次遇刺,刺客与这次,都不一样。” 我心头一塞,一口气险些上不来:“还用你说么?” “......” “......但臣觉得这不一样,便是一样。”良久,苏凌风叩首,拿出一块玉佩,上面雕刻着某些特定的纹章,呈在我眼前,“陛下......臣自知死罪,这换谁都不敢查。” “所以统领是查到了,只是欺君,外加包庇嫌犯,未与朕说?”我故作讶然。 苏凌风瞬间将玉佩收回,慌乱动作下玉佩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一阵闷响,他惊惶跪地:“臣、臣......” “陛下明鉴!照您这么说,臣、罪臣怎么着都是一个死啊!” “一位谋士。“我捡起地上的玉佩,自顾自沉吟道,“大胤的谋士。让朕想想......这九莲纹章,朕曾在那些人身上见过。” 苏凌风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没说话。 “抬起头来。” “若我没记错,”我突然蹲下身,认真问他,“大胤皇室,太子,乃至君王,是不是都有这纹章。” 苏凌风勉强抬头,一脸生无可恋:“兴许是。” “好、好。” 我低低笑了,眸色越过苏凌风,看他身后檀香袅袅,起身拂袖,“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朕的宫墙,是先帝南渡北征,一寸寸打下来的。” “中兴诸将,臣主议和,大胤始兴,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先帝巩邦固土土,朕居域中,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 “不过父皇和朕都忘了一桩,如今朕才恍然惊觉,如梦初醒。” “那便是天子犯法,同于庶民,法不阿贵,何以为国。” "给朕查,不惜一切代价。" 我声音平静,不容反驳道,“朕给你这个权利。” 苏凌风跪在地上,额头发汗,神色巨震,叩首领命道:“臣,遵命!” 我扔了手上纹章,出了殿去,屏障轻浮,我猛地停住脚步,语气依旧平静,却透出丝丝杀意,“朕似乎也从来没当过孝子。” ------------------------------------- 夜渐深,我再次回到内殿时,发现顾行秋仍没醒。 “今夜朕也歇在这儿。” “是。圣手方才来过,给帝君换过了药便走了。”总管太监俯首道。 殿内很安静,唯有窗外偶尔穿过的侍女和侍卫的脚步声会打破了这肃静,却又很快湮灭于无。 在榻一侧,一盏琉璃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顾行秋面庞棱角变得不甚明晰,灯影摇曳间生出几分朦胧来。 一缕草药香的气息愈发浓郁,从玉鼎中袅袅升起。 我看向那玉鼎,一旁静立的总管太监便解释:“巫医吩咐焚此香。” 我点头:“巫医呢?” “巫医在偏殿候着呢。” 我站在榻边,也有些困倦。 “陛下,可要奴才唤人进来,伺候陛下休息?” “不必,下去吧。” “奴才告退。”总管太监躬身领命,静静退了出去。 他面容仍旧苍白,唇色淡如远山之雪。 我想看看他左肩处伤口是否渗血,却又似乎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伤口,他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泄了一声痛吟,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眸底有些迷茫,仿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顾行秋的目光初时茫然,随即渐渐清晰,聚焦在我身上,“陛下一直在此?” 他声音虽弱,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缱绻温柔,有些责怪的意味在里头,“累不累?” 我轻轻扶起他的上半身,助他靠在软枕上,然后为他擦去额头的薄汗,“我刚来。”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地回答道:“嗯……那就好,臣感觉好多了。” 他还是一股子虚弱劲儿,我有些心疼,还未开口,见他费力往里头挪了挪:“陛下快上来。” “......” “快宽衣。”他催促道,“臣手脚不便,陛下自己脱。” “......” 他仍认真看着我,四目相对半晌。 我妥协了,还是宽衣上了床,顾行秋翻身揽过我:“陛下别动,也别骂臣,搂着陛下好的快些。” “哪儿来的道理。”我骂道,“一会儿伤口裂开了有你哭的。” “那也一会儿再说,”顾行秋语气有些轻快,满足地埋首在我颈后,“睡吧,陛下。” 我也确实身心俱疲,一夜无眠。 ...... 顾行秋受伤的第五天,我有些深切的体会到了后悔。 我走到他床边,手中托盘上放着刚刚熬制好的药。 药香扑鼻而来,弥漫在四周,为这静谧而空旷的殿里增添了几分......药味。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他身上的绷带,露出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那伤口处血迹斑斑,虽然已经经过处理,但依旧让人心头发怵,我见过不少血腥,可兴许是这次它长在了顾行秋身上,所以格外不能接受。 顾行秋蹙眉忍着疼,看向我的眸子带着几分安慰。 我轻轻地用纱布沾取药汁,涂抹在他伤口上。 第147章 顾行秋似乎感受到我其中的难以下手或是其他的什么,垂眸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调侃,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我打断了。 “闭嘴。” “......”他欲言又止。 “别说话。”我睨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警告,轻声说道。 顾行秋便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我继续为他擦拭着伤口,手法已然很熟练。 重新包扎好伤口后,我拿起一块柔软的毯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好了,休息吧。”我干脆利落地转身欲走。 “臣还没喝药。” 我回眸,见他愣愣坐在床头,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沉默片刻,我看向他完好无损的右手,久久不言。 第98章 坠红湿云间 他将右手伸到身后藏起来。 “......” 分明知道这人下一步会做什么,我顿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的无力感。 顾行秋这次受伤,简直像个得了便宜的三岁稚童,整天跟在我身后,就差没把“我受伤了,快来照顾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时不时就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一碰伤口就哎呦哎呦叫个不停,不碰了又叫嚣着不给他上药他会伤心而死。 每次我耐心告盤快要发作,又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的模样说着好疼。 巫医这几日一直在给他清除余毒,辅以草药煎煮服食,嘱咐每天都得喝上两回方才能好的透彻。 偏偏那药极苦,顾行秋每次喝都极尽泼奸耍滑插浑打科,我深知此人不可能怕药苦,摆明了就是故意。 可也没有办法,这几日下来,闹得我焦头烂额,每次给他喂药恨不得拿东西将这人嘴堵上。 还有换药...... 我心头一梗,压根不想回忆此人是何等氓流之举。 这人之前......似乎并不这样。 我有些怀念从前光风霁月,和华内敛的顾行秋来。 想归想,我还是认命地转过身,走到桌边,端起了那碗还温热着的药汁。 毕竟这人为了我受的伤,不能不管,且朝野上下,似乎没几个人敢喂帝君喝药。 帝君也从不自己喝药。 药汁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我拿着勺子轻轻吹凉,然后递给了他。“张嘴。” 顾行秋听话地微微张开了口,随即眉毛拧成了一团:“好苦。” 我充耳不闻。 他又重复道:“你今天没给我带糖么?” “......”我黑着脸继续喂。 “萧珏,你是为了我受伤才如此?”他突然道。 “伤好了你就搬出紫宸。”我垂眸看着碗里汤匙,算是默认。 他微微一愣,不说话了,只缓缓地张开嘴,任由我将药喂入口中。 我放下药碗,想如平常般为他擦拭着嘴角残留的药汁,手指刚要触碰到他唇角时,却被他小幅度的躲开。 我动作一顿,干脆放下了手。 “臣想出去走走。”顾行秋侧头,不愿再喝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说道:“不行。” “......”他明显憋着气地将药喝完。 我把空碗放到一旁,“你先睡吧,朕还有事。” 刚转身,顾行秋却拉住了我的手腕,“一起吧。” 我身子一僵,回头看着他。 顾行秋的眼神诚恳,“我一个人,睡不着。” 我蹙眉发力想走,被这人紧紧攥住不松分毫。 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这人肩膀渗出血迹,躬身闷闷地咳了咳,顺带着手上力道猛地一松,不得已松开了我,我才猛地回神。 “你不要命了?!”我有些失态地责骂,坐回到床沿,他顺势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发丝触感柔顺。 “御医——” 我刚要开口,他就起身,用完好的右手捂住我的唇,打断未尽之辞:“别叫御医。” “伤好了。可我方才催动内息,皮肉又裂了,萧珏,你继续照顾我吧。” 他长睫微微颤抖,狭长眼眸中微微涣散失神:“......只要你别走。” “你什么毛病!”我骂道。 “我总觉得陛下若即若离。”他又埋在我颈侧不动了,自顾自喃喃,“我不知道怎么办。” 看他这样子,分明知道得很!我心下冷笑,这人自然吃定了我的性子,料想我对他没办法。 顾行秋抬头,目光灼灼,"不过只要陛下在,我就安心。" 我深吸一口气,好脾气地任由他抱着,听他继续絮絮叨叨:“陛下如今什么都不同我说,也不同我睡。” “朕一直睡在偏殿。”我强调。 “不一样,”他摇头蹭着我,重复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有些不耐烦。 “我是陛下的什么人?”他突然认真问。 我沉默片刻,隐晦地答:“都行。” “都行?”顾行秋往我颈处咬了一口,恨恨道,“什么叫都行?” 我吃痛躲开,蹙眉忍着疼道:“那你想做什么?” 顾行秋身形一僵,似乎话无可对,半晌终于被自己气笑了:“陛下这太极......是跟李玉山学的吧。” “你分明知道我想什么。”他低吼,“每日每夜,晨昏定省,我心里头想的,我不信你不知道!” 第148章 “这几日你照顾我,事无巨细,分明体贴入微至极,可我总觉得你和先前分毫不差。萧珏,大婚后你便再不肯信我,是或不是?” 我也终于抬眸看他,认真思考了会儿,干脆利落道:“顾行秋,你扪心自问,大婚过后,若你是我,这‘信’还能剩下几分。” 顾行秋眸子通红,像是丧了气又强撑着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但还是暗哑着声如实作答:“......一分不剩。” 他似乎又要哭了的模样,仿佛走投无路的小兽,气急败坏又无话可说,情急之下被逼得几乎有些可怜了:“可......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将我......弃之不顾。”他声音更艰涩了,如同行将断裂的弦线,低哑的、像是砂石在我心间碾磨而过,有些许磨人,“你说过要和我过一辈子,你说你想的。”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几乎用尽了力气方才平稳了些心绪,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几乎透出点儿阴骜来,“山不邀我入宴,我便自设盛宴,这一辈子,你不能不管我,我活着一日,都要和你奔着老死去。” 他恶狠狠地:“除非你杀了我。” 我静默无言。 他抬眸盯了我半晌,终于彻底泄了气“你干脆杀了我吧,萧珏。” “免得你终日心烦。” “好啊,”我答应道,“省的负累几许。” 顾行秋:“......” 他眼泪彻底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要钱似地坠下来了。 我静静的看着他哭,极为满意地欣赏了一番盛世美颜,面上不露分毫,差不多了便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这样,我怎么离开。” “留下来?” 他哽咽着,试探地问。 我沉默片刻,“我留下,但你要听话,好好休息。” 顾行秋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是一阵痛苦,“你又搪塞我。” 我作势要走。 “腿麻了,抱我一下。”他很快妥协了。 “......” 我皱眉,还是伸手将他横抱而起,他的腿软绵绵搭在我臂弯,整个人倚在我身上。 “你多重了?”我倒吸一口凉气。 “重了?”顾行秋眸子仍旧是红着的,方才哭过一轮,秾长眼睫被泪水打湿成数绺,就连柔软唇瓣都渗着水色,“你抱不动吗?" “......能。”我收回视线,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干。 我走向窗柩边,把他安置在窗下的贵妃榻上,那里阳光正好,“晒晒太阳,对你身体好。” 顾行秋闭上眼:“若有陛下在,自然什么都好。” 我给他盖上毯子,“好好休息,别乱想。” 他握住我的手,“你陪我,我就休息。” 我挑眉,坐回他旁边,“我在这里,别闹。” 顾行秋终于安静下来,呼吸渐渐均匀,默默看着窗外某一点。 我视线落在他身上,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有些不敢看他的唇。 “你想亲我。” 我心里一惊。 顾行秋没有看我,偏偏勾唇一笑,笃定道。 “哦,”我干巴巴地移开视线,“是这样。” 他侧头看窗外花儿开的正艳,“怎么,陛下光是想想就够了?” 这个男人,真是越来越难弄了。 第99章 【大结局上】 风从半开的窗柩中吹进,带来一丝丝暖意和花香。 我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脸庞,那被阳光轻抚的轮廓透出一种让人心悸的温柔。 “陛下只想吻我吗?”他突然开口。 我心跳有些快,抬眼望向窗外,避开他的目光:“嗯,或许吧。” 他轻轻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头靠向我,闭上眼睛。 室内静谧,只有窗外的花影婆娑。我凝视着他,见顾行秋睫毛轻颤,唇瓣微启,一如当年初见,也是在客栈窗边,我拾阶而上,撩帘见他,只是这人此刻远不似那时疏离,倒显得有些讨好了。 许久,我轻吐一口气,缓缓靠近他,顾行秋却突然睁开眼,目光幽暗直视着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那陛下肯给我一个名分吗?” 我心头一跳,面上尽力保持平静:“你是帝君。” 距离近得我能数清他丝丝缕缕的长睫,呼吸交织,暧昧至极。 我俯身如他所愿般放纵自己轻吻他的额头,感受到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 “陛下,”他低语,“可......还能似从前一般。” “我觉得......”我终于开口,声音不知为何也有些哑。 顾行秋转过头,眼中闪过一抹莫名的光,“什么?” 我微微俯身,刚想说些什么,骤然见窗外一道人影闪过,“......没什么,”我忽然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我没有看他,促促出了殿门,宫二已在外等候,见我出来,拱手肃然道:“陛下,抓到了,现在要见吗?” “自然,” 我理了理袖子,“可别让人白跑一趟。” 我到了偏殿,侍卫押着人上来,我抬头一瞅,“哟,熟人。”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小六子努力想挣脱开侍卫的桎梏,连连求饶。 正是那夜我在廊下看见的小太监。 “陛下,此人鬼鬼祟祟,借着打理花枝的由头在陛下殿外迟迟不去,行踪可疑。” 第149章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放开他,“我记得你,你叫小六子?” “回陛下,奴是小六子。” “你为何在我殿外徘徊?”我俯下身,饶有意思地看他。 小六子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与哀求:“陛下,小的只是……只是想看看新栽的花长得如何。” “哦?仅此而已?”我轻描淡写地反问。 “是、是的,陛下!”小六子急忙点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宫二在一旁冷哼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他上前一步,低声对我说:“陛下,宫三方才传来消息,说是晏将军那边得手了。” “好,”我点了点头,“你先退下。” 宫二领命退了出去,留下我和小六子两人在偏殿中。 待宫二离开后,我示意小六子起身,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母妃园子里的牡丹,开得可好?” 小六子闻言,身体狠狠一个颤栗,充耳不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饶命?”我眉头一挑,“哪门子命?” “奴才、奴才不是故意偷听陛下同帝君讲话......” “好了,朕已让人下去,便不用编那些话糊弄朕了。” 小六子匍匐在地,身子抖得厉害。 “你回去告诉那人,让她等着朕,不要再做些不该做的事。至于你……”我停顿了一下,“你的命,看母妃的了,活不活,母妃说了算。” 小六子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踉跄着起身欲走。 “等等。” 我突然改了主意:“罢了,朕还是同你去看看母妃,晚了不太好。” 小六子一脸崩溃,如丧考妣:“陛下......” “走吧。”我上前几步,转身看他,“听说母妃最近喜欢养花。” 空旷的殿堂在光影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沉,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了一角,却也稀薄如蝉翼,其余部分则被阴暗所吞噬。 母妃白日里不喜见光,常拉了帘帐不见天日,殿内便总点灯。 两侧的壁画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画中人物的眼睛似乎在暗处窥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一阵冷风无声无息地吹过,烛火猛地摇晃了几下,使得周围壁画的影子如鬼魅般扭曲。 我凑近仔细一看,有几分意外地地发现那竟是我少时的画作,教人临摹了雕上去的,还有几个是真迹,母妃竟还留着。 小六子在我前面带路,脚步显得有些虚浮,身躯仍在不停地颤抖,仿佛一股不可见的寒风正在穿透他的骨髓,不过走起路来倒是轻车熟路。 走廊中的灯笼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壁画间反射,带出一种说不出的绸缪,糅着身影交错,模糊了许多边界。 “陛下,” 小六子的声音在我身后低低出声,“到了。” 母妃在殿内,面前仍是佛,她依旧跪在佛像前,蒲团上的身姿端庄而虔诚,室内被精心培育的花卉装点,飘散着淡雅的花香,与外面阴暗的长廊天差地别。 “母妃。” 她没有立刻回应,亦没有看我,小六子默默地退了出去,门扉轻轻合上。 过了片刻,母妃的声音才响起,不带一丝波动:“你总不愿唤我母后,怎么,我当不得么?” 我轻叹一声,坐在她的身旁,蒲团传来的丝丝凉意。我为佛祖上了炷香,微微合掌,心中默念。 然后,我才回答:“母妃自然当得。” 殿内没关窗,不知哪儿来的的风渐渐强烈起来,灯笼摇摆不定,映照在母妃和佛像上,影子随之舞动。 室内的花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间散发出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充斥大殿。 “你父皇驾崩之后,我便在那皇陵之中,以花为伴,以佛为依。” 母妃的声音悠悠,“你可知我心中所求?” “皇儿不知。” 母妃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直视我的眼底,“我所求者,是解脱。” 我蓦然一笑,没有说话。 母妃又转向佛像,十分不敬重地伸出染满朱蔻的指甲,直指佛像,眼神似乎透过烟雾与佛对视,笑道:“我本以为佛家可助我,结果啊,珏儿,你不知,佛骗得我好苦。” 我跪在蒲团上,看着从香炉中升腾的烟气,虚无缥缈间听着她说话。 “可解脱不易,珏儿。” 母妃声音痴痴,如远古的梵音在幕下回响,“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唯有我所求,连泡影都不见。” 我凝视着母妃的侧脸,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似乎未能带走她眼中的哪怕一点点的野心。 我缓缓开口:“父皇也是泡影。” 她微微一笑,容色里包含了无尽的哀凉:“佛曰: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物本无差异,执于形相,方为迷惑。珏儿,从前我从未看清过,如今看清了些许,却又什么都没了。” 外面风声渐强,母妃继续道:“汴京皇城巍峨,难怪他执迷不悟。” “可父皇死了,母妃若是还用他为非作歹,便是与我过不去。” 我声音中带着无奈,几分挣扎。 “为非作歹?哈哈哈哈......”母妃突然扬声笑了,藏透着无尽的苦涩与讽刺,“‘为非作歹......” 她慢慢站起身,目光转向那尊宁静的佛像,似乎在寻求一种更深的慰藉:“‘皇儿,母妃也不想,兴许你父皇该让我殉葬。’” 第150章 她话中露出深深无力感,似乎真的有悔:“我险些就杀了你的将军,你的心上人,还有你的皇妹,你的一切。”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就差那么一点......” “护御司与父皇的影卫比起来,母妃认为如何?” 她颓然地席地而坐,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疲倦:“还能如何,人都死光了,还能如何。” “他们被父皇留在母妃身边,本是为了护佑,保母妃安乐,可除却薛窦滢,先德妃谷霓思、先淑妃郁书云,还有先娴妃陈灵、乃至先皇后班华,都死了,或是暴毙,或是染疾,甚至有溺水的。这些年来,我隐忍不发,想看看母妃还能做到哪步。” 我淡淡的陈述。 “我不该对晏修下手,”她叹息,“至少该晚几年。” “朝阳对母妃很亲近,你杀了她的母妃,可曾有愧过。”我问。 室外的风停了。佛像前,燃尽的香烬落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母妃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那段尘封的往昔。 “怎么可能呢?” 她的声音几乎是在耳语,“我从未觉得她们该活着。” “那就这样吧,母妃。” 我站起身,背对着她,“父皇留给你的影卫,我都让晏修杀了,那九莲纹章,我吩咐人给母妃送了来。” “当然,”我转身笑了,“还有最后一个。小六子......便留给母妃。” 母妃拂袖,继续在佛像前长跪。 “还得谢谢他那夜掉了纹章。”我朗声,留下这么一句,见母妃震惊回望的眉眼,方才满意,抬步走了。 塞外,徐建元的大军已埋伏多时,赫胥嬴早已一人一骑回了北狄,加上事先联络的邻国援军,内外夹击,北狄王的大军溃不成军。 一夜之间赫胥雄败走,赫胥嬴称王,百废待兴,自此北狄再无力南侵。 第100章 【番外】有子景铄 常有人问我兄长如何。 “那日风雨欲来,王府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皆是贺庆的嘉宾。哥哥那时太小,只知道最后会被独自留在冰冷的厢房,听着窗外的风声呼啸,有些刺耳。” “哥哥为何会在厢房?” “因为......” 哥哥看着我不说话了,眼里的情绪我有些看不懂,不过那时我只关心为何哥哥也会被关进厢房,所以格外热衷于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哥哥那时是偷溜进牛棚的,他看着我,却突然不讲故事了,用那双很好看的手为我擦干眼泪。 “因为是故事。” “......”我知道哥哥这是不愿意说了,不满的撅嘴,只是白日里放牛实在太困,便枕着身下的干草睡着了。 只是今日的草有些潮湿,所以那夜哥哥和夫人说的话,我其实是听见了的。 哥哥说小二长大了,该给她个名字,姑娘家不能再睡在牛棚,她娘本就死了,如今该对她好些,毕竟也是父亲的女儿。 我躺在干草上,心里暗暗窃喜,深以为然。 倒也不奢求夫人给我个房子住,只求不要再睡牛棚,真的很臭。 最好也不是羊棚。 “铄儿,你在说什么胡话?那个孽种么?你竟为她说话?” “长幼尊卑有别,她娘用什么下作手段爬上了你父亲的床,你不知道么?” 我听见了,其实并不很难过,反正我有哥哥。 我也知道哥哥为何突然提起来给我取名字。 今晨,哥哥轻手轻脚地将我摇醒,捏了捏我的脸,“起来吃晚饭了,你爱吃的烤红薯。” 一听到烤红薯,我才舍得睁开眼,跟哥哥去了灶房。 今日难得夫人外出,我也不用早起伺候,所以额外放松些。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映照出他好看的侧脸。我接过热腾腾的红薯,咬一口,烫得我直哈气。 哥哥笑着看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嘴里含着红薯,含糊不清地问,“哥,你说,我能有个名字吗?” 哥哥一愣,旋即点头,“当然,你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我想要个像哥哥一样好听的名字。” “嗯,等娘回来,我就跟她说。” 我就有些害怕了:“夫人会不会生气。” 哥哥不笑了,连他也些许担忧,“兴许不会。” 吃完饭,我和哥哥并肩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太阳。 我靠在他肩上,小声嘀咕,“其实,我不怕苦,只是想有个家。” 哥哥把我搂进怀里,“小二一直都有家。” 我一直记得他说的话。 哥哥大我很多很多岁,我已记不清了,听说亡国后,他便再不过生辰。 后来我才知,亡的是我们家的国,难怪哥哥如此伤心。 “罪不责幼童,母亲,小二大了,您确实不该如此......” “放肆!”夫人发怒了,“你如今也偏帮他们了么!你是不是我的孩儿!” “你该管的不是我苛责与否,复国大计未成,你却指着一个孽种,斥你母亲不该。” “既有终生之忧,便无一朝之患么?” 今夜哥哥有些奇怪,平日他从不顶撞夫人,我有些难安,总觉得他是为了我,有些忧心他被夫人责罚,心里总吊着一口气。 夫人很怒,最后和哥哥不欢而散,还差人将哥哥关进了房子不许出来,也不许吃饭。 第151章 我有些理解当时他们关哥哥进厢房了,夫人真坏。 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哥哥从牛棚接了出来,“小二,以后你就睡我屋里,跟我一起。” !!!我简直开心的就差翻俩跟头。 果然,哥哥和夫人,还是哥哥厉害些。 我乐颠颠地收拾了两件破衣裳,想着晚上就能跟哥哥一起睡了,不用再闻牛粪味儿,也不用听半夜牛嚼草的声音,这感觉比烤红薯还甜。 晚上,我躺在哥哥屋里,看着屋顶,终于是木头而不是茅草,深感幸福,“哥,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个名字了?” 哥哥躺在我身边,给我讲新编的故事,“小二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我不认字,哥哥想。” 哥哥静默了一会儿,“哥哥不行,哥哥......” 他突然转过身,眸色很黑:“哥哥怕照顾不了小二长大。” 我突然有些不开心,兴许是哥哥的话总惹我难过。 我从有意识起,就与哥哥、夫人,连带着几个凶巴巴的叔叔东躲西藏,没有固定的居所。 这是我在一个陌生地方待的最久的一次,连上今天,正好有三个月。 甚至夫人养了牛羊,说是掩人耳目。 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夫人说的总有道理。 那一晚,我睡得很香,连梦都是甜的。我知道,“有名字”这个天大的愿望,但终于有人记挂着了。 哪怕哥哥一时半会没给我取,说是想好了再告诉我,我心里也暖洋洋的。 【朕闻喜报,二皇子生皇孙景铄,皇室宗室得嗣,天赐良缘,地设贤嗣,乃国运昌隆之象。念及二皇子恪尽职守,秉性仁厚,素有贤德,勤于朝政,深孚众望。今顺应天时,册封二皇子为太子,即日起协赞国政,望群臣共勉,扶翼太子。】 哥哥曾念给我听,说这是前朝圣旨。 我不懂什么叫前朝,更不知圣旨是什么东西,哥哥只管念了,我便觉得它好。 他说本想着去私塾给我买书,可实在出不去。那些叔叔总还是听夫人的,纵然不知哥哥说了什么,暂时让了步,同意哥哥养我,可仍不许我识字。 可是我没有书,哥哥本是用牛毛做了一支漂亮的笔写在墙上教我的,可自从我问了一句“字都是水么?” 哥哥便不作声了,兴许我的问题太蠢。 我刚要不好意思的开口说哥哥我错了,就见他起身,从墙中间的一个小洞里取出来一卷黄色的东西。 他徐徐展开,一个字一个字的朝我念。 我从未听过这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哥哥眸色认真,似乎上面的字句极为恢宏。 没错,哥哥才教了我“恢宏”一词,墙上水迹还没干,我正好记着。 “小二记住,”他将黄丝巾一样的书徐徐展开,放在我面前,“墨香浓淡纸脉茫,这才是字。” 我假装很懂又恍然的点头。 为了不叫哥哥觉得我是个傻的。 其实我没听懂。 哥哥讲的东西都太深、也太复杂了,我不懂他说的“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是在怪谁,也不知“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的宫阙是何等壮丽,又为什么会变成土。 更不解为何哥哥会时常吟诵的那首诗:“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只知道哥哥吟诗时的是我最不喜欢的,那时候他身上常常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力的难过。 连带着我也开心不起来。 直到那日,马蹄声阵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坏人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凶巴巴的叔叔们奋力抵抗,但终究不敌。 混乱中,我只记得哥哥紧紧握住我的手。 “快走!”哥哥低声吩咐,声音在嘈杂的厮杀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拉着我,穿过人群,躲避着四处飞舞的刀剑。 一支冷箭擦肩而过,哥哥猛地推开我,挡在了我的身前,我吓坏了,不知他那时有没有中箭。 跌跌撞撞地逃了一段,哥哥突然停了,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蹲下来紧紧抱住我,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绝望。 “徐建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二,答应哥哥,快走,跟着徐建元走。” “徐建元,我走不了了,他们不会罢休,只有我死了......” “你要照顾好小二!用你的命......” 第101章 【番外】有女温姲 皇兄死了。 与其称他为皇兄,我还是愿意唤他哥哥。 那年深秋,哥哥的死讯还是传来。 徐爷爷强行抱着我逃走的时候,我曾幻想老天从天而降,让哥哥不用离开我。 可似乎老天没听见。 那时我才终于见到了我的父王。 也知道了我的身份。 算是个可怜巴巴的亡国“公主”。 那时候夫人也过世了,哥哥也走了,我彻底成了哥哥口中的枯兰。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我仍没有名字。 有一日,我那名义上的父亲吩咐我去杀人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病。 我人才到他的大腿,就算跳起来都够不到心脏。 第152章 他说我的眉眼就是刃,还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颖儿”。 我不喜欢。 可哥哥死了,再没人听“小二”的想法。 直到我那便宜父亲说我要杀的人,是刺杀我哥哥的元凶。 我其实是不信的,因为那日厮杀声里,哥哥抱住我,让我不要为他报仇。 我听哥哥的话。 父王看向我的眼睛里少有的怜爱。 我恍然,才觉得我又是一颗棋子,是父王为了复国的棋子。因为哥哥常说自己是棋子。 哥哥是他为了当上太子而下的棋子,如今也轮到我了。 他总觉得我是孩童,什么也不懂,却不知从哥哥死的时候,我那令人发指的脑子突然像开了灵智,不那么蠢笨如猪了。 想必哥哥知道,应当会欣喜。 可他不知道了。 父王设了一个漏洞百出不忍直视的“局”,让我躲在那人经过的地方,将那人领到山间破庙,便再无我事。 我觉得他有病,可也没办法,哥哥死后,我过得比狗还不如。 因为我从父皇口里得知自己很像他的一个故人,兴许也是没了妹妹的哥哥。 他也很可怜,也许是真的没了妹妹,才会中父王的计。 总之我后悔了,山林里他牵着我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带他跑,希望来得及。 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个哥哥也因为我被抓了起来。 后来纵然知道我是故意,那个哥哥却还可怜我,信任我,我这么骗他,却还引他百般怜爱疼惜。 我那时很久没吃饭,忍了忍,还是将手上肉饼递给他,默默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其实我知道,我们都是偷来的情谊。 那个哥哥长的很好看,似乎透过我真的看见了“颖儿”,父王的人被他的人反杀时,局势瞬间逆转,我唾弃父王愚蠢的同时,这个人带了我走。 我有些惴惴不安。 其实当时就算那个哥哥没有和我演了一出戏,设计从破庙逃出来,我也会求徐爷爷救我和那个哥哥出去的。 而且这个哥哥看起来,不像是能杀人的凶手,兴许是父王搞错了。 不过看他对我好还年轻,勉强唤他哥哥。 他带我至深宫幽幽,我那日看着满目红墙绿瓦,终于懂了昔日哥哥口中的“宫阙万间”。 我才知道自己似乎认识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哥哥。 我如明珠般被珍视,却又总觉得似浮萍般漂泊。 也换上了锦衣华服,戴上了沉重的珠钗,有一日那个哥哥看出来我的珠子沉重,笑意盈盈让人不用给我打扮。 我拒绝了,钗子里藏着父王塞给我的毒药,每每穿过曲折的回廊,越过高耸的宫墙,我看着宫殿连绵,总是困惑。 若是哥哥在,会不会同意我杀了他,可是若不杀了他,父王就会派那个黑衣叔叔杀了我。 他还说我是公主,不能有犹豫。 我觉得他有病,我从没当过一日“公主”。 月光洒在花坛之上,我坐在御花园里不回宫,那个哥哥来找到了我。 我见月华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突然觉得若是景铄哥哥还在,若是未曾亡国,兴许也是如此风华绝代。 他日理万机,还要应付一个难缠的男人,却仍旧愿意大老远寻我,疼惜地抱我起来。 “温姲怎么了?不开心么?” 没错,温姲,很好听,和哥哥的名字一样好听。 我终于有了名字,是另一个哥哥用心替我取的。 我埋在他怀里不说话,想告诉他白日午休时我梦见哥哥了,他也说温姲这个名字很好听,他很喜欢,还让温姲要开心,不要为了他难过,也不要为了他恨谁。 可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些话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是一个梦见已故哥哥的孩童,恰巧故兄是前朝皇室血脉,偏偏新哥哥是今朝天子。 第二日我扔掉了满头的珠钗,在父王费尽心机安排的探子的催促下,给珏哥哥下了剂量足足的糖霜。 至于毒药,被我骗着父王的暗探喝了下去。 我心如擂鼓,冷汗都浸湿了里衣,第一次杀人,甚至来不及看他是不是死了,就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心砰砰直跳。 哥哥曾说天下为公,还政于民;立治求通, 永慕圣君,我那时不懂什么意思,哥哥看我一脸茫然,通俗易懂地给我解释:“就是说,天下需要的是一个明君,而不是一个王姓,小二,有时候我看着昔日腐政,大厦将倾无力回天,深觉无力。” 哥哥也曾偷偷和我说:“其实我并未想过复国,就算我当上了天子,或是父王当上了天子,都不能有如今的陛下好。可我们身份尴尬,必死无疑。” 我那时不懂,如今隐约懂了。 我只能有一个哥哥。 天下也是。 可我不小了,过了这个年,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出宫去。 哥哥曾说希望看见天下海晏河清,再无战事饿殍,我就替他去看。 ------------------------------------- 曾经的阮娘娘对我很好,是珏哥哥的妻子。 可不知为何阮娘娘有一日突然拉过我,神神秘秘地说和我玩游戏,还说她要死一死,让我别害怕,只是躲猫猫。 我当时被吓的哭了出来。 因为我知道死亡并不是躲猫猫,就像我从来没找到过哥哥一样。 第153章 阮娘娘也被我吓了一跳,抱着我说温姲不哭,我让你霍叔叔悄悄来宫里接你出来玩。 我才抽噎着说了声好。 后来现在的阮娘娘就不许我叫她娘娘了,也不住在宫里,还让我叫她阮姐姐,叫一个会亲她的叔叔霍哥哥。 呸,我才不叫。 我虽然不懂妻子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她曾经是珏哥哥的妻子,珏哥哥是我这个世界上除了哥哥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和阮姐姐亲近。 并且试图提醒珏哥哥阮姐姐似乎给他戴了一顶很绿的帽子(这词还是我从话本子里听来的暗语)。 直到看见顾混蛋亲了珏哥哥,我才突然反应过来误会了阮姐姐,等午后出宫我一定和她道歉。 珏哥哥陪我过了两个生日。 我本来没有生日,记事起东躲西藏,哪怕是哥哥也无暇问我生日,连他也不过,所以“生日”这个词,还是珏哥哥教我的。 我也不记得自己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出生,珏哥哥便沉默良久,开口说既如此,那我带你回家那日,就是你的生日。我说好。 之所以是两个,是因为熹元七年。珏哥哥大婚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下不来床,连带着顾混蛋也不给我探望,自然没给我过。 倒是阮姐姐陪我吃了长寿面,告诉我别担心。 那是我最不开心的一个生日,后来珏哥哥好了,很快又是我的生日,他说会很好的补偿我,我就又有点高兴。 好了,不写了,珏哥哥近日似乎和顾混蛋吵了一架,我有点开心,得去看看。 不过我总觉得顾混蛋有时看珏哥哥的眼神我不喜欢,像是我看着糖蒸酥酪时候的眼神。 他还经常在珏哥哥住处不出来,不过若是珏哥哥真的和他在一起开心的话,我也会勉强不给他茶里扔沙子。 ...... 真的不写了。 记于熹元七年九月二十八,天色略晴。 嘻嘻(补上)珏哥哥似乎在给我做生日礼物。 第102章 【顾行秋番外】一帘幽梦外 我从不知皇陵到宫城竟可以这样远。 山路在我脚下蜿蜒延伸,萧珏把大婚的日子定在了冬日,连带着我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初他纵马跟在我身后狂奔的冷寒。雪势渐大,下山的路异常艰难。 皇宫的影子在飘雪中若隐若现。我未曾下马直冲宫门,守卫们见状急忙施礼,声音回荡却远未入耳。 我想过他绝望痛楚,想过他从此再不原谅我,独独没想到魏覃会背叛。 心头似乎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所占据——恐惧错过,恐惧失去,更恐惧面对未知。 便是那一种我最怕的结果,就是这人会永远离我而去。 因为我见霍闻来了。 他从不轻易露面。 皇城七十二影卫,派去地方的占了九成,萧珏身边只留一成,而宫九是他的底牌,不到最后一刻,决计不会动用。 可霍闻言是他抗旨入宫。 便是说这不是萧珏的意思。 “帝君如今何故此等做派?魏覃莫非不是你安排的么?!” “顾行秋,你怎么不去死......” 我充耳不闻,在在咒骂声里推门而入,室内一片死寂。 几步之遥的床榻上,萧珏静默无声,面色苍白如纸。刹那我只觉所在的寰宇如遭神雷击鼓,万籁俱寂,宛若乾坤逆转,气息似已凝结,衬得冬日冷的厉害。 我颤抖着靠近,皆觉如履薄冰,足下宛若万丈深渊,心旌摇曳。 “萧珏?”我不敢太出声,是故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没有回应。 也许是他没听见。 我跪在床边,抬手而去,触感传来的冷意直透心底,激起一阵刺痛。 眼前突然有些模糊,我看不清,但还是发现他眼角也挂着泪痕。 这人就如此寂寥地躺卧于斑驳的熹喜榻之上,周身四处渗出了血。 他常说不信命,连带着带偏了我不甚敬重神佛,然如今那些庙堂之物,却以最直接、最无情的方式,展示了什么是无可挽回。 我想拉过他的手,发现这人手比我还僵,甚至于有些握不住了,我奋力想握紧,终于在某一刻和他十指相扣。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慧能的话骤然在耳边回响:“知足常乐,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又何必迟迟不放呢?” 是啊,为何......迟迟不放。 “帝君,魏覃如何处置?” “杀。”我哑着声,“本君要他死。” 殿内数盏油灯仍在摇曳,光芒忽明忽暗,投射出新人床上那道单薄。 榻上金色的双喜字还没换下去,此刻在暗淡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刺目。 纵我在他耳旁念上百次他亲手书就的婚誓,纵然只敢在他榻边轻声嗫嚅,许是气的厉害,他仍不肯醒。 “若是今夜还不醒来,草民也无力回天。” “......” “听见了吗,萧珏,若是再不醒,我可就真下去寻你了。”我抓过他的手,勉强笑着。 回应我的永远只有只有窗外愈发凛冽的夜风和那不断摇曳、几欲熄灭的灯光。 萧珏醒时,有些沉静地让人害怕。 他见我,就问了那么一句:“我废了?” “没有......”我矢口否认,见他费力地想要坐起,却宛如折翼的鸟儿,无力动弹后突然失了声色。 第154章 他不让我靠近,罕见地崩溃让我滚。 “滚......”他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重复,“你给我滚。” 我没有滚。 周身疼得厉害,我坐在那逐渐冷却的绣榻旁,手中握着的金质婚誓书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可他匆匆一眼便移开了眼,眼中只充满了绝望和屈辱,更崩溃地让我滚出去。 后来每日汤药、每顿餐食,我都一一喂他,他常常偏过头不吃,我就强行掰住他的下颚灌,时间久了,我每一次的触碰,都会让他的身体绷紧,近乎害怕的颤抖。 “滚......”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萧珏,你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费劲地抬起手,想要推开我,却使不上力气,“你......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我忍下心中尖锐翻涌的刺痛,冷静道,“你刚醒,身体还虚,别乱动。” 他看着我,眼中有着痛苦与愤怒,半晌道:“......你这恶人。” 我将粥碗递到他唇边,“萧珏......你得活着。” 他别过头,泪滴落在软枕上,“所以你你这般折磨我?” “你自己吃还是我亲自喂你?” “......”他不说话了。 我就抱着他,小心地喂他粥。 他终是妥协了,认命一般张口喝了粥。夜里我帮他净身,换药,他身躯微微颤抖,却也不再说让我滚出去,兴许是知道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江南看花。”我柔声说道。 他闭上眼没说话。 我轻轻擦拭他额头上因为换药而疼出的汗珠,他就又更激烈的驱逐着我,各种难听的话都说了一遍。 最后说累了,又骂上一句“你他妈的......” 我宽了衣躺在他身侧,揽上他的腰,摸着那儿的疤。 萧珏受伤的第十五日。这些日子他一日赛一日的沉默,不同于几日前,有时候甚至一天都不同我讲话,甚至斥骂也没有。 我便总盼着他出声,哪怕是出口让我去死。 春日里的御花园中桃花如云霞盛开,我推着他来到花影之下,想着这人能笑一笑。 他终于开了口,嗓子许久没有说话显得有些暗哑:“顾行秋。” 我受宠若惊,双腿当即便不受控地跪倒在地,颤着声应他。 他笑了,一如以往每次闹我一般:“我忽然想吃城西那家桂花酥。” “好。”我没过脑子,一昧应承。 他难得想吃东西,此时见我答应,又笑开了,靠回摇椅阖上眸子:“你亲自去给我买。” “好。” 我心跳如鼓:“那你等着我。我速去速回。” 这儿离城西不远,我快马加鞭,赶到铺子的时候,往日里络绎不绝的小摊前竟也没多少人,我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要排上好长的队。 我买了一包放在怀里护好,扬鞭快马入了宫门。 毋黎来禀说陛下方才喊累,早已回了屋歇下了,宫三在照顾着。 我去了紫宸殿,见宫三果然守在门外,见我前来他有些不敬地拱手。 我没管他,自顾自推门而入,见萧珏安然半躺在床上,随着门开的刹那就静静看着我,笑道:“有些慢了。” 我也回之一笑,从怀里取出热乎乎的桂花酥,走进屋内:“还热着呢。” 他又转头看向帘帐,有些抱怨地:“这喜帐没人管,红的厉害。” “你若不喜欢,我叫人换了。” “罢了,”他恍若有些使性子的扭头,“前些日子就该换了。” 我道他不快,有些懊恼道:“我的疏忽,现在就差人换。” “不必了......” 他摇了摇头,未等说什么,一口鲜血却涌出,洒在他的衣襟上,顿时映出大片黑红。 “萧珏!” 我顿时一阵嗡鸣,脑子一片空白,抱他在怀里,有些无措。 他躺在我怀里,奄奄一息,想抬手却又因为太疼没有做到,我猛地抓过他的手,耳中轰鸣一片,有些怔愣。 “那天在潭台寺,你问我若是你不在了,我会怎么办。” 萧珏说着,偏头又咳出一口血,我方才如梦初醒。 “太医!太医呢!”我睚眦欲裂,冲殿外吼道。 宫三闯了进来,见到满床猩红:“陛下!” “叫太医!不,让圣手来,快去!”我喉咙有些酸涩,只觉每个字都像踩在刀锋上。 “不必了。”怀里那人轻飘飘道。 第103章 【顾行秋番外】梦醒笙歌起 “这是......师父给我们留的毒,与祁子安的一样。那时他中毒太深,沁入肺腑,救治不及,咳咳......我那份解药,也一并同着他那份,让他服了。” “......”我紧紧搂住他,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 “从前我想,若爱卿不在了,这江山于我......自然再无半分颜色。”他看着我,眉目间竟是温柔的,断断续续道,“如今我先你而去,江山多年,个中荣盛,有劳爱卿替我......” 他唇角溢出的黑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凉,我大口喘息着,咬牙道:“你哪来儿的毒......” 这殿里别说毒,就是一件尖锐东西都没有,他从哪儿来的毒?! 也不可能藏在身上,他身上每一寸我都看过,“你不能死,萧珏,你敢......” 第155章 我话语未落,他又吐出一口鲜血,这次染红了我的衣裳。 彻底乱了。 不该是这样。 我慌乱地搂着这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可笑的是三十多年来,短短一月,我第二次不知如何应对。第一次便是得知他手脚皆废时。 我拼尽全力,挤出一丝强笑,对他说:“解药呢......解药呢?!” “怎么就不信我呢?”他叹道,“解药没了。” “顾行秋,”他轻声唤,“若有来生,我可不愿再去荆临平乱了。” 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奋力抹了一把,才觉泪流满面。 “你会......守着这片土地,让它继续繁荣昌盛。” 他在我臂弯里轻轻蹭了蹭,我张开口,想要叫他的名字,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咽。 殿外殿内的风雪声、忙乱声、方才还嘈杂一片,如今好像都都消失了一般,不是子夜,于是一旁花烛未明,洞房化为哀悼之地,花烛日成了别离时。 心墙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我麻木地搂着这人,某一刻只觉心跳在这一刻诡异地同步,帝权与摄政、爱恨与情仇的界线在生死里消融无踪,恍若死水。 绝望已在无声处破土而出。 突然听见一声哭似的颤音,我被惊了一瞬,恍然发觉那声音竟是从自己喉咙里溢出。 我见最后一刻,怀里那人奋力偏过头,看不远处桌上那方笔墨纸砚,垂眸间似乎有些遗憾,而后轻轻闭了眼。 “萧珏——” 我猛地惊醒,才知是梦魇。 大口喘息间,见一人蜷缩在我怀里身上,睡的正熟。 帘帐没放下来,外头的月光透过窗棂,铺洒在宽敞的殿堂之上,银白色的光芒下,这人呼吸平缓,似乎被我猛地惊醒扰到,轻哼一声,揉了揉眼睛,半躺起来,眼神中透出一丝慵懒与不悦,随即抱怨道:“怎么了?” 我的心被重重放下,猛地将他揽进怀里。 “吓死我了......”熟悉的淡香萦绕在鼻翼之间,我埋首深深吸了一口,哑着声道。 天色太晚,殿内的烛火太过昏暗,这人推开我,又不满意了。 “好亮。”他一贯不喜睡中有人扰他,便把气撒在烛火上,翻身轻盈地下了床,“我去剪蜡烛。” 我方才惊魂未定,如今心安下来才觉满身湿汗,黏黏腻腻极为难受,便下床去偏殿沐浴。 待我出来,殿里的烛火已然熄了,外头月光照了进来,更显昏暗。 “萧珏?”我解下衣带,朗声道。 无人回应。 兴许是这人又临时起意,夜袭御膳房了,毕竟之前也有过多次。 我换了寝衣,坐下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 久等不至,那股不安逐渐演变成浓烈的恐慌。 按理来讲,往常他就算去拿东西吃,也会拿进房来,让我给他泡一壶茶就着。我这才有些慌乱,匆匆出了殿,踏上外头冰冷的石地才惊觉自己未穿鞋,却也顾不得许多,匆匆去了御膳房。 没人。 又去了琼花亭。 还是没有。 我回了寝殿,内外四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踪影。 心中的恐惧如野草般疯狂生长,“萧珏?萧珏!” 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激起层层回声。 吵闹声惊醒了内侍,有人匆匆而至,恭敬问我发生了何事。 “陛下呢?陛下去哪儿?可见陛下?!” 二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最终扑通一下跪下来,叩首道:“帝君......您要节哀。” 御医也紧接着踏进,张口便是:“帝君又做梦了?” 这一句话如同雷霆劈落,震得我心神俱裂。 怎么可能?什么?我脑海中一片混乱,身体摇摇欲坠。 内侍见我如此模样,纷纷上前搀扶,我视线只在空洞的房间中徘徊,试图找出来那个身影,可心底深处的恐惧不断加深,脚下却迈不动一步。 我木然开口:“陛下呢。” 地上那人抖着声:“陛下过世......已一载了。” “帝君节哀啊——” .......................................... “噗,”萧珏笑道,“我都说让你别白日里睡觉,一头的汗。” 他看着我,眉目含笑,调侃道,“怎么,一梦黄粱,梦见什么了?” “......”