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提笔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搁笔:“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国船,说起来虽不大体面,另倒是有个小小的作用,第一、让外省知道,朝廷并不仇视洋人,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让各国公使、领事去猜测,李鸿章已经跟俄国先说好讲和了!这一来,态度也许会缓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为赞赏:“我倒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在内。”
“我也是无意间想到。”荣禄又说:“‘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八个字也很好,不妨明天再发一道上谕,以示急迫。”
说停当了,立刻就将两道上谕发了出来,另外仍照原定的规制,抄送内阁明发。这一来,在“军务处”的载漪、徐桐与崇绮自然都知道了。
“真岂有此理!”载漪大为气恼:“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军务处知道?北洋大臣的调遣不归军务处管,说得过去吗?”
“也许刚子良知道。”
将刚毅跟赵舒翘请来一问,事先都无所闻。赵舒翘问了军机章京,才知道是荣禄独自承旨,礼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参预其事。
“这个老家伙!”载漪骂道:“我要参他!”
“还有件事更气人。”刚毅气鼓鼓地说:“王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赏洋人?”
于是载漪咆哮大骂,从荣禄骂到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徐了山西巡抚毓贤以外,有名的督抚,无不骂到,连裕禄亦不例外。当然,不会骂裕禄是汉奸,骂他“不成材、不争气、不中用”。
等他骂得倦了,赵舒翘取出一件裕禄的电报,详奏聂士成阵亡的经过,请示如何议恤?
“议恤!”刚毅故作诧异地:“议什么恤?”
“死有余辜!”徐桐接口:“国家恤典,非为此辈而设。”
“一点不错!”载漪双手一拍,骂人的劲儿又来了:“义和团凭的是一股气,气一泄,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个给义和团泄气的,就是姓聂的那小子。什么阵亡?该死!”
在座的还有崇绮与启秀,亦是默不作声。见此光景赵舒翘大为气馁。不过礼王、王文韶都叮嘱过他,聂士成受尽委屈,打得也不错,阵亡而无恤典,不特无以慰忠魂,亦恐宋庆、马玉昆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难守得住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赵舒翘设法疏通,为聂士成议恤。因此,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再争一争。
“王爷跟两位中堂的话,我有同感。不过,公事上有一层为难的地方,聂功亭这个提督,至今还是革职留任。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阵上,如果不开复一切处分,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这应该开复!”崇绮开口了。此因第一,他毕章是状元,读书人的气质要比徐桐来得厚些;第二,对于败军之将,他另有一分出于衷心的同情。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洪杨初起时,丧师失律,垮了下来,差点性命不保,所以他之为聂士成说话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言之要有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说:“死者已矣!身后荣辱,泉下不得而知。说实话,恤死所以励生,如今军务正吃紧的时候,不妨借此激励士气。如聂某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躯,更可知矣!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块骏骨才行!”载漪不屑地说:“这是块什么骨头?”
大家都不答话。虽没有人赞成崇绮的话,可也没有人再反对。赵舒翘觉得这个局面似僵非僵,机会稍纵即逝,便鼓起勇气问道:“请示王爷,是不是就照崇公爷的意思拟旨?”
“我不管!”载漪暴声答说:“随便你们!”
“中堂,”赵舒翘轻声问刚毅:“你看如何?”
“好吧!”刚毅是赵舒翘的举主,情分不同,无可奈何地说:“你就在这里,拟道上谕看看。”
赵舒翘两榜进士出身,笔下很来得,根据裕禄的电奏,加上几句悼惜与恩恤的话,很快地拟好了旨稿,送给刚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刚毅毫不客气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种种措置失宜的情形说一说。不然,为什么要革职留任呢?”
想想话也不错。赵舒翘重新伏案提笔,这一次就颇费思考了,语气轻了不行,重了更与抚恤的本意不符。
费了有三刻钟,方始拟妥,随即送交刚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个字:“谕军机大臣”,表示与“军务处”无关。
再看正文,写的是:“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总督聂士成,从前颇著战功;训练士卒,殊亦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每多失宜,屡被参劾,有负委任,前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借赎前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亡。侧念该提督亲临前敌,为国捐躯,尚非畏葸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示朝廷笃念忠烈,策励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对了,语气不对!”刚毅提笔就改,首先将“笃念忠烈”改为“格外施恩”,然后再从头改:“颇著战功”改为“著有战功”:“殊亦有方”改为“亦尚有方”:“每多失宜”改为“种种失宜”。总之,说聂士成好的,语气改轻,说坏的就加重。
等他搁笔,徐桐说道:“我看一看!”
不仅看一看,还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战阵亡”之下,加了几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写完,将旨稿还给刚毅,得意地问道:“如何?”
这几句话很刻薄,亦是对讲求洋务的一大讥斥,很配刚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为不快。军机大臣拟上谕,或者改军机章京所拟旨稿的那枝笔,称为“枢笔”,权威仅次于御笔。当年穆宗驾崩,深夜定计奉迎当今皇帝入宫,由于军机大臣文祥抱恙在身,荣禄自告奋勇,拟了一道上谕,等另一位军机大臣沈桂芬赶到,认为荣禄“擅动枢笔”,怀恨甚深,以后不断跟荣禄为难,耽误了他十来年大用的机会。当时是出了大事,仓皇急切之间,失于检点,还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开头就是“谕军机大臣”,居然擅作主张,一副首辅的派头,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因此,刚毅冷冷地答道:“如今什么事都不讲究了!何止于洋操这件事!”
徐桐听出语风不大对劲,却不知其故何在?刚要动问,赵舒翘又谈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两湖的考官该放了。这几天很有人来问消息,竟不知怎么回答人家?”
原来子、午、卯、酉乡试之年,以路程远近定放主考的先后。边远省分,早在五月初就放了,东南及腹地各省,应该在六月中旬放。然后,七月初放山东、山西、河南各近畿省分,最迟的是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传宣,一经派到,立刻入闱。
京城里天翻地覆,江浙两省,繁华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远祸,真个“班生此行,无异登仙”,无怪乎够资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关心。但作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却嗤之以鼻!
“如今是何时世?朝廷那来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务?”
赵舒翘心想,这话如果出于目不识丁的武夫之口,犹有可说,翰林院掌院以职位而论,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轻视科举,真是骇人听闻,何怪乎董福祥会烧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但以徐桐已成国之大老,话不便说得太重。就这思量措词之际,刚毅开口了。
刚毅是因为徐桐“擅动枢笔”,怀着一肚子闷气,有机会可以发泄,当然不会放过,“抡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说:“不举乡试,各省的人才,怎么贡得到朝廷来?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说道:“也不是不举乡试,只是今年秋闱总不行了!”
“还有一层,”启秀为他老师帮腔:“今年秋闱纵能举行,明年会试恐怕来不及!灭了洋人,总还有许多论功行赏,遣返士卒,慰抚黎民之类的善后事宜。不说别的,京里遭遇这场大乱,百凡缺乏,一开了年几千举人到京,食、住两项就有困难。”
这倒是实在话。照此说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赵舒翘便看着刚毅说:“我看今年乡试,只能延期,就看延到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少时候!”久未开腔的载漪突然出声:“到闰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时一战而胜,天下太平。”
民间传说,闰八月动刀兵,并没有说,闰八月能打胜仗。赵舒翘觉得启秀与载漪都在说梦话,不过要不了多少时候,倒是真的,等李鸿章一到京,跟洋人议和,说不定闰八月就可以停战。
“王爷这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年来个春秋颠倒,亦是科举的一段佳话。”
“何谓春秋颠倒?”
“今年的秋闱,改在明年春天。”赵舒翘答说:“明年的春闱,改在秋天。”
“这好!”刚毅首先赞成,“乡会试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响民心。”
说停当了,刚毅随即与赵舒翘辞去。第二天到了军机处直庐,跟礼王世铎与王文韶说知前一天在“军务处”商定的两件事,礼王默无一言,王文韶看完为聂士成而发的那道上谕,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付诸一声长叹而已。
十三果然,李鸿章调回北洋的上谕一发,天津百姓,奔走相告,无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谓“卫嘴子”喜欢夸夸其言,有人说:“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谈好了,先停战三个礼拜,从六月二十算起。”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于是又有第二个消息,说李鸿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隶总督行辕为炮弹所毁,接印不能没有衙门,因而又有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说:“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预备了公馆,陈设漂亮极了。”