我有些说不出话。 外头青天 白日,我愣愣看着眼前人,突然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 “顾行秋!” 萧珏被我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面颊处火 辣辣地疼,我恍然未觉,见他伸手朝我脸颊摸过来,下意识躲开。 萧珏脸一黑,收回手,冷笑:“怎么,做梦当了梁上君子,梦里有新欢,不敢让我碰了?” 我周身不适,无助摇头,只觉心口处跳的厉害,剧烈心悸下说不出话来。 萧珏转身就走。 “萧珏!”我哑声,翻身下榻,因着腿软扑了满地的灰。 这人轻啧一声,停下脚步,摸着下巴围着我转了一圈,“在这演蛤蟆呢?” “你......”我涩声道,“你打我一下。” “啊?” 他踢了我一脚。 有些痒,不是很疼。 不够,我爬起来,拿过一旁桌上的匕首往手心刺入。 第156章 刃尖入肉,一片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顾行秋你疯了吧!”身后那人猝不及防,飞奔过来握住我的手腕,封了臂上的穴位,撕下衣袖包裹住我的伤口。 满眼责怪。 这人皱眉不语,眉宇间有些嗔责心疼,手上温热,是真的。 我才敢拥住他。 听他在我耳旁道:“我叫太医进来。” “不必。” 我一用力将他抱了起来,“疼点儿好。” 总归分得清孰真孰幻。 ------------------------------------- 龙榻由一整块沉香木雕刻而成,萧珏总嫌硬,便铺了厚厚的数层貂毛,此时被我扔在榻上,还有几分没回过味儿来。 我倾身而上,迫切需要证明周遭一切更真实些。 衣衫被层层褪去,尽数堆积在明黄锦缎上。萧珏这次倒是忍住了,没哼出来,被我抵在满是貂绒的床上,呼吸急促地发着颤,气息滚烫,刻意压制着的嗓音此时听起来却又无端惹人怜爱的紧。 我把头抵在他颈窝喘息,“臣方才梦里的冬太冷了,得有什么暖一暖。” 萧珏汗湿的侧颈上 黏着几丝长发,身上的寝衣 半遮着身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胸膛 ,周身线条流畅,就是看起来有些清瘦了,腰线那儿不盈一握。 他轻笑:“找什么借口,我看你就是......唔......” 他止了声,难耐地朝后仰去。 天儿热,紫宸殿冰鉴里的冰化的有些快,泛着一丝一缕的凉意。 他大口大口喘息了起来,腰臀难耐地扭动了一下,眼尾湿红。 ...... 大半个月没 做 过了,这次弄得他嗓子有些哑,这人在我身下哆嗦着喘息着,缓过神儿来,似乎不太舒服,伸脚就踢。 我一把握住,挑眉:“用完就丢?” “你 他妈的,谁用谁?!”他骂道。 我终于没忍住笑了,彻底松了劲儿,掰过他的脸颊,与他拥吻在一处。见他泪水朦胧,双手报复似的狠狠抓向我的背脊。 ...... 最后他靠在我怀里,难得地有些柔弱,“我有些累。” 我看了看天色,方才黄昏。 “去城西吃桂花酥?”我脱口而出。 “行啊,”他懒懒地,“你抱我去?” “好。” 第104章 【晏修番外】有战 熹元六年冬月初八,黎明。 边关的烽火台突然亮起了一道急促的信号火焰。远处,敌军的战鼓声隆隆传来,震动着寂静的山谷。 守关的士兵们迅速集结,兵甲碰撞的声音在晨风中回响。 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黑压压的突厥人覆盖了整个平原。箭雨如同暴雨倾泻而下,尖锐的箭矢撞击在盾牌上,发出刺耳的金属交响声。 守军的弩机也开始反击,巨大的弩箭划破空气,带起一片又一片血色。 “去他大爷!狗日的突厥人,破铜烂铁,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打?” 韦遥缠紧了袖带,啐了一口:“把他们的老巢给端了!让那帮软脚虾知道我们的厉害!” “你去啊!有种你别躲这儿!” “你懂个屁......” 手下有一个新兵,算是头一次上战场,此时紧张地四下张望:“突厥此次偷袭来势汹汹,人手不足,箭也不多了,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赫连右猛地站起身,拍了拍新兵的肩膀:“小子,这他娘就是赌命。赢了,天下就是我们的;输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又一副将哈哈大笑:“说得好!怕个鸟,咱们出生入死,什么时候怂过?” “吩咐下去,死守,等将军来。”戚五沉声道。 战马嘶鸣,骑士们冲锋在前,长矛和马刀在晨光中闪烁着寒光。两军交锋,金属碰撞声、士兵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尘土飞扬,血花四溅。 “娘的,收弩!” 城墙上,石块被倾倒而下,砸向攀爬城墙的敌人。 攻城梯被推翻,敌人惨叫着从高处坠落,只是虽用尽一切手段抵抗,但敌军似乎永无止境,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防线。 他们人太少了。 此次敌军偷袭出其不意来势汹汹, 太阳终于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战场,弩手被换了下来,手臂上的肌肉因持续拉弓而抽搐,指尖渗出血迹。 敌军的尸体堆积如山,暂时退了下去。 战斗持续了数个时辰,太阳渐渐升高,战场上的紧张气氛并未有丝毫放松。将士们在短暂的休息时分发着干粮和水,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咀嚼,眼神时刻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变数。 伤兵们在医疗帐篷里呻吟,医生和护士忙碌地处理伤口,缝合断裂的肌肤,他们的手上满是血迹,脸色沉重。 “将军,药怕是不够了。” 戚五在一个人面前蹲下,看军医不得已只能割下那人的手指:“忍着些。” 又是一个日夜。 “怕是不妙,他们占了优势,不可能就此偃鼓旗息。” 戚五放下手中急报,抬目看向满地疮痍:“守到天明。将军那边得手了。” 铁血要塞前,旌旗猎猎,战鼓震天,仿佛连大地都在这股杀气下颤抖。 “是将军的赤焰军!”千钧一发之际,远方地平线上一阵铁甲雄兵迫近。 第157章 “将军来了!”众将士欢呼,士气大振,已呈颓势的战局瞬间扭转。 赤焰军大营内,晏修铁甲披身,目光如炬,凝视着远方的敌军。他身旁,一位谋士手持机关扇。 “将军,敌军虽众,但士气已衰,我军若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必能一举破敌。”谋士低声说道。 晏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急,如今他们必不会再打,等他们撤了再说。今夜便用‘火马阵’,乱其阵脚。” “让戚五后退,伤兵休整。” “是。” ...... “敌军撤了!” “晏将军有令,全军休整待命!突厥撤了!” 夜幕下,赤焰军悄然准备,将马群聚集,尾绑火把,角绑利刃。 待到子时,一声令下,火马狂奔而出,直冲敌营。火光映照着夜空,如同流星划破黑暗,燃烧的马群在敌军中横冲直撞,引发一片混乱。 突厥营帐中,首领挐鲁岜见状,面色不变,淡然下令:“弓箭手,射杀火马,勿让晏修得逞。” 箭雨倾泻而下,火马纷纷倒下,但赤焰军已趁乱发起冲锋。两军交锋,刀光剑影,战况激烈异常。 晏修低声对戚五道:“左翼稍弱,遣精锐偷袭。” 戚五点头,依计行事,精锐部队悄无声息地绕至敌后,突然发动攻击。 晨曦如血,霞光映照着古老战场的冷土,烽烟在地平线上腾起,预示着一场风暴的迫近。 突厥军左翼大乱,赤焰军乘势猛攻,终于打破敌阵。 战至日落时分,突厥军败退,赤焰军大获全胜。 突厥军内,气氛凝重。 败仗之后,士气低迷,士兵们面面相觑,心中的恐慌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心已然不稳,挐鲁岜眉头紧锁。 “晏修......” 他看向远方大胤军的战旗,缓缓开口,眼神嗜血,似带着滔天恨意。 可眼下军心涣散,一时无法再战。 “如今之势,敌强我弱,不可硬撼。”身旁长老沉声道,“必须以奇策,方能扭转乾坤。” 挐鲁岜皱眉沉思,良久,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吩咐下去,前几日那些大胤百姓,该派上用场了。” 一旁长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若以此法,风险极大。” 毕竟在战场上,老弱妇孺不可杀,百姓不可杀,若是传出去了,那名声便坏透了。 “谁说要杀?”挐鲁岜阴鸷一笑“晏修用兵如神,捣了后方补给不说,竟这么快赶来。我等,心悦诚服。自然是......用他们谈和。” 长老面露不解,谨慎道:“谈和?” “诱敌深入,以伏兵击之。” 长老了然,“首领英明。” 大胤营帐内,戚五得到消息后,不禁眉头一皱:“突厥撤军?此事恐有蹊跷。” “不止如此。还放还了充城百姓。” “莫非突厥小儿胆怯,不敢与我决战?” “我去看看。”主座上,晏修勾唇一笑。 戚五一脸难以置信,认真道:“将军,说实话,你前面许多次深入敌营拿命溜着玩儿,我都可以勉强接受。唯独这次。” 他艰涩道:“您对我心脏好点儿吧。” “想开一点,戚五,”晏修看着他,“我死了你就是主帅。” “......”是啊,戚五漠然想,一军主帅,每次涉险,要是传到朝廷,天子震怒下来,谁的官儿也保不了! “再说,”晏修利索地起身,“我失利过么。” “但是你们也有事儿。突厥倒是想打就打,想撤就撤,占尽了先机,天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你命令一部分轻骑伪装成主力部队,向突厥猛攻,吸引注意。我亲自率领一支精锐,绕到突厥背后。” “突厥想谈和那就是扯淡。不过我也可以和他们玩玩儿,戚禹,你去,就说陛下有令,愿意谈和,本将军不情不愿,只能同意。让人伪装成朝廷监军,让突厥拿出诚意来,看那挐鲁岜敢不敢来。” ...... 突厥军内。 “首领,会不会有诈?” “不可能,我们的探子确实看到有大胤监军策马进了军营。”挐鲁岜沉吟道。 “听闻晏修暴跳如雷,众目睽睽下当场掀了那监军的官帽,还说若是谈和......” “若是谈和,除非他挐鲁岜小儿呈上突厥以西布阵图,亲自来与我说,不过话说回来,”晏修那时立于营帐外,执枪睥睨一笑,“他敢么?” 挐鲁岜摸着下巴沉思良久。 他这仇敌,一向目高于顶,只听一人的话,那便是他们大胤皇帝,突厥在他那儿吃了不少亏,此人用兵刁钻,竟从未有过败绩。 “突厥......眼下确实不宜再战。”长老一脸凝重,“前夜一击不成,已然失了先机。”晏修手下的人守得太死了。 “吩咐下去,往前一里,设下千里弩,只等晏修出来,即刻杀之。” “千里弩只一发,首领,若是不成......” “不会。”挐鲁岜道,“晏修怕他们皇帝。不论愿意与否,定会出来迎我。” 第105章 【晏修番外完】 五日后,挐鲁岜赴大胤军谈和。夕阳如血,映照在辽阔的草原上,金辉与暗影交织。 有一大胤的要塞,早被突厥占了,此时过塞,四下却空无一人,只有几缕青烟袅袅升起。 第158章 “首领,为何不见我们的人。” “不好,中计了!”挐鲁岜心中一凛。 为时已晚。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无数伏兵,一身突厥人的打扮,将他们团团围住。 挐鲁岜暗骂一声,挥刀冲向,为首的戚五以布蒙面,亲自出马,与他战在一起。两人刀来枪往,打得难解难分。 此次他带的人不是少数,无奈伏者阵型严密,攻势如潮,率领的精锐部队如利剑般刺入心脏地带,打乱了部署。 “有人叛变!” “我们的人叛了......” 刀剑如同狂风骤雨般相互交织,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场面异常激烈。 双方早已是浑身浴血,战意却愈发高昂。 挐鲁岜吐出一口血:“大胤便如此做派?” 戚五歇了歇,突然神色一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极快地了结了一个突厥人,随后吐出几句突厥话。 “......” 眼见对方人越来越多,挐鲁岜眸色一暗。 在一阵激烈的交战后,赤焰军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赤焰士兵如潮水般涌出。对决也到了最后的关头。一声怒喝,戚五一刀斩破挐鲁岜的防守,将其击倒在地。 赤焰军趁势高呼,士气如虹,一鼓作气击溃了突厥军的最后抵抗。 战后,铁血要塞的战火渐渐熄灭,晏修长驱直入,飞快捣了人家的军火库,站在战场之上,回望远处烽烟渐散的战场。转身看向被俘的突厥长老,淡淡说道:“我说什么来着?长老。” 突厥长老颓然地低下头去。 最终,在一片混战中,挐鲁岜被生擒。 晏修站在战场之中,望着被捆绑的挐鲁岜,淡淡道:“带下去吧,好生看管。” 戚五在一旁道:“这次有些阴了。” “兵者,诡道也。” “......昨夜战报就发给京城了,陛下兴许很快知道。将军,你说我们假冒圣旨,陛下会不会怪罪?” 晏修抚着手下染血的长枪,“陛下不会怪罪,别人就不一定了。” “......” “此次突厥来袭,我没赶上他的大婚。”晏修突然道。 戚五乍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默默闭嘴,担忧的看着他们将军。 “......索性不去了。” 他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戚五知道那是什么。 是陛下发来的喜帖。 “传令下去,修建烽火台,修复城墙!” ...... 晨曦初照,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地板上。 晏修静坐在营帐内,仔细审阅着沿途各地的舆图与情报,第三次察觉到帐外一颗脑袋探了进来。 他闭了闭眼,强自说服自己静下心来看情报。 戚五收回了头,片刻不到又偷偷伸手探向帘子。 “咻——” 一把匕首顿时朝他刺过来。 他被吓了一跳,一屁股翻到了地上。 晏修挑帘出来,居高而下静静看着他。 “......” “将军,马已备妥,是否出发?”亲兵在一旁恭敬询问。 戚五愣了愣,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将军,你改主意了?” 晏修放下手上舆图,整了整衣襟,瞥了他一眼,自顾自跟着亲兵走了。 戚五不死心的追上去:“将军,你真要去喽?” 晏修上了马,他也跟着一道儿上,策马跟在晏修后头狂奔。 沿途的风景从繁华渐至荒凉,戚五越发觉得不对心想这儿也不是去皇城的路啊...... 终于抵达。戚五翻身下马,一脸不解地跟着晏修嘀咕:“将军你没事儿来这儿干什么......” 烽火台破败不堪,城墙裂缝密布,士兵疲惫。晏修立刻召集众将到了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 “从今日起,我等一同筑起这道铜墙铁壁。”晏修声音洪亮,“我们要打造一条古今皆无的路,看谁还敢觊觎我大胤疆土!” 众人轰然应诺,士气在瞬间点燃。 戚五:“......”??? 晏修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轻啧一声,隐晦地叹了口气,随着一位副将走了出去。 戚五:“......”他不是将军身边最亲的亲信了吗? 所以他独自领兵在外这几个月,将军到底在做什么?看这个规模,没有几个月绝对下不来,将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边关的早晨来得格外早,露水还未褪去,士兵们举起夯锤,戚五也下了地筑起坚实的壁垒来,顺便打听:“哎,兄弟,这路修到哪儿去?” “汴京。” “这是最快的一条路,从这儿——到这儿。我们的飞骑最快两日,便可到汴京城。” “两日?!”戚五讶然,“怎么可能?!” “将军有最好的马,最好的飞将,这条路山脉绵延,长眠狂风,本是不成的,将军进山里待了几天几夜,出来便有了这一条地道。” “什么玩意儿?!凿到皇城?!” 那士兵怪异地看他一眼,“当然不,自然是出了边关便走大道,四通八达,路径足足有数十条,届时也不怕暗探追到。” 夜晚,月明星稀,戚五惊魂未定,登上烽火台,晏修背对着他立在那儿,望着远方的山脉。 “来了?” “将军......”戚五想了想,还是开口,“陛下知道么?” 第159章 “等路修好了,自然就知道了。” “......” “那日徐建元逼宫,你可该记得?”晏修开口。 戚五点头,随即有反应过来将军看不到,连忙应声:“啊,记得。” “从那时我就在想,仅靠斥候传递讯息,未免太过被动。讯息即生命。若想做到消息灵通,未雨绸缪,只能如此。” “届时陛下有何旨意,也不会遭人途中算计,边关亦然。” 三月后,陛下病重,讯息八百里加急传到了边关。 晏修一身劲装,翻身上马,只让数十精兵跟随。 戚五暂任主帅,此时心中突然有种不知名的情绪,若非要形容,便是...... 他们将军此番一去,只怕再难回来了。 “将军,此番您还会回来么?”虽知不该,可也许是晏修身边待久了的缘故,戚五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晏修沉默良久,翻身上马点头,“这是我的根,我的魂。” 他俯身拍了拍戚五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扬起马鞭一骑绝尘。 ...... 大胤史记:熹元七年末,隆冬。寒气凛冽,帝复召将军晏修于暖阁,赐酒宴饮。酒酣之际,乐语盈盈,将醉,晏晏不息。帝君至,见之,遂扶陛下而起。与将军言数语,抱陛下而去。意不甚悦。 是日暖阁内。 推杯换盏,两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萧珏脸上泛了几分红晕,眼神有些迷离:“你真想好了?” 晏修坐在对面,豪饮不减:“想好了。” 他仍保持着一丝清醒,时刻关注着萧珏,在这人又满上一杯之际,飞快夺过酒杯放在一旁:“陛下别再喝了。” 萧珏被夺了杯盏有些不快,单手撑着额头有些发晕,看了晏修半晌,唏嘘道:“长大了......” 他伸手在旁边艰难比划着,有些迷糊,不过吐字还算清楚:“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才到我这儿。” 他将手放在了腰际大概比了比,抬头笑:“儿大不中留啊......” “......”晏修深吸一口气,“陛下醉了。” “参见帝君。” 一旁婢女开口,晏修抬眼望去,见顾行秋不知何时悄然走进暖阁。他身着华丽的玄色蟒袍,步伐沉稳,面色不虞。一进门便察觉到了殿内的浓重的酒气,眉头微微皱起。 他恍若没看见晏修一般,径直走到萧珏身边,低声细语地唤:“陛下?” 萧珏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随即露出一个迷茫的笑,点了点头。 顾行秋:“......”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揽过了这人的腰。 他终于转而看向晏修:“陛下醉了,将军请自便。” “话说回来陛下着实不该如此饮酒,过量伤身。” 晏修苦笑一声,拱手道:“王爷,末将知罪。但陛下兴致高昂,末将不忍扫兴。” 摄政王伸手扶起了手下摇摇欲坠的人,轻声道:“陛下,臣送您回宫休息。” 萧珏依偎在摄政王的怀里,早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顾行秋索性将人一把抱起来,看向晏修:“告辞。” 晏修推杯一笑,“帝君慢些走。" 眼见二人出了暖阁,他又坐下来,喝到了天明。 酒已冷,他就着凉酒,吃了满满三盘芙蓉糕,最后天色略暗,才拍拍手起身:“边关事多,烦劳转告陛下,就不等三日后了。讯道初建,得本将守着。” 大胤史记:(接上回)夜深,将军急返边疆。帝醒,独坐久思,封晏修为镇远侯,赐金千斤。镇远侯于边关建讯道,通信息,利军民。用兵如神,四夷不敢犯,大胤安宁,四方来朝,盛世长安。 第106章 【赫胥嬴番外】选妃 歌乐交织,回荡在精美的壁画和镶嵌的宝石间。 “王,这位是来自西方草原的公主,其舞被誉为草原之最。” 赫胥嬴的目光落在那位正优雅舞动的公主身上,舞姿确实无与伦比,却也未能牵动他内心的弦。 这位北狄王继位三年,大选妃妾。 一位位女子轮流上前,或吟诗作赋,或轻歌曼舞,各展所长。 其中一位女子的才艺尤为出众,轻轻拨转琵琶间,心魂俱醉,此刻她边弹边唱,歌声清越激昂,全场静默,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你的乐声里,讲的是亘古的山川。”一曲罢,赫胥嬴单手撑在王座上,好整以暇道。 “王慧耳。” “你是草原的女子,也偏爱山川么?你见过么?” 伊拉声音柔和而悦耳:“我少时在大胤长大,那里春天百花盛开,漫山遍野的合欢落在河流里,抬眸有很高的山。” 赫胥嬴心一动,道:“孤也曾见过那片山川。你叫什么?” “伊拉。” 一旁的侍者窥赫胥嬴神色,顿时有眼力见儿地说:“王,那是东部落首领的女儿。” 恰逢此时,又有一人佝偻着身子上殿,附在赫胥嬴耳边道:“王,那人病了。” “好,”赫胥嬴顿了顿,神色一暗,不过很快湮灭于无,随即他起身,抚掌大笑道,“就她了。” 宴会落幕,赫胥嬴迟迟未走。坐在宝座上,讽刺道:“又病了。” “王,您要去看看吗?”吉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低声说道:“伊拉王后三日后会入宫。” 第160章 “王后?”赫胥嬴摆了摆手,道:“她也配。东部落打的什么主意,你不知道么?” 他站起身,走向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广袤的天地。 “传令下去,今年起取消选妃盛宴。”赫胥嬴道,“庸脂俗粉。” 吉高愣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恭敬地回答:“是,王。” 赫胥嬴转身离去,留下那一殿的繁华残骸,不见白日的喧嚣。 他左拐右拐,最后还是停在了一个阁楼前。 那儿有一两个宫女守着,见到他一阵乱震惊,后恭敬地行了礼。 “都散了吧。”赫胥嬴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宫女们匆忙地退了下去,阁楼那儿顿时变得空荡荡的。赫胥嬴推开门,走了进去。 阁楼内昏暗,只有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他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那人脸色苍白,却掩不住他的好看,额头上满是冷汗,显然是病得很重。 赫胥嬴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又病了?”赫胥嬴低声问道。 床上的人微微睁开眼睛,看着赫胥嬴,嘴角勉强扬起一抹笑容:“王。” “叔叔死后,你总病,怎么,他对你不好么?” 床上的人微微一僵,眼神几乎是伤感的:“他......该对奴好么?王亲自下令将奴送去他床上的时候,想过奴会不好么?” 说到最后他有些激动起来,闭上了眼睛,重重喘了喘。 赫胥嬴彻底没了笑意:“是。孤怎么忘了,你倒是谁的床都能爬。孤早说过那时孤不知晓,你就是不信!那时孤潜藏在大胤,叔叔说了你便信了么?!原你对谁都如此听话么!” 那人浑身抖得厉害:“你滚......你滚。” 话不投机半句多。 赫胥嬴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也好不到哪儿去:“滚就滚!你当孤愿意来看你么?!不过一个唱戏的,你以为你是谁?!” 心却如同被撕裂一般疼痛。 赫胥嬴说那些话其实过于色厉内荏,致使此刻如同一根根针刺入他的心中,让他几近无法呼吸。 就在他即将走出寝宫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呼唤:“王……” 赫胥嬴的脚步一顿,他缓缓转过身去,只见床上的人已经坐起身来,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望着赫胥嬴,声音颤抖而坚定:“王……奴从未想过要……那时是先王说您同意将奴给他,奴便应了。只是奴无法忘记那些日子……” “王......” 那人闭上眼睛,声音几乎是哀求,“奴于王不过可有可无,如今王得偿所愿,就放了奴吧。” 这话如同重锤一般猛烈地敲打在赫胥嬴的心头。他心猛地一颤,几乎这人开口的瞬间就又退回去了,带着几分他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慌。 “是您救了奴,奴这条命就是您的,如今奴贱命一条,脏透了,王不如杀了奴。” 房间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唯有那人沉重的呼吸声,像是在述说着无尽的痛楚与挣扎。 赫胥嬴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缓缓坐在床边,他的声音低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你若不愿在此地,孤可另安置你。但你须知道,你的命是孤所赐,无论何时,你这条命,你是生是死,都是孤说了算。” 那人的眼睛微微睁开,眼中有泪光晶莹,声音虽弱,却充满了坚定:“可奴的心,它不是石头做的,它会痛,会流血。” 赫胥嬴心有些刺痛,随之而来的怒火在胸腔里翻腾,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出了阁楼。 走到阁楼前的庭院中,他抬头望向那漆黑的夜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王,要请医师么?” 赫胥嬴的眼眸深了深,冷笑道:“请了做什么。” 说完,赫胥嬴起身,不再回头,步出了房间。长长的走廊上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分外孤寂。 赫胥嬴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那儿堆满了各种奏折和地图。 他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任由夜色渐渐笼罩。这时,一个侍卫小心翼翼地进来,低声说:“王,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赫胥嬴未言语,只是轻轻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亮上,那轮明月,清冷、孤傲。夜渐深,风更紧。 不过一个下贱至极的倌奴,甚至宫里最低等的婢女都比他尊贵,怎么敢和他这样说话。 赫胥嬴永远忘不了回到北狄时,他欢喜寻人,却见叔叔一脸餍足地将这人压在身下为所欲为的场景。 那人隐忍的在叔叔身下哭的凄惨,却也不反抗,像对待他时一样,婉转逢迎。 虽说是叔叔设计,可他走前派了心腹保护,叔叔闯进他寝殿那时,也是他亲口将心腹谴走,一夜成欢。 明明是侍奉了他五六年的娼妓,突然有一天又不再专属于他,这种感觉比当初知道那顾行秋和美人儿是一对时还不妙。 好像自己的所有物突然有一天大张旗鼓的宣布,自己已经另择明主了一般。 与此同时,吉高匆匆走进伊拉的居所,发现她正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夜空。伊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吉高顿了顿,回答:“王......让您先休息。” 第161章 伊拉轻笑了一声:“休息,是啊,像是他拒绝的方式。” 她转过身,目光坚定而明亮,“吉高,明日便是我入宫的日子,在北狄,未来夫婿在成婚前一晚,都会陪着自己的妻子。” 吉高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夫人,先休息吧。” “夫人?!”伊拉神色终于变了,她一步步走近吉高,逼问道,“他未曾封我为王后么?!他竟不让我做王妃么?今日殿上,他只留了我一个人!” 吉高垂头不语。 伊拉深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温婉可人,“好、好。夫人......哈哈哈......”她转头看吉高,又问“你觉得,我会幸福吗?” “您会的。王他会对您好的。” 伊拉没有再说话,只是再次转身面向那片无垠的夜空。 第107章 【番外】不选妃 “是么。”她道。“听闻王去了司流处,是么?” “他病了。” “病?他哪日不病着?从前先王在时......” “不过若不是他给先王的饮食里下了毒,王不会那么顺利。可他却忘了,他身份低贱,却总借着病的由头勾引得王颦颦相顾,也太恃宠生娇了些。” 吉高神色一凛。 伊拉笑着转身:“对了,只是这件事当初由东部接头,王似乎还不知道,毕竟一个妓子,父亲觉得这样的事儿,王自然不会关心。” “夫人说的是。”吉高不动声色应道。 ...... 赫胥嬴虽放下狠话,却也没有回自己寝宫,只是一路走到了殿南角,那里有一片宁静的湖水,湖面上漂浮着几片荷叶,映衬着天空的颜色,暗沉一片。 吉高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良久他才听他主子开口:“这些事,谁要他去做了。” “司流也是为了王着想。” “你说......若是如此,孤这些年问也不问,就将他幽禁在阁楼,形同活死人,是不是对他......”赫胥嬴很努力地想表达出自己的愧疚,乃至于双手别扭地比划起来,“对他有些不好了?” 吉高一顿,仔细想了想自己这三年关于司流的所见所闻,诚恳的实话实说:“恐怕不止是有些。” “三年来司流总病,其实不单单是身子弱的缘故,总有人见风使舵,觉得司流失了宠,一味作践。” 其实吉高说的还算隐晦,这三年来赫胥嬴对司流几乎不闻不问,极尽嫌恶,只将人关在了那一方阁楼里,派了两个宫女伺候。 可宫女也是人,看伺候的人身份低贱不说,还失了宠,自然恭敬不到哪儿去。 甚至于王从未克扣司流饮食用度,可他听说都被那几个宫女暗中吞了。 白日里也不知王怎么了,竟罕见地踏入了阁楼。 只是这不是他该管的事儿。从前他也怨司流,说他不识好歹,明明服侍了王,却对先王欲拒还迎,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误会了。 不过其实这一切司流说过很多次,只是那时王无暇去管,毕竟刚刚登基,有不少事情要做。 吉高总觉得,若是司流和先王没有那档子事儿,恐怕以王从前对他的恩宠,他只要稍稍听话一点,不背叛王,指不定就是王妃了。 他叹了口气,深觉他们王此时应该更心烦。 果不其然赫胥嬴盯着湖心看了半晌,手攀着栏杆攥得死紧,皱眉不语。 “王......”吉高试探着开口,“您白日里说不请医师......” 赫胥嬴蹙眉:“孤说了么?你果真没请?” 吉高心一窒,觉得活儿是真难做:“......属下这就去。” “那......您要去看看么?” “他不会早说么?!”赫胥嬴自顾自骂。 随即他沉默了,自嘲一笑:“也对,三年前他就总说。” 是自己不信,当时百废待兴,他急着处理叔叔留下的余党,自然也无暇去仔细查。 加之叔叔总是用司流献身这事儿刺激侮辱,他就更觉得那人下 贱了。 他看着如水夜色,又一次沉默了。 “你说......孤该不该......” “王——” 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赫胥嬴认出来是他当初派去照顾司流的其中一个宫女,此刻那人气喘吁吁地奔来,脸上满是焦急与惊慌。见他便急匆匆跪下,声音带着颤抖:“王,不好了!那人......司流,司流他......” 赫胥嬴心下一沉:“怎么了?!” “是......”那宫女吞吞吐吐,语气中带着未言明的害怕,“他、他不知何时寻了一个碎碗片......奴婢们进去的时候就......医师说他恐怕、您快去看看吧。” 不祥的预感瞬间布满胸间,赫胥嬴狠狠看了一眼地上的宫女,急忙起身,脚步匆忙地向那阁楼的方向赶去。 身后宫女颓然坐倒在地,一脸绝望。 全完了。 可王明明三年从未来看过他。如今看来,那人明明在王心里有一席之地,那她们从前...... 静谧的夜终于热闹了几分,踏上曲折的长廊,也最终来到司流居住的阁楼前。 自己白日里刚来看了他,虽然不欢而散,可总归证明了什么。于是这儿灯火通明,聚集着不少医师宫人。 赫胥嬴突然停住脚步,看着阁楼不动了。 阁楼的门紧闭,里面一片明亮,来来往往,端出来的尽是血迹。 第162章 “割腕么?”他突然开口。 “是......”一医师战战兢兢硬着头皮道,“割了好多地方。” “好多地方。”赫胥嬴重复道,“听闻你们从前他生病,从不来医治。” “王!”医师一片跪了一地。 “孤知道,是孤没有旨意,可如今,孤心情不爽,总要迁怒些什么。” “还有你,”他竟笑了,指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宫女,“你们。” “先割去手足,装在瓮子里吧。等人醒。”他勾唇一笑,“若是不醒......” 唇角的笑意猛地敛起,他睥睨着,却又没说了,一步步上了阁楼。 吉高紧随其后。 死寂的沉默让他的心更加沉重。赫胥嬴驻足良久,终于踏了进去。 只见司流静静地躺在卧榻上,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苍白的厉害,看起来再无一丝生息。 他心猛地被揪紧,剧烈地疼了疼。 他缓缓地走向榻前,颤抖的手想要触及这人的脸庞,却害怕打破了这最后的期盼,最终收回了手,沉声问:“如何。” 一旁的幽兰手快的几乎有了残影,言简意赅:“能治。” 赫胥嬴腿一软,强行撑住了,不动声色冷静道:“嗯。”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人不止腕上有伤痕,几乎全身能流血的地方,都被这人划了。 下人低头站立一旁,不敢言语,整个阁楼,也只剩下了叮叮当当的药瓶声和夜风轻轻拂过窗帘的声音。 “等稳定些,就把人搬进孤的寝宫,那儿好养病。” “病好后呢?”吉高下意识问。 赫胥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孤的寝宫不够大么?” “......” 赫胥嬴第二日和长老们商议完国事,就听说司流将幽兰送过去的药砸了。 来禀的人神色匆匆,长老们面上神情各异,分外精彩,识趣地走了。 他一进殿就看见这人躺在他床上,虚弱至极,一旁伺候的人见他来了,忙不迭退了下去。 司流淡淡瞥了他一眼,赫胥嬴呼之欲出的关切硬生生被看了回去。 “怎么不喝药。”他冷硬道。 司流垂眸:“王为何要救奴。” 赫胥嬴皱眉,只觉得他自称如从前般刺耳:“不是和你说过,不必自称‘奴’么?” “奴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赫胥嬴一噎,说不出话了,干脆坐了下来,“行啊,你要身份是不是?今日起,你便是王妃了。” 司流猛地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北狄旧制是王可娶一位王后辅政,再娶两个王妃,至于再往下的夫人,就没有定数。 赫胥嬴没说话,司流被惊得说不出话,这倒是方便了幽兰,终于可以为伤患施针。 司流呆愣着任由他摆弄,幽兰将人平躺在榻上,轻轻掀开他的衣襟,露出肩头到胸口的肌肤。 随即用热毛巾热敷他的肩头,使他的肌肉放松。 日光下赫胥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肩上那些很深的、狰狞的伤痕。 他深吸一口气,看幽兰专注地将第一根银针缓缓插入他的穴 道。 司流的身体微微一颤,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幽兰似乎能感觉到他紧张的气息,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了些。慢慢地,所有的银针就位,复杂又均匀的覆盖在他的肩膀和背部乃至全身。 “为何要自尽。”赫胥嬴哑着声道。 “奴没有。”良久,司流开口。 “奴只是看身上痕迹碍眼。” 赫胥嬴心底如遭重锤,顿时想起来自己曾说他伺候过叔叔,脏透了。 叔叔性子暴虐,那时他看着司流满身伤痕,只觉头晕目眩,想也没想就将人从榻上提起质问。 赫胥嬴暗骂一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是东西。 榻边幽兰拿起一瓶透明液体,轻轻滴在每一根银针上。 赫胥嬴认得这种液体,是由极北冰原上的稀有草药提炼而成,从前他用过很多次,只记得这东西倒在血肉上很疼。 “感觉如何?”赫胥嬴轻声问道,观察着他的反应。 “凉......有点疼。”司流的回答带着几分痛楚,闷哼道。 “......别怕。”赫胥嬴沉默良久,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在司流的榻前守了整整一夜,直到确定药效已经完全发挥,才按照幽兰说的,在第一缕晨光照进殿内的时候,轻轻地将所有银针拔出。 “好了。”赫胥嬴轻声对痛得一夜未眠的司流说。 他眼里水汪汪的,含满了泪,瞥向赫胥嬴身下被他咬的血肉模糊的手。 赫胥嬴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手伸出来凑到他眼前:“昨夜你咬的。” 司流侧过头不说话了。 “从前孤......” “王不必说了。” 赫胥嬴愣了愣,住了口,道:“好。不说了。” “封你做王妃,不是一时起意。”他道,“孤很早便想过。那日封了伊拉做夫人,去看你,本想看看你有没有不虞。” “只是我似乎想错,”赫胥嬴道,“能让孤补偿你么?” 司流良久不语。 听赫胥嬴道:“从前,真是......” “以后慢慢同你讲,孤有些瞎眼昏聩,如今你可能不信。” 第163章 第108章 【大结局中】 熹元十二年,夏。 “在各郡设瞭望司,由中枢直派,方确可保地方官吏之正与法制之实,杜绝蠹政滥权之弊,只是若贸然派遣朝廷命官,恐生疏于民情,不知其所以然,反而可致其治理不当。况且,此举恐有集权过重,中枢与地方有失衡之虞。” 萧珏把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章放在一边,淡声说:“这些人,蜀中今年大旱,提及的寥寥无几,倒是派谁去管地方这事儿,踊跃地很。” “监察司的好处太多。这些年天下举子趋之若鹜,皆是为了食其俸禄,谁不想分一杯羹。” 顾行秋起身走向他,为他按揉酸痛的肩膀,微微俯身,指着奏章上的几处字眼,垂下来的黑发几乎要触碰到萧珏的桌面,“如果中枢直派,或许真如奏章所说,会因不熟悉民而误事,但若全部委任当地人士,又恐其徇私舞弊。” “不若放出消息,用这个作饵,看谁能解蜀中燃眉之急。” “不成,”萧珏想也没想便摇头,“瞭望司不可再立,否则便矫枉过正了。” 他继续道:“地方官吏久居一地,易生根固本,若非中央直接监督,吏治不可新。且历朝历代,或多或少,皆有监察之制,失衡者数不胜数。中枢之威,地方之敬......” 萧珏无奈一笑,“过于严苛之监管,可能令地方官不能因地制宜,反而害政。宽政养民,以简驭繁,方得制衡,有些人太过了。权力过盛,中央难以制约,日积月累,必生祸端,我想......” 顾行秋认真听着,问:“怎么?” “会不会朕不该设监察司,或许这些年来,过于扶持,怕是物极必反。” “大胤根基虽稳,可前朝的百姓,如今便是大胤的百姓,乃至于一官一吏,若没有监察司,后患无穷,再说,还有各地的护御司看着呢。” 萧珏揉了揉额角,冲他勾手“你替我解决一些人。” “陛下圣明。这几人确为关键。”顾行秋仔细听了,手指轻轻触碰了他的手背,仿若无意间的动作,却让两人都是微微一颤。 “这么说,蜀中的事儿,陛下是有头绪了?” 萧珏朝后一仰,下巴冲案上指了指:“这人就不错。” 顾行秋便拿过奏折仔细看起来,“这人见解还算独到,不愧是陛下钦定的中书郎。” “初出茅庐,才第一封奏折,就把朝中上下都得罪完了。” 萧珏慢慢说着,目光与他对撞,眼中闪过一丝机锋:“监察司由你经手,有些东西我不太好做,” 顾行秋看着他嘴角笑意移不开眼,心中泛起一丝波澜。站起身绕到这人面前,目光锁着他的眼睛,笑道:“是。” 一个太监过来给他们上茶,一个白玉碗放在桌上,萧珏往旁边瞥了一眼,将面前人推开了些,伸手去够桌上的冰块儿。 顾行秋一把拉过这人的手:“陛下早上就含了一块儿。” 他又扭头和太监道:“这东西太凉,去把早上我煨好的梨汤端上来,顺便拿些百合,味道太浓的不要。” 那太监忙低头称是,匆匆退了下去,端了梨汤放在案上。 萧珏看着自己面前的荷糖冰沙被换成了温热的梨汁,面无表情。 “陛下尝尝?”顾行秋殷勤道。 萧珏一把推开他,起身便走,“朕去看看萧旭的功课。” 没让人喝上梨汁儿的顾行秋有些不甘心,追了几步跟在人后面:“他的功课一向不必我们太过操心,倒是陛下操劳,不如喝——” 萧珏听到这忍不住了,看着凑到眼前的白瓷碗:“不必太过操心?!” “你儿子拉着我儿子翻墙去了宫外,把阮阳君的女儿欺负哭了的事儿,怎么算?”萧珏黑脸道。 说来好笑,萧承的儿子被接进宫后,宫中便有两位皇子,某一日萧珏看他们在御花园翻着跟头,突发奇想,和顾行秋打了个赌。 “这是我儿子。”他那时煞有其事地指着萧旭道。 “这是你的。”他又指了指萧煦。 “咱们比比,看谁教的好。”萧珏认真道。 顾行秋那时坐在他旁边,手中茶杯还没放下,欣然答允。 如今两位皇子年纪尚浅,特别是萧旭,一日不小心掉在了御花园赤心湖里,捞上来的时候差点成死孩子。 好在命大。只是大病初愈后显得更稚嫩了,身体一直不太好。 萧珏和顾行秋到的时候,他正乖乖地盘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对着窗柩外的桦树,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软枕,里头装满了草药。 这孩子正扶着案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东西,背对着他们,模样很专注很认真,萧珏没让人禀报,看见这孩子如此可怜又乖巧,又嗔怪地睨了一眼顾行秋。 顾行秋:“......”他暗暗咬牙,想起他那“逆子”。 萧煦顽皮,上房揭瓦无所不用其极,虽整整比萧旭大了五岁,却仍不知兄友爱幼,成日里逮着弟弟欺负。 前些年阮阳君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霍瑾儿,方才满了三岁,时常被萧煦惹哭,偏偏哭了又喜欢扑在萧旭怀里,大的那位便不爽了,时常攀着萧珏的衣角装可怜似的哭,烦的他焦头烂额,恨不得当初萧承生的是个女儿。 “累了便休息会儿。”萧珏上前,轻声道。 第164章 萧旭闻声转身,见萧珏和顾行秋来看他,开心的眼里亮晶晶的:“父皇,爹爹。” 萧珏摸了摸他的头,抬了抬手,一旁的太监躬身过来,他取下食盒里的一碗藕粉桂花粥放在儿子面前,柔声道,“吃点东西。” 萧旭乖乖点头,一脸欢喜,端起来喝的时候小拇指手心那儿一团黑渍,应是写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毛笔上的墨汁,白嫩嫩的手上留下了一圈儿黑乎乎的墨痕,十分明显的颜色。 他看了一眼案上就明白了,转头又瞪了顾行秋一眼。 顾行秋一脸莫名,十分冤枉:“......” “你哥哥又让你帮他抄书?”萧珏沉声道。 萧旭身子顿了顿,弱弱道:“......没有。” “没有?”萧珏神色一凛。 “没有......吧。”小团子怂了。 萧珏又准备狠狠剜上一眼顾行秋,回过眸却见坐在一旁的摄政王拿了桌上的干果,徒手碾碎了硬壳儿,慢慢剥着,动作十分哀怨。 “......子不教,父之过。”他还是道。 顾行秋默默将剥好的干果放下萧旭面前,挤着萧珏坐下:“我晚些时候去揪他回来,罚他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许睡。” “啊,哥哥手会断掉的。”一旁吃着干果的萧旭闻言偏头,忧心忡忡道。 一旁的小榻上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萧珏和顾行秋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朝那儿走去。 身后萧旭神色一僵。 一阵窸窸窣窣,很快小榻被艰难推开,一人从里面冒头。 “你怎么不来帮我推推!”那人道。 “要我帮你推么?”顾行秋看着他,似笑非笑。 露了一半头的萧煦身体瞬间不动了,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后,利索地缩回了洞里。 顾行秋一把将人提溜起来:“我说每次派人去城墙堵你,总也见不着人。还道你天赋异禀,怕是会打洞。” “如今一看,真会打洞?” 萧旭一脸生无可恋的绝望,看向萧珏:“父皇,我错了,您让爹爹别罚我。” 萧旭像只小兔子似的在后面缩成一团,揪了揪萧珏的袖子:“父皇,哥哥说他是去哄瑾儿妹妹。” “你还帮他说话?”顾行秋没好气道,“看我不狠狠教训教训他。” 萧珏拉着萧旭漆黑的小手,难得的赞同,牵着人走开了。萧旭跟着他,心疼自家哥哥,一步三回头。 “带你出宫看斗蛐蛐儿。”萧珏淡淡道。 萧旭瞬间眼睛一亮:“好哎。” 当即也不管哥哥了,伸手要萧珏抱:“父皇,我们快走,去晚了蛐蛐儿就不斗了。” 被弟弟短暂爱了一瞬的萧煦:“......” 第109章 【大结局完】 汴京城的一隅,有一座气势恢宏的皇宫,其间有座精致非凡的殿堂,名为“玉簪花殿”。 凡女儿清时至十三四,便为及笄之年。乃女子长成之标志,亦属人生一大事。届时,家中长辈必厚备礼仪,以示重视。 所以这年温姲及笄,萧珏打算大办,便把地选在了这儿。 玉簪花殿内摆设奢华而精致,氛围庄重且喜庆。朝阳初升,霞光万道,透过雕栏玉砌的窗棂,洒下斑驳光影。 锦帘绣幔高悬,织金刺绣,每一步光景,每一线光影,皆显皇家尊贵。 天未明,宫里人等早已忙碌开来。先于公主闺房之中,设一香案,上置玉簪、木梳、脂粉等物,皆用红绸覆盖,以取吉祥。 又焚起炉香,氤氲缭绕,似仙似幻。那女子则由母亲或嫂嫂亲自伺候,沐浴更衣,洗尽铅华,以显素面朝天之态,温姲没有母亲也没有嫂子,于是便由阮阳君代劳。 待到吉时了,家中女眷齐聚闺房。 萧珏也跟着凑了进来。 阮阳君便骂他:“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进来!” 萧珏厚着脸皮坐下来:“有什么办法,咱们温姲无亲无故的,若我不进来,岂不是冷清极了。” 殿内,宫女正轻手轻脚地为公主装扮。 温姲身着一袭细绸缕金长裙,裙摆之下,针针织就的牡丹展姿,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似是流金溢彩。长发如瀑,更显俏皮雅致。 她已完全出落开了,容貌清丽中带着几分羞涩,如海棠初绽,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 众宫女围绕着她,如同群星捧月,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助她整装。 萧珏在一旁看着,深觉拉扯大了一个小孩儿,有些自得:“这衣服可还喜欢?” “喜欢!”温姲欢喜道,“对了,顾哥哥呢?” “前面和大臣说着话,也让我躲了会儿懒,”萧珏看着温姲,怎么看怎么满意,“我们温姲真好看。” 殿堂中央,摆放着一只掐丝珐琅香炉,袅袅升起的烟雾,香气四溢,壁上悬挂着名家书画。 及笄仪式始。 萧珏两边跑,早早来了主位,见温姲步入,乐声响起,盛世韶音,气氛庄严又欢腾。 民间女子及笄观礼者多为亲戚与族人,温姲是公主,便换成了王公贵族,朝中大臣女眷皆在。 乐声渐起,温姲款步前行,步履间流露出几分羞涩和期待。 她先向祖先神位前献上三炷香,低眉顺目,默默祈愿。再至香案前跪拜。 王公贵族都穿华服,佩戴玉饰,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受尽荣宠的公主身上。 第165章 随后,阮阳君一袭隆重宫装,手持玉簪,轻启朱唇,念叨祝福之词。 玉簪入发,便象征着女子自此束发修德,以待良缘。紧接着阮阳君持起一旁木梳,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意寓一生平安,万事如意。温姲受完礼,回以深深的一拜,礼便成了。 礼成之后,宴席自不可少。席间来往祝贺恭祷,笑语盈盈。 温姲穿着萧珏亲自选的衣裳,环佩叮当,于众星捧月中,尽显婉约之姿。菜肴丰盛,美酒佳肴,乐音悠扬。 温姲一直缠着萧珏喝酒,前些日子萧煦又惹了瑾儿哭,席间阮阳君一心替自己的女儿报仇,子不教父之过,一点儿不留情地灌,等到晚上,萧珏已然喝趴了,软软地撑着头,目光朦胧:“再喝你们就弑君了。” 阮阳君轻啧一声,似乎有些遗憾,终于放下了酒杯。 “过几日晏修就回来了,说是给姲儿带了好东西。姲儿,可曾问你哥哥要点儿什么?” 温姲被提醒了,认真道:“哥哥,温姲的礼物呢?” “早给姲儿备好了,少不了。”萧珏喝多了酒,嗓音有些沙哑,眉目间流转着一抹醉意,“一会儿就给姲儿看。”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聊着,言语间虽依旧能谈笑风生,却已略带几分放肆,不似平日里的帝王,轻启唇舌间每道一句,便似醉了的珠玉落盘,勾起些许痒意。 阮阳君听得骨头发酥,一时不敢和他多说了:“姲儿,你快去——” 不及他说完,便见一人走了过来。 顾行秋罕见的一袭玄色的帝君服制,以金丝银线编织而成,暗纹下流光溢彩。 他束了冠,更显身姿修长,“我才一会儿没见,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阮阳君暗自感叹这俩人脸是一个赛一个的妖孽,咂舌道:“许是帝君许久不让喝酒,酒力不太好了。” 她丝毫没有灌醉天子的心虚,摊手道。 顾行秋淡淡睨了她一眼,未置可否,萧珏终于费劲儿地撑死了自己的脑袋,眯着眼看他:“美人儿?” 顾行秋一顿,众目睽睽之下,神色动了动,一脸复杂。 “噗哈哈哈,”阮阳君笑开了,“美人儿哈哈哈......不知陛下将你认成了哪一个美人儿?” 酒意上涌,萧珏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眼眸里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宛如盛满了湖面上轻轻升腾的水汽,平添了几分春色。 酒酣耳热之际,萧珏已是攀着座椅步履踉跄,艰难起身朝顾行秋倒去,顾行秋眼疾手快地扶住人,听这人嗓音不再如清醒时的清越,每句话似乎都带着酒气的温热,直扑人耳,暗哑勾人:“美人儿是哪里人?” 顾行秋脸一黑,彻底确定了这人是果真没认出他。 许是醉了酒的缘故,萧珏声线中透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媚意,几分洒脱与狂放交织,已全然忘却身份,只觉天地间只剩下面前的美人儿:“怎么办,美人儿,我对你好像有些一见钟情。” 他站不稳,偎于顾行秋颈间,俯身轻语:“不如从了我?嗯?” “本君带陛下去休息。” 顾行秋终于忍不住了,被他勾得火气和心火直冒,索性一把将人抱起来,大刀阔斧地出了殿,回了寝宫。 萧珏彻底醉了,头枕在顾行秋宽厚的肩膀上,黑发如瀑,任凭他口中的“美人儿”抱着穿过曲径通幽的竹林,再掠过小桥流水的亭台,一路走着。只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头一歪睡了过去。 “都下去吧。” 到了紫宸殿,一溜儿的宫女太监们行礼,眼观鼻鼻观心地关上了殿门,齐齐称 “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等人全都出去了,顾行秋才把怀里人轻轻放下,安顿于软榻之上。 萧珏长发如瀑,散落一旁。呼吸之间,酒香混合着体息,更添几分欲 色。 顾行秋静静看了半晌,冷白修长的手掐着他的脸,低头便狠狠含住了他的唇。 萧珏尚未完全睡去,此时被他弄得一哆嗦,先是从唇舌中尝到了点儿熟悉的味道,随后又嗅到了一阵幽冷清冽的檀香,含糊地溢出几声软绵绵的呜咽,想伸手去推,却被身上人肆无忌惮地压住交吻、发烫。 顾行秋好半天才放过他,狭长的眸子盯着他的脸,伸手抹平他凌乱的鬓边碎发,到了这时才有点咬牙切齿地反问:“美人儿?” 酒意未褪,萧珏红着一张脸,唇上一片莹润,在他的禁锢下微微喘着气,无辜地看过去。 “不是美人儿,”他咂摸了半晌,“是顾行秋。” 顾行秋一悸,心想自己这还没算账呢,这人倒是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改口这么麻溜。 心里就被猫爪子挠了一样,不上不下的,气也莫名其妙没了一半,却消得让他不是很满意。 他看到萧珏锁骨处被自己昨夜弄出来的的点点红痕,喉咙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头在上面咬了一口,加深了痕迹。 “嘶......” 萧珏闷哼一声。似乎有些疼了,眼尾处红的厉害。 微凉的酥麻从锁骨处扩散,萧珏难耐地低喘,贴近他的顾行秋察觉到了什么,勾唇一笑,凤眸微微眯了眯,得寸进尺地把手摸向他的腰间,解开了他的玉带,用力揉了几把他腰间温软,呼吸也粗